窗外一阵沉默。
看不见死物的确不会造成什么后果,白玉京上能动的是人、是修者,死物没有意识、无法行动,自然不用被他掌控。
——这其实是典型的剑修思维。
剑修的世界里,杀人总是件直来直往的事,这和剑修的秉性无关,大抵不过是因为——
杀人很简单,剑起剑落,人头落地,而在以剑修为主的白玉京,掌控着这里一切的敛月剑主人岁野,并不在意、也从不制止剑修间的内斗或“谋杀”。
这是白玉京十二楼宽容的真谛,在这里活不下去的,要么自己跑了,要么早被某个剑修斩于剑光之下。
尤其是在三座“鹑楼”,从鹑首、鹑火到鹑尾,从黑夜到白昼,从白玉京升起到下落,连累毗邻的实沈楼被戏称为“陈尸楼”,堆积的尸体在符咒帮持下才能去除尸臭,等待化尘。
但白玉京里人间气也有,你要杀逍遥子这样的人物,先不说你剑术比不比得过他,要是把他杀了,自己大概也是活不久的。假使你碰巧也是个人物,你的声誉也定然会受损。
在悬圃之上,逍遥子的确算得上是个人物,不能同普通修者一般,随意地死在十二楼某个角落里,任风吹走化尘的躯壳。
要杀他,得偷摸着杀。
在大壑住了十多年的离乱很清楚这样的人理,但对本来思维就古怪的岁野而言,这也是他思维上的盲区。
反过来说,你也同样可以利用他的盲区。
离乱再瞥融羽一眼。
虽然不知道融羽的目的是什么,但能确认的是,融羽只是看起来在和她说话,其实是在打探白玉京主的态度。
岁野开口了。
“如果逍遥子真是被你一箭射死,我不会在意他的死因,和其他剑修死亡一样,我也不会追究你的责任……但他不是被你杀死的,我不会让白玉京脱离我的视野,所以,离乱,查吧。”
离乱:“既然如此,一炷香是怎么都不够的。”
岁野没说一炷香早已过去。
“你要多久?”
“宝箓并不稳定,我不确定什么时候会有新的景象涌现……不如就让我待到老道化尘。”
一旁融羽还想说什么,被岁野打断。
岁野:“没有规则不允许人类来探查修者的死因,虽然你是刻意地往后拖了时间,也没有规则不允许这一点……”
他从窗外走进来,像雕塑一样站在灵柩前。要和其他修者解释起来实在太麻烦,他也不擅长找理由,倒不如干脆站在这里。
通常他在的地方,其他剑修总是离得很远。
岁野的脑子里闪过些过去的画面。
记忆是有尺度的。
敛月剑主人要掌控整个白玉京的动向,对当下的记忆总是鲜明的,例如,岁野记得五日前逍遥子死时前前后后的所有情状。
析木楼那日有五六张牌桌开着,娵訾楼那日是哪位修者在行课,讲的是宝箓的基础炼法,白日从人间上来几位新的修者,又离开了几位修者,但数十年前有关自己的事,岁野已经很难想起。
记忆是有容量的。
不过此时,的确有一些过去的场景在闪回。
离乱很会惹事,就像现在这样,那时候她就叫他站在周围,方便他做天然的、隔绝人群屏障,现在他已经忘记很多过去的事,这些小习惯却留下了。
大概时间的确是拖得太久,屋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有剑修把着剑推门进来,看见岁野柱在这里便消了声,不过门却是大大开着。
离乱能感受到门扉附近晃动的人影,有不少人都认出她来,低声议论起些什么。
大概是她当年离开得不明不白,许多猜疑在岁月的加持下都愈发确凿。
离乱被赶出白玉京时,正是白玉京的身份从大壑与悬圃的中转站,成为悬圃下游的核心区域后不久,沉寂多年的剑修在符箓术的加持下,在五年一度的「万流归录」中占据大多「枢格」与「主格」席位。
悬圃稳定后,如今的修者每五年都要接受「万流归录」的收录,被粗浅地分为「枢格」、「主格」、「次格」与「尾格」这四阶「律格」。
每一阶人数不定,不过悬圃下游的浮岛里枢格极少,在当时还活跃在白玉京的剑修枢格,只有刚继承敛月剑的「玉京主」岁野,尚还活着、闭关中的娵訾楼楼主汝切,以及如今已死去的、昨日是大梁楼楼主的逍遥子。
至于离乱,二十年前她经历的最后一次万流归录结束时,她刚被收录为主格首,虽然风评不好太好,但确实称得上是一时风头无两的年轻一代。
这样的剑修,被同门师兄岁野忽然不清不楚地私下赶出悬圃,的确是白玉京数年来的未解之谜。
有说利益纠葛的,也有说是她犯下大忌,还有几个修者偷摸说是情债。
这些猜忌大体都在离乱的预计范围内,流言总不过这些,一旁站着、同样能听见这些议论的融羽却忽然有些心虚。
过去她也混迹在离乱和岁野中间,离乱走了,不少修者八卦到她这里,她自然是义正言辞……且画蛇添足地将过往种种说了遍,毕竟修炼总有觉得无聊的时候,她也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她是亲眼看着离乱的剑脊是如何被抽出的。
修者的世界有如野蛮的丛林,但剑修的确有些古怪的操守,符箓术融合剑术以来,或生或死,融羽都没见过有剑修将另一剑修的剑脊抽出或扭曲,修者本身也是**凡胎修炼来的,对凡人,砍头是死,血竭是死,对大多修者也一样。
析木楼地基深处,有旧天池残留下来的池水,她抵达时,离乱反手执剑,整个手臂几乎是缠绕在剑柄之上,她配剑名星宿,剑尖剑尾有星色闪烁,而那一日,融羽看见透明的、银河色的多节脊柱,一直从剑尾缠上剑柄,再没入离乱的尾骨。
她整个人痛苦地弓起,没有往日那副总是掌握一切的表情,岁野轻抚在她背脊处——那绝非或暧昧或安抚的场景。
他干脆地、利落地把这透明之物从她血肉下抽出。
融羽这才意识到,那就是剑修的剑脊,依附脊柱而生,仿若已成为剑修身体的一部分。
剑脊被折裂进入水里,融羽没在离乱脸上看过那样的仿佛永无断绝恨意。
但她也清楚,修为废尽,连走路都成问题的这个年轻剑修不会回来了。
血液彻底染红了池水,剑修也消失在悬圃之上。
十年前再见她,她一副泰然模样,融羽当时就想,人间世事无常,成为凡人的剑修早也放下往日种种步入红尘。
直到这一日,她推开这扇门。
离乱就这样自然地出现在她的视线内,出现在白玉京中的阁楼之中,就像从没离开过。
·
对修者而言,一个日夜不过打个坐就能过去。
对习惯了大壑生活的离乱却有些难磨。
如果是农时,天还没亮就得起床挑肥,上午料理农田,下午上山打猎,傍晚回来吃完饭接着酿肥,一个日夜有的是事做。
再加上,似乎没人想起她如今是个普通人类,需要定时补充食物。
星纪楼里自然有吃的,底下楼层说不定还在摆宴,如果无事可做,离乱大可以找到吃的,但她不能走。
离乱压着肚子,正如岁野所说,她正刻意地拖延着时间,这是她的目的,也是她的手段。
一个日夜过去,天亮、便是逍遥子化尘之时。
终于有修者忍不住,匆匆推门进来,离乱有些诧异这人皱着眉直直就朝岁野去了。
她穿相当贴身的衣裳,整个人看起来很干练,外裳的肩头与背上却缝了一块大大的银魂玉花样,耳上别个铜枯纸制的耳坠子,腰间插着柄货真价实的金错刀,这身打扮也不管场合对不对,就差把“我爱财”写在脸上了。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大着胆子进来的剑修,穿得要正经不少。
“玉京主啊玉京主,天亮就是逍遥子归去的时候了,还有不少受过他照拂的修者没能来祭拜他……”她音色压低,“这烛金都没收够呢,您还要在这待多久呢。”
说完她又笑盈盈地看向离乱,寡淡地一张脸笑得纹路都堆起来,却也看起来很自然,她直接抓起离乱的手:“想必这位便是玉京主的师妹了,瞧瞧这小臂多结实,哎呀,这小脸俊俏得……就是脸色有些白,怕不是一天没吃了?这做东做得……”
“兆福,你把这件天天穿的钱罩衫换了,大伙说不定还多给点烛金呢。”融羽过来揽过她的肩,自然地把她和离乱分开。
她指着“兆福”道:“小离乱,这是兆福,上次大会刚升的次格,不过挺会管钱,符术也修得不赖,帮着岁野在管事。”
兆福连忙道:“你怎么不带她去底下宴席逛逛?可别饿坏了。”
离乱:“等师祖化尘我再去。”
融羽就见她唇角勾起个笑,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心下顿感不妙。
天就要亮了,不能再等了。
融羽像想到什么:“我就不在这里继续待着了,逍遥子也见了,兆福,带我下去吧,好久没和其他剑修见面了。”
“也成。”兆福说。
身上的花束羽翼就该用在这个时候,融羽掌着兆福往外走,两只手都掌在她肩上,看起来坦坦荡荡,一团发饰里的暗钩却已发力,就在她转身要离开的一瞬,如同细小的火焰燎起,暗箭自她弓身下端射出,直指逍遥子的灵柩——
不过一瞬。
没人看见敛月剑是如何出鞘的,只觉剑光一过,月色浮现,岁野垂头,将最后的剑刃同光归入鞘中。
箭矢被剑尖挑进地里,尚有火色在木制地面涌现。
离乱走过去,将要起的火色踩灭,她轻轻抬头,斜望向离开的融羽。
离乱轻声道:“逍遥子该化尘了,不如和我一起再等等?”
她没有提这支暗箭。融羽眼前,敛月光辉黯淡,天际云海间,已有一缕属于太阳的光芒透过云层照射下来。
白玉京正在降落。
融羽暗叹一声,身后是离乱稍显轻浮的声音响起。
“七天再怎么也过了。看起来,我的师祖没有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意思啊。”
何止如此。
逍遥子的尸体没有分毫将要化尘的痕迹,那张老态龙钟的脸上,已经能看见乌黑的尸斑,稍稍靠近,便有镇秽香也盖不住恶臭传来。
「万流归录」:可以简单理解为给修者分等级的论剑大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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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金错刀五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