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被大地敛去,你可以说这是一座夜的城市。
敛月剑的辉光笼罩着整个白玉京,也撒向象牙白的墙面,映射出离乱不断跳跃的影子。
古往今来有众多修士也曾叫过“逍遥子”,或许悬圃上也有其他逍遥子,这属实是个太大众的称呼,但在此刻装傻显然不是个明智之举。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以为凡人在大壑不会知道悬圃的事……他的确是被杀的。”岁野道,“逍遥子是你的师祖,诚然,也是我的。”
这话说得让他觉得有些别扭。
“你若想悼念他,在大壑为他立碑即可。”
碑位和牌位是大壑与悬圃联系的途径。
“他死了多久了?”
“师祖已仙去五日。”
“第七日就要化尘了,你查出是谁下的手了吗?”
修士修到逍遥子这个地步,形体已经彻底灵化,死后第七日躯壳通常会粉尘化,消散于空中,浅显易懂地被悬圃的修士称作“化尘”。
岁野沉默片刻:“不管是谁做的,都和你没关系。”
离乱边应着,边掂了掂从背上取下来的破碎卷边的砍柴刀,折岳怪石嶙峋,上来并不容易,这把刀原本还算新的。
不过足够了。
她抬起头,一眼望去,斜立在空中的廊坊屋檐在她眼里瞬时成了一条长而曲折的线,线的终点指向星纪偏阁的阁楼,那处白幡翻涌,还有人流攒动,正是那里,停着逍遥子的灵柩。
只除了最难的一步,也是最开始的一步。星纪的楼宇高耸,没有法力加持,凡人无法跨越数米的高度抵达屋檐上。
记忆里的楼宇没有这样高耸,只凭借一把柴刀,她仍然无法跳上屋檐。
不过,记忆里十二楼深处,也不会有一只在低空盘旋的仙鹤。
敛月照耀下。
就见柴刀横飞入墙体,刀光闪烁间刀尖已插入缝隙间,离乱屈身起跳,身体在半空中回旋倒立,脚尖在即将下落的最后一刻缠上刀柄,整个人诡异地跳上了刀柄。近处的仙鹤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一个大力将它往下压,它还没发出凄惨的叫声,那股力量已经消失了。
再一看,离乱已经借着仙鹤,跳到了屋檐之上。
白玉京的夜总是皎洁的,即使一面天有些许烟雾弥漫,有死亡笼罩,但她仍旧享受这样的夜,一览无余的、并不激烈的夜风一贯一贯地涌来,惬意地去贴服你的躯体,这样的夜是适合跳跃的。
离乱微眯着眼再看了阁楼一眼,在夜风里活动了下筋骨,闭眼又睁眼,猛地跃起。
散发着皎月光辉的奇异咒文与夜风一并在瞬间打到她脸上。
就像折翼之鸟,离乱整个身体被拍打到屋檐的瓦砾上,顺势往下滚去,却也在彻底坠下楼宇时止住了势头,银色的符文闪过一瞬存在的痕迹,又融入夜里。
符咒的咒术本身并不算强烈,但她下坠的势头却是实打实的,半个身体都擦着瓦砾而过,膝盖骨一圈被擦出血迹。
银色的符咒再次扑面而来,在离她不过一指节处才停下,离乱眨眼,还能看见久违的、银色发光的符文脉络。
这是悬圃剑修的符咒。
剑修符咒,内里分「基文、星轨线、剑脊」,外在分符文与咒术,银色符咒写得很漂亮、很整洁、也很熟悉。
符文消散,她才看见银色光芒后的敛月剑与它主人的本体。
岁野是当得起敛月剑的,他的躯体在夜里散着莹润的光辉,他本人比他此前的投影更冷,连带着夜风都更刺骨。
他有很久没和人说话,张口的时候,嗓子带着点哑。他再问:“你为什么回来?”
离乱尽量将身体站直。
“师兄。”她开口回。
岁野面无表情:“虽然白玉京没有籍贯,无法将你除籍,但你早在十七年前,已经失去修士的资格……很久没见,我差点忘了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你没有资格进入星纪楼,离乱。”
离乱看了眼远处阁楼。
“我在大壑住了十多年,也忘了白玉京的人吃不吃席。”她弯了弯眼,“吃席,悬圃的人会这么说吗?我闻到点烟火气,大概是吃的。既然如此,进出十二楼的必然有人间的厨子,即使厨子是修士,打杂的也有大壑上来的人,或是借住在白玉京外围的人类,他们能进去,我也能。”
岁野:“你是被悬圃赶出去的。”
“还真是直接。”离乱像在回忆什么,“如果我没记错,悬圃就没赶过几个人离开。”
“自然。无法忍受修士生活的人会自行离开,可以忍受的便可留下,十二楼会给予他们一个住处,不会随意赶人。”
离乱:“被赶走又回来的人那就更少,有规矩表明回来的人不能再次成为修士吗。”
“你没有资格,离乱。”
修士的确需要“资格”,尤其是如今的剑修,要想掌握符箓一术,身体里需有“剑脊”,剑脊并非修士的脊髓,而是后天修成的依附在脊髓与佩剑上的、独属于剑修与符箓一术的连接脊。
离乱的剑脊在十七年前已经没了。
剑修,离乱自然是剑修。
她敛下目色:“只是没有修炼的资格,并非没有进入星纪楼的资格。”
岁野的眼睛眨也不眨,直到露水沿着他的眼皮垂下,他才像是恍神过来——离乱直到他的这种失神源自自身在白玉京里的视野投影,他需要时刻掌控这里的情状,失神是常有的事。
离乱等他的目光回落。
“你比谁都清楚,你知晓着这里的一切,正是如此,那个人是如何躲避过你的探查杀死的逍遥子?你应该知道潜在的危险性。”
岁野没再说话,稍稍颔首就转身走了,却也留了个投影下来。
他开口道:“你说得有道理。”
离乱没说话,她自然是知道他是怎样的秉性,他秉行着一种奇异的规则感,熟识的人是感受得到这个“度”的,好在十七年过去,对方的心性似乎变化不大。
岁野走在前头:“既然你可以进来,那也不用走房檐,我带你进去……当作是赎错。”
“赎错?”离乱抬眼,“以前倒没听你这样说过。”
岁野的身形微微下落:“理应如此,既然你可以进来,和其他人类一样。那我不该用符箓术拦你。”
他在沉芥里摸索几下,终于找的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尘封已久的凝血膏,忽然转身递给她。
“擦拭伤口,有血的味道,仙鹤会不舒服。”
“行。”离乱接过凝血膏,也不抬头,“还是就走屋檐,底下人多。”她像是不经意,继续道,“把我的眼睛给我吧,师兄,我想查清师祖是怎么走的。”
·
岁野又不说话了。
离乱如今自然能看见,她说的眼睛也并非真正的眼睛,而是从前她还是剑修时炼出的一种宝箓,对剑修而言,符与箓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简单地说,符是一次性的、攥写咒术的符文。而箓是或有损耗,但能多次使用的,借用某个有名有姓、或无名无姓的神祇神力的凭证。
岁野的记忆并不清晰,但经她这么一说,终于意识到如今他见到离乱的陌生感来自哪里。
一是的确有十七年过去,二是对方在大壑住了这么久,已经远离了剑修的生活,三是过去离乱的脸,眼部一直有一层碎星的光掩着,让人看不见她的眼睛和表情。
宝箓「岁时」,可以让她看见来自过去或未来的细碎片段,她说出这句话也有所缘由。
过去他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这宝箓很鸡肋,不理解离乱为什么要炼这样的宝箓还天天带着,如今说来,倒的确有用处。
逍遥子死在十二楼里,他不知道对方怎么抓住的他的死角,按道理说,他应该对白玉京的一切无所不知。
宝箓还有个好处便是,即使你并非修士,只要稍微接触过些符箓之术,便可使用。
“在我手上吗?”他低声念着,其实是在问自己,不过也让离乱听见了。
离乱:“自然在你手上,师兄忘了吗,是你看见我要做的事,是你把我逐出去的,自然我的符箓一应收到了你的手里。不过你是知道的,我的宝箓都有我的印记,除了我以外,没人可以用。”
“这我的确记得。”
岁野不想遮掩此时的想法。
“……你想要回你的东西,是真的想查师祖的死因,还是想回来?”
离乱只觉一阵风乱,她抬起头,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走至阁楼窗外。
·
在大壑悬圃过去的、可被记录的数万年里,修士的死亡与常人同样,归于土壤、归于大地。
但自从二十年前符箓与剑术彻底融合,修士尤其是剑修,在死后数日大多会“化尘”,像逍遥子这样的老道,大抵都会在第七日彻底消散。
躯壳死于腐烂,死亡也携带草木虫之豸腐食的气息,反倒是化尘这样的死法,另死亡卸去了些许沉重。
如同传说里化蝶的死法。
诚然,剑修缺乏些浪漫的气息,但化尘这个说法也算得上文雅。
不过是同等的死亡。
离乱靠在窗框上,最后抹点膏药在掀了皮的手肘上,就见岁野从上而降。
这会来的又是本体了。
岁野把宝箓递给她:“屋里的人被我暂时支开,你有一柱香的时间。”
“你比我想象中要悠闲。”离乱说。
岁野微微侧头:“为什么这么说?”
“我记得你刚接过敛月的时候,大概一个月我也见不了你本人一次。今天已经见了两遭。”
岁野:“投影比自己做事还方便,为什么不用?”
他看着离乱熟稔地将宝箓覆上眼,一眨眼就再也看不清她眼睛,只看见被揉碎的星。
岁野伸手又给她上了道咒术,把宝箓暂时遮住。
离乱:“谢了。”
她如今是凡人,自然要低调行事。
说完她就翻进了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