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觉得他应该也要去给妈妈道歉,于是他写了一封很长的道歉信,足足有四页纸,他说他最近如何在努力地学数学,并且得到了进步,他又说自己如何地懊悔,下次再也不会。
他选了一个漂亮的信封,把信仔细密封好,放到书包里,走路去了画室,他抱着水母去,他觉得看到猫,妈妈原谅他的概率比较大,而且和水母在一起,他会更勇敢一些。
画室离他们家有十五分钟的步行路程,坐公交只要两站,骑自行车也会很快,不过方解比较喜欢走路,从家里走到妈妈的画室这一路上会让他放松。
那天,画室里没有很多人,方解进去的时候在会客厅看到了一对男女,他们和妈妈在交谈,方解觉得他最好还是先不要去打扰大人,于是他跑上二楼,在楼梯口,他停住了步伐,他看到了自己的画架前有一个男生。
顾怀昼在方解十岁的那年来到他的世界,如一只生于自然界,跟随季节变换迁徙到南方温暖沼泽的大天鹅,只是坐在他的作品前,就显得蹁跹优雅,让方解自惭形秽。
顾怀昼说,他是来拜解盈知为师的。
方解看着他身前的那幅水彩画,愣愣的。那是他没画完的画,被顾怀昼画完了,方解知道,那是一幅可以让妈妈满意的画。
妈妈果然很满意,那是她给顾怀昼设置的一个小测试。
方解把道歉信交给妈妈,妈妈没有看,但她说她已经不怪他了。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去吃饭,他和妈妈,顾怀昼和他父母。
他们去了一家天花板很高的饭店,包间有他的房间那么大,圆桌中心摆着一大捧的粉黄色系的新鲜花束。方解当时只去过两次这种饭店,一次是和妈妈去参加朋友的婚礼,一次是一年级儿童节方敬文带他去的。
那些菜和花一样漂亮,但并怎么不好吃,就像那些鲜花也没有任何香气一样。
顾怀昼的父母都是妈妈的大学同学,他们从事地质科考工作,接下来的几年都很忙,基本都会在北极待着,他们想让顾怀昼留在妈妈身边学艺术。
方解当时还不知道北极究竟有多远,只知道那里冰天雪地,有抓不到海豹的北极熊。
顾怀昼坐在他旁边,小声地说,“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我很开心。”方解说。
“那你为什么要一直玩这个饼?”顾怀昼不解,他恬静的目光相当纯良。
这种目光往往说明对方是一个热情的家伙,方解不想理他,但在大人的餐桌上,不理人是毫无教养的表现,所以他想了想,说:“因为切它可以让我开心。”
“哦。”顾怀昼恍然大悟。他用刀叉在薄饼上割出一只猫咪,看起来也很开心,他创作完,把作品挪到他面前,笑道:“像水母吗?”
他记住了他的猫的名字。
方解盯着猫饼,两秒后,他抓起猫饼,揉成一团,塞到嘴里。
顾怀昼的笑容僵住,那双恬静的双眸露出了惊恐。
方解嚼呀嚼呀,像在嚼凉皮,差点没吞下去,因为他喉咙发紧,最后他抱起他的水母,他说他要去上厕所,他一边走,一边用猫擦眼泪和鼻涕。
晚上,他回到家里,他在教义本上讨厌的那一栏写上了顾怀昼的名字。
那个暑假,方解没有再去画室,他既不画画,也不写作业,他痴迷上玩拼图,后来进阶成了乐高玩具。
他每天都一个人和水母待在房间里玩积木,他觉得他很“纯粹”,因为他喜欢猫、拼图和乐高。
方解不出门,雪顶最不开心,它每天都要和水母一起抢窝,水母可以在方解怀里待着,它只能在一旁走来走去。
陈愈对此习以为常,他喜欢方解待在他身边。
开学以后,方解去上学,班上的人都知道他把柳棋的手给砸骨折了,蒙智霖兴冲冲说他当时就应该把柳棋这个装货的脑子打爆,还说要帮他“报仇”——因为他们是“好兄弟”。
柳棋手上的石膏已经拆了,他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想立宽宏大量的人设,体育课还来找方解打羽毛球,但方解拒绝了,他不想打羽毛球,他觉得踢毽子比较好玩。
体育课的阳光很刺眼,方解的羊毛卷太密,一直在流汗,他觉得很热,他踢着毽子,最后躲到了角落里去看蚂蚁搬家了。
夏逸言还是他的同桌,这个家伙比柳棋还要小肚鸡肠,开学以后就一直对他视而不见,方解也把他当空气,他决心要“纯粹”到底,和这群神经病绝交。
但对人的“纯粹”远没有对物的“纯粹”那么简单。
夏逸言骑自行车掉进水沟里,把腿摔断了,班主任叫方解照顾他,因为他们是同桌。方解很不乐意地当起了搬运工,夏逸言瘸了也要跟他冷战到底,除了下达指令和“谢谢”什么也不会多说。
后来,学校又要搞足球比赛,蒙智霖没问过方解就把他的名字报上去了,方解又成为了他们班足球队的一员,每节体育课和傍晚五点,他都要被他们拉去踢足球。
方解开始不想去,他觉得他们足球队没有蚂蚁团结有序,但蒙智霖说,如果他不去,他们班就没有其他人了,他必须要为班级荣誉考虑。
方解还是去了。
而后,不知道从哪天起,方解又渐渐忘了践行他的“纯粹”,国庆的时候,他和蒙智霖、夏逸言以及他们父母们一起去京城,那是方解第一次去首都,他们去看了升国旗,逛了故宫,还爬了长城。
返程的飞机上,方解看着他们笑容洋溢的合照,说他和蒙智霖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足球比赛结束后,外婆开始催他去画室。
顾怀昼说他从小就没上过学,都是请家教或是自学。因为他身体不好。
“那你会死吗?”方解不解,他觉得只有要死的病才可以不用去上学,能活着的病就只能请假。
顾怀昼摇头,说:“医生说还不会死。只是偶尔会晕倒,不过人总是会死的……”
“老师说小孩不能说这句话,因为我们还得活很久。”方解打断了他。
他们开始画画。
顾怀昼现在学的是水彩,方解还在学素描。天才是显而易见的,方解本来对自己的线条沾沾自喜,但他抬头看到了顾怀昼笔下空灵的色彩,就不想画了。
他感觉他就像一只被圈养的池塘里的家养笨鸭,每天上半身子扎在水里,下半身子露在水上,两个红掌拨着清波到处觅食,有一天,他这只笨鸭把头抬出水面,突然就发现自己家的池塘被划为了湿地保护区,还立着一个“禁止养殖”的牌子。
外婆说顾怀昼最好也住在他们家,天天出去吃对身体不好。
方解跪趴在画室的沙发背上,学夜晚的猫发出“呜呜”的声音。
解盈知对此保留意见,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向顾怀昼。
方解觉得她打心底是不愿意的,因为她喜欢顾怀昼,讨厌他和外婆,她总是能严苛地践行自己的纯粹。
不准来,不准来,不准来……方解在心里不停地念咒。
顾怀昼看向他,温柔笑道:“好啊,我可以接送小解上学。”
方解无语地看着人,一口咬住了沙发罩布。外婆一巴掌拍向他的脑袋,把没教养的他从沙发上赶了下来,拆下罩布拿回家洗。
家里多了一个人,外婆又学了几道菜,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餐桌上永远有糯米蒸排骨,果盘上也永远有苹果。
方解很认可苹果是世界上最无聊的水果这一观点。
顾怀昼削苹果皮不会断,宽度均匀,又薄又长,可以用来雕花。外婆很欣赏他的这个技能,因为干净。
方解觉得不公平,他吃苹果会把苹果的蒂拔掉,在上面挖一个洞,然后用勺子把果肉掏空,明明更干净,但外婆只会说他在玩弄食物。
“玩弄食物~玩弄食物~玩弄食物~”方解抗议地到处叫嚣着。
有一天,他学大猩猩双手捶地冲出房间,像丧尸一样摇摆着身子,吐着舌头,做着五官纷飞的鬼脸,然后又像一只南方大蟑螂一样在客厅里窜来窜去,最后再像一头在澳大利亚马路上的袋鼠一下跳到凳子上,嚷着他的抗议词,如果可以,他还想学沙漠骆驼往那道糯米炖排骨上啐一口口水。
外婆两眼一黑,她说他们男孩子就是这样,只长身子不长脑,大一点就开始上房揭瓦,只会惹人恼火,总有一天气死她。
其实方解只是想把顾怀昼吓跑。
但顾怀昼在餐桌前差点笑岔气,最后不笑了,很感兴趣地说他很好玩。
方解郁闷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