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病过家家》 第2章 第 1章 有一天,陈愈发现自己的方窗变了,变得更大,更宽,窗外没有玉兰树,取而代之的是一株山茶树,它比玉兰要矮,枝叶也更密,从头到脚都是叶子。那轮红日也不再在傍晚来临,而是出现在清晨,祂没有落日炽热,更和煦,却也更疏离。 陈愈很快就习惯了祂,他觉得祂还是那轮红日,因为祂的光还是舒适的。 雪顶显然不喜欢日出,它很少再在他的窗台晒太阳,也不爱在病房里待着,它爱上了那棵山茶树,总在下面藏起来,仿佛树下有个兔子洞,有时它也喜欢去附近的小池塘戏弄里面游来游去的锦鲤。 没有玉兰树,也没有灰雀,每天只能听到雪顶抓鱼的戏水声,还有风吹动树木的声音。 陈回雪偶尔会放一些她喜欢的歌手的专辑,那些歌陈愈从小听到大,听着陈愈眼前经常闪过一些儿时的片段。 他的童年,他的少年,那些遥远场景和其中的伙伴在他的回忆里不断上泛,复活,又下沉,最终湮灭,如同一卷循环播放的录像带。 直到有一天,音乐停了,他的脑海里只剩一个场景: 在他还没学会走路时,他曾在一个午夜沿着暗黄的灯光爬到一段木楼梯上,那段木楼梯老旧,带着木头腐烂的气息,木楼梯旁的墙壁也是木头,上面刻着很多符文,那些符文的线条细密扭曲,像一条条纠缠在一起的蛇,但是有一个符文不一样,它是一个标准的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的两条圆边都是圆的,里面的黑色也没有一点杂质,不见深度也不觉厚度,它们像是黑色的流沙从那一大一小的圆边流进环内无底的深渊。 那个场景总是出现,那个圈总是诡异,他一直往楼梯上爬去,但无论他怎么爬,只要侧头看向墙壁,就能发现那个圈静默地刻在他身旁,如儿时天上那轮永远追随的圆月。 这个场景日复一日,陈愈觉得自己似乎被困在这段楼梯里,永远都长不大。 直到那天,雪顶终于觉得池塘里的锦鲤无聊,那株山茶树下也没有什么新奇的,它来到了这段楼梯里,圆溜溜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受困已久的陈愈丧气地问它怎么才能离开这里,雪顶听后,转身往楼梯上跑去,陈愈才发现它似乎变大了,可以一步跃上两格楼梯。 他跟上去。 雪顶最后停在一扇门前,他从来没有发现这楼梯上有一扇门。 “喵呜~” 但也不能怪他没发现,这扇门被漆上了和墙壁一样浅杏色,几乎与墙体融为一体。 他推开那扇门,阳光格外刺眼,他不禁抬手挡住眼睛。 雪顶从他脚边走过。 陈愈放下手,这是一间他从未见过的房间,杂乱而亮堂。 雪顶轻车熟路地踩过地上杂乱的衣服和漫画书,跳到床上,在柔软的棉被上慵懒地将身子蜷起来。 陈愈走进去,背后一暖,回头,楼梯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明亮宽敞的室内。 这里是哪里? 他的记忆完全没有这样的房子…… 房间里只有猫猫,他转身朝屋里走去,房子里很静,但是屋外有车声,人声,还有蝉鸣和鸟叫。 外面的客厅家具大多都是木制,颜色深棕,形制花纹古朴,都铺着靛蓝底白碎花棉布,看上去有种年代悠久的韵味。 客厅外是阳台,没有落地窗,而是一扇木门和两扇拱形窗,门窗漆着绿漆,都开着,屋外阳光明媚,所以屋里很明亮。 玄关处传来动静。 一个穿着红白校服外套的男孩蹦跶在前面,背后的大书包跟着他活泼的步伐叮叮当当地响。 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方解,他一进来就把大书包丢到裹着碎花布的沙发上,拿起茶几上一个熟透的杨桃,倒在沙发上,他将杨桃一会儿拿到跟前嗅,一会儿又高举起来看,又嗅又看,最后张开大口,咬掉一口清脆,欢愉地欣赏起汁水淋漓的五角星横截面。 外婆走过玄关,进了厨房,她夏天尤爱做凉皮,她并不喜欢吃,她讨厌花生碎,方解也讨厌花生碎,不过解盈知喜欢,所以外婆会放,但妈妈很少回家。 外婆说她明天就不放了。 方解把凉皮放进嘴里,嚼啊嚼啊,好像软软的粉皮是皮革做的,好不容易吞下去,他又拿起那个杨桃,像蚂蚁啮食一样修整那不规整的五角星。 外婆说他又玩弄食物。 方解垮下脸,大口嚼着那碗凉皮。 外婆很满意,回到厨房。 方解吐出嘴里的食物,端着碗,走到阳台上,爬上栏杆,把凉皮倒到楼下的三角梅丛里。 他的抗拒并不高明。 外婆从厨房走出,正好看见他端着空碗从栏杆上下来,她审视的目光称不上恼火,而是一种对他淘气行为的不满,不是在说“你怎么可以把食物丢下去”,而是在说,“你又玩弄食物。” 方解不知道外婆为什么老说他“玩弄食物”。 其实那碗凉皮加了花生碎也不难吃,外婆做的饭都不难吃,但那时候方解有一种“纯粹”的观念,并且他正在努力养成这种“纯粹”的习惯,他觉得不喜欢的东西那就应该要真真切切地“不喜欢”——如果不喜欢花生碎,那就不能吃带有花生碎的食物。 晚上,外婆做了苦瓜炒蛋,还有玉米排骨汤。 方解都喜欢这些菜,他吃了两碗饭,外婆原谅了他中午的淘气行为。 方解立志践行自己的“纯粹”,他晚上要睡觉的时,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用水性笔端端正正地在笔记本上写出自己的喜好和厌恶,就像一个教徒默写教义那样认真。 他喜欢:杨桃,杨梅,羽毛球,英语老师,漫画,外婆。 讨厌:花生碎(难吃),三角梅(刺太多,花太土,秃顶老头才会喜欢),足球(一群蠢猪一起玩的愚蠢运动),数学课和秃顶老头(听不懂,秃顶老头的眉毛像猪毛锅刷),鸽子(拉的比吃的多),李岳安(不讲卫生的大鼻涕虫,他跟驴打滚究竟有什么区别?老是偷我的橡皮切成橡皮丁,还不承认,下次抓到他,我要把他的脑袋拿来当球踢爆),程熙(一只想当生物科学家的□□,智商不高但天赋对口,可以把所有种类的牛都变成宇航员),蒙智霖和他的跟屁虫们(就知道欺负一年级的学生,还想要让我当他小弟,他也配?sb一个,当我孙子都是家门不幸),夏逸言(装哥,“你怎么喝这种东西啊~五块钱以下的豆浆不能喝~~都是掺水的~喝了致癌~”滚吧,知道你喝三鹿奶粉长大的了。谁知道你爸是不是贪污了,一条破路年年修,就没有那天不修的)柳七颠和他的拥dǔn们(天天棋少棋少的叫,电视剧看多了吧,没做对就没做对,控你大爷,谁还不知道你啊,打个游戏又菜又演,一送就说自己网卡,叫夏遗言给你买个好点的路由器吧!)…… 方解越写越快,很块他就写满了一页。 陈愈想他应该买一本厚点的笔记本。 雪顶在一旁骄傲地喵喵叫,因为它知道它从始至终都被方解喜爱着,它走向来时的那扇门,告诉陈愈晚上到了,他们得回家睡觉了。 第3章 第 2 章 陈愈依旧被困在楼梯里,那个标准的圆始终跟着他。再见时,小方解还在追求“纯粹”。 对物品的“纯粹”是相对容易践行的。 小方解从补习班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只小白猫,方解听到了它的叫声,顺着声音爬到灌木丛里找到了那只被渔网缠住的幼猫。 方解把它提回家,他要养这只小猫。 外婆说不要养流浪猫,但还是带他和小猫去了宠物医院。 方解拥有了他人生的第一只猫。 这只小猫很怕生,它警惕起来会高高弓起背,身体呈现一个“Ω”,所以方解给它取名叫“水母”。 雪顶讨厌这只猫,它总是对水母龇牙咧嘴,而水母对它不理不睬。陈愈觉得这应该就是长子对二胎的敌意,虽然雪顶才是那个“替身二胎”。 方解拥有水母的当晚,就在他的教义本喜欢的那一栏上加了“小猫”,后来取名后,“小猫”被划掉,改成了“水母”,这显得他很专一。 这种在相处中迸发出的喜爱并没有让方解忘记带回这只小流浪猫的初衷——他觉得猫猫会吃凉皮,猫猫总是什么都吃的吧。 可事实上,猫猫并不吃凉皮。 猫猫也不能吃凉皮。外婆告诉他,她听同事说过,以前她同事的小孙子给他的猫喂了一碗油泼面,那个小孩便永远失去了他的猫。 方解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他讨厌花生碎,讨厌凉皮,而他喜欢的猫猫也不吃凉皮,这说明他们是一样的,他的喜欢就更“纯粹”了。于是,方解更加喜欢猫了。 花了两周,水母就不再对方解和外婆弓起背,它开始默认这里就是它的家,并且对这个家有一种主人的自觉,它喜欢跳到方解的床上或是阳台的空花盆里睡觉。 雪顶也喜欢这些地方,水母的占据让它愤怒极了,有一天,雪顶不知道从哪里叼来了一个破旧的书包,让陈愈背在胸前,它要创造一个别的猫咪无法占领的领地。 但雪顶一般都不喜欢待在陈愈的书包里,如果水母不在阳台上,那它就阳台的空花盆,反过来,它就去床上,只有在方解出门的时候,它才会跳到书包里,并对着被方解关在家里的水母得意地喵呜叫。 方解的暑假,早上要去上补习班,他的数学很差,并不完全是他智商的问题,还因为他讨厌数学老师,他每次数学课都在画画,这是他践行“纯粹”的一种方式。听着不太聪明,实际也只对他自己产生了不良后果,他的整个暑假都在补习数学。 那时候,还没出台政策规范课后补习班,溪山附中前面一条街都是各种补习班和兴趣班。他上的补习班是外婆曾经的同事开的,姓唐,据外婆所言,他是他们附中最厉害的数学老师,也是她十分喜欢的一个学生。 方解只信了最后一句,他觉得唐老师除了比秃顶老头更年轻,更帅以外,讲课并没有任何高明之处,因为他都听不懂。 唐老师和外婆师生情深,没收他学费,还经常给他开小灶,方解很认真地听课了。 他们的第二次周测刚结束。唐老师打电话告诉他这次他的成绩有很大的进步。 方解那天去上补习班是蹦跶着去的。 上课的时候,老师发下卷子,并当着全班的面都夸了他,他考了70多分——他这学期的期末考考了25分。方解已经想好回去要怎样狠狠打秃顶老头的脸了。 下课的时候,柳棋和夏逸言跑过来找他,他们说要看他的卷子哪里写错了。 夏逸言是他的同桌,听说他要来参加补习班就跟来了,本来他妈妈要给他请家教,但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学没意思,就来和他一起上补习班,而柳棋则是在隔壁上奥数班的,据他自己所说,他现在已经开始学初中数学了。 方解心情好,就把卷子给他们看。 柳棋拿过卷子,扫了一眼,笑了:“啊?方解你也太笨了吧,这都不会。” “这道题我们上次不是给你讲过了吗?”夏逸言没有笑,而是责问地看着他。 方解不记得他们有没有给他讲过,他不怎么听别人讨论习题,“有吗?我不记得了。” “上周讲过了。”夏逸言笃定。 柳棋无法理解地看着他,说:“你确定你的脑子真的没问题吗?你让你妈妈带你去检查了吗?你这记忆越来越差了。” 柳棋嗓门很大,其他同学都看向了他们。 方解反驳说:“我只是没有记住你们说的。” “那有什么区别?你也没有记住数学老师说的。” “我记住了,我这次就考得挺好的。”方解拿过自己的卷子。 “你才考了70多分,还是班上倒数第一。”柳棋把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地说,像是抓住了最强力的论据。 “我们再给你讲一遍吧。”夏逸言又拿回那张卷子,放到他书桌上。这个矜贵的小少爷对任何人都有一种愚蠢的救世情结,方解上次踢足球崴脚后,夏逸言作为同桌一直照顾他,之后他就自诩是方解最重要的朋友。 “我们都不要给他讲了,他不会记住的。”柳棋对夏逸言强硬道,似乎他们之前相当耐心过。 “你们别自作多情了,我压根就没有让你们两个讲过题,你们两个讲题比垃圾堆里的苍蝇还难听。” “你说什么?!”柳棋撑住桌子,生气地吼道。 “我说你是聋子。”方解冷下脸,把他的宝贝试卷塞到了抽屉里。 “下次你别来找我了。”夏逸言走了。 “我才不会去找你,你又不是我外婆,滚吧,两个sb。” “你外婆死了!你全家都死光了!”柳棋恶毒吼道。 方解抬眼,起身一下搬起椅子,向柳棋格挡的手臂砸了过去。柳棋的惨叫整栋楼都能听见。 陈愈为及时捂住雪顶的眼睛而松了一口气。 唐老师和隔壁班的奥数老师匆忙赶过来,他们把坐在地上嗷嗷大叫的柳棋送去了医院。 其他同学则退避三舍,用一种恐惧的目光围观着方解,他们说他会被警察叔叔抓走。方解站在原地,恐惧也后知后觉,他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本能地想让说出那样话的人闭嘴。 “喵呜~” 雪顶不明所以,它跳到地面,跑到方解旁边蹭他的裤脚。 方解在补习班等了好久,唐老师没有回来,其他同学都走了,最后,他也回家去了。 路上,他越想越害怕,甚至萌生过畏罪潜逃的想法,他回家抱着他的猫在沙发上如坐针毡。 下午,外婆回来,脸上阴云密布,她拿起门口的扫把棍就大步走向他,方解吓得“哇”一声从沙发上跪到地板上,撕心裂肺地仰天嚎啕大哭起来,他哭得很惨,大张的嘴巴可以塞入一个杨桃,整栋楼也都听见了。 水母被他的动静吓得没了影,外婆又怒又恨,最后也没有打他。 外婆带他去医院,他在公交车上一路都是抽抽搭搭的,上气不接下气,很多路人塞给他零食,在知道真相后又取回。 到了医院,果真有警察,方解吓得抽泣得更厉害,警察问他事情经过,他哽咽着一五一十地说了。 柳棋他妈妈很生气,一直反复说要是柳棋有什么三长两短,不会放过他们。方解倒是不关心柳棋怎么样,他只想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抓去坐牢。 他最终没有去坐牢,也没有道歉,赔钱了,具体数额外婆没和他说,但是方解觉得这件事情很严重,因为那天晚上,妈妈回家了。 解盈知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真的把方解揍一顿,她气得两眼发红,信誓旦旦说,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方解就是来报复她的,就是来折磨她的,他跟他爸一个德行。 家里很吵,水母躲到了床底,雪顶也躲进了书包里。 唐老师的补习班关了,方解不用去上补习班,也不敢去解盈知的画室。 他没有给柳棋道歉,他给唐老师道歉了,唐老师也没怪他,唐老师说还有一个月不补课他刚好可以陪父母,他送了方解两本练习题册以后就带他的父母去旅游了。 第4章 第3章 方解觉得他应该也要去给妈妈道歉,于是他写了一封很长的道歉信,足足有四页纸,他说他最近如何在努力地学数学,并且得到了进步,他又说自己如何地懊悔,下次再也不会。 他选了一个漂亮的信封,把信仔细密封好,放到书包里,走路去了画室,他抱着水母去,他觉得看到猫,妈妈原谅他的概率比较大,而且和水母在一起,他会更勇敢一些。 画室离他们家有十五分钟的步行路程,坐公交只要两站,骑自行车也会很快,不过方解比较喜欢走路,从家里走到妈妈的画室这一路上会让他放松。 那天,画室里没有很多人,方解进去的时候在会客厅看到了一对男女,他们和妈妈在交谈,方解觉得他最好还是先不要去打扰大人,于是他跑上二楼,在楼梯口,他停住了步伐,他看到了自己的画架前有一个男生。 顾怀昼在方解十岁的那年来到他的世界,如一只生于自然界,跟随季节变换迁徙到南方温暖沼泽的大天鹅,只是坐在他的作品前,就显得蹁跹优雅,让方解自惭形秽。 顾怀昼说,他是来拜解盈知为师的。 方解看着他身前的那幅水彩画,愣愣的。那是他没画完的画,被顾怀昼画完了,方解知道,那是一幅可以让妈妈满意的画。 妈妈果然很满意,那是她给顾怀昼设置的一个小测试。 方解把道歉信交给妈妈,妈妈没有看,但她说她已经不怪他了。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去吃饭,他和妈妈,顾怀昼和他父母。 他们去了一家天花板很高的饭店,包间有他的房间那么大,圆桌中心摆着一大捧的粉黄色系的新鲜花束。方解当时只去过两次这种饭店,一次是和妈妈去参加朋友的婚礼,一次是一年级儿童节方敬文带他去的。 那些菜和花一样漂亮,但并怎么不好吃,就像那些鲜花也没有任何香气一样。 顾怀昼的父母都是妈妈的大学同学,他们从事地质科考工作,接下来的几年都很忙,基本都会在北极待着,他们想让顾怀昼留在妈妈身边学艺术。 方解当时还不知道北极究竟有多远,只知道那里冰天雪地,有抓不到海豹的北极熊。 顾怀昼坐在他旁边,小声地说,“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我很开心。”方解说。 “那你为什么要一直玩这个饼?”顾怀昼不解,他恬静的目光相当纯良。 这种目光往往说明对方是一个热情的家伙,方解不想理他,但在大人的餐桌上,不理人是毫无教养的表现,所以他想了想,说:“因为切它可以让我开心。” “哦。”顾怀昼恍然大悟。他用刀叉在薄饼上割出一只猫咪,看起来也很开心,他创作完,把作品挪到他面前,笑道:“像水母吗?” 他记住了他的猫的名字。 方解盯着猫饼,两秒后,他抓起猫饼,揉成一团,塞到嘴里。 顾怀昼的笑容僵住,那双恬静的双眸露出了惊恐。 方解嚼呀嚼呀,像在嚼凉皮,差点没吞下去,因为他喉咙发紧,最后他抱起他的水母,他说他要去上厕所,他一边走,一边用猫擦眼泪和鼻涕。 晚上,他回到家里,他在教义本上讨厌的那一栏写上了顾怀昼的名字。 那个暑假,方解没有再去画室,他既不画画,也不写作业,他痴迷上玩拼图,后来进阶成了乐高玩具。 他每天都一个人和水母待在房间里玩积木,他觉得他很“纯粹”,因为他喜欢猫、拼图和乐高。 方解不出门,雪顶最不开心,它每天都要和水母一起抢窝,水母可以在方解怀里待着,它只能在一旁走来走去。 陈愈对此习以为常,他喜欢方解待在他身边。 开学以后,方解去上学,班上的人都知道他把柳棋的手给砸骨折了,蒙智霖兴冲冲说他当时就应该把柳棋这个装货的脑子打爆,还说要帮他“报仇”——因为他们是“好兄弟”。 柳棋手上的石膏已经拆了,他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想立宽宏大量的人设,体育课还来找方解打羽毛球,但方解拒绝了,他不想打羽毛球,他觉得踢毽子比较好玩。 体育课的阳光很刺眼,方解的羊毛卷太密,一直在流汗,他觉得很热,他踢着毽子,最后躲到了角落里去看蚂蚁搬家了。 夏逸言还是他的同桌,这个家伙比柳棋还要小肚鸡肠,开学以后就一直对他视而不见,方解也把他当空气,他决心要“纯粹”到底,和这群神经病绝交。 但对人的“纯粹”远没有对物的“纯粹”那么简单。 夏逸言骑自行车掉进水沟里,把腿摔断了,班主任叫方解照顾他,因为他们是同桌。方解很不乐意地当起了搬运工,夏逸言瘸了也要跟他冷战到底,除了下达指令和“谢谢”什么也不会多说。 后来,学校又要搞足球比赛,蒙智霖没问过方解就把他的名字报上去了,方解又成为了他们班足球队的一员,每节体育课和傍晚五点,他都要被他们拉去踢足球。 方解开始不想去,他觉得他们足球队没有蚂蚁团结有序,但蒙智霖说,如果他不去,他们班就没有其他人了,他必须要为班级荣誉考虑。 方解还是去了。 而后,不知道从哪天起,方解又渐渐忘了践行他的“纯粹”,国庆的时候,他和蒙智霖、夏逸言以及他们父母们一起去京城,那是方解第一次去首都,他们去看了升国旗,逛了故宫,还爬了长城。 返程的飞机上,方解看着他们笑容洋溢的合照,说他和蒙智霖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足球比赛结束后,外婆开始催他去画室。 顾怀昼说他从小就没上过学,都是请家教或是自学。因为他身体不好。 “那你会死吗?”方解不解,他觉得只有要死的病才可以不用去上学,能活着的病就只能请假。 顾怀昼摇头,说:“医生说还不会死。只是偶尔会晕倒,不过人总是会死的……” “老师说小孩不能说这句话,因为我们还得活很久。”方解打断了他。 他们开始画画。 顾怀昼现在学的是水彩,方解还在学素描。天才是显而易见的,方解本来对自己的线条沾沾自喜,但他抬头看到了顾怀昼笔下空灵的色彩,就不想画了。 他感觉他就像一只被圈养的池塘里的家养笨鸭,每天上半身子扎在水里,下半身子露在水上,两个红掌拨着清波到处觅食,有一天,他这只笨鸭把头抬出水面,突然就发现自己家的池塘被划为了湿地保护区,还立着一个“禁止养殖”的牌子。 外婆说顾怀昼最好也住在他们家,天天出去吃对身体不好。 方解跪趴在画室的沙发背上,学夜晚的猫发出“呜呜”的声音。 解盈知对此保留意见,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向顾怀昼。 方解觉得她打心底是不愿意的,因为她喜欢顾怀昼,讨厌他和外婆,她总是能严苛地践行自己的纯粹。 不准来,不准来,不准来……方解在心里不停地念咒。 顾怀昼看向他,温柔笑道:“好啊,我可以接送小解上学。” 方解无语地看着人,一口咬住了沙发罩布。外婆一巴掌拍向他的脑袋,把没教养的他从沙发上赶了下来,拆下罩布拿回家洗。 家里多了一个人,外婆又学了几道菜,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餐桌上永远有糯米蒸排骨,果盘上也永远有苹果。 方解很认可苹果是世界上最无聊的水果这一观点。 顾怀昼削苹果皮不会断,宽度均匀,又薄又长,可以用来雕花。外婆很欣赏他的这个技能,因为干净。 方解觉得不公平,他吃苹果会把苹果的蒂拔掉,在上面挖一个洞,然后用勺子把果肉掏空,明明更干净,但外婆只会说他在玩弄食物。 “玩弄食物~玩弄食物~玩弄食物~”方解抗议地到处叫嚣着。 有一天,他学大猩猩双手捶地冲出房间,像丧尸一样摇摆着身子,吐着舌头,做着五官纷飞的鬼脸,然后又像一只南方大蟑螂一样在客厅里窜来窜去,最后再像一头在澳大利亚马路上的袋鼠一下跳到凳子上,嚷着他的抗议词,如果可以,他还想学沙漠骆驼往那道糯米炖排骨上啐一口口水。 外婆两眼一黑,她说他们男孩子就是这样,只长身子不长脑,大一点就开始上房揭瓦,只会惹人恼火,总有一天气死她。 其实方解只是想把顾怀昼吓跑。 但顾怀昼在餐桌前差点笑岔气,最后不笑了,很感兴趣地说他很好玩。 方解郁闷极了。 第5章 第4章 顾怀昼每天都起得很早,会早早就在门口等他换好校服,他总是一脸期待的样子,似乎送他去上学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但其实就只是坐一趟公交的事而已。 傍晚,顾怀昼也会早早就来到校门口等他放学。 方解问他,每天是不是都很闲。 顾怀昼说是的,他也想上学。 方解不理解,上学有什么好玩的? 顾怀昼说上学可以遇到很多学生和老师。 方解想了想,把顾怀昼带到足球场,把他介绍给了他的伙伴们。然后他很快就发现,他的伙伴们都很喜欢顾怀昼这只大天鹅,他们知道顾怀昼带病不能踢足球后,就带他去科学实验室玩磁极和电路板。 柳棋尤其洋洋得意,他说他可以请顾怀昼去他家里参观他做的机器人,那获得过省级比赛一等奖。 蒙智霖则不容置疑地说顾怀昼应该加入他们的灵异侦探社。这个侦探社是蒙智霖看完福尔摩斯探案集之后成立的,目前他们正在调查学校下面的坟场在哪儿,已经可以确定学校桃李园的小木屋里有“猫腻”,因为有目击证人说他经常看见园丁大妈进去就没再出来。 顾怀昼觉得侦探社很新奇,就答应了,他说他要给他们侦探社画海报。 方解说他已经画过了,当时蒙智霖建了一个属于他们侦探社的社媒账号,每天发他们侦探社的日常和调查进度,方解被任命为账号管理员,没事就在上面发以他们侦探社成员为主角的连载小漫画。 说到连载小漫画,蒙智霖就认为方解应该为新成员的加入而特别再画一篇短漫,向他们的粉丝介绍新伙伴。 方解不想画,因为他的上一篇故事还没画完。 顾怀昼毛遂自荐。 其实后来方解还是画了,但画得没有顾怀昼画得好,他就把画稿丢了。 顾怀昼的小漫画迅速让他融入了他们侦探社,也给他们的账号吸引了更多的粉丝。 每次顾怀昼来到他们学校,总有很多人围着他,有一天,校长遇到他们几个,在听说顾怀昼的情况后,校长动容地说顾怀昼可以来旁听。 所有人都很开心,除了方解。 方解只是想把自己的小伙伴们分一点给顾怀昼,但现在他的小伙伴们都围着顾怀昼这只大天鹅转。蒙智霖说他只要负责当自己的助手,平时总结一下他们的工作进度就好了,画画的事情就交给顾怀昼,因为他们很多粉丝想看顾怀昼画画,他们得满足粉丝的要求。 方解想总有人想看他画吧,于是他去把评论区都翻了一遍,真的没有人想看他画,他们说之前的画手画得实在太差劲了。 方解报了一个陶艺兴趣班,他每天下午放学就自己去兴趣班,把顾怀昼留在学校给蒙智霖当助手。 一天,他们决定去夜探桃李园,这是他们侦探社的大事,蒙智霖要求他们社团所有核心成员都要去,方解听说要翻墙,觉得可能会被抓。顾怀昼说如果有人来抓他,他就假装晕倒,掩护他逃跑。 蒙智霖说如果他不去他就是组织的背叛者,是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方解还是去了。 他们小学的桃李园是十几年前某个慈善家赠送的,连带的还有他们的图书馆,桃李园在校园的东北墙角,那里的院墙很老旧,爬满了爬山虎和牵牛花。 他们相约半夜十二点偷偷溜出家门,夏逸言因为家里大门太高级,小孩半夜出门会通报,他被家里的佣人抓回去睡觉了。 他们五个人约定好在墙角下汇合,他们扒拉着爬山虎爬进围墙。 顾怀昼负责用他的手机记录下他们的调查过程。 桃李园没装灯,他们在黑暗里悄悄潜行到那座园中小木屋,木屋没有锁门,他们开门进去,里面放着很多园艺工具,在中心,有一道向下的楼梯。 小木下还有空间,这让他们几个很兴奋,他们跑到了楼梯下,那里还有一道紧锁的铁门,蒙智霖在门旁的木篮子里找到了钥匙。 他们紧张地开门进去,好奇里面有什么。 他们挤在一团,小心翼翼地用手电筒照射里面的空间,他们很想发现什么,又很害怕会发现什么。 然而亮光照过,里面的空间可以一眼到头,手电筒晃了一圈,眼见之处只堆满了沙袋。 他们五个在里面翻找了一遍,发现里面的空间确实只有沙袋,沙袋的麻布袋没有任何文字商标。 很无聊。 他们五个人都很失望。 但蒙智霖擅长制造刺激,他灵机一动,拉住顾怀昼突然跑向门,方解站在地下室最里面,当他回过神来也跑向门时,前面的两人也早先他一步跟着蒙智霖跑出了门外,他眼睁睁看着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方解让他们放他出去,但是他们只是在外面笑,笑他跑得太慢了。 方解愤怒地踹门。 后来他们不笑了,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有他破坏门的声音。 空气像是凝滞了一般,方解也不由注意到自己动作的突兀,他开始害怕,压抑的黑暗拢了过来,渗进他的感官里,他不确定门外还有没有人,也不知道自己后面有没有人。 他让他们开门,可门外静得连人的呼吸都没有,他感受到的只有满屋的诡谲,他回想起屋里没有被沙袋堆满的角落,那里站着什么,或是吊着什么,它可能就要爬出来,或已经在他的身后。 方解尖叫起来,哭着求他们放他出去。 笑声又在外面响了起来,蒙智霖嘲笑他真的是一只胆小鬼。 方解没有了愤怒,他只剩恐惧,他央求他们放他出去。 蒙智霖说他太胆小了,男人才不会因为被关起来就哭,他得直面恐惧,让他待在里面一晚上以后就不会害怕了。 这话是对顾怀昼说的。 他们要走了。 方解像是血还没放干净就被丢进沸水中的家养笨鸭,拍打着门发出凄厉嘶哑的尖叫。 那些沙袋里装满了会追人跑的眼镜王蛇,它们在袋子里翻涌,最后撑破麻布,一团团倾泻在地板上,饥肠辘辘,它们爬满了他的身体,冰冷光滑的鳞片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上蠕动。 他被吃掉了,整个世界都是鬼,他们把他丢进一个有教学楼那么高大的糖浆炉里,大量五颜六色的糖果从炉底产出,哗啦哗啦地流下,像天漏了一样,永无止境…… 外婆把他从封闭的地下室里背出来,新鲜的空气把他从糖炉里拖回人间。 天已经亮了,鹅卵石小径两旁开满了蓝色的牵牛花,桃林里萦绕着晨雾,冷冷清清,他趴在外婆的背上一直哭。 桃李园的围墙塌了。 蒙智霖揽下了所有的罪责,说是他和方解一起爬的围墙,也是他把方解关在地下室,整个事件只有他们两个。 周一升国旗的时候,他们两个被校长叫上舞台,全校通报批评。 全校都知道他们班有一个英雄,还有一个胆小鬼。 两周后,顾怀昼按蒙智霖的脚本画了这次桃李园历险记的短漫,漫画里,侦探团经过调查发现了真相,原来在战争时期,市里的文物管理员为了保护文物不被侵略者掠夺,把家中的文物埋在了溪山小学桃李园下面,而邪恶园丁老太其实是个文物盗贼,她在小屋下挖了地道,准备偷走文物进行贩卖。他们侦探团潜入地道,在邪恶园丁老太转移文物之前发现了真相,但却在逃离地道时不幸被发现,一路畏畏缩缩的方解在危难之际勇敢地和假扮成鬼怪的邪恶园丁老太英勇斗争,让他们侦探团得以跑出地道前去报警。最后,邪恶园丁老太被捕,文物被上交给了国家博物馆。夕阳西下,他们侦探社的小伙伴搀扶着摔了半条腿的方解嬉笑打闹,最后给出文字旁白: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蒙智霖拿着那本画册,搂住方解的肩膀,笑着问他:“给你当主角了,开心吗?” 方解一直都觉得蒙智霖是个奇怪的人,当他觉得蒙智霖人很坏时,他又会觉得蒙智霖人还挺好的,然后很快,他又会发现蒙智霖确实很坏,如此不断反复。 “哎,你还生气啊。不是,你也太小气了吧,我那不是为你好嘛,谁让你总这么胆小。再说了,就是让你在里面待一晚上而已,又不会有危险,那里什么都没有,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嘛。” “别生气了,你可是我最好的兄弟。” “放学我请你去吃冻杨梅。” 方解不想理他。 但是蒙智霖每天都黏着他,说什么都要让他消气,其他人也劝他不要太小气。蒙智霖只是不希望他一直是个胆小鬼而已。如果不把他当朋友,谁会这么在意他呢? 顾怀昼在一旁补充说,他会在意他。 方解问蒙智霖,他最讨厌的食物是什么。 蒙智霖想了想,说他讨厌折耳根。 方解说如果他吃掉十斤折耳根,才能说明他一点错都没有。 蒙智霖真的去吃了,他每天都带一把来教室,坐在他旁边一脸痛苦地吞咽,呕吐了好几次。 连班主任都表扬蒙智霖重情重义。 但方解还是不想原谅蒙智霖,可是他已经提出了条件,如果他还不和蒙智霖握手言和,就会显得他言而无信。 方解开始不想去上学,他觉得蒙智霖在他面前吃折耳根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一想到蒙智霖痛苦咀嚼的样子他就恶心头晕。 终于,方解受不了了,他终于决定还是原谅蒙智霖。 大家都很开心,拍手热烈祝贺他们重归于好,只有方解闷闷不乐。 蒙智霖说他已经不讨厌吃折耳根了,果然经历多了就不会再抗拒——所以他最开始的想法确实没有错。 他们开始很有实验依据地喊方解“胆小鬼”。班里的同学甚至基于蒙智霖的实践结果,煞有介事地为方解搞了一个胆小鬼脱敏工程,像安排值日生那样,每天安排三个人,轮流去把方解关到他们班的杂物间里十分钟。为了脱敏效果更好,他们还会控制变量,在杂物间里放置青蛙、泥鳅、假老鼠、假蛇、会唱歌的洋娃娃,或者大力敲打杂物间的门。本着严谨的态度,他们准备了一个小本本,用来记录下方解在这十分钟里的行为反应。 “实验”没有进行几次,班主任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行径,并禁止了这种行为。 于是他们把这项工程转移到了校外,他们经常在放学以后“追猎”他们“逃脱的实验个体”,试图把方解抓起来继续脱敏。 但方解跑得太快了,而且还有一个顾怀昼拦着他们抓方解,不过他们觉得能把方解吓得像一只应激老鼠一样到处逃窜就已经很好玩了。 就这么渐渐地,对人”纯粹”的厌恶开始内化为一种再不需要方解刻意而为之的本能。 闹剧持续了一个学期,他们终于玩腻了,而蒙智霖也找到了他的下一个好兄弟。 方解不太记得他的五年级下半学期是怎么过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呆在画室画画,随着他和蒙智霖的关系越来越僵,顾怀昼也不再和他们玩了。 他们两个放学以后就在画室画画,解盈知不爱理会他,一般都是顾怀昼在当他的老师,他对顾怀昼当时和蒙智霖把他关起来的事还怀恨在心,有时候他甚至埋怨是顾怀昼的出现让他的生活变得更加不幸。 可也只有顾怀昼会以一种朋友的态度在关心他了,顾怀昼后来解释说,他当时知道不对,他本来想着过一会儿就回来接他,但是墙塌了之后,动静吸引来了保安,他们都很害怕,就跑了,所以没有回去找他。他们当时想着地下室里面并没有危险,所以就打算第二天早上上学再放他出去,但早上外婆发现他不见了,得知后就去学校把他接回来。 顾怀昼用自己所有的压岁钱给他买了一个平板,让他用来画画。 后来相处久了,方解也就释怀了,毕竟想想如果他是顾怀昼,墙塌了,他也可能会跑掉。 跟顾怀昼在一起的时光很平淡,他们每天除了画画就是画画,只是画的内容不一样,有一段时间,他们突然对墙的缝隙很感兴趣,于是他们就每天都去找墙,观察各种缝隙,然后画下来,并标上时间、地址。后来他们又对苔藓、水波、屋檐感兴趣,于是他们就去找这些东西,并画下来。 一般他们都是各画各的,顾怀昼的画大多都可以直接挂出去展览,他的画风太纯澈繁复,光影和色彩运用得相当娴熟,极富个人特色,他笔下的画面是方解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万花筒。 方解当时还没有想过以后要走艺术这条路,画画作为他的特长技能,并没有给他过多的压力,他只是会在和顾怀昼的对比中感到自卑和嫉妒。 第6章 第5章 到了六年级,小考的压力让方解感觉生活非常的无聊沉闷,其实无论是外婆还是妈妈,都没人逼他要去考一个好成绩。方解的压力来源于他自己,方解不爱学,学不好,但是他总是比谁都觉得他应该考得更好,这或许是因为他太注意别人目光,也或许是因为他太希望被注意到。 那年夏天很热,顾怀昼被他父母接走了,每天晚上,方解独自一个人抱着他的猫从画室往返回家,在巨大的榕树下,路灯照着满地的落叶。 那条路上经常有酒鬼,因为附近有很多酒吧,那些酒鬼大多都是年轻人,二十来岁,他们很多人哭起来像狗叫,做着一些匪夷所思的行为,比如倒立爬树,比如钻草丛里游泳,比如嗦树枝,大部分最终会四仰八叉地躺在路边,最后被警察叔叔或者救护车拉走。 方解无法理解,他觉得他们好丢人,本来失恋就已经很丢人了,在路边发疯就更丢人了。 有一天,方解抱着他的猫回家,有一个蹲在路边的男人叫住他,醉醺醺地问:“小孩,你的猫是真的吗?” “喵呜~”水母对男人叫了一声。 “居然是真的,你的猫看起来真假,它怎么能这么安静地待在你手里,给你每天这样带来带去的?” 方解说因为它的猫很听话。 “那你也很听话吗?每天都走来走去的,你要去哪里?回家?” 方解说是的。 “怎么没大人来送你?” 方解说因为他家很近。 “你好像一只幽灵啊,每天晚上飘来飘去的,昨天晚上我梦到你是一只鬼来索我命了。” 方解讶然,他说他是活人,不是鬼,他给男人高唱了一遍义勇军进行曲 。男人也就打消了这个顾虑。 过了几天,下着雨,男人躺在长凳上睡觉,路灯打着光,雨水“沙沙”亮着,像是金色纱幔一样罩着那个男人,方解开始感觉这个男人也很像鬼。 方解抱着他的猫猫匆匆走了。 过了几天,男人坐在路边,用一根狗尾巴草逗下水道的螃蟹,他看见方解,“小孩,你的猫会吃螃蟹吗?” 方解摇头。 “那老鼠呢?” 方解也摇头。 “你有钱吗?” 方解没有说话,他感到了不安。 “你有二十块钱吗?十块也可以。我可以用鱼跟你换,猫总应该吃鱼吧。” 方解给了他十块钱。 接下来几天,男人都没有出现,他丢在路边的狗尾巴草很快就干枯不见了。 方解想男人应该走了,虽然他骗走了他的十块钱,但是这个像“鬼”一样的家伙不出现就是一件好事。 然而男人又出现了。而且他变得更像鬼了,从各种意义上,他的头发更长,像是几天没洗,他披着一件深色的外套,蹲下来可以罩住他整个瘦削的身子,连着他地面的影子。他声音更哑,喉咙像是被钢丝球擦伤了似的,“小孩,你的鱼。” 他拿出一条巴掌大的塑料鱼。 “没抓到活的,这个假的拿去给你的猫玩吧。” 他说,捏着鱼的尾巴摇晃,鱼身会随之左右摇摆。 “喵呜~”水母感兴趣地探出身子。 方解带走了那条鱼。 一天,风很大,男人手里拿着一瓶罐装的酒,他一直在晃里面的液体,方解想有一天他会喝死的。 “小孩,你喝过酒吗?” 方解摇头。 “如果你喝酒,你妈妈会打你吗?” 方解不知道,但是他外婆会打他。 “你妈妈是不是不管你啊?” 方解想了想,说不是,只是他外婆管得更严。 “那你爸呢?” 方解说他爸爸在其他城市。 “你可以再借我十块钱吗?” 方解说他没钱了。 “那你有吃的吗?” 方解给了他一个苹果。 “我会祝福你。”男人笑道。 一天,街道很安静,往来的人都不说话,男人蹲在路边,戴着兜帽,像一只站在枝头的猫头鹰,他抬起头,脸色跟亡魂一样。 “如果明天早上我变成了泡沫,你还会记得我吗?” 方解想了想,点头,这个人太恐怖了,他会记得很久。 男人笑了一下,但是他的眼眶里都是水,方解很害怕,这时,一个中年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拎起地上的男人把他推进了一旁的灌木丛。 两人打起架,方解害怕极了,所以他跑掉了,那个中年男人在骂着什么“生了你这么个畜生”“脸都给你丢光了”“你是要了你妈的命吗”…… 第二天,男人没有变成泡沫,但是他被揍得鼻青脸肿,他不但长得像鬼,还像一只癞蛤蟆。 他给了他一个玻璃酒瓶,“小孩,你把这个瓶子带走吧。” 方解摇头,说他不收破烂。 男人又笑了,笑起来很恐怖,“你可以在里面种一朵花,种太阳花吧,就那种,”他指着公园的花圃,“放进土里就能活。” 方解拿过了酒瓶,比他想象的要沉。 “你喜欢什么颜色?” “蓝色。” “啊哈,没有蓝色的,最好种金色的吧,这个瓶子是黑色的。金色会好看一些。” 方解点头。 酒瓶是墨绿色的,很深,像是河面常年没有清理的水藻,远看就是黑色的,近看是墨绿,透过阳光看,颜色会更淡。 方解拿去给画室旁边的木工大叔,他的店里有切割机,可以把这个酒瓶切开,磨平。方解把多余的瓶身砸碎,铺在瓶底,然后把一株橙黄色的太阳花种在里面。 他再次遇到男人,男人依旧醉醺醺的,蹲在路边,方解以为他会问他有没有种下花。 但男人没有这么问,他问,“你知道银河系里一共有多少颗星星吗?” 方解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太阳系里有九颗星星。 “不对,你说的那是行星,而且现在只有八颗了。” 方解不知道,他以为他记错了,他是在纪录片上看的。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但是方解就是不知道。 “你看起来像是会数星星的那种小孩。” 方解现在已经不数星星了,因为星星是数不尽的。 “那只是人类数不尽。” 方解说猫也数不尽。 “星星,月亮,太阳,地球,他们是一样东西,但是人类总是把他们当做不同的东西。” 方解说那是因为他们看起来大小不一样。 “那只是我们看起来大小不一样。” 方解反驳,他们实际大小就是不一样,太阳比月亮大,也比地球大。 “放在整个宇宙里,不值一提。” 方解想了想,又反驳说:“可是它们对我们很重要,没有太阳我们就会死,月亮会带来潮汐,星星看起来一样只是因为我们没有探索完全,只有它们在,地球才不会孤独。” 男人没有说话,他只是笑,很恐怖的笑,像是要哭了一样,最后他说,“你确实是会数星星的孩子。” 方解打算等太阳花开了,就拿那瓶花来给男人看。 但几天后,榕树下的大妈们说,那个男人喝醉酒掉进河里,没有再上来。 如果有一天他再看见那个男人,那他就真的见“鬼”了。那条路一下弥漫着无边无际的恐怖,方解又害怕又想哭。 他不敢再自己一个人走那条路,哪怕抱着他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