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翎刹住了脚步,前后左右都有人!
她回头望去,屋顶上也站着一个人。
她握紧了双手。
是那个人,那个让她害怕又讨厌的人。
赵翎这才明白,她能这么顺利地离开寒铁营,出入府衙拿到户籍,其实是他一早就布好的局!
李沉萧环抱着双手,朝下面的人使了个眼色。
几人迅速冲上前来围住赵翎。
赵翎孤身一人,她抬起头来望向四周,眼神变得无比凌厉,她绝不能倒在这里。
她点地而起,从腰间掏出两把陈旧的匕首,翻身落地。
为了这一天,她等了很多年。
有点意思。李沉萧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赵翎近乎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战斗,任利刃划破了她的肌肤也不曾退缩,一下又一下地击败了地上站着的所有人,朝着橐驼山奔去。
她如离弦之箭般跑出,檐上那人立马跟她一并踩着屋瓦狂奔,随后跃起落地拦在她跟前。
他握着剑,剑眉微蹙,气势逼人。
赵翎还来不及思考,那冰冷沉重的铁剑就到了她的眼前,她交叉着匕首死命抵挡重压,却撑不过两三秒便借力后翻妄图躲开,可惜那利刃落地之时划破了她的小腿。
她单膝抵在地上,四五寸长的伤口外翻着,格外可怖。
李沉萧随意地挥舞着剑刃,鲜血和着长风嘀嗒在石板路上,两相辉映,别有一番滋味。
赵翎捂住伤口,好在其虽长,却并不深,没伤到筋骨。她还能一战。
李沉萧缓缓走近,赵翎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轻笑了一声,长剑携风又挥来,赵翎有了预见,不再跟他死拼,尽量在他出招之前躲开,可饶是如此,身上仍是血痕不断。
李沉萧与她玩了几招后也再不客气,招招致命,赵翎那两柄短小粗糙的匕首根本挡不住这重剑,十几招后近乎力乏,连站起身都抖动不止。
李沉萧看准时机一剑刺去,赵翎立马用匕首拦开使其偏转方向,可却没想到李沉萧黄雀在后,一掌拍向她的腹部。
喉间顿时一片炽热,压抑不住的红色液体喷涌而出,她身体向后方倾斜而倒去,全身仿佛散架般,重重地砸落在地上。
李沉萧低下头望着她。她掩面的黑布松松垮垮,几近掉落,脸上全是血,黑暗中难以辨认模样。
赵翎手指颤抖着,想要去抓起离她不远处的匕首。
李沉萧早已注意到她的动作,等她好不容易快要够到时一脚踩住,然后轻轻抬腿,将她奋力抓住的东西一脚踢到几米开外。
赵翎不甘地闭上眼,偏过头去,两滴热泪不争气地从眼角流下。
东方天破晓,可是属于她的太阳却落下了。
李沉萧本想伸手扯开她的面罩,可手到了一半又停下了。
他懒得弯腰,也不想沾血。
他站了起来,打了个响指,小巷里立马跳出了两个黑影,单膝跪地。
“把她带回地牢里,仔细审问。”
两人应了声是,便一左一右将赵翎架了起来。
她与他擦肩而过,那双清冷的眸子倔强地侧眼一瞥。
“等等!”
李沉萧回过头,快步走到赵翎面前。他眉头紧皱,定定地望着她,手缓缓抬起,扯掉那块黑布,擦了擦她面颊周围的血。
这张脸……
“是你?!”
七天后的一个夜晚,韩铭按照信上所说,孤身带着“冯绍”来到了城南一个偏僻的村落里。
月黑风高,夜阑人静。
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几个蒙着脸的人现身。
“我弟弟呢。”
韩铭沉着脸,眼神凶狠得可怕,全然没有往常那温润如玉的影子。
他话音刚落,一个人便推着轮椅,缓缓从黑暗中走来。
“我要的人呢?”
这人头发乱糟糟的,干枯得像茅草,以至于脸也看不清,只粗粗看出脸上有几道伤疤。
他声音粗犷低沉,像即将断气的老人。
韩铭推了推身旁这个那黑袋子蒙着脸的人,“这里。”
“他?不可能!”这人撑起身往前探,声音因愤怒控制不住地颤抖,“你为什么要蒙着他的脸?”
韩铭不接他的话茬,“少废话,我弟弟呢?”
“把他脸上的黑布拿开!”
两人僵持不下,瘆人的寂静夺回了黑夜,空气中夹杂着愤怒与杀气。
“哥!”
一个年轻的声音打破了平静,韩铭激动地循声望去,正是消失多日的韩钺!
他被人反手绑着,灰头土脸,看起来受了不少苦头。他身后站着一名少女,也被反绑着,嘴里骂骂咧咧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便是那个女奴了,韩铭心想。
“你看见了,毫发无伤。”这人指了指身后站着的两人,“我不怕跟你讲,我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那人到底是不是冯绍!”
他情绪激动,乱发下的眼睛像狼一样泛着寒光,充斥着哀嚎和怒气。
韩铭望着他失控的眼睛,又看向架在韩钺脖子上越陷越深的刀。
他深吸一口气,“不是。”
他说罢便扯开了身旁那人手上的绳子,摘下了他蒙脸的黑布袋。
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
当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时,金明纲仿佛全身泄了气,无力地靠倒在轮椅之上。
“哈哈哈哈哈,”他大笑着望向天空,“老天爷,你对我不公!”
韩铭看他这般癫狂的模样,向他说出了实情,“冯绍前年就死了。”
“死了?”金明纲不可置信,“他怎么死的?”
“死在曲舟,死在战场上。”
“不可能!”他愤怒地握紧了拳头,青筋暴起,“那张黎呢?你知道张黎吗!”
韩铭摇了摇头。
“可恶,可恶!”
他有满腔的怨气想要发泄,可那断掉的双腿却将他狠狠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可以给你金银快马,只要你放了我弟弟,我保证放你一条生路。”
金明纲听了他的话,怔了怔,“......金银?快马?生路?”
韩铭点了点头。
金明纲忽然大笑起来,“我要这些做什么?我要这些做什么!我要见冯绍,我只要冯绍!”
韩铭实在不解,“你到底是谁,为什么非要见他?”
金明纲终于从无尽的嗔痴中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一眼韩铭,讽刺地扬起嘴角,“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
韩铭警惕地看着他。
“四年前,我侥幸逃脱,吊着一口气等到现在,可惜了,太晚了。”
四年前?韩铭回忆起来,四年前,是在川西......
“你!你是那魔教的叛军?”
韩铭记起来了。那几年因受穆伊挑拨,川西异动不止。永宁十七年,以九幽神教为中心的叛乱彻底爆发,彼时匪徒横行,江湖与宗教交杂,一片混乱。直到一年后,他才与父亲带领抚西军将这场叛乱彻底镇压,只是不知罪魁祸首竟然死里逃生,活到现在。
“是!我是叛军,我十几年前就做了叛军!”金明纲愤恨地看着韩铭,“冯绍罔顾人伦,无耻下流,居然能一路做到校尉,最后还战死沙场落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声!我只恨我瞎了眼,该一早就叛!”
韩铭眉眼微皱,“不论他是什么人,你也不该卖国求荣、挑起战乱!”
金明纲怒哼一声,眼眶发红,“你以为我想吗!我也曾是一名军人,我也曾和你一样是抚西军的军人!可恨那冯绍觊觎我妻子美貌,无耻下流!我跟他动了手,谁知遭他记恨,竟然污我叛国!”
他说到此处,竟流下两行泪来,“若非是我兄弟张黎冒死将我放了出来,我早就人头落地,不知死在何处了!冯绍既然说我叛国,我便索性做一回!也省得平白担了这个骂名!”
“你!”韩铭望着他那不知悔改的模样,又惜又怒。他知道军中有些将士鄙俚浅陋,可像这样过分的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冯绍的事我会帮你查明,还你一个公道,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干出这种遭千万人唾骂的事!”
“公道?哈哈哈哈,我的妻子死了,我的兄弟死了,如今我的仇人也死了。你还来还我公道做什么?”金明纲瞪着韩铭,死死捏着拳头,目眦尽裂,“我才不在乎什么后世唾骂!我只恨,恨不能把冯绍碎尸万段!”
“那你找他去啊,你抓我们干什么!”
星落突然扯着嗓子大喊,“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没得罪你,你凭什么抓着我们不放!”
金明纲扭过头去恶狠狠地盯着她,谁知星落根本不怕,还拉着韩钺上前几步,仿佛脖子上没架刀似的,“你过得不如意,我还过得不如意呢!”
“姑奶奶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莫名其妙被抄了家,沦落到这个破地儿当奴隶,好不容易消遣一会儿,还被你这个疯子绑了过来!”
她越说越激动,说得旁边拿刀挟持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够了!”
金明纲一声大喊,两只箭从他头上飞过,直直栽进两个挟持人的身体里。
星落和韩钺默契地一脚踢开两人,朝韩铭的方向跑去。
黑夜中,李沉萧放下弓,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这丫头刚才瞥见了他,便迅速反应了过来,还有几分小聪明。
“抓活的。”
燕尘领着早已埋伏好寒铁营将士围剿而上,将金明纲那些落荒而逃的手下都一一控制住。
眼看着大厦将倾,金明纲却无比平静。
他低下头扯着嘴角笑,弯下腰去从裤脚处拿出了一柄匕首。
谁也不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或是想到了昔日好友的劝告,又或是想到了当年在川西作威作福的风光,也可能是最初在寻南营中与兄弟把酒言欢的意气,以及夜雨淅沥时与妻子在窗下共剪红烛的温情......
只是这一切,都已如流沙逝于指尖,再也回不去了。
待李沉萧注意到时,他已经从轮椅上跌落,趴倒在一片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