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水》 第1章 第 1 章 永宁二十一年秋,大寅与穆伊持续近两年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疮痍的大地又回归于短暂的平静。苍茫天地之间,飞雪如絮,飘零在静静流淌的江河之上,伴随着看不到尽头的兵马长龙向东而行。 初春的平昌还沉浸在一片荒凉的寒冷中。 寒铁营城北的奴隶所里,大盆大盆的衣服散乱堆叠,盆中井水冰凉刺骨,一双双长满冻疮的手却一刻也不敢停歇。 这里的奴隶全是女子,她们或是家里遭了罪被贬至此、或是穷得过不下去不得已卖了身——总之每日便在这方如井的深院里反复劳作,终年胼手胝足、晨兴夜寐,期盼着有朝一日得以解脱。 夕阳西下,失去了阳光的庇佑,院墙下霎时重归阴冷。不少人都搓着手回到屋中休息,只剩下一个女孩还弯着腰捣衣。 在她身旁,站着一个与她年岁相当的少年,正絮叨个不停。他身姿挺拔,脸上总是有意无意带着豁达的笑,与这处阴暗潮湿的地方格格不入。 “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也是你兄长的功劳,跟你有些什么关系?”星落终于瞥了他一眼,手里的捣衣杵发出沉闷急促的响声。 听到她这么说,韩钺急忙辩解,“那是我还没上过战场,等我将来领兵出征,肯定也不会输我哥哥!” 星落扑哧一笑,“你整日围在我身边喋喋不休,何必还要费劲去当什么将军?不如托你父兄的功劳去御史台,动动嘴皮子就能抄家灭族,比你在战场杀敌还要痛快呢。” 韩钺听罢闭了嘴。 这个捣衣的姑娘叫做星落,她本名陆鸢,原是江南侯府世家的千金,抄家时还不满十岁。 正不知如何开口时,韩钺忽然注意到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缓缓停在他们身后。 一看到赵翎,韩钺便笑着叫了起来,“翎姐姐!” 星落一听,回过头去,终于放下捣衣杖,开怀地笑着站了起来,冲过去拉着赵翎的手,“翎姐姐!” 刚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星落便似一只受伤的雏鸟。从小养尊处优的闺阁小姐落难在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若非赵翎主动照顾她,教她拳脚防身,恐怕早已香消玉殒了。 赵翎微微一笑,随即俯在她耳边低声道:“馒头藏在老地方,快去吧。” “啧!我真是快饿昏了头!”星落笑着锤了锤脑袋,扭头瞪了眼韩钺,“还是翎姐姐对我最好!” 她说罢又佯怒地看了韩钺一眼,便向屋内跑去。 韩钺留在原地乐呵呵地傻笑。 韩钺是寒铁营新来的士兵,他每日一有空闲便来奴隶所找星落。二人常常这样拌嘴逗乐。 星落走了之后,韩钺坐了下来,替她接着洗剩下的衣服。一开始韩钺自告奋勇要替她洗衣服时,星落还很开心,可谁知这家伙不仅笨手笨脚,偏偏力气还奇大无比,三两下就将衣服洗出好几个洞,害她被嬷嬷加罚打骂。 在那之后,星落就严禁他干这些活,只允许他砍柴打水。 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一个月,这家伙洗衣服便有模有样的了。 赵翎看在眼里,她默默站在他身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三月三日上巳节,韩钺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拉着星落溜出去踏春,待到半夜了还没有回来。 院中静悄悄的,赵翎披着外衣,望向窗外那一轮弯月。 更深露重,两件粗布薄衣止不住入骨的清寒。赵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已经快要丑时。 她皱着眉,一边盼望着星落赶快回来,一边又盼望着她再也不要回来。 正愁绪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异响,赵翎侧耳细听,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铁甲晃动的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平静。 这不像是什么好声音。赵翎紧张地望向院门外,想要起身查看。 谁知脚还未触地,院门就被人粗暴地踢开,随之涌入的,是一列身着盔甲、手执铁剑的寒铁营士兵。 半梦半醒间,姑娘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茅屋中就已闯入了乌泱泱一队士兵。 “全部都起来!” 房中顿时乱作一团,士兵凶狠的表情将睡梦中惊醒的女子吓得大惊失色,她们被迫在寒夜中起身,在陌生男子的注视下向外走去,像任人宰割的羔羊。 “快点儿!” 小小的屋子里几十号人互相推搡,混乱的声音充斥回响,有的人还来不及披上那件挡不住风的薄外衣便被推出门外。 不到半刻钟,寒铁营城北的所有女奴都从屋中被赶到了院子里。她们手足无措地站立在一角,或因恐惧、或因寒冷地畏缩着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看向这些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 在混乱中,赵翎悄悄观察着眼前的局势。在这些士兵身后,有一个黑色布衣、眉深目邃的男子。她曾见过这个人,他是寒铁营的统领、飞鹰校尉——墨然。 他这样的身份,为什么会来这里?目光穿过人海,赵翎望向他身后两个不动声色的人。 两人默然站在门后,一言不发。他们身形挺拔,气宇非凡,皆着一身缎料华服,在月光下泛着珠光。左边那人虽肩宽伟岸,可却流露出温文尔雅之态,只是眉头微皱,似乎有担忧之色。 而右边的那个......赵翎刚一转头瞧他,便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 这人比他身旁的人还要高上半分,他一身玄衣,背着一只手,眼神锐利,强大的压迫感叫人不寒而栗。 赵翎急忙低下头去。 她想要避开,那凌厉的目光却不减分毫,直勾勾地盯着她。 “不知大人和两位将军深夜来此,有何要紧事?” 开口的是院中的总管,一位中年女子,姓秦,也是奴籍,大家都叫她秦嬷嬷。据说,她曾跟着宁国公夫人一同上过战场。也正是由于这位巾帼英雄的影响,寒铁营的女奴大多都会学习舞枪弄剑。 “秦嬷嬷,人都到齐了吗?” 墨然这话虽没问赵翎,却叫她心头一紧,她捏紧了手指,努力维持镇静,不愿被人看出端倪。 秦嬷嬷还维持着行礼的姿态,她弯着腰回头看了看,只见赵翎独自一人站在角落,正偏头盯着地面,看不出表情。 那丫头果真是没回来。 秦嬷嬷深吸了口气,又低了低腰,恭敬道,“大人,有一个女奴突发疾病,医馆那边的军医不在,我便做主将她送到城里去看大夫了。” 奴隶私逃是死罪,秦嬷嬷平时虽然严厉,可关键时刻竟冒死替星落瞒下,赵翎不由紧张地看向她。 这拙劣的谎话只能拖延时间,肯定瞒不住这三个人物。他们匆匆忙忙大驾光临,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一个逃掉的女奴显然不在这个范围内。 赵翎皱了皱眉,莫非此事和韩钺有关? 果然,听完秦嬷嬷漏洞百出的话,李沉萧挑了挑眉,笑道,“这么巧?” 墨然没敢说话,秦嬷嬷亦是大气不敢出。 说话的这人是宁国公的独子。当年宁国公夫妇战死,他便被送去宫中养大,十三岁参军,十七岁灭西夏,十九岁收南蒙,二十一岁退穆伊。他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官至左将军,爵至亲王,统领两军,风头无两。 而他旁边这位,便是韩大将军韩楚的长子,抚西军主帅韩铭——也就是韩钺天天念叨的那位了不起的兄长。 看着眼前这个景象,韩铭不禁苦笑,这个弟弟可真会给他找事儿。 周围一片死寂,李沉萧皱起眉头看向秦嬷嬷。 “墨然。”李沉萧语气不善,墨然立马单膝跪地,“属下在。” “寒铁营交在你手中,你就是这样替我打理的?” 墨然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上位者的威严总是不容侵犯,秦嬷嬷明显是在忽悠他们,当着这么多人也敢明目张胆地说瞎话,显然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墨然沉声道,“是属下疏忽。”说着他看了一眼秦嬷嬷,吩咐道,“来人,将她押去刑房好好审问!” “且慢!” 眼瞧着那些人就要将秦嬷嬷带走,赵翎急忙冲了出来。 见她突然跑上前来,墨然变了神色,厉声呵斥道:“站住!你干什么?” 赵翎缓缓停在李沉萧身前十步远的地方,她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看向他,便跪下埋头俯身道,“秦嬷嬷白日里在忙别的事,此事是我告诉她的,她体恤我们,才拿了腰牌让我带着人去找大夫。” 墨然扫了她一眼,皱起眉,暗叹她的愚蠢。 李沉萧方才便注意到了她,她胆子不小,竟敢暗中打量他们。 李沉萧冷笑一声,“那既然如此,那人现在在哪儿?” 赵翎极力稳住心头的慌张,沉声道:“她还在医馆。” “还在?” “……是。” 赵翎也知道自己这番辩解很可笑,可除了这样,她也无能为力。她苦笑一声,既做不到袖手旁观,又无法两全齐美,到头来除了将自己折进去,好像没有半分好转。可纵然这样,她也还是冲了出来。 “将军不妨再等一等,她若好转了定会自己回来。” 李沉萧轻笑一声,他从来没听说过跑掉的奴隶还会自己跑回来的。 “既然是你带她去找的大夫,那她现在在哪儿?” 赵翎硬着头皮答道:“我只送她出了门,便叫她自己去医馆了。” “哦?你的意思是说,你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对不对?” 李沉萧上前两步,地上跪着的人将自己的身子压得更低。 李沉萧走上前去,站在赵翎跟前,细细地注视着她。 她身材瘦弱,尽管强压着恐惧,跪俯的身子也略微有些发抖,好似一张折皱的宣纸。 “直起身来。” 赵翎犹疑了片刻,缓缓直起身来。 她乌黑的长发直直垂下,像瀑布一般掩住半张脸。 李沉萧伸出手,想要看看她低垂的脸。 她的皮肤很凉,骨节分明。他划过她的脸颊,捏着她的下巴,想要好好看看这个胆大又害怕的人。他微微抬手,可是眼前这人竟好像在和他暗中较劲。李沉萧不禁皱了眉头,暗暗加大了力气。 好在对峙片刻后,赵翎便如了他的意,顺着他的力道缓缓抬起头来。 月色下,这张朦胧的脸显得清冷苍白,像冰凉的江水,温柔疏远,刺骨冰寒。 那双深邃如珠的眼睛带着一丝恐惧和几分倔强,强硬地望着他。 李沉萧心底泛起一圈涟漪。 他不得不承认,她很美,而且美得很特别。 ——啪! 他忽然扬手给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很重,打得赵翎猝不及防。她歪头跌倒在地,白皙的左脸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流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李沉萧皱着眉,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巧言令色!” 赵翎擦去嘴角的血,慢慢直起身子,抬头望着眼前俯视她的人。 他是那样的高高在上,像一个天神打量脚下屈服着的蝼蚁。 赵翎眼中泛着微光,下扬的嘴角似乎写满了悲伤与不服。他们同样是人,却只因出身便天差地别。 她不甘地看向这个傲然睥睨的男人,正欲开口,却被墨然的一记眼刀打断。 “还不赶紧向将军谢罪!” 他依旧这般冷冷地俯视着她, 赵翎低下头,咬着牙道,“谢将军教训。” 李沉萧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你胆子不小,可惜用错了地方。” 他蹲下身来平视着她倔强的眼睛,强迫她直视自己。 “逃跑的奴隶是什么下场,你应该很清楚。你最好祈祷我们能找到人,否则绝非是一巴掌那么简单。” 第2章 第 2 章 李沉萧说完转过身去,与韩铭一同离开。 墨然这才起身,沉着脸对着院中的人道,“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踏出寒铁营半步,一旦抓到,通通以叛逃罪论处!”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不过一会儿,院子里的士兵也都井然离开,这时,姑娘们才敢三三两两回到屋中。 周围的人都散去了,赵翎还愣愣地坐在原地,她摸了摸嘴角,李沉萧威胁的话语犹在耳边。 她环抱着身子,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静下来。 她抬头望着藏在乌云背后的月亮,心中只盼着星落能够平安无事。 离开的时候,韩铭注意到了李沉萧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容,他一直观察着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右手绷这么紧干什么?” 李沉萧仿佛被人戳破了什么一般,不自然地松了松手,“没什么。” 同穆伊的战争才刚刚结束,过完小年才拜离了京城,李沉萧一到平昌就遇上这么多糟心事,不免有些烦躁。 平昌位于中原西北方,北濒汾河、南依云岭,向西行过四州便是穆伊地界,向北行过四州便是北蒙地界。顺元三十五年,宁国公夫妇驻扎在此地,共同创立寒铁营,将其作为镇北军的一支后备力量练兵屯粮。 早在除夕前后,平昌城就不大太平。先是山匪大肆抢掠,再是军库粮仓遭劫,如今竟然连安国将军的亲弟弟都能凭空消失。 李沉萧皱了皱眉。那个与韩钺一同消失的女奴家世清白,年纪又轻,对平昌城也不熟悉,怎么看都是韩钺将她“拐”了出去。 城中还在加派士兵搜寻,可是搜了一整晚,也没什么有用的消息。 李沉萧实在是撑不住,合上了眼。 “将军、将军醒醒!” 李沉萧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很烦躁。他还没睡多久,就被燕尘给摇醒了。 “将军,韩将军派人来报,说是有韩小公子的下落了!” 是一支羽箭。 有个小孩得了两个包子,便奉命朝韩府门□□了一箭,箭尾绑着一块写满字的布条。 “贼人怎么说?” 韩铭一夜未合眼,原本就差的脸色此刻更加难看,“信上说,要我们交出冯绍来换。” “冯绍?”李沉萧愣了,“这是个什么人?” “他曾是抚西军寻南营的统领,前年的时候,死在了曲舟战场上。” 奇了怪了,李沉萧百思不得其解,“抚西军?看样子是故意冲你来的。可就为这个,便敢冒死绑了你弟弟?” 韩铭放下手中的布条,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眼下要紧的是这人死了,我们拿什么去换?” 换?李沉萧冷哼一声,没道理抢了他的人,还要他拿人去换的。 赵翎不知道韩钺的真实身份,她只能从他的身姿谈吐猜出他非富即贵。 如今他和星落一起消失,平昌城上下戒严,她再想逃,恐怕难如登天。 是的,她想要逃,而且想了很久。 上一任平昌府尹告老还乡,下一任也不知是否到任,如今府衙守备松散,这是她最好的机会。 只要烧了卖身契和户籍,天下间就没有谁能再抓她回去做奴隶。 星落消失的第三个晚上,天空阴沉多云。 经过一段时间休整的平昌府衙不再像之前那般空旷杂乱,两个守卫站在门口,十二人分为三队在府院中各处巡游,两个时辰换一班,井然有序。 府衙又重新恢复了秩序,说明新的府尹已经上任。 赵翎藏在院墙后面,望着巡逻的守卫,忽然一丝酸楚涌上心头。 她费尽心力打探多时的消息突然变得像废纸一般无用。 莫非老天爷就对她这么无情,要让她困死在这里一辈子? 她不甘心。 如今没有回头路了,星落已经离开,而她好不容易才从寒铁营潜逃出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好在他们换班的规律没有变,赵翎趁着交班之时溜进院中,在树影假山的遮掩下向堆放户籍的屋子靠近。 只要等守卫巡查到了死角,她就可以趁机溜进去了。 可那几个身影刚刚消失在了路的尽头,两个不适时宜的脚步声却突然响起。 赵翎心中一惊,她下意识想要逃开,却又害怕暴露行踪,只得死死靠着假山静观其变。 “王大人刚来平昌,想是事务繁多,恕我半夜叨扰了。” 王传恩哪里敢接他一句赔罪,忙道:“将军这是哪里话,该是下官先去拜见将军的,今日将军亲至,下官不甚荣幸,倒是劳累您辛苦一趟。” 他面上笑脸盈盈,心里却苦得恨不能哭出泪来。 平昌城的府尹是个苦差,上面顶着两个高位将军,下面又无人可以调遣,在自己管辖的地盘只能做个缩头乌龟,左右逢源。 “近来城中混乱,还望王大人能够配合寒铁营,如果遇上什么不对劲,尽快差人来宁王府知会一声。” “这是当然。”王传恩连忙点头,“将军请。” 这个声音......赵翎头皮发麻,是那天晚上那个不可理喻的恶人。 他的脚步越来越近,赵翎甚至能听清鞋底碾压小石子的声音。 “夜已深了,王大人留步吧。” 王传恩连忙躬身作揖,陪笑道,“将军慢走!” 等他走远了,王传恩才松了一口气。 这人果真名不虚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气场。也难怪自己那外甥女对他念念不忘。 李沉萧貌似是走远了。赵翎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在原地缓了片刻,重又作气潜入屋去。 屋子里的木架整齐排列,堆满了户籍,就连角落也堆叠着如山一般的户籍。 这里许久不曾有人动过,灰尘与蛛网遍布每个角落。 对她而言,那是心心念念许久的自由。 多年以前,她为了给母亲筹钱治病,稀里糊涂就在寒铁营排队卖了身,谁知道银子没见着,自己也再没能够回去。 赵翎擦亮一小根火柴,捂着火光,蹑手蹑脚地寻找着。 这些户籍之中有布衣、有军人,有农民,也有奴隶。 轻飘飘的一张纸,便写尽了一个人的一生。 赵翎从这一堆纸中找到了寒铁营军奴的户籍。不算太难找,户籍之中还夹着他们的卖身契。 赵翎翻开自己的那一张,上面是她还不识字时按下的手印。还记得那人问自己叫什么,她不识字,只会答“赵翎”两字的发音,写字的人也不细问,也不在乎,只随意写下“赵灵”两字作罢。 赵翎望着这张纸笑了笑,早知写的是这个,又何苦费这么大劲来呢? 她点燃了写有自己和星落名字的那本户籍,还有那两张困住她们半生的卖身契。 火焰燃烧着过去,慢慢熄灭,直到灰烬变为尘埃。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她的身份,她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没有名字、不知身份的野孩子。 赵翎踏着夜色离开。她要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即便风餐露宿、穷困潦倒,她也无所畏惧。 她第一次动了逃亡的念头,是在变为奴隶的第三个月。 年幼的赵翎见过一些人在半夜悄悄起身往外走,而她从此再也没见过那些人。她好奇地想,那些人是不是就这样逃走了? 于是在日复一日不堪重负的劳作、饥饿与侮辱下,她终于下定了决心逃亡。 可还没踏出茅屋,黑暗中,一个人抓住了她细小的手臂。赵翎回过头去看,正是平日里管教她们的秦嬷嬷。 她没说什么,只是让赵翎回去睡觉。 赵翎不甘心,于是她特地留意着秦嬷嬷,等到她熟睡的时候,再次向外逃。这次她逃出了茅屋,甚至逃出了院子,可还没逃到二门外,就又被那双熟悉的手给拽了回来。 赵翎愤怒地挣扎着,可秦嬷嬷依旧面不改色。这回,她没有再让赵翎回去睡觉,而是拉着她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天晚上,交杂在空气中那各种难以言喻的气味令人作呕,四周老鼠与囚犯的声响不绝于耳,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下,人没有半分人样。 秦嬷嬷说,这便是那些逃走的奴隶的下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场景像噩梦一样压制着赵翎寻求自由的心灵,直到几年后,她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她压抑不住内心对自由的渴求。她对秦嬷嬷说,她愿意赌。这样任人驱使的、看不见希望的日子与死亡没有任何分别。 可是秦嬷嬷又告诉她,就算她侥幸逃了出去,像她这样来历不明又没有户籍的女子,是活不下去的。没有人会留下她做工,就算是青楼也不愿冒险要她这样的人。假如她被人发现,抓了回来,等待她的,将是比现在痛苦一千倍、一万倍的日子。 赵翎不相信,如果逃去山里呢?就像她进来前的那样,靠山林和土地过活。 秦嬷嬷笑了笑,每一寸土地都是有主人的,就连埋人都要掏钱,哪有一寸土地是属于他们的呢?况且庄稼不是一日长成,苗子、肥料、锄头又从哪里来?他们什么都没有,除了紧紧抓住身边的稻草,别无所依。 秦嬷嬷的话再次浇灭了赵翎心中的希望。她不愿意相信,外面的世界也和这里一样,压抑、痛苦、了无生气。 再次想要离开,是认识了星落之后。 她是个明媚活泼的姑娘,像漫天繁星一样闪耀。她是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原本应该富裕优渥一辈子,可谁知突遭变故,一道旨意下来,家破人亡,就连不谙世事的她也没为官奴。 在星落的口中,赵翎见识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她给她讲山水湖泊、讲诗词书画、讲丝竹管弦、讲古今天下。她教她识字、教她唱歌,教她重新认识这广阔无垠的天地。 赵翎下定决心,她一定要离开,她必须要离开。 她脚步轻快地踩着石板路向云岭外周的橐驼山奔去,那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如今平昌城中各处守备森严,她要先去那里避一避,再决定今后的路从何而去。 夜色静谧无声,她心中却是波澜四起。 这个时刻就像梦一样,无数次的想象,无数次的遥不可及。 那梦寐以求的自由仿佛近在咫尺。 橐驼山有很多个进山口,她穿过城中的小巷,朝着记忆中她来的那个地方奔去。 在四周伫立的房屋中,她看见了那个地方。那里还是和记忆中一样,平静的小路,重掩的树枝,没人知道被树包围着的这条不起眼的小路,会通向一方藏在世外的、连绵不绝的天地。 只要再穿过三个巷子,再跑过前方的一片空地...... 夜色中,突然响起不合时宜的动静。 有人! 第3章 第 3 章 赵翎刹住了脚步,前后左右都有人! 她回头望去,屋顶上也站着一个人。 她握紧了双手。 是那个人,那个让她害怕又讨厌的人。 赵翎这才明白,她能这么顺利地离开寒铁营,出入府衙拿到户籍,其实是他一早就布好的局! 李沉萧环抱着双手,朝下面的人使了个眼色。 几人迅速冲上前来围住赵翎。 赵翎孤身一人,她抬起头来望向四周,眼神变得无比凌厉,她绝不能倒在这里。 她点地而起,从腰间掏出两把陈旧的匕首,翻身落地。 为了这一天,她等了很多年。 有点意思。李沉萧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赵翎近乎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战斗,任利刃划破了她的肌肤也不曾退缩,一下又一下地击败了地上站着的所有人,朝着橐驼山奔去。 她如离弦之箭般跑出,檐上那人立马跟她一并踩着屋瓦狂奔,随后跃起落地拦在她跟前。 他握着剑,剑眉微蹙,气势逼人。 赵翎还来不及思考,那冰冷沉重的铁剑就到了她的眼前,她交叉着匕首死命抵挡重压,却撑不过两三秒便借力后翻妄图躲开,可惜那利刃落地之时划破了她的小腿。 她单膝抵在地上,四五寸长的伤口外翻着,格外可怖。 李沉萧随意地挥舞着剑刃,鲜血和着长风嘀嗒在石板路上,两相辉映,别有一番滋味。 赵翎捂住伤口,好在其虽长,却并不深,没伤到筋骨。她还能一战。 李沉萧缓缓走近,赵翎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轻笑了一声,长剑携风又挥来,赵翎有了预见,不再跟他死拼,尽量在他出招之前躲开,可饶是如此,身上仍是血痕不断。 李沉萧与她玩了几招后也再不客气,招招致命,赵翎那两柄短小粗糙的匕首根本挡不住这重剑,十几招后近乎力乏,连站起身都抖动不止。 李沉萧看准时机一剑刺去,赵翎立马用匕首拦开使其偏转方向,可却没想到李沉萧黄雀在后,一掌拍向她的腹部。 喉间顿时一片炽热,压抑不住的红色液体喷涌而出,她身体向后方倾斜而倒去,全身仿佛散架般,重重地砸落在地上。 李沉萧低下头望着她。她掩面的黑布松松垮垮,几近掉落,脸上全是血,黑暗中难以辨认模样。 赵翎手指颤抖着,想要去抓起离她不远处的匕首。 李沉萧早已注意到她的动作,等她好不容易快要够到时一脚踩住,然后轻轻抬腿,将她奋力抓住的东西一脚踢到几米开外。 赵翎不甘地闭上眼,偏过头去,两滴热泪不争气地从眼角流下。 东方天破晓,可是属于她的太阳却落下了。 李沉萧本想伸手扯开她的面罩,可手到了一半又停下了。 他懒得弯腰,也不想沾血。 他站了起来,打了个响指,小巷里立马跳出了两个黑影,单膝跪地。 “把她带回地牢里,仔细审问。” 两人应了声是,便一左一右将赵翎架了起来。 她与他擦肩而过,那双清冷的眸子倔强地侧眼一瞥。 “等等!” 李沉萧回过头,快步走到赵翎面前。他眉头紧皱,定定地望着她,手缓缓抬起,扯掉那块黑布,擦了擦她面颊周围的血。 这张脸…… “是你?!” 七天后的一个夜晚,韩铭按照信上所说,孤身带着“冯绍”来到了城南一个偏僻的村落里。 月黑风高,夜阑人静。 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几个蒙着脸的人现身。 “我弟弟呢。” 韩铭沉着脸,眼神凶狠得可怕,全然没有往常那温润如玉的影子。 他话音刚落,一个人便推着轮椅,缓缓从黑暗中走来。 “我要的人呢?” 这人头发乱糟糟的,干枯得像茅草,以至于脸也看不清,只粗粗看出脸上有几道伤疤。 他声音粗犷低沉,像即将断气的老人。 韩铭推了推身旁这个那黑袋子蒙着脸的人,“这里。” “他?不可能!”这人撑起身往前探,声音因愤怒控制不住地颤抖,“你为什么要蒙着他的脸?” 韩铭不接他的话茬,“少废话,我弟弟呢?” “把他脸上的黑布拿开!” 两人僵持不下,瘆人的寂静夺回了黑夜,空气中夹杂着愤怒与杀气。 “哥!” 一个年轻的声音打破了平静,韩铭激动地循声望去,正是消失多日的韩钺! 他被人反手绑着,灰头土脸,看起来受了不少苦头。他身后站着一名少女,也被反绑着,嘴里骂骂咧咧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便是那个女奴了,韩铭心想。 “你看见了,毫发无伤。”这人指了指身后站着的两人,“我不怕跟你讲,我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那人到底是不是冯绍!” 他情绪激动,乱发下的眼睛像狼一样泛着寒光,充斥着哀嚎和怒气。 韩铭望着他失控的眼睛,又看向架在韩钺脖子上越陷越深的刀。 他深吸一口气,“不是。” 他说罢便扯开了身旁那人手上的绳子,摘下了他蒙脸的黑布袋。 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 当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时,金明纲仿佛全身泄了气,无力地靠倒在轮椅之上。 “哈哈哈哈哈,”他大笑着望向天空,“老天爷,你对我不公!” 韩铭看他这般癫狂的模样,向他说出了实情,“冯绍前年就死了。” “死了?”金明纲不可置信,“他怎么死的?” “死在曲舟,死在战场上。” “不可能!”他愤怒地握紧了拳头,青筋暴起,“那张黎呢?你知道张黎吗!” 韩铭摇了摇头。 “可恶,可恶!” 他有满腔的怨气想要发泄,可那断掉的双腿却将他狠狠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可以给你金银快马,只要你放了我弟弟,我保证放你一条生路。” 金明纲听了他的话,怔了怔,“......金银?快马?生路?” 韩铭点了点头。 金明纲忽然大笑起来,“我要这些做什么?我要这些做什么!我要见冯绍,我只要冯绍!” 韩铭实在不解,“你到底是谁,为什么非要见他?” 金明纲终于从无尽的嗔痴中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一眼韩铭,讽刺地扬起嘴角,“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 韩铭警惕地看着他。 “四年前,我侥幸逃脱,吊着一口气等到现在,可惜了,太晚了。” 四年前?韩铭回忆起来,四年前,是在川西...... “你!你是那魔教的叛军?” 韩铭记起来了。那几年因受穆伊挑拨,川西异动不止。永宁十七年,以九幽神教为中心的叛乱彻底爆发,彼时匪徒横行,江湖与宗教交杂,一片混乱。直到一年后,他才与父亲带领抚西军将这场叛乱彻底镇压,只是不知罪魁祸首竟然死里逃生,活到现在。 “是!我是叛军,我十几年前就做了叛军!”金明纲愤恨地看着韩铭,“冯绍罔顾人伦,无耻下流,居然能一路做到校尉,最后还战死沙场落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声!我只恨我瞎了眼,该一早就叛!” 韩铭眉眼微皱,“不论他是什么人,你也不该卖国求荣、挑起战乱!” 金明纲怒哼一声,眼眶发红,“你以为我想吗!我也曾是一名军人,我也曾和你一样是抚西军的军人!可恨那冯绍觊觎我妻子美貌,无耻下流!我跟他动了手,谁知遭他记恨,竟然污我叛国!” 他说到此处,竟流下两行泪来,“若非是我兄弟张黎冒死将我放了出来,我早就人头落地,不知死在何处了!冯绍既然说我叛国,我便索性做一回!也省得平白担了这个骂名!” “你!”韩铭望着他那不知悔改的模样,又惜又怒。他知道军中有些将士鄙俚浅陋,可像这样过分的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冯绍的事我会帮你查明,还你一个公道,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干出这种遭千万人唾骂的事!” “公道?哈哈哈哈,我的妻子死了,我的兄弟死了,如今我的仇人也死了。你还来还我公道做什么?”金明纲瞪着韩铭,死死捏着拳头,目眦尽裂,“我才不在乎什么后世唾骂!我只恨,恨不能把冯绍碎尸万段!” “那你找他去啊,你抓我们干什么!” 星落突然扯着嗓子大喊,“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没得罪你,你凭什么抓着我们不放!” 金明纲扭过头去恶狠狠地盯着她,谁知星落根本不怕,还拉着韩钺上前几步,仿佛脖子上没架刀似的,“你过得不如意,我还过得不如意呢!” “姑奶奶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莫名其妙被抄了家,沦落到这个破地儿当奴隶,好不容易消遣一会儿,还被你这个疯子绑了过来!” 她越说越激动,说得旁边拿刀挟持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够了!” 金明纲一声大喊,两只箭从他头上飞过,直直栽进两个挟持人的身体里。 星落和韩钺默契地一脚踢开两人,朝韩铭的方向跑去。 黑夜中,李沉萧放下弓,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这丫头刚才瞥见了他,便迅速反应了过来,还有几分小聪明。 “抓活的。” 燕尘领着早已埋伏好寒铁营将士围剿而上,将金明纲那些落荒而逃的手下都一一控制住。 眼看着大厦将倾,金明纲却无比平静。 他低下头扯着嘴角笑,弯下腰去从裤脚处拿出了一柄匕首。 谁也不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或是想到了昔日好友的劝告,又或是想到了当年在川西作威作福的风光,也可能是最初在寻南营中与兄弟把酒言欢的意气,以及夜雨淅沥时与妻子在窗下共剪红烛的温情...... 只是这一切,都已如流沙逝于指尖,再也回不去了。 待李沉萧注意到时,他已经从轮椅上跌落,趴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第4章 第 4 章 “将军。” 李沉萧看了一上午的军报,左看右看,无非就是四个大字——山匪横行。 他将报本扔在桌上,闭目后仰半躺着,按着几近裂开的头颅,“什么事?” 燕尘手里拿着呈上来的文书,“抓了韩小公子的叛贼都不是本地人,全是跟着金明纲从川西来的。他们不是黑风寨的人,我们用尽了刑罚也没能让他们说出黑风寨的位置,只说曾经见过几个黑风寨的人,没什么价值。” 李沉萧皱着眉缓缓点了点头,他早料到没有这么容易。 平昌在皇城以西一千多里外,此处土地不算肥沃,工商也不发达,周围群山环绕,多是山匪聚居之地。近年来战祸不断,许多作奸犯科和流离失所的人便汇聚在了云岭山脉的橐驼山附近,烧杀抢掠,横行霸道。 而这黑风寨,便是云岭山脉中潜藏的最大的山匪寨子。 原本一群吃不饱饭的乌合之众汇集在一起,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可最近一月不知怎么了,不止山脚下的家禽被盗,也不止过路商队的货物被抢,竟连府衙的官粮和寒铁营的军粮都有人敢动。 牵扯到了军队和朝廷,这就是大事情。并且这样的事情,没有内鬼是不可能的。 “另外,那女奴还是没招,死活不肯说出自己跟黑风寨那群匪徒的联系。” 李沉萧倏地睁开了眼。 那天夜里,他一早就察觉到假山处有人,只是怎么也没料到是她。 李沉萧盯着桌子不动,燕尘也不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她一逃出去墨然就盯上了她,果然不简单,只是审了这么多天也没能撬开她的嘴。” 李沉萧沉默了片刻,掀袍正坐。 “我去会会她。” 李沉萧来到寒铁营地牢时,赵翎身上的伤已经被处理了大半,恢复了意识。 她被绑在刑架上,头发散乱,浑身上下都是鞭痕,纤细的手指肿胀青紫,没有一处好肉。 李沉萧见过很多次这样的情景,但他刚走进来时,心头却蓦然一震。 可他面上仍是一派沉静,甚至还略带几分笑意。他抬脚走向赵翎,伸手拨开了她面前被汗湿的头发,露出了那张惨白的脸。 “你说你这是何必,非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他还是一身华服,还是那副高高在上、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 赵翎面无表情地侧过头,躲开了他的手。 李沉萧笑了笑,“看来墨然还是没有下死手。” 他说着看向牢房角落那烧红的烙铁。 滚烫的铁片靠近赵翎的脸,将她惨白的肌肤映照得通红。 赵翎抬起头来盯着他,李沉萧却依旧面不改色。 “你猜一下,这个东西贴在你的脸上,会发生什么?” 烙铁压下来的一瞬间,赵翎下意识地闭上眼偏过头去。 “哈哈哈,”李沉萧扔了那烙铁,“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怕呢。” 赵翎几乎是靠意志力维持着清醒,她挣扎着抬起头来看他,声音微弱,气若游丝,“我说过了,我不知道什么山匪,我也不是叛徒。” 李沉萧望着她倔强坚韧的双眸,忽地变了脸色,冷冷逼近,“是吗?那你烧了你和陆鸢的卖身契跟户籍之后,向橐驼山跑什么?” 提到星落,赵翎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声音也带了几分颤抖:“不关她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自己想逃罢了。” “天下这么大,你为何偏偏往那里跑?” “……我在橐驼山长大,我只知道那里。” 李沉萧皱了皱眉,似乎不满意她的回答,“是吗?黑风寨在此处盘踞多年,既然你在那里长大,又想逃回那里,怎么会连一丁点儿消息都不知道呢?” 赵翎无力地低下了头,“我说了,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想逃!” 李沉萧没有理会她痛苦的呐喊,他凑上前去,替她擦试着额间的冷汗,“奴隶私逃可是死罪,你想好了?” 赵翎没有答话,她闭上了眼睛。 李沉萧靠在她的耳边低语,“我可以帮你,你只要告诉我,你跑去橐驼山究竟是去做什么?” 赵翎侧过头去望着他。阴暗潮湿的牢房中,两双各怀心思的眼睛彼此注视。 “将军到底想要听什么?” “你知道我想要听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 “别说你不知道。”李沉萧强硬地打断了她,“你那一身功夫可做不了假。” 说到心虚处,赵翎不自觉地偏过头,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是秦嬷嬷教的好。” 秦嬷嬷有几斤几两,墨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断然教不出赵翎这样的徒弟。 李沉萧知她仍不愿配合,便假意转过身去,“你既然不想说,我就只好去问问你的好姐妹了。” “你们找到星落了?!”他此话一出,赵翎惊惧地转过头,“此事跟她没有一点关系,她的卖身契和户籍是我自作主张烧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李沉萧难得见她如此慌张,嘴角勾起一抹笑,“她知不知道,问过不就清楚了?只是不知道她的骨头有没有你的硬,能不能受得住这些酷刑。” 他说罢作势就要离开。 “等等!”赵翎急忙叫住他,“你放过她……我告诉你。” 韩铭救下韩钺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 韩钺知道他哥哥生气了,在寒铁营心不在焉地训练了几天,终是鼓起勇气回了家。 他深夜回来,管家王叔朦胧着眼,披着外衣替他开门,见了是他又惊又喜,“小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夜已深,厅中却灯火通明。 韩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哥?” 韩铭坐在窗边,右手握着兵书,左手抚着额间,手肘抵在矮桌上,听了他的声音只略一抬眼,随后便又将目光移至兵书上。 韩铭披散着头发,眼中血丝萦绕,看起来很疲倦。 若没有急事,他平时甚少这样晚睡。 他不理韩钺,甚至懒得看他。 韩钺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他心中的焦躁不安达到了顶点。 他倒了一杯茶,缓缓走上前去,跪在了韩铭身侧。 “哥,我错了。” 韩铭终于肯转过头来看着他。 他接过这杯凉透了的茶,淡淡道,“起来。” 韩钺摇了摇头,“我不。” 他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不知该怎么让他哥消气,只能委屈地惩罚着自己。 韩铭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终究是于心不忍。他将兵书盖在桌上,走上前将韩钺扶了起来,“你这小子,从小到大就没让我省过心。” 韩钺这才嘿嘿一笑,连忙献起殷勤给韩铭捶肩,“哥,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这样的话韩铭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我问你,你跟那个女奴怎么回事?” 他声音严肃,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味。 韩钺心下一沉,“就是,就是普通的好友。” 他话音刚落,韩铭冷不丁地转身扒下他泄了力气的手,呵斥道:“你说你想当将军、想保家卫国、想上战场杀敌,我才将你送进寒铁营,你在里头才待了多久?好的不学,去干这些勾当!” 韩钺低着头乖乖挨训,一句话也不敢说。 韩铭见他这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警告你,再有下次,我打断你的腿,滚!” “是是,”韩钺连连点头,“哥,你消消气,早点睡觉啊。” 他说着便灰溜溜地逃走了。 韩铭头疼地扶额。 赵翎承认,橐驼山深处有个寨子,她小时候也的确见过寨子里的人。 “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有。”赵翎立刻否认,“我在成为奴隶前就很久没有见过她们了,时间太久远,当时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 李沉萧若有所思。 从他们接触到的情况来看,赵翎的确与那帮山匪没有直接联系。况且她在的奴隶所位于寒铁营城北,而军粮被盗的地方多在寒铁营城南。 “你还记不记得寨子的位置所在?” 赵翎沉默了片刻,“我那个时候太小了,具体的位置,我也记不清。不过我依稀记得,那个地方极为隐蔽,远离外面的村落,而且还有一大片肥沃的土地。” 李沉萧低头沉思。橐驼山缺水少土,能养活这么一大寨子人的土地必然极为稀少。 “如果我能看到山里的场景,说不定可以辨认出来。” 李沉萧看着她一笑,“哼,你倒是会打主意,想趁机逃跑?” 赵翎也是不甘示弱地一笑,“怎么,将军抓得住我一次,难道还怕我再逃?” 她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亮,任身上如何狼狈脆弱都遮掩不住。 这是李沉萧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与这昏暗的地牢和满身的伤痕格格不入,像是悬崖上垂出的劲草,看起来那样脆弱,实则却坚韧无比。 “好,我信你。” 赵翎暗自松了一口气。 “将军,我还有一事相求!”赵翎望着李沉萧道,“我知道奴隶私自离营视为叛逃,可星落她还小,求将军看在她年少无知的份上网开一面,饶过她一次,所有的罪责我愿一力承担!” 李沉萧皱了皱眉,看着她连说话都十分艰难、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忍不住在心头埋怨——自己都这样了,还有心思管别人! 李沉萧转身离去。 “将军!” 身后的声音多了几分渴求。 他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我连你的罪都没追究,还会杀了她吗?” 赵翎愣了片刻。 “多谢。” 他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善良一些。 当权者的这一点怜悯,足以抵的上两个人的命。 李沉萧离开牢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墨然放了赵翎,再找个大夫给她好好疗伤。 也不知是为什么,一想到能够再见到她,他便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第5章 第 5 章 星落再次见到赵翎时,她就这样满身伤痕、狼狈不堪地被士兵搀扶回来。 “翎姐姐!” 星落冲上前去,激动地与她相拥在一起。 可刚一接触,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闷哼。 “星落?” “翎姐姐?” 担忧的声音如出一辙, 星落搀扶着赵翎回到屋中坐下。 “他们对你用刑了?” “不过是几下鞭子罢了,姐姐不必担心。” 看到星落伤痕累累的后背,赵翎不禁皱了眉。终究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吗。 星落怕她担心,连忙推开她,又拉起她的袖子粗看了眼她身上的伤痕,瞬间泪眼婆娑,怒骂道,“这些人真不是东西!” 即便已经处理过,赵翎身上的伤痕依旧可怖。 赵翎替星落抹去眼角的泪珠,安慰道,“还能有命回来,我很知足了。” 星落依偎在她怀中,含着几分愧疚,既为她伤心又满怀不甘,“姐姐,早晚有一天,我们一定会摆脱这个牢笼。” 赵翎轻轻嗯了一声。 四角的天空上方,一只鸟在她们头顶翱翔。 “将军,你何必亲自去呢?” 燕尘实在是不理解。 李沉萧自顾自地喝着茶,根本不听燕尘的絮叨。 “将军,且不说那女奴说的是不是实话,就算她真能找着那寨子,万一她们来个里应外合请君入瓮,你不就......!” 燕尘急得团团转,李沉萧却仿佛根本不当一回事,将茶杯轻放在桌上,“你放心,我死里逃生那么多次,几十万大军都没将我砍死,还能死在几个山匪手上?” “这能是一回事吗?”燕尘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云岭山脉密林丛生,道路复杂,蛇虫鼠蚁众多,天气变幻莫测,就算是从小住在里面的人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能不迷路,更何况从未踏足过其中的李沉萧? “行了行了,你走来走去的不累吗?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去给我挑几个利索的人随我一同进山。” 赵翎的伤好的七七八八,就有人传令要带她去宁王府。赵翎刚走到宁王府外,就见二十多个人骑着马佩着剑候在门口。 为首的人自然是李沉萧,他今日换了身暗纹玄衣,束发簪冠,骑在马上气宇轩昂。 他见了赵翎,朝她道,“过来。” 赵翎微微蹙眉,向他走去。 她刚一靠近,李沉萧就笑着伸出了右手,“上来。” “什么?” “上来。” 李沉萧又重复了一遍。 赵翎后退了半步,“不,我自己会骑。” 还不待她反应,李沉萧松了左手的缰绳,弯下腰去眼疾手快地将她抱了上来。 “你!” “别动。” 李沉萧嘴角微扬,一夹马肚便向前奔驰。 赵翎急忙转过头看向前方,眼中惊恐万分。她僵在马上,直直地挺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 李沉萧将她环在怀中,戏谑般地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不是说会骑吗,怎么感觉你在抖呢?” 下了马,赵翎还是惊魂未定,扶着山路旁的树干恶心了好一会儿。 李沉萧倒是颇为耐心地等着她,甚至还贴心地给她递来了水。 赵翎看见他这张脸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夺过水来。 “理解一下,怕你跑了。” 李沉萧看见她愠怒的模样,不止不担心,还十分不知死活地笑脸盈盈。 这里是橐驼山的入山口,不用他开口,赵翎也知道他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那将军可得跟仔细了,山林深处的路,马儿可走不了。” “你放心,追到你,我还是有把握的。” 两人一笑一嗔,表情颇为精彩。 初进山时,路虽窄,却还勉强算平整,走一时半刻还能遇上几个担着粮食的农民。赵翎说,橐驼山的山脚和山腰有几块能够耕种的地,大部分村民便聚居在这周围,每日辛苦劳作,风吹日晒,数九寒冬不得歇,还要向地主上交粮食和地租,为他们服役。 赵翎看着地里弯腰劳作的人,他们皮肤黢黑,脸上沟壑纵横,穿着粗布麻衣,身上大汗淋漓,一刻也不得闲。即便这样,全家老小仍旧吃不饱饭,整日挨冻受饿,一代又一代地忍受穷苦磨难。 她望向身边的人,李沉萧也一样在看着她。 他能感受到她平静外表下翻涌起伏的情绪,只是没听见她心中的悲悯和不平。 山里的路错综复杂,越往山中走,草愈深,木愈盛,几乎是低头不见土,抬头不见天。 一队人马走了一天,只在晌午时略微休息了半个时辰,此刻早已经筋疲力尽。 赵翎摇摇晃晃地扶着树坐下,李沉萧才下令休整。 他蹲在赵翎身前,递给她一壶水,“没事吧?” 赵翎此时满头大汗,脸色苍白,早没了力气回他话,只瞟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觉得呢?” 李沉萧看见她的眼神后也知道自己这话多余了,故意玩笑道,“没想到你身手不错,体力却这么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逃跑。看你这身子骨,恐怕连平昌都难跑出去。” 赵翎气得差点没被这口水呛死,“咳咳咳、咳”,她转头怒瞪着李沉萧,“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在那地牢中受尽苦楚,能随你们走上一日已是在强撑,你还——” 她说着又被几声猛烈的咳嗽打断。 李沉萧自知理亏,可是埋着头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问道,“这么多天了,你的伤还没好吗?” 赵翎扭头一瞪,“将军以为人人都是你吗?能舒舒服服地被人伺候着、好吃好喝地躺在床上养伤?” 李沉萧被她怼得彻底沉默了。 可这能一样吗?她可是奴隶!还是戴罪之身! 他站起身,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了,回头问道,“你这脾气,一直都是这样吗?” 这话把赵翎问到了。 她甚少发火,面对谁都是沉着冷静的样子,几乎从未这般“畅所欲言”过。也不知是逃跑被抓后干脆破罐子破摔,还是看见这个不可一世的人就来气。 “是又怎样,将军还想再赏我一巴掌?” 李沉萧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位姑娘,你说话注意点,你可是逃犯。” 赵翎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其实这家伙不那么高高在上时的样子,也没那么不可理喻。 日薄西山,橙色的晚霞染亮了山间。 赵翎望着树隙间投射出的光亮,心中感慨万千。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了。 “你还走得动吗?” 他竟然还想继续走? “太阳要落山了,先找个地方休息,明天再继续走吧。” 李沉萧听完笑了,“我带你来这里,是来找山匪窝子的,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可是夜深了,山里伸手不见五指,将军想怎么找?我的眼睛可没那么好。” 急夜行军,翻山越岭,李沉萧也不是没有过,况且正是夜深之时才更好隐蔽行踪,也易发现火光。 见他仍未动摇,赵翎继续道,“今日奔波一整天,我确实也很累了,再往深处走,我恐怕撑不住。” 李沉萧听到她这样说,也松了口,“你既然这样说,我信你。只是你别忘了,那些山匪打家劫舍、残害人命,连官府和军营都敢抢。他们这样横行跋扈、作恶多端,一日不除,平昌城上下就一日不得安宁。” 他说着走到赵翎身侧,沉声道:“我可不希望到头来,发现你跟他们有什么瓜葛。” 黑风寨的罪行赵翎自然有所耳闻,单单就是星落被绑的事她还心有余悸。 只是那些山匪......真就如此十恶不赦吗? 更深露重,山里云雾缭绕。 天彻底黑下来后,他们露宿在一个相对平缓的山坡上,砍去了部分穿插在林间的杂草与矮灌木,以获得栖息之地。 赵翎靠着树不知在想些什么时,李沉萧拿了跟绳子朝她走来,赵翎浑身一颤。 “你要干什么?” “委屈一下。” 李沉萧用绳子绑住她的手脚,最后将绳子的另一头绑在了他自己的手上。 “好了。” 李沉萧面带微笑地晃了晃手中的麻绳,丝毫不理会赵翎愤恨的眼神。 “你知道的,我是不会放心让你毫无拘束地在这荒郊野岭过夜的。”他扯了扯绳子,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所以,你最好不要有别的心思。” 赵翎瞪了他一眼,艰难地挪动到刚才靠着的那棵树下。 两人之间最远也就五六步的距离,李沉萧知道她此刻定然不想见他,便自觉地在离她最远的地方躺下。 身下的泥土和石头有些硌,耳边蝉虫鸣叫不止,抬头只看得见茂密遮天的枝叶。 真是很久没有这样的体验了。 李沉萧望着不远处背对他躺下的赵翎,似乎已经睡着了。 李沉萧今夜莫名睡得很沉。 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习惯了时刻紧绷着神经,他几乎很少睡得这样深沉过,这让他很不安。 以往,每当他感到不安时,他几乎会立刻睁开眼起身,可是今夜不一样,他越想醒来,却越来越感觉自己身处梦境之中。 情况很不对劲,是有人使了迷烟还是下了迷药? 李沉萧紧皱着眉头,似乎听到周围有动静。 草木丛生的山林中,一个乌发散乱、赤脚缟衣的女子正快速地穿行奔跑着。 她皮肤白皙,像月光一样皎洁柔和。 李沉萧想要追上她,不断地伸着手呼唤她的名字,可是她却怎么样也不肯停下来。 终于,她回过头来。发丝纷飞落下间,她眉头似蹙非蹙,双眼深邃澄澈,远远地望了他一眼,却不曾减慢脚步,就这样消失在了树林之中。再不相见。 “赵翎!” 李沉萧惊得猛然坐起。 他愣了一下,拂去额间的冷汗,才发现这不仅仅是梦。 手上的绳子尚在,但绳子那头却断裂一地,几块锋利的碎石散在旁边,哪里还有赵翎的影子? 而那边的士兵都还在呼呼大睡,丝毫没注意到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水不翼而飞了几份。 “起来、起来!” 李沉萧一边大声呼喊着,一边解开绳子,揉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撑地站起。 他踉跄着步伐走上前去,只见刚才赵翎躺着的地方有一小滩血迹和一块染血的碎石。他还来不及细想,转头一看那群士兵竟然还在原地安睡,仿佛刚才的吼声只是蚊子叫。 李沉萧压不住火上去踢了几脚,“快醒醒!起来!” 这才终于有人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这个地方不对劲,把大家都叫起来,原路返回!” 他交代完就往周围一个劲地探,直到发现点滴血迹和刚被人踩过的草木足迹。 这些痕迹向着山林深处延伸,勾勒出了一条清晰的道路。 第6章 第 6 章 昏暗的密林中,赵翎朝着山林深处跑去。 她故意将他们带到长满迷惺草的地方露宿,在众人昏睡之时用碎石割破肌肤来保持清醒,再用锋利的石块边缘割断绳子。 她踩着破烂的草鞋,用那双红肿破碎的脚掌逃向荒芜的无人之地。 赵翎喘着粗气,她已经疲惫至极。 她回过头看着来时的路,两山中间夹着一片看不见的密林。她从北向南,迎着风狂奔,好像跑了很远,却又好像从未逃离。 她不敢久留,只稍喘息片刻,便又立刻朝着看不见尽头的深林中跑去。 李沉萧顺着她的足迹追去,就像她逃跑的那个夜里,一个人跑在石板路上,一个人与她同步跑在屋檐上,追上她,超过她,拦在她面前,最后抓到她。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可惜天空片片乌云,除了阴暗的光亮和闷沉的空气,再无其它。 赵翎已经能感觉到有人在追她,而且那个人很快,他比她强壮,比她康健,也比她有权势,只需要一句话,甚至一个手势,就可以让她粉身碎骨。 李沉萧能看到赵翎瘦弱的身影在林中穿梭,她像一个坠落人间的谪仙,乌发飘扬,衣袂翩翩,似一阵风,轻轻地拂过大地山涧。 他们越靠越近,从夜半到清晨,从半山腰冲至山谷。他的手能触摸到她的发梢,赵翎知道他就在身后,却不愿意回头。 大雨刷刷地泼下,树叶被打得上下颠头。 眼前的路越来越模糊,终于他扯住她的手臂,赵翎猛然回头,一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她抬眼看着李沉萧,眼中悲愤不甘而又绝望。 李沉萧摸着被打的右脸,有点懵。 半晌他笑了笑,“怎么,还记恨着第一次见面我扇的那一巴掌?” 雨水从赵翎头上淋下,她不停地喘着粗气。 她看着李沉萧那张脸,侧过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张着嘴,反复扯起嘴角,终于笑了,她笑着笑着,竟然笑出声来,而且笑声越来越大,惹得李沉萧不知所以,但也跟着一起笑。 她的睫毛有些长,不算很翘,被雨水挂垂着,像古画里朦胧的美人。 李沉萧望得出神,赵翎却突然提拳暴起,她向着李沉萧的脸打去,李沉萧猝不及防弯腰后倒躲避,他拉着赵翎的那只手紧紧握着,赵翎失去重心,在他起身时倒在他怀中。 两人对望一眼,赵翎迅速推开他,可是手腕却仍被他紧紧抓着。 李沉萧笑道,“我不会放手的。” 赵翎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又起脚踹去。 两人扭打在一起,泥土和雨水飞溅起来,一招一式都显得沉重而又模糊。 李沉萧果然如他所说,宁愿多挨上几脚也没有松过赵翎的手。 赵翎看到他痴痴的笑,恼怒中又突然多了几分退缩,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 天空一声轰鸣,雨越下越大,雨水像瀑布一样汇集着从四方涌来。 赵翎停下了攻击,突然警觉地扫视着四周。 李沉萧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道:“怎么了?” “雨太大了,这里地势低洼,会被淹没的。” 她脸上露出了一丝恐慌,手心全是冷汗。 “跟我走!” 赵翎反握住李沉萧的手臂,拉着他往回走。 “你不跑啦?” 暴雨裹挟着泥沙冲了下来,路越来越滑。 他这个时候居然能还有心情开玩笑,赵翎着实是佩服,“不想死就走快点!” 面前是一个近乎垂直的斜坡,赵翎实在是累到了极致,一手抓着树根,一手扒拉着泥土,脚刚一踩上去就差点卸力滑倒。 李沉萧低头浅笑,大步跨上前去双手抓住树根,一步跳了上去。他接着俯下身,向赵翎伸出了手。 赵翎最看不惯他这副得意的样子,可如今狂风骤雨,也只能由着他牵着手攀登。 李沉萧不顾她逃避嫌弃的眼神,硬是扶起她的手,“你指路,我带你去。” 两人一路向上,顶着暴雨在山林中艰难前行。李沉萧回望身后,一山重一山,根本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天空被云层堵得严严实实,露不出一丝光亮。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都已经浑身湿透精疲力竭之时,终于走到了赵翎口中的栖身之地。 李沉萧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山洞——地面平缓,石壁光滑,角落还堆积着一些发霉的干草。 洞外暴雨如柱,仅一步之遥,便仿若身处另一方天地。 “这地方还挺不错。” “这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赵翎蹲坐在角落,她已经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沉萧也一样疲惫不堪。他坐在赵翎对面,看着她眯上眼缓缓睡去,不久后也陷入了梦境之中。 再次醒来时,对面的赵翎已经不在了,李沉萧慌乱地站起身来。 洞外依旧大雨倾盆,微弱的光亮下,一个身影从角落的黑暗处走出。 只见赵翎瞟了他一眼,手中搬了几块石头放在地上,又将稻草铺在上面,还找了几支没被淋湿的树枝,用长草做了根草绳绑着,钻木取火。 她的手不断地摩挲着,始终不见火星,手掌却已被利草割裂了皮肉。 李沉萧看在眼里,开口道,“我来吧。” 赵翎抬头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将那草绳交给了他。 两人一番努力,终是燃起了小小的火焰。 “眼下找不到干燥的柴火,这点茅草要不了多久就会烧成灰烬,到时又是一片黑暗。” “先把衣服烤干吧。” 赵翎不置可否,李沉萧倒是动作很快,开始解开外衣,赵翎默默偏过身去。 两人在洞中磨蹭了一会儿,衣服已不再滴水,只是仍旧是浸湿的状态。 李沉萧两手拎着外衣,赵翎背对他安静地坐着,两人一时无话。 兴许是长时间的等待太过无聊,李沉萧主动开口问起了赵翎,“你小时候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赵翎摇了摇头,“记事起是和我娘住在这里,大概过了几年,我们得了山脚下一个猎户的帮助,在山里搭了一间小屋子,就搬离了这里。” 李沉萧有些惊奇,“所以你是一出生便住在这山洞里吗?” 赵翎神色落寞,“我不知道。” “我好像没听你提到过你父亲。” 赵翎望着山洞外的大雨发呆,看不出心情,“我从没见过他。” 李沉萧扭过头去,她背影单薄,李沉萧说不上来的心里一酸,“他去哪儿了?” 赵翎依旧是摇头,“我不知道。” “难道你从不曾问过你娘吗?” “我娘她……有些痴傻,”赵翎苦笑,“她老是倚在屋门口痴痴地向外望,嘴里还不停地低声喃喃着‘赵翎、赵翎……’” 赵翎?李沉萧又问,“那是你的名字?” “那不是我的名字,”赵翎毫不犹豫地否认道,“我没有名字,我娘从没叫过我任何名字,甚至没对我说过任何话。卖身的时候,那个人问我名字,我不知该怎么答,便只能告诉他我叫赵翎。” 她的神情坚强又脆弱,像是被大雨冲刷后的野草。 “你读过书?” “没有,”赵翎神色忽地一暗,转而疑惑,“你怎么会这样问?” “你的卖身契上写的是机灵的灵,可是你却告诉我们,你叫赵翎,令羽翎。” 原来是这个。 “那是星落教我的。”赵翎低着头,眼中却闪烁着微妙的光芒,“她说,翎是鸟儿身上的羽毛,带着它们自由飞翔。” 干草燃尽,火光忽灭。 好在衣料不再湿得浸寒,两人结束了谈话,寻了块略软的土地背身躺下。 山里的雨夜冷得吓人,外头又是狂风大作,李沉萧闭上眼,却总是睡不着。 他翻过身来,看见赵翎正蜷缩着身子,双手环抱住自己,不时传出几声咳嗽。 她还微微地颤抖着。 她那么要强,那么倔强,再难受也一声不吭。 李沉萧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外衣。 罢了。 赵翎也没有睡着,她冰凉的皮肤感受着他身上的余温包裹而来,轻轻地放下,又轻轻地离开。 她闭上眼,在他看不见的时候裹紧了那件衣裳,然后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故事的起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翌日清晨,天空还是雾蒙蒙的,雨总算是小了。 “雨要停了,我们往回走吧。” 李沉萧望着洞外稀稀散散的雨滴,语调忍不住上扬。 赵翎慢慢走到洞外,伸出手去感受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它们拂过泥土、树叶和石岩,最终落在她的手中。 “你不想回去,对不对?” 赵翎没有回话,李沉萧早就从她忧郁的神情中看出了她的心思。 “刚下过大雨,从这里回去难保不会遇上山洪,况且现在乌云还没有散去,万一......” “我知道你不想回去。” 李沉萧打断了她的“狡辩”。 赵翎转过身来,目光变得凌厉,“回?我回哪里去,这里才是我该回的地方。” 李沉萧沉默了片刻,缓缓走上前来。赵翎本以为他要说些什么,谁知他一言不发,抓起她的手腕便往外走。 “你这次逃跑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但你必须跟我回去。” “凭什么?” “凭我抓住你了。” “你不可能次次都抓得住我。” “很不巧,目前为止我次次都抓住了你。” “你!”赵翎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一看他那倔驴一样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将头一偏,既不开口,也不理他。 李沉萧见她这样,自顾自地说了几句话没人回后也自觉地闭了嘴,两人一路无话。 不多时,天空就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为了抄近道,赵翎领着他走了一条贴着山腰的极窄的小路,这里的山树稀土石松,崖壁陡峭,下雨之后路更加湿滑,两人只能一前一后侧身慢慢挪动。 眼看乌云密集,天越来越暗,李沉萧开始暗自后悔,不该自作主张强行拉着赵翎回去。 赵翎心中也十分不安,这条路比她记忆中的窄多了,此时天雨路滑,更是危险重重。早知道就不领他走这条路了。 心里这样想着,可是两人还是跟之前一样,谁也没有开口。 雨越下越大,已经到了几乎看不清前路的地步,只能略微低着头缓慢前进。眼下进退两难,两人也只得硬着头皮咬牙过去。 耳边雨落下的声音嘈嘈切切,时不时更有惊雷轰鸣,李沉萧的注意力全在前方,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看去,总算前面的路要宽上许多。 赵翎觉得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不像风声,不像雨声,也绝不是雷声。 她抬起头来,顶上雨水裹挟着泥沙和碎石像瀑布般轰隆隆冲下,几棵未长成的小树拦腰折断,一齐席卷进这股激流。 “小心!” 赵翎几乎没有犹豫,一把推开李沉萧。 直到向前跌倒在泥土里,李沉萧都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他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转身看着洪流对岸的赵翎。 赵翎跌倒在地上抱着右臂,她那半条小臂血肉模糊,连带着流过她身侧的水都带着血色。 “赵翎!” 她的左手也满是鲜红的伤口,只是看起来没有那般可怖。 李沉萧还欲上前,可是眼前奔涌的泥石流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两人中间的小路早就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头上是石飞滚滚,脚下是万丈高崖。 “你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是啊,赵翎心想,她为什么要救一个压迫她奴役她的敌人? 赵翎咬着牙站了起来,前面的路越来越少,她连着后退了好几步才对李沉萧说道,“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你会看到一棵很大很大的银杏树,看到那棵树后朝北走,就能走到我们来时的那条小路。” “不,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他话音刚落,几块飞石就从上面掉落下来,擦着他的头飞过。 赵翎苦笑着摇了摇头,“快走吧!” “赵翎!” 赵翎没有再听他撕心裂肺的吼叫,她知道那于事无补,只是转身又朝山林中走去。 “你撑住!我会找人回来救你的!” “你听到了吗!赵翎!” 她听到了,只是她把这话当作耳旁风。位高权重的宁王殿下怎么会为了一个奴隶大动干戈?何况这个奴隶,更渴望能在天地间自由地奔跑。 李沉萧眼睛红红的,他知道不是因为不息的风沙和雨水。他怔怔地看着赵翎越走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他眼前。 他有些恍惚地转身走着,几步之后又回过头来。 如果不是赵翎那一推,他这个不可一世的大将军此刻就该长眠于这荒山脚下了。 其实他对她很不好,威胁、侮辱、拷打......可那生死一瞬间,她居然选择了救自己。 李沉萧不会明白。 他小时候在宫中长大,少年时从军征战,见惯了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以德报怨者寥寥无几,恩将仇报才是常态。人人追名逐利,不择手段,所谓的礼义廉耻不过是用来约束弱者的武器,表面风度翩翩的君子,华服之下其实禽兽不如。 他或许很难理解,一个被世道碾压的人会愿意牺牲自己,去换取别人活命。 刚才那一瞬间很险,差一点赵翎就会被卷进激流之中。她拖着沉重的身体,迷迷糊糊地走回了山洞中,在这里,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们问她黑风寨,其实她根本就记不清寨子的位置。那个时候她还太小,是在路边饿晕之后偶然碰到了寨子里的人。他们救了她,还教她武功、教她识别草药菌菇,她也偶尔帮他们搬运过一些东西——赵翎好奇地看过一眼——是刀。可是赵翎并不觉得他们是坏人,因为坏人不会不计回报地帮助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孩子。 身上越来越烫,好像要烧起来一样。外面还下着大雨,记忆中用来止血的草药也没有找到。 赵翎意识有些模糊,好像就要睁不开眼一样。 恍惚之间,她好像看到了母亲向她走来。 母亲没有发疯,她是那样的端庄温柔,像太阳一样温暖地向她靠近,牵着她的手。 这一瞬间,赵翎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只是她再也感受不到饥饿,感受不到恐惧,感受不到痛苦,一切都是这样平静温暖。 如果能够再活一世,真希望日子可以不要这么苦。 第8章 第 8 章 赵翎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盈盈的沉香绕梁而上扑入鼻间,一抹金光穿过薄纱洒在耳边,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好似到了话本里神仙住的地方。记忆里的风雨不再,她头顶锦绣绫罗,铺盖金丝绸缎,恍如枕在云上,温暖而又柔软。 这是哪里? 头仍旧昏昏沉沉,赵翎撑着身子坐起,手上剧烈的疼痛终于将她拉回现实。 她没死。 手臂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如果不用力,几乎已经感受不到痛楚。她抬头看了看周遭,这是一间卧房,她身下这张床又宽又长,恐怕横着都能躺下五六个人;床尾侧边有一扇小窗,窗前放着一方小桌,上面摆有一个碧绿莹润的香炉;床前有一四扇折屏,屏面以丝绢为底,上染一幅泼墨山水,檀木边框上分别雕刻着梅兰竹菊四种花样,光透过来时周围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月光。 若不是身上疼的厉害,喉间又咳嗽不止,她当真以为这里是仙境。 赵翎这辈子都未曾见过这样奢华的装束布置,她看着缓缓升起的炉烟发呆,还在回忆着昏睡前的暴雨。 愁绪万分间,忽然听见有人推开了房门,赵翎抬头一望,只见屏风后一个高大的人影不断接近,待他绕过屏风后,赵翎定睛一看,只见李沉萧正端着一碗热粥,一边走一边吹。 他对上了赵翎震惊又糊涂的眼神,一时间也怔在了原地。 “你怎么自己坐起来了,也不知道多躺会儿。”他说着就坐在了床边,继续吹着手中的粥,“你都躺了三天了,大夫说你这会儿也该醒了,我就让厨房给你端了碗粥来,比较清淡,别嫌弃。” 他一手端着碗,一手举着勺,显然是要亲自喂她喝下。 赵翎还没回过神来,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把脑子烧坏了。她连连摇头,忙伸出手去,“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她的手还没碰到碗,李沉萧就立马撤回,有些好笑道:“你的手伤成这样,怎么自己来?” 赵翎低头看了看自己缠满纱布的手,尴尬地缩了回去。 她偏着头,许是因为尴尬脸颊微红,不看他,也不说话,李沉萧盯了她一会儿,又举起勺子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就当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好不好?” 赵翎再次震惊地看向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种话居然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 到底是自己烧糊涂了,还是眼前这人疯了。 李沉萧见她这副样子,笑着把粥送到了她嘴边。 赵翎犹豫了片刻,张开了嘴。 李沉萧果然没有什么照顾人的经验,看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做起来却手忙脚乱,好几次都把粥抖落在了被子上。 赵翎神情复杂,她看着他那有些笨拙却又执着的模样,不禁开口问道:“你把我救了回来?” 李沉萧笑了笑,“那不然呢,难不成你是自己从那深山老林里飞出来的?” “你这样照顾我,是因为我救了你吗?” 听到这话,李沉萧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随即搅弄着碗里的粥,仿佛若无其事道,“如果我说不止是,你会高兴吗?” 他缓缓抬头看着她,带着些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的小心翼翼。 李沉萧是个有些自负的人,在任何事情上都一样,所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说出那句话之后,心中会如此忐忑不安。 他抬起头的一瞬间,赵翎忽然别过头去,像是有些心虚。 “我有些累了,将军可否先出去。” 她的心在砰砰乱跳。 赵翎不敢看他,更不敢直面自己的心。云泥之别的两个人,一刹那的心动,又能维持多久呢?当他的兴致退却之后,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他们之间好像隔了一条滚滚不尽的长江,彼此对望,却无法走向对方。 李沉萧听到了她的回答,却没有反应。 两个人都没有等来自己想要的答案,时间仿佛凝结一般停留在此刻,谁都不愿率先开口打破。 半晌之后,李沉萧放下手中的碗,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赵翎还没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想要挽留,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的背影那样干脆,看起来就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也对,原本也不会发生些什么。 赵翎拼命地克制着心底的暗流涌动,她不知道,那个人若无其事的外表之下,是同样的惶恐与期待。 养伤的这些天,李沉萧果真如他所说般时不时地来这里看她。 赵翎对他有很多好奇,她从前时常听人说起过他的传奇——他是在战场上以一挡百的大将军、征战四方的不败传说、退却穆伊侵犯的寅朝大英雄。 “你在战场上是什么样的?” 李沉萧轻笑一声,“很丑陋的模样。浑身是血,见人就杀。” 赵翎有些意外,“你讨厌战争?” “谁会喜欢?” 这倒是与赵翎所料甚远。 “可你如今的荣光都是靠战争得来的。”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我生在寅朝,受恩于陛下,别无他法。” 李沉萧神色坦然,多年的征战早已让他看透了自己的命运。 赵翎沉默了半晌。 “你能给我带几本书吗?” “书?”李沉萧有些疑惑,他转而又想到赵翎跟他说起过,她略识的几个字全靠星落那小丫头教她。 想来她没有听懂他刚才说的话。李沉萧笑了笑,“没问题。” 有的时候李沉萧不说话,就静静地坐在床边,赵翎看着他,有些尴尬,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直到他轻笑一声,“你从前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怎么我不说话你也不开口?” 赵翎这才能找到话隙怼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未曾离开那个因大雨而与世隔绝的山洞。 “你还想离开吗?” “如果我想,将军会让我离开吗?” 李沉萧沉默了片刻,道,“如果我不想你离开,你会留下吗?” 赵翎依旧没有回答。 留在他的身边,她会得到什么呢?而离开他,她又会得到什么呢?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站在尘雾中央,周围尽是未知的迷途。 “你不用急着回我,我这里还有一大堆书,你慢慢看,看完四书五经,还有诸子百家,等你伤好之后,我再教你六艺,学完之后,我还可以再教你武功。” 听到他的话,赵翎莞尔一笑,“用这个方法来留住我?” 李沉萧挑了挑眉,“我可没说是为了留住你。” 有的时候赵翎会在半梦半醒间见到李沉萧,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坐在床尾,模糊的脸上仿佛写满了惆怅。 原来滔天的权势也总有夺不来的东西。 能够下床走动之后,赵翎才看清这间屋子的全貌。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卧房外的布置。床前折屏的另一侧,悬着一排红玉珠帘,帘外摆着一张圆桌,桌旁立着一个又高又长的檀木柜。再往前走,又是一座屏风,屏面行云流水地提着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字飘逸流畅,神采飞扬,赵翎不久前才读过,是北宋张载的横渠四句。绕过这座屏风之后,视线豁然开朗,卧房连通着书房。房中一侧置有一方矮榻和一张矮桌,正对着窗下,另一侧置有三炳长剑和两把短刀,锋芒凌厉,绝非凡品。而正中的位置则放了一张宽大的檀木长桌,桌上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堆着一些从各地传来的军报。 这可不是普通的厢房。 一想到这是谁的屋子,赵翎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多天,她竟然都睡在李沉萧的床上。 赵翎转身便往外走,像逃一般离开这个地方。她刚一推门,一个黑衣劲装的陌生男子便走了过来,拦在她的面前。 “赵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燕尘见她步履匆匆,跌跌撞撞,很是疑惑。 赵翎哪还有心思去想他是谁,只来得及扯出一个尴尬的笑便向院子外头跑。 李沉萧吩咐了让燕尘照顾好赵翎,他哪儿能让她就这么走了?于是燕尘下意识地抓住了赵翎的手腕,不解地问,“赵姑娘,你要去哪里呀?” 赵翎本能般地反抗,手腕一翻便挣脱了他的束缚,退出好几步远,低头道:“我该回去了。” 燕尘惊讶于她的反应,一时还没想通她挣脱的手法,赵翎就已经走出十几步远了,他连忙追上去,“赵姑娘,你回哪里去啊?” 赵翎只是低着头快步走着。 见她不答话,燕尘又走到她面前,跟着她的步伐向后退着走,便退边问道:“你是哪里不满意吗?还是哪里不舒服啊?我让……” 话音未落,他的后背便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院墙, “哎呀!” 燕尘痛得龇牙咧嘴,赵翎也停下脚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燕尘连连摆手,可是脸上狰狞的表情却不减半分。 赵翎心中有些愧疚,“要不我扶你起来去看大夫?” “不用不用!”燕尘慢慢直起腰来,“撞了一下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还是你的事儿比较重要。” “我的事儿?”赵翎以为他在说她的伤,“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担心。” 燕尘笑了笑,这姑娘怎么这么单纯,“不是这个事儿,是将军,他交待了,让你当他的贴身侍女。” 第9章 第 9 章 侍女?! “为什么?” 赵翎问过也不等燕尘反应,自顾自地快步走出院门。 她有些愤怒,说不上来的愤怒。 燕尘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再去追。 反正有侍卫拦在大门,她还真能跑出去不成? 赵翎出了院门,一时找不到方向,偏偏心中又烦又乱,只顾闷着头快走,丝毫没注意一个人站定在路前。 “你要去哪里?” 熟悉声音飘来。赵翎一时间僵在了原地。 “我……” 李沉萧看到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嘴角微微扬起,走上前来,“是燕尘伺候得不够好,还是我的床睡得不舒服?” “你?”赵翎看着他那一脸戏谑的样子,心里也憋着一股气,“哪里都好,我配不上。” 她说着就要继续走。 “诶诶!”李沉萧拦住她,顺势抚着她的肩膀走到她跟前,“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以走了?” 赵翎抖落他的手,冷冷道:“那你想怎样?” 李沉萧看着她不屑的表情,笑了笑,“这就是你对待主子的态度?” 赵翎瞟了他一眼,退后半步,作势便要跪下。 “诶诶!” 她膝盖还没碰到地,李沉萧就忙将她扶了起来。 “我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 “我可以走了吗?” 赵翎声音冷冽,听不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李沉萧知道她心头不爽,也收起了嬉皮笑脸,替她理了理额间的碎发,“不可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李沉萧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你一定要知道的话,就是我不想。” “不想我走?” “对,不想你离开。” 他的坦诚直率让赵翎眉头微蹙,她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底的慌乱。 “你见过燕尘了吧?” “燕尘?”赵翎回想起刚才的事,“是那位穿着黑衣服的侍卫?” “对,他是王府的侍卫总管,也是寒铁营的副统领。” 寒铁营的副统领?可是赵翎印象里,好像没怎么见过他。 知道她心底的疑惑,李沉萧笑着说,“他从小跟随我南征北战,在我身边呆惯了,我没他不行。” “哦,”赵翎漫不经心地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沉萧笑了笑,拉过赵翎的手。 他的动作轻松自然,像随意扔出了一颗石子,却在赵翎心里却激起了不小的涟漪。她挣扎了片刻,却拗不过他的力道,便只任他拉着。 他们就这样,从一前一后到并肩而行。 “我爹娘早逝,小时候在宫里长大,之后又行军打仗多年,父母留下的旧府邸完全荒废了。这座新宅是我打定回到平昌之后才开始修建的,虽然大,但可谓百废待兴。” 赵翎这才注意到,府中一眼望去皆是荒草空地,唯一可见的人烟味都围绕在李沉萧的寝院附近。 “燕尘一个人身兼数职,实在忙不过来,我便想不如你来帮我。” “我?”赵翎停下脚步,“我半辈子没出过奴隶所,连字都不一定能识得全,怎么帮你?” “不打紧,”李沉萧拉过她的手继续走,“你平日就在我的房里伺候我,要是燕尘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地方要你帮忙,你就让他教你。” 他语气轻缓,仿佛是在同她商量。可是赵翎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将军,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他们都是相当高傲的人,话说到这里,其实彼此心底都已明了。 赵翎并非是不知道他的心思,可她害怕。 若他只是一时兴起,那么激情褪去之后,他大可以继续另寻新欢,可是她呢?她会被困在这了无生气的地方一辈子。 她不会相信,像他这样位高权重的人,会一辈子一心一意地对待一个人。 望着她思绪万千的模样,李沉萧有些不解,他不明白她的担忧。他直接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已经跟墨然打过招呼,你既离不开这座宅子,也回不去你的奴隶所。” 他笑得狡黠灿烂。 赵翎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墨然听到李沉萧要将赵翎调去王府做他的侍女,愣了愣,而后淡淡地点了点头。 “将军!” 在李沉萧快要走出房间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金明纲的身份已经查证了,他原本是抚西军寻南营的教头,后来不知何故失踪,再出现时,便是他与穆伊勾结、煽动和领导九幽神教的叛乱。被击溃后他侥幸逃脱,后来才逃到平昌。只是他与黑风寨的关系不清,并且他死之后,城南仍然有军粮被抢,可见金明纲并非黑风寨的领导者。” 他说完之后沉默了许久,纠结万分。 李沉萧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意不在此,“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墨然知道自己终究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先行躬身请罪,“将军,那个女子身份不明,您不能贸然留她在身边。” 李沉萧笑了笑,“你怀疑她?不必管这个。上次搜山之后,我和你说了几个位置,你记下了吧,多派几个可靠的人去好好打探。”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墨然见劝他不动,只得无奈道:“是。” 下午的时候,燕尘带着赵翎在王府里绕了一圈。 李沉萧的松云院在王府的西南角,朝东走有一个很大园子,名为馥园,位于王府中心,联通了前厅后宅和东苑。 “这片地是曾经的平昌府衙,荒废了很多年,因为地方大,又离寒铁营近,便被将军买了下来。”他说着指了指东边围墙后的几处屋子,“那里是东苑,是从前衙门关押犯人的地方,你平日别往那儿去。” 赵翎点了点头,心道这李沉萧可真够勤勉,连自己的宅子也要留个地牢审犯人。 燕尘说完便领着她朝后宅走。 这里有好几处庭院,皆是新修建的,大多还没完工。 “将军回来得匆忙,这些庭院也没能修建好,”他说着笑道,“不过也不打紧,反正他也没娶妻纳妾,修了也白修。” 赵翎望着这些宅子,心中苦笑。 接着燕尘领她去了府中的东北角。这里是府里管内务的地方。厨房、库房、浣衣房、还有杂役丫头们的饮食起居,都在此处。 赵翎心中感慨,刚才那么大的庭院只分给几个人住,如今这么多人,竟全“挤”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当然了,说这里是巴掌那是跟整个王府比,真要论起来,这块王府中的小地恐怕比许多商贾之家的府邸都要大。 见燕尘来了,几个领头的仆从纷纷凑上前来,恭敬地问道:“不知燕总管到此,有何要事?” 燕尘一见人都齐了,便道,“你们都且认认,这位是将军的贴身侍女赵翎姑娘,以后府里的事我没空管的,你们都听她吩咐。” 几人闻言皆是一惊,饶是再好的表面功夫也忍不住面面相觑。 不久前刘管家才提议给将军安排几个贴身侍女,谁知被燕尘一口回绝,说将军不讲究这些。如今竟突然来了个容颜不俗的女子,几人心中纷纷有了揣测。 “赵姑娘好!” 管厨房的孙嫂子连忙上前哈腰道,“姑娘有事儿尽管吩咐,将军想吃什么喝什么,叫人来传话一声就好。” “姑娘呐,我是管府上衣布棉被的,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几人热情洋溢地凑上前来介绍着,有说有笑,弄得赵翎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等他们一个一个都拉着手说完了,燕尘才领着赵翎往回走。 “先前你跟我说府上人少事儿少,我还以为是真的呢。” 燕尘哈哈大笑,“你就知足吧,且不说公侯世家,随便寻一个地方大户,那人员之复杂、规矩之繁多,都比我们府上更甚。” 赵翎是真难想象,那是何等的富贵奢靡。 “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吃喝洗衣烧水采买,都有专门的人负责接送,你就只管把将军照顾好就是。”他说着意味深长地朝赵翎一笑,“我看依他现在对你的态度,这活儿应该很容易。” 赵翎笑得勉强,“希望如此。” 燕尘偷笑,能让将军吃瘪的人可不多。 “回头我把府上的账本给你,你先看看,有不懂的地方问我就好。” 赵翎点了点头。 第10章 第 10 章 昏暗的烛光下,李沉萧正悠然地提笔练字。 不远处,赵翎垂手侍奉在他身旁。 从寒铁营回来之后,李沉萧就一直待在书房忙碌,赵翎看不懂他在做什么,只能默默站在旁边侍奉,不时地盯着旁边的书架看。 “拿一本云川集给我。”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赵翎快要无聊到极点了。 她一列一列地搜寻着架上的书,那些名字从她的眼中划过,像一个又一个初见的朋友。 “将军。” “怎么了?” 李沉萧回过头去。 “这里的书,我能看吗?” 李沉萧笑了笑,怪不得她看起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先前不是答应过你吗,只要你喜欢,随便看。” “多谢。” 她话音刚落,便从找到了他要的书。 从书架上找出这本书,赵翎颇为喜悦。她接触书的机会不多,能识几个字还全靠星落拿着树枝一笔一笔在地上划给她看。 望着她递给自己书时那喜悦的模样,李沉萧无奈地扶额。还真让她找到了。 “你不觉得,这光有些暗吗?” 赵翎抬头看了看四周。 “是太暗了,将军写了这么久的字,不觉得伤眼睛吗?” 李沉萧简直是哭笑不得。 “我觉得眼睛都快要看瞎了。” 赵翎不解,歪头问道,“那为什么还要一直写?” 李沉萧放下笔,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走向赵翎。 赵翎不自觉地后退,“你要干嘛?” “赵姑娘,你现在是我的贴身侍女。”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人围在窗边。他的气息越来越近,赵翎慌了神,僵硬地倚靠着窗棂。李沉萧的手按着窗台,正好看着她在自己的怀中慢慢脸颊通红。 有意思。 “侍女、侍女又怎样!我、我可以给你找书送饭,我可没答应过你别的……” “什么?”李沉萧故意压低身子,凑到她偏过去的耳朵边,“我没听清?” 那句话说得又酥又麻,赵翎满脸通红,下意识地将他一把推开,背过身去。 李沉萧顺着她的力道向后退了两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手足无措的背影。 赵翎知道他是故意逗她,偏偏又无可奈何。 半晌,赵翎慢慢回复了脸色,她回过头,李沉萧已然端坐在原位,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赵翎不禁眉头微蹙。 耍了她,还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说罢也不等李沉萧回答,赵翎就自顾自地抬脚离开。 “等等!” 李沉萧叹了口气,无奈地又站起身,“你真的不觉得这光太暗吗?” 赵翎环顾四周,是很暗。他一直说这个干什么? “将军到底想说什么?” 李沉萧低头浅笑,“赵姑娘,麻烦你多帮我点两盏灯。” 赵翎恍然大悟。 原来他一直在提醒自己点灯! 周遭蜡烛已经燃灭了好几支,整个房间只剩下两盏微弱的光。 “我这就去。” 赵翎转身就走,恨不得立马找条地缝钻进去。 李沉萧看着她唰一下通红的脸和羞愧的表情,简直乐得要笑开了花。 “将军。” 赵翎的手停在门闩边,她转过头,笑得有些僵硬,“蜡烛和火折子在哪儿啊?” 李沉萧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望向她,那表情好像在说:“你问我?” 在燕尘的帮助下,赵翎渐渐熟悉了将军府的大小事物,她也不禁感慨,“燕总管,您这一天事情也太多了。” 燕尘心里老泪纵横,终于有人看到了他的不易。 两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很快就熟络起来。 “赵姑娘,我们将军这人吧,虽也不是一尘不染,但我还确实没见他对谁动过真心。” 赵翎低头不语,像李沉萧这样的人,她早有预料,而他对她的心思,她也不是不知道。 可是像他们这样的人,真的会有真心吗? 燕尘看出她的愁绪,也不继续谈论此事,恰巧两人走到书房跟前,燕尘拿过赵翎手中洗好的衣物,“我来吧,你先去后宅看看修筑的工匠到了没。” 赵翎点了点头。 她不得不承认,李沉萧与她想象中的那些权贵截然不同。可是人心易变,她又如何敢赌? 燕尘推门进去,李沉萧正看着各地寄来的军报。 “将军,墨然已经基本确认了黑风寨的所在之地。” 听到这话,李沉萧抬起头来,燕尘立马拿出怀中的地图递了过去。 “墨然带人探查您上次标记的几个位置,果然很快就找到了他们的老巢,您还真是神通广大,去转悠一次就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李沉萧笑了笑,这还要多亏赵翎。若不是她突然逃跑,在山中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知无不尽地回答李沉萧的问题,他还真没这么容易推测出来。 “告诉墨然,别打草惊蛇,暗中集结人马一把端了他们的窝。” “是!” 赵翎努力适应着王府的生活,李沉萧不在的日子,她便看书写字,习武练剑,偶尔盯着松云院外的树发呆。 这里一切都好,吃穿用度样样都比从前好了百倍,平日里也没什么重活需要她干,可这样的好日子,却让她觉得有些空虚。 赵翎甩了甩头,让自己从沉思中走出。许是太久没和人说话,又或是太过想念星落了。 这天夜里李沉萧回到寝院,赵翎正坐在书房中歪着脑袋打盹。 李沉萧忍不住一笑,蹲下身来轻轻抚着她的鬓发。 感觉到周围的动静,赵翎缓缓醒来,一睁眼便见李沉萧取出烛火点灯。还不待她缓过神来,李沉萧便道,“替我更衣。” 他留下这话便朝里屋走去,赵翎迷迷糊糊地起身,也随他走了进去。 里屋烛光昏暗,李沉萧脱了鞋子,站在床边。赵翎靠近时,还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檀香味。 “将军今日怎么想着要我来更衣了。” “这本就是你职责所在,往日我事多,你的伤又刚刚痊愈,我早出晚归的,不想你跟着受累,这才没叫你,看你这几日闲得发慌,以后便早晚替我更衣吧。” 赵翎伸手去解他的腰带,他比她整整高出一头,宽肩阔背,腰腹紧实,将外杉退去之后,赵翎便收回了手。 “我先告退了。” 谁知李沉萧一把将她抓住,“去哪儿?” “回我的耳房。” 李沉萧微微一笑。 “我身上还穿着衣服呢,你就一走了之了?” “将军顶天立地的男儿,这么两件衣服自然难不倒您。” 李沉萧笑道,“是吗?那你是觉得一条腰带和一件外袍就能难住我了?” 见她不说话,李沉萧又道,“赵姑娘,你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像极了刚刚替我宽衣,眼神躲闪而不敢直视,就连这昏暗的光都替你遮掩不了。” 他说罢突然一把将赵翎拉近怀中,“如今这般你便受不了了,那等我会儿我要沐浴,你又该如何伺候呢?” 听到他说还要沐浴,赵翎瞬间惊醒,一把将他推开,“将军别拿我开玩笑了,我笨手笨脚的,当心伤了您。” 李沉萧惊讶地笑道:“沐浴还能伤了我?不至于吧。” 赵翎佯怒地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他笑着扶住她的肩膀将她送出里屋,“你先回去睡吧。” 赵翎如蒙大赦地回身离开,可刚走两步又回过头来,李沉萧还以为她是想通了要来伺候自己沐浴,一瞬间也期待起来。 赵翎几番犹豫,李沉萧越发期待,直到她犹疑地开口道,“我明日还要来替将军更衣吗?” 李沉萧低头一笑,竟然是为了这事儿。 “如果我说要,你会来吗?” 赵翎皱起眉头思索片刻,正经道,“你着好里衣,我便来。” 李沉萧忍俊不禁,开口道,“算了,等哪一日你愿意见我不着寸缕的样子,你再来。” 赵翎瞪了他一眼,“那便请将军慢慢等着罢。” 第11章 第 11 章 李沉萧最近都忙得很,赵翎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你先回去睡觉吧。” 已经子时,李沉萧还坐在桌前看军报。他今日又是天黑了才从寒铁营回来,饭也只是草率吃了几口。 “还要添几盏灯吗?” 李沉萧笑了,终于抬起头来,“不用了,早点休息。” 赵翎点了点头,回到主屋东侧的耳房。 李沉萧的院子有两间屋子,北侧的主屋和西侧的厢房,这间厢房一般都是燕尘在住。 今夜燕尘也没睡,不过他不在房中,在寒铁营,跟墨然一起商议着剿灭黑风寨的计划。 城南的粮仓好几天都没有动静了。墨然担心黑风寨的人已经察觉,准备翌日清晨动手。 寒铁营紧锣密鼓地准备了好几天,可谁知形势却忽然发生变动。 是夜,盯梢的人悄无声息地被解决。 黑风寨倾巢而出,十几伙人朝不同的方向逃跑。 到了时间点却没有人回来报信,墨然察觉出了异样。他果断带人包围了黑风寨,可早已人去楼空,只在半路围追截堵了一伙人。 这伙人约莫有二三十个,为首的是个年过半百的中年妇人。她功夫奇高,一交手便知不是等闲之辈。只可惜她年纪上来了,再高的武功技巧也不是墨然对手,几十招后便败在墨然的剑下,服毒不成,被活捉了回去。 这人叫穆三娘,她自称是黑风寨的寨主,烧杀抢掠之事一并揽在身上,还称自己已经解散了黑风寨,所有罪责一力承担。 李沉萧看着眼前这个跪得挺拔如松的妇人,眉头微皱,他并不相信她的话。 “你说黑风寨中的人都散了,那你们安插在寒铁营里的人呢?” 穆三娘否认道,“都没有了。” 她一个人跪在大厅,明明是阶下囚,却高高仰起头颅、目光如炬,像一个赴死的英雄。 李沉萧冷笑道,“你最好是老实交代,否则一道一道的酷刑,你这老身板怕是承受不起。” 穆三娘丝毫不惧,冷哼一声,直视他道,“你不必吓唬我,我这老身板历经风刀霜剑多年,论起来,你还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你才打了几天仗,别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许多事,不过时也命也。这辈子我穆三娘活得问心无愧,贼也罢、匪也罢,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 她这样气势汹汹,李沉萧知道一时半会儿也撬不开她的嘴,便派人将她押到府中的地牢严加看管,又派墨然在城中各处严加搜寻,只是依然没有结果。 “将军,墨然围追到的这伙人像是故意吸引我们注意的,他们中好几人都已服毒自尽,剩下的也都是硬骨头,即便撑不住了,也只想着咬舌自尽。” 燕尘单膝跪地,不敢抬头。他们布局良久的收网功亏一篑,墨然虽是主责,他也难辞其咎。 李沉萧扶着额头,看不出喜怒。 黑风寨反应这么迅速,显然是寒铁营内部出了问题。 “你先起来吧。” 燕尘站了起来,仍然低着头。 “墨然那里,查出来内应了吗?” “没有......” 李沉萧脸色骤变,几乎就要破口大骂。 燕尘身后直冒冷汗。 李沉萧强压着火气道:“接着审穆三娘,再放出消息,本月十六,黑风寨寨主穆三娘在市集门口当众问斩。”说完他指着燕尘,“你亲自审!” “是!”燕尘连忙应下。 穆三娘被捕的事,赵翎也知道了。 燕尘每日早出晚归,每次见到他都是紧皱着眉头,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一个。赵翎还注意到,他很多次回来时,衣服上都溅着血。 一天夜里,燕尘焦头烂额地回到自己的房中。他威逼利诱,酷刑用尽,可那穆三娘还是吐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来。按将军的意思,只能斩首时利用她来引出黑风寨的人。 可那群山匪,真的会现身来解救这位所谓的“寨主”吗? “燕总管。” 一个声音打断了燕尘的思考,他回过头去,“赵姑娘?” 这么晚了,她来这里干什么? 莫非是将军有什么吩咐? 他起身打开门,赵翎端着一壶茶站在门口。 燕尘看着她,有些不明所以。 赵翎笑了笑,“我看您这几天早出晚归的,正好将军那里还剩了些茶,我就给您沏好端过来了。” 燕尘抬头看了眼李沉萧的书房,果然灯火通明。 他在心中暗自叹气,将军这意思,该不会是在警醒他查不出来就别睡了吧! “多谢。”他咬牙接过。 “等等!”燕尘正要关门时,赵翎忽然拦住了他。 “怎么了?” 她明明有话要说,却又吞吞吐吐,燕尘很是奇怪。 “我想问,你们刚抓进来的那个妇人,她,她一定会死吗?” 燕尘突然警觉起来,“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那天她被抓进来时,我远远见过她一面。她上了年纪,经不得苦,如果一定要她死,何不给她个痛快?” 燕尘一下子便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墨然很早就提醒过,说赵翎与黑风寨的关系没那么简单。那时燕尘还全当耳旁风。 “赵姑娘,我不知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但你得明白,她是山匪,不论她年龄老幼,既然犯了伤天害理的罪,这些就活该她受着。”他正要关门,又忍不住再开口道,“赵姑娘,我提醒你几句,虽然你现在是将军的贴身侍女,但有的事情你不该打听就别打听。我们将军的脾气你也知道,小心把自己给牵扯进去!” 他说罢利落地扣上了门。 赵翎心中空落落的。她早猜到了燕尘的反应。 黑风寨里的人她见过,穆三娘她更是再熟悉不过。所以那天只是隔着人群匆匆望了一眼,她就认出了她。 趁燕尘不在时,赵翎假借李沉萧的名义去地牢见过她一面。 她那时被绑在木桩上,手脚无法动弹,全身都是伤疤鲜血,模样十分狼狈。 穆三娘一看到她,便也认出了她,开口求她杀了自己。 赵翎看着她这副样子,实在是不忍心,可她更无法亲手将刀递过去。 记忆里的她大方爽朗,她会赠予吃食,亲授武功,甚至还会哄着病弱的自己睡觉。不止是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黑风寨的她们就像母亲一样,给了她从未体会过的温暖。 城里都在传,这个月的十六,她就要问斩。 赵翎知道,穆三娘不怕死,更不怕那些皮肉之苦,她那么坚韧要强,唯独害怕寨子里的其他人冒险来救她。 树影婆娑,那些熟悉又模糊的面孔浮上脑海,赵翎紧攥着袖口。 燕尘彻底崩溃了。 他一大早叼着馒头赶往地牢,还没走进去,一个侍卫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大大大、大人,出事儿了!” 燕尘心道,这些天就没顺过,还能出什么事儿! 他怒道,“你慌什么,出了什么事儿?” 刚走到牢房的一瞬间,燕尘便明白了。 穆三娘死了。 她死得很安详,一溜黑血顺着微笑的嘴角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