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二十一年秋,大寅与穆伊持续近两年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疮痍的大地又回归于短暂的平静。苍茫天地之间,飞雪如絮,飘零在静静流淌的江河之上,伴随着看不到尽头的兵马长龙向东而行。
初春的平昌还沉浸在一片荒凉的寒冷中。
寒铁营城北的奴隶所里,大盆大盆的衣服散乱堆叠,盆中井水冰凉刺骨,一双双长满冻疮的手却一刻也不敢停歇。
这里的奴隶全是女子,她们或是家里遭了罪被贬至此、或是穷得过不下去不得已卖了身——总之每日便在这方如井的深院里反复劳作,终年胼手胝足、晨兴夜寐,期盼着有朝一日得以解脱。
夕阳西下,失去了阳光的庇佑,院墙下霎时重归阴冷。不少人都搓着手回到屋中休息,只剩下一个女孩还弯着腰捣衣。
在她身旁,站着一个与她年岁相当的少年,正絮叨个不停。他身姿挺拔,脸上总是有意无意带着豁达的笑,与这处阴暗潮湿的地方格格不入。
“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也是你兄长的功劳,跟你有些什么关系?”星落终于瞥了他一眼,手里的捣衣杵发出沉闷急促的响声。
听到她这么说,韩钺急忙辩解,“那是我还没上过战场,等我将来领兵出征,肯定也不会输我哥哥!”
星落扑哧一笑,“你整日围在我身边喋喋不休,何必还要费劲去当什么将军?不如托你父兄的功劳去御史台,动动嘴皮子就能抄家灭族,比你在战场杀敌还要痛快呢。”
韩钺听罢闭了嘴。
这个捣衣的姑娘叫做星落,她本名陆鸢,原是江南侯府世家的千金,抄家时还不满十岁。
正不知如何开口时,韩钺忽然注意到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缓缓停在他们身后。
一看到赵翎,韩钺便笑着叫了起来,“翎姐姐!”
星落一听,回过头去,终于放下捣衣杖,开怀地笑着站了起来,冲过去拉着赵翎的手,“翎姐姐!”
刚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星落便似一只受伤的雏鸟。从小养尊处优的闺阁小姐落难在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若非赵翎主动照顾她,教她拳脚防身,恐怕早已香消玉殒了。
赵翎微微一笑,随即俯在她耳边低声道:“馒头藏在老地方,快去吧。”
“啧!我真是快饿昏了头!”星落笑着锤了锤脑袋,扭头瞪了眼韩钺,“还是翎姐姐对我最好!”
她说罢又佯怒地看了韩钺一眼,便向屋内跑去。
韩钺留在原地乐呵呵地傻笑。
韩钺是寒铁营新来的士兵,他每日一有空闲便来奴隶所找星落。二人常常这样拌嘴逗乐。
星落走了之后,韩钺坐了下来,替她接着洗剩下的衣服。一开始韩钺自告奋勇要替她洗衣服时,星落还很开心,可谁知这家伙不仅笨手笨脚,偏偏力气还奇大无比,三两下就将衣服洗出好几个洞,害她被嬷嬷加罚打骂。
在那之后,星落就严禁他干这些活,只允许他砍柴打水。
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一个月,这家伙洗衣服便有模有样的了。
赵翎看在眼里,她默默站在他身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三月三日上巳节,韩钺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拉着星落溜出去踏春,待到半夜了还没有回来。
院中静悄悄的,赵翎披着外衣,望向窗外那一轮弯月。
更深露重,两件粗布薄衣止不住入骨的清寒。赵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已经快要丑时。
她皱着眉,一边盼望着星落赶快回来,一边又盼望着她再也不要回来。
正愁绪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异响,赵翎侧耳细听,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铁甲晃动的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平静。
这不像是什么好声音。赵翎紧张地望向院门外,想要起身查看。
谁知脚还未触地,院门就被人粗暴地踢开,随之涌入的,是一列身着盔甲、手执铁剑的寒铁营士兵。
半梦半醒间,姑娘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茅屋中就已闯入了乌泱泱一队士兵。
“全部都起来!”
房中顿时乱作一团,士兵凶狠的表情将睡梦中惊醒的女子吓得大惊失色,她们被迫在寒夜中起身,在陌生男子的注视下向外走去,像任人宰割的羔羊。
“快点儿!”
小小的屋子里几十号人互相推搡,混乱的声音充斥回响,有的人还来不及披上那件挡不住风的薄外衣便被推出门外。
不到半刻钟,寒铁营城北的所有女奴都从屋中被赶到了院子里。她们手足无措地站立在一角,或因恐惧、或因寒冷地畏缩着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看向这些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
在混乱中,赵翎悄悄观察着眼前的局势。在这些士兵身后,有一个黑色布衣、眉深目邃的男子。她曾见过这个人,他是寒铁营的统领、飞鹰校尉——墨然。
他这样的身份,为什么会来这里?目光穿过人海,赵翎望向他身后两个不动声色的人。
两人默然站在门后,一言不发。他们身形挺拔,气宇非凡,皆着一身缎料华服,在月光下泛着珠光。左边那人虽肩宽伟岸,可却流露出温文尔雅之态,只是眉头微皱,似乎有担忧之色。
而右边的那个......赵翎刚一转头瞧他,便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
这人比他身旁的人还要高上半分,他一身玄衣,背着一只手,眼神锐利,强大的压迫感叫人不寒而栗。
赵翎急忙低下头去。
她想要避开,那凌厉的目光却不减分毫,直勾勾地盯着她。
“不知大人和两位将军深夜来此,有何要紧事?”
开口的是院中的总管,一位中年女子,姓秦,也是奴籍,大家都叫她秦嬷嬷。据说,她曾跟着宁国公夫人一同上过战场。也正是由于这位巾帼英雄的影响,寒铁营的女奴大多都会学习舞枪弄剑。
“秦嬷嬷,人都到齐了吗?”
墨然这话虽没问赵翎,却叫她心头一紧,她捏紧了手指,努力维持镇静,不愿被人看出端倪。
秦嬷嬷还维持着行礼的姿态,她弯着腰回头看了看,只见赵翎独自一人站在角落,正偏头盯着地面,看不出表情。
那丫头果真是没回来。
秦嬷嬷深吸了口气,又低了低腰,恭敬道,“大人,有一个女奴突发疾病,医馆那边的军医不在,我便做主将她送到城里去看大夫了。”
奴隶私逃是死罪,秦嬷嬷平时虽然严厉,可关键时刻竟冒死替星落瞒下,赵翎不由紧张地看向她。
这拙劣的谎话只能拖延时间,肯定瞒不住这三个人物。他们匆匆忙忙大驾光临,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一个逃掉的女奴显然不在这个范围内。
赵翎皱了皱眉,莫非此事和韩钺有关?
果然,听完秦嬷嬷漏洞百出的话,李沉萧挑了挑眉,笑道,“这么巧?”
墨然没敢说话,秦嬷嬷亦是大气不敢出。
说话的这人是宁国公的独子。当年宁国公夫妇战死,他便被送去宫中养大,十三岁参军,十七岁灭西夏,十九岁收南蒙,二十一岁退穆伊。他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官至左将军,爵至亲王,统领两军,风头无两。
而他旁边这位,便是韩大将军韩楚的长子,抚西军主帅韩铭——也就是韩钺天天念叨的那位了不起的兄长。
看着眼前这个景象,韩铭不禁苦笑,这个弟弟可真会给他找事儿。
周围一片死寂,李沉萧皱起眉头看向秦嬷嬷。
“墨然。”李沉萧语气不善,墨然立马单膝跪地,“属下在。”
“寒铁营交在你手中,你就是这样替我打理的?”
墨然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上位者的威严总是不容侵犯,秦嬷嬷明显是在忽悠他们,当着这么多人也敢明目张胆地说瞎话,显然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墨然沉声道,“是属下疏忽。”说着他看了一眼秦嬷嬷,吩咐道,“来人,将她押去刑房好好审问!”
“且慢!”
眼瞧着那些人就要将秦嬷嬷带走,赵翎急忙冲了出来。
见她突然跑上前来,墨然变了神色,厉声呵斥道:“站住!你干什么?”
赵翎缓缓停在李沉萧身前十步远的地方,她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看向他,便跪下埋头俯身道,“秦嬷嬷白日里在忙别的事,此事是我告诉她的,她体恤我们,才拿了腰牌让我带着人去找大夫。”
墨然扫了她一眼,皱起眉,暗叹她的愚蠢。
李沉萧方才便注意到了她,她胆子不小,竟敢暗中打量他们。
李沉萧冷笑一声,“那既然如此,那人现在在哪儿?”
赵翎极力稳住心头的慌张,沉声道:“她还在医馆。”
“还在?”
“……是。”
赵翎也知道自己这番辩解很可笑,可除了这样,她也无能为力。她苦笑一声,既做不到袖手旁观,又无法两全齐美,到头来除了将自己折进去,好像没有半分好转。可纵然这样,她也还是冲了出来。
“将军不妨再等一等,她若好转了定会自己回来。”
李沉萧轻笑一声,他从来没听说过跑掉的奴隶还会自己跑回来的。
“既然是你带她去找的大夫,那她现在在哪儿?”
赵翎硬着头皮答道:“我只送她出了门,便叫她自己去医馆了。”
“哦?你的意思是说,你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对不对?”
李沉萧上前两步,地上跪着的人将自己的身子压得更低。
李沉萧走上前去,站在赵翎跟前,细细地注视着她。
她身材瘦弱,尽管强压着恐惧,跪俯的身子也略微有些发抖,好似一张折皱的宣纸。
“直起身来。”
赵翎犹疑了片刻,缓缓直起身来。
她乌黑的长发直直垂下,像瀑布一般掩住半张脸。
李沉萧伸出手,想要看看她低垂的脸。
她的皮肤很凉,骨节分明。他划过她的脸颊,捏着她的下巴,想要好好看看这个胆大又害怕的人。他微微抬手,可是眼前这人竟好像在和他暗中较劲。李沉萧不禁皱了眉头,暗暗加大了力气。
好在对峙片刻后,赵翎便如了他的意,顺着他的力道缓缓抬起头来。
月色下,这张朦胧的脸显得清冷苍白,像冰凉的江水,温柔疏远,刺骨冰寒。
那双深邃如珠的眼睛带着一丝恐惧和几分倔强,强硬地望着他。
李沉萧心底泛起一圈涟漪。
他不得不承认,她很美,而且美得很特别。
——啪!
他忽然扬手给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很重,打得赵翎猝不及防。她歪头跌倒在地,白皙的左脸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流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李沉萧皱着眉,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巧言令色!”
赵翎擦去嘴角的血,慢慢直起身子,抬头望着眼前俯视她的人。
他是那样的高高在上,像一个天神打量脚下屈服着的蝼蚁。
赵翎眼中泛着微光,下扬的嘴角似乎写满了悲伤与不服。他们同样是人,却只因出身便天差地别。
她不甘地看向这个傲然睥睨的男人,正欲开口,却被墨然的一记眼刀打断。
“还不赶紧向将军谢罪!”
他依旧这般冷冷地俯视着她,
赵翎低下头,咬着牙道,“谢将军教训。”
李沉萧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你胆子不小,可惜用错了地方。”
他蹲下身来平视着她倔强的眼睛,强迫她直视自己。
“逃跑的奴隶是什么下场,你应该很清楚。你最好祈祷我们能找到人,否则绝非是一巴掌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