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一文的药果然有效果,虽然张绵依旧气喘如牛,但是声音听着,要更加有力了些。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他从鬼门关爬回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询问虞钰身份。
“我是谁不重要。”虞钰的声音与过去相比,已经有很大不同,是以她现在无需故意压着声音,照常说话,张绵也无法判定虞钰身份。
“你为什么要救我?”张绵又问了一次。
“我救你,是因为你知道我想要知道的答案。”虞钰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被责罚?”
张绵不言不语,好似自己已经死去。
唯有他的呼吸声在屋子里游荡,像是一缕幽魂,飘在房间每一个角落。
“你如果想要活着,就不要装聋作哑。”虞钰没什么耐心:“我想你很清楚,今天的事情只是个开头,倘若你躲着所有人,将自己知道的事情深藏于心,到时候,依旧是难逃一死。”
屋内依旧是一片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中,又似乎多了几分躁动。
前方传来微弱的动静,张绵似乎在黑暗中翻身,血腥味更浓,大抵是伤口开始流血。
“我不过是没了根的奴才,如何都难逃一死,大人何必救我一命,让我死得更痛苦呢?”
张绵自嘲地笑,不回答虞钰问题,话语之中,却多有埋怨。
他在责怪虞钰多生事端,将自己从鬼门关救回来。
“如此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可甘愿?”虞钰反问。
“甘愿如何,不甘愿又如何?”张棉反问:“我们这种贱人,生下来便谈不上什么甘愿。若是不甘便能换得温饱,我何需去了命根子,一步三叩首地供着你们这群显贵人家?”
他咳嗽两声,屋内血沫味道更重。
“我像是一条狗伺候你们的时候,你怎不问问我是否甘愿?现在想要从我嘴巴里面套出消息来,便开始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他冷笑两声:“我甘愿得很,我心甘情愿背井离乡来这里当个废人,心甘情愿伺候你们这些主子爷,心甘情愿被你们打骂责罚,心甘情愿搅入政治斗争中,一个不留神就丢了小命。心甘情愿用我残缺的身体和草芥性命,换来一身太监服和几个能够填饱肚子的馒头。”
屋内血腥味越来越重,张棉却不再咳嗽,也不知道铁锈般的味道,是从何处传来。
张绵还在不停地说:“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谁让我生来命贱。”
他冷笑:“你回去吧,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注定是白跑一趟。”
对于虞钰救他一命的事情,没有丝毫感激。
虞钰未曾想到这个结果,但是却能够理解。
天底下,哪来的什么公平?
若是公平,为何虞熙等人能够从小养尊处优的长大,自己却像是老鼠一样,在永巷中东躲西藏、偷吃潲水才勉强存活?
若是公平,为何虞钰能够摇身一变,成为人上人,而如丑奴、张绵之流,却生机全无?
天底下没有什么公平。
这件事情,虞钰才永巷中艰难存活的时候,略窥一二、
在她黄袍加身,万人跪拜的时候,洞若观火。
哪怕现在的她,是被“不公”所青睐、厚待的对象。
但她过去所经历的一切,让她对于眼前人,生出一两分怜惜。
虞钰说:“你想死。”
“是。”
“我此前也遇见一个人。”虞钰慢悠悠,想起丑奴。
张绵不做声,显然不知道虞钰究竟想要干什么,而在面对未知情景之时,最好的反应,便是沉默、
以不变应万变。
虞钰缓缓道:“我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养在身边一段时间,打算过些日子将他送出去。”她缓缓说着,虽然张绵一点反应也无,但不影响她继续说话。就当是自说自话:“他不适合这里,所以我要送他出宫。虽然我还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情已经开始启动,但是我想,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宫外,等到那个时候,他应该就不想死了。”
屋子里只有虞钰的声音。
因为此处黑暗,一点光线也无,四周又静得出奇,所以虞钰虽然语调淡定平稳,却在寂静漆黑之深夜,轻易拨动人的心弦。
等到虞钰说完,屋中的静默便显得更加压抑。
虞钰不语。
唯有床上传来的呼吸更加粗重:张绵听得一清二楚。
并且,他为虞钰所勾勒出的景象而激动。
可不过片刻,呼吸声渐渐平缓,取而代之的,是咳嗽。
“我离不开的。”张棉说:“我不可能活着离开此处,她不会放我走的。”
虞钰垂眼:“她是谁?小皇帝?”不等张棉反驳,虞钰先将自己心头疑惑说出:“我知晓你此前曾在小皇帝御前伺候,却因为克扣小皇帝膳食,所以被责罚。可与你同职级的李福还在养心殿当值,偏偏你被调来这荒僻之地。”虞钰问:“你得罪了小皇帝?”
“哈哈……”张棉虚弱地笑了两声:“小皇帝?她不过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孩子,一无所知。”张绵虚弱地笑,语气也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悲悯:“她以为自己现在是皇帝,便风光无两?其实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别有用心,没有一个人忠于她,他们不过是太皇太后的眼睛,监视着小皇帝的一举一动罢了。”
“那你为什么离开养心殿?”虞钰问。
张绵这个时候却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虞钰沉默片刻,“反正你刚刚说了,自己迟早都是要死的不是吗?”
“我是迟早都要死。”张棉咳嗽两声,声音沾了些许生机:“可我凭什么要用性命为你铺路?你是谁?你对我有什么恩情?就凭刚刚的一颗药,也想要拉拢我?哈哈哈,我告诉你,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不可能告诉你任何事情。”
“……你不想回家吗?”虞钰问。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像是黎明前的一声钟,重重敲击之下,传到对方耳内。
张绵沉默片刻后,忽然又笑开来:“哈哈哈,你们这些人,使得招数都是一样。”他嘲笑虞钰:“你的手段早有人用过了,骗不了我。”他说:“收起你的那些心思吧,不然,你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虞钰却道:“我现在出现在此处,传到那人耳朵里,不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张绵保持沉默。
这个道理十分简单,不需要虞钰说穿,他也能够明白。
深夜、独自见一个受刑之人。
这两件事情加起来,够虞钰死一百次。
“你回去吧。”张绵说:“我是死路一条,没有任何生还可能。而你只能在夜里偷偷来见我一面,想来根本无法救我。”他语气疲惫:“我不想再寄托希望出去,免得我在死前,还在期盼着你们这些贵人能够兑现承诺,让我的死看起来愚昧而可笑。”
他已经全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虽然再谈及“出宫”、“归家”的时候,语气还留有波动。
但这波动太过微弱,不及话语里的自嘲丧气半分多。
虞钰听着,冷静而缓慢地开口,“我只是问你想回家吗。”她说:“从未保证,你能够活着离开。”
张绵必死的结局,两人心知肚明。
“你什么意思?”张棉问。
“落叶归根。”虞钰说。
“……人都死了,归根有什么意义?”张绵问。
“或许你能够埋在你父母坟茔旁。”虞钰说:“他们许久没见到你,应该很想念。”
“想念什么?就是他们动手,将我割了送进宫来。”张绵带着几分自嘲。
虞钰垂眼,声音几乎不近人情:“倘若日子过得下去,又怎么会送自己孩子入宫?”
说出口的话,却直击心门。
床上躺着的人久久不动,草席偶尔传来的动静也随之消散。
屋内的另一个人似乎已经死去,只留有虞钰一个活人,等一个不知何时能够得到的回应。
“你说,他们会想要见到我吗?”
良久,张绵颤抖的声音响起。
血流满整张床的人,此时声音带着忐忑:“我是残缺之人,他们会愿意在地下见到我吗?”
“你想见到他们吗?”虞钰谁发。
“想!”张绵不需要思考,立即回答:“我想见他们,我要问问我狠心的爹,为什么能够下手将我阉割。我要问问我的娘,明明十月怀胎生下了我,为什么又要将我送走。”张绵声音里满是痛苦,“我想问问他们,卖我取得的五两银子,他们用了多久。为什么等我去寻他们的时候,只留有两堆坟。”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离开养心殿,躲在此处。又是为什么,被太皇太后责罚。”
虞钰垂眼,对于自己无意之间倾听到的苦难悲痛,不敢点评。
她说:““若你告知,我会送你还乡。”
哪怕只是尸骨。
“太皇太后。”
这一次,张绵没有丝毫犹豫,直截了当地开口。
他掷地有声,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哪怕他的未来,注定是死路一条。
但他依旧期盼。
活着已经太痛苦,他期盼着死后能够与家人团聚。
期盼着他残缺的身体,能够重新回到父母怀抱。
他说:“太皇太后杀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