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幽微,罗一文跪在殿中,手捧茶杯,仔细观察。
嗅其味,用手指搅弄后,指尖沾了鸡汤,他专心致志地看,眼睛几乎成为斗鸡眼,虞钰坐在旁边凳子上,呼吸不可闻。
烛火闪烁,罗一文认真观察许久后,眉头拧成疙瘩,面上是化不开的疑惑。
“看不出来?”虞钰的心,亦随他的反应而起伏。
“药倒是不难看出来。”罗一文道。
“那为何如此表情?”虞钰问。
“奴才只是百思不得其解。”罗一文放下手中茶杯,缓声道:“奴才不会看错,汤药中加了马钱子。古方曾言,‘马钱子去毛不净,杀人如刀’,奴才观其鸡汤,用药量巨大。寻常而言,马钱子先是脊背僵痛如蚂蚁啃食,后肌肤有如刀割。寻常而言,连续投毒九十日渐亡。”
他琢磨着,眉头紧蹙:“此前陛下问奴才,何药无色无味。但马钱子味苦,同佛跳墙同煮,难以掩盖其本味。”
“那便不是马钱子?”虞钰问。
罗一文极其郑重地、缓缓摇头:“不,就是马钱子。”
他说:“这正是奴才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那人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可以盖住马钱子本味。”
虞钰垂眼,漫不经心道:“或许是和其他毒药同煎。”
罗一文紧皱的眉头陡然松开,面上亦带了喜色:“对了,正是如此。”
笑容浮现在他的老脸上,攻克难题的欢喜,让他忽视坐在不远处的虞钰,现在面容复杂。
“当是同元胡一起煎熬,元胡乃强效阵痛之药,与马钱子同煎不仅能压制其苦味,还能减轻饮者痛苦。”罗一文说着说着,不免感叹:“也不知道是谁,居然将药用得如此深,如此精。”
虞钰没心情探究这些。
她感觉自己骨髓深处泛起疼意,也不知是自己胡思乱想,还是元胡药效已过。
她冷静道:“你替我备药。”
罗一文面上笑容未褪去:“不知陛下要什么药?”
虞钰面容淡淡:“解马钱子毒的药。”
笑容僵在罗一文脸上。
眼前的茶杯变得可怖,罗一文眼睛瞪得浑圆,如惊弓之鸟:“陛下,你中了马钱子之毒?”
虞钰倦怠眨眼:“配药就行,问这么多作甚?”
她语气慢悠悠的,叫人根本摸不准她心里是怎么想。
“古语有云: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她幽幽道:“既如此,倒不如我叫你干什么,你便干什么,莫要思索太多,省得自己烦恼。”
明明是深夜,罗一文却惊出一背冷汗。
他咽了口唾沫,将自己心吞回腹内,小心谨慎道:“奴才这就为陛下配药。”
“嗯。”
虞钰道:“接下来的时间,你记得提醒朕,应该有什么症状,知道么?”
虽然虞钰没有承认自己中了马钱子的毒,但她话说到如此地步,想来也不会有第二个中毒之人出现。
罗一文满头大汗,心中生出无数计量。
但在对上虞钰那淡漠视线后,所有盘算消失,他收起自己不安分的心思,老老实实低头称是——不管这小皇帝还有几天好活,自己现在可是在小皇帝手底下讨生活,若是小皇帝不满意,怎么也能在死前先将自己处理掉。
他可怜的弟弟临时前告诉自己:当奴才的,少些心思才能活得久一点。
罗一文恭恭敬敬地离开。
虞钰知晓自己身体情况下,有片刻放松,随即又化作自嘲苦笑:
谨小慎微也无用。
一旦自己被盯上,便是死局。
这一次,要如何才能破局呢?
虞钰沉默地坐在桌前,由着烛火燃烧,蜡炬成灰,她似老僧入定,连眼睛都不眨。
夜风吹过,风声入耳,惊扰虞钰思绪。
她浑身已经失去知觉,感觉身体不受控制。
门被推开,脚步声缓缓靠近,带着一抹烛火。
烛火如黄豆般大小,虞钰眼珠子转了转,视线粘在逐渐靠近的火光上。
来人身影绕过纱幔,渐渐清晰。
夏眉手扶烛台,担忧看向自己:“小鱼儿,在还不休息?”
虞钰见来人,下意识地想要扯出微笑。可她在桌前坐了太久,如今面容僵硬,居然是笑不出来。
“我还不困。”
虞钰控制着自己,略显生硬回答夏眉。
夏眉走近,将烛台放在桌上,她走向窗边,嗔怪道:“宫中之人怎么不晓得为你关窗?虽然现在已经晚春,可夜风吹着难免寒凉。”
“风。”
虞钰眼珠子转了转,看见夏眉站在窗边,风吹动她衣袍。
烛火闪烁,照亮了桌上《易经》。
风为巽,无孔不入,顺势而为。
“无孔不入……顺势而为……”
虞钰咀嚼着这四个字,猛得抓住一抹灵光,“夏眉姐姐,你来找我,是不是还带了什么消息?”
夏眉已经将窗户关好。
将晚风拦在屋外。
她回身,火光照亮她温柔脸颊:“确实是。”
夏眉端庄走到虞钰身边:“太皇太后今晚处置了一个太监,据说是干活不力,所以被惩罚。”
这个消息虞钰知道。
她点头:“有这回事?”
“嗯。”夏眉道:“而且你知道这太监是谁么?”
她来了兴致,笃定了虞钰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
本来虞钰是不感兴趣的——说实话,宫中太监宫女如此多,一个偷懒太监也要自己上心的话,那她这个皇帝当得,未免过于劳累。
但是在看见夏眉兴奋面容后,虞钰亦开始感兴趣。
她脑海里快速闪过自己所认识的太监的模样,画面来回闪动,虞钰略微思索,斩钉截铁道:“张绵。”
“就是他!”
夏眉惊奇不已:“小鱼儿,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好生厉害!”
她赞叹,好似看见活神仙那般。
虞钰脸上恢复些许笑意:“夏眉姐姐,你太夸张了,我不过是随便一猜。”
夏眉却连连摇头,“一猜便能猜这么准?”她笑着,视线游走,不多时便被《周易》上记载的巽卦所吸引,她双眼冒光:“小鱼儿,你会算卦?”
“不是,不过是看着玩的。”虞钰道。
“还想唬我。”夏眉笑眯眯:“我此前曾经见过的,什么先天八卦、后天八卦,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依稀记得是这么画。”
她为虞钰所有超乎常理的深思熟虑找好理由:“怪不得你这么厉害,小小一个人,却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天底下似乎没有事情能都难得倒你。”
夏眉双眼几乎都在冒星星:“原来是会算卦,你真厉害。”
……不过是心机深重的虞钰,突然沉默。
自己这个年龄,揣测太多确实不应当。
此前夏眉已经疑惑过,但许多情形,自己又无法解释,不如就让她误解吧。
巽。
顺势而为。
虞钰笑起来,她神神秘秘道:“那你要为我保密,不可以被其他人知道哦。”
“当然。”夏眉欢喜点头,她再三保证自己不会胡说后,最后又落到对虞钰的崇拜。
“小鱼儿,你好厉害。”
对于如此直白的夸奖,虞钰向来不知道当如何应对。
现如今,她只能讪笑,简单两句话,将夏眉注意力往回拉。
“所以真是张绵?”
“是他。”
虞钰眯起眼:这个张绵,出现频率渐高。
若不是今日突发事件有点多,按照原定节奏,自己应当见他一面。
可就因为突发事件太多,忙碌一整天后,虞钰早已经将此人抛之脑后。
若不是夏眉突然带来消息,虞钰大概是会忘得干干净净。
既然自己现在想起来,就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她望着月色,慢悠悠道:“他受了什么惩罚?”
夏眉答:“杖责二十。”
“还活着吗?”虞钰问。
“下半身被打得稀碎,但还剩了一口气吊着。”
虞钰点头:“罗一文。”
她朝着外面喊,没一会儿,罗一文衣冠不整,慌慌张张跑进殿中。
“陛下,您叫我。”
“嗯。”虞钰点头:“给我配点药,最好能够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罗一文面露难色:“陛下,您方才交代我的事情……”
虞钰幽幽看他一眼:“这么久过去,还没配好?”
“实在是有些药不好找。”罗一文道。
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而且奴才不知道,国库中草药积蓄如何,奴才能够调动多少。”
他面露难色:“一无所知,如何配药?”
虞钰听到这里,亦愣住。
国库?
她能够调动国库吗?
她能够随意从国库中取用东西吗?
虽然她现在是皇帝,但当真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调用草药将自己体内余毒清除吗?
她不能。
她不过是个傀儡,如何能自己做主?
虞钰僵在位置上,感觉自己重新回到死胡同。
“罗一文,你在开玩笑吗?”在虞钰消极思索之际,夏眉突然笑出声,“你配药需要考虑这些?此前你一人独行,在宫中偷偷卖药的时候,草药是怎么来的?”
罗一文被问得措不及防:“我……”
他想要狡辩,夏眉却懒得听:“我此前早有听闻,你有自己的法子从外面搞到药草。所以别想着欺负小……欺负陛下不懂这些。”她双手叉腰,站在虞钰身前,好似老母鸡一般,在保护自己的小鸡。
“想拿到陛下口令,好中饱私囊?门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