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絮如铅块般沉沉压在天幕上,将最后一丝月光也吞噬得无影无踪。北风卷着碎雪,宛如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子,无情地刮过黎岁岁裸露的脚踝,留下密密麻麻的刺痛。
起初,她本在街上悠然漫步,手里还捏着刚买的糖画,正琢磨着回去给绣坊的小丫头们分些。忽然后颈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犹如毒蛇吐信般擦过皮肤,紧接着是破风而来的锐响——那是淬了寒毒的暗器,“噌”地钉在她方才倚靠的老槐树上,尾羽还在嗡嗡震颤,泛着幽蓝的光。她甚至来不及回头看清来人的脸,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反应,将糖画往怀里一揣,踉踉跄跄地穿过人群,一头扎进了这片被大雪覆盖的街巷中。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
棉鞋早就跑丢了。不知是被什么勾住扯掉,还是在慌不择路的跌撞中脱落,此刻她赤着的双脚踩在结冰的石板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可身后的脚步声始终如影随形,沉重、急促,带着不容错辨的杀意,像催命的鼓点,敲得她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抓住她,别让这死丫头跑了!”
粗嘎的吼声混在风雪里,惊飞了巷口老树上栖息的寒鸦。黎岁岁猛地一咬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拐过街角,眼前忽然炸开一片昏黄的光——是临街的酒肆。
醉云轩。
松风穿廊,卷得烛火微微摇曳,将案上白玉酒盏映得愈发温润。孙言执盏起身,玄色衣袍随着动作漾开浅纹,他目光落在对面静坐的青年身上,笑意里带着几分真切的热络:“师弟今日破化神境,于我玄曜宗而言,可是天大的喜事。你如今才一千六百岁,放眼整个大荒,这般天赋也是独一份的。”
他抬手将酒盏举至眉骨处,动作从容却显敬重,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晃出细碎的光:“化神境的壁垒有多坚固,你我都清楚。多少修士困在元婴期巅峰,耗上几百年光阴也难再进一步,师弟能在此时勘破玄关,不光是天赋卓绝,这份心性更是难得。”
话音落,他微微倾身,酒盏与沈砚修面前的杯子轻轻一碰,发出“叮”的一声清响,像碎玉落进寒潭。“这杯,师兄敬你——既是贺你修为精进,也是盼着我玄曜宗往后,能再多一道擎天之柱。”
沈砚修抬眸时,眸中清光与烛火撞在一处,他指尖拈起酒盏,骨节分明的手指衬着玉色,更显清隽。“多谢师兄。”他声音平淡,却在举杯时微微颔首,算是领了这份心意,“不过是侥幸勘破些微关窍,算不得什么大事。”
“侥幸?”孙言挑眉,放下酒杯时指尖在案上轻点,“师弟这话可就谦虚过了。当年你入元婴期时,也是这般说的。依我看啊,再过些年,掌门的位置都要让给你坐了。”
沈砚修没接话,只垂眸看向棋盘。案上摆着一局残棋,黑白子交错,正是他方才与孙言对弈到一半的棋局。他指尖拈起一枚白玉棋子,沉吟片刻,正要落下,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可逮到你个臭丫头了!”楼下响起粗哑的怒喝,“真不知你是惹了何人,竟愿意花一千金取你狗命!”
“你们定是找错人了!”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声反驳,声音里满是惊惶,“我就是个绣坊的绣娘,从未招惹任何人!”
“谁跟你多费口舌!拿了钱,就得办了事!”
刺耳的争吵声穿透风雪,撞进二楼雅间。孙言眼睛一亮,一把撩开竹帘,带着雪粒的寒风卷了进来,吹得烛火猛地跳了跳。他探着身子往下瞧,眼尾眉梢都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兴味,回头冲桌边静坐的沈砚修扬了扬下巴:“啧,底下正上演追杀戏码呢,倒是热闹。”
沈砚修指尖捻着棋子,正对着棋盘上的残局凝神,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淡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凡俗恩怨,与我无关。”
“怎么能无关?”孙言几步踱回来,手肘支在桌沿,挤眉弄眼道,“你瞧那被围在中间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冻得鼻尖通红,缩在墙角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看着倒有几分灵气——师弟,这可是你英雄救美的好机会。”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尾音里裹着戏谑:“再说了,你刚晋阶,总得做点什么应应景。救个美人回宗门,也算是段佳话。”
沈砚修抬了抬眼,目光扫过楼下那团混乱的人影,落在被三个黑衣人逼到墙角的纤细身影上。那姑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襦裙,裙摆沾了泥雪,双手紧紧护着胸口,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确实瞧着可怜。
可他只是淡淡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棋盘,指尖棋子轻落,“啪”一声定在棋盘上:“没兴趣。”
“真没兴趣?”孙言不肯罢休,又凑近些,压低声音道,“我刚瞧清楚了,那丫头眉眼生得周正,又是一副纯良模样,就算不想着别的,救回来给宗门添个洒扫的丫头也好啊。你青夕峰上,不正好缺个打理药圃的?”
沈砚修没再答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雪白的发丝随着动作微晃,侧脸在烛火下显得愈发清冷淡漠,仿佛楼下的惊惶与杀意,都入不了他的眼。
孙言撇撇嘴,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楼下那为首的黑衣人忽然扬了刀,寒光直刺那姑娘面门。而就在此时,沈砚修放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窗外的风雪似乎骤然急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