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将临淄驿馆的飞檐勾勒成一片沉郁的剪影。赏花宴的喧嚣散去,唯余沉寂笼罩着驿馆。
姜雪霁独坐窗前,指尖抚过素帕上的银线冰铃花。风徽羽的维护、风伯璋的针对、贵女们的讥诮在心头萦绕。
最令她不安的,是母亲肖氏眉宇间化不开的忧惧。那日驿馆遇袭,母亲看向黑衣人时异乎寻常的紧张让她确信:祸源并非她前朝宗女的身份,而是那支"霜华"玉箫。
翌日清晨,她来到母亲房中。肖氏正对霜华出神,见女儿进来,忙敛去忧色。
姜雪霁斟酌开口:“母亲,女儿心中疑惑。霜华自君上赏赐后,总是有人找麻烦。前日赏花宴,世子又借此发难。难道此物真有灵异?”
肖氏脸色骤变:“可是有人在宴上为难你了?”
姜雪霁略去风徽羽解围之事,只道世子刁难。她注意到,母亲听时指节泛白。
“霜华不过是支名贵玉箫,只是世人给它赋予了太多奇幻故事罢了。”肖氏强自镇定,执箫在手,“君上赏赐,难免引人猜忌,你不要多想。”
日光透过窗棂,玉箫流转间隐约泛起一丝幽蓝光晕。这细微异样,让姜雪霁心中疑云更重。
“女儿明白了。”她垂眸掩去深思。
既从母亲这里问不出什么,她便要自己去寻答案。
用过早膳,她以“日前奏箫,深感技艺不足,欲购置新箫,并寻访名谱精进。”为由,向父亲姜垣请示外出。
姜垣正在翻阅兵书,闻言抬头打量女儿片刻,见她神色如常,只当她是想散心,略作沉吟便答应了:“早去早回,多带护卫。”
临淄城西的百工坊,历来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时近晌午,坊市内人声鼎沸,各色旗幡在春风中猎猎作响。
姜雪霁仅带了丫鬟云珠和两名护卫,小心翼翼地融入了熙攘的人流。
她连逛了几家乐器行,借买箫之名打听霜华相关的记录、曲谱之类的,店家皆摇头。唯一位老者沉吟道:
“雪域的?二十年前那场大变后,就少有那边的音律流传了。姑娘若感兴趣,不妨去‘淘珍阁’碰碰运气。”
主仆二人循迹而至,但见“淘珍阁”三字龙飞凤舞,旗下还悬着“九尾狐旗舰店”的小匾。
云珠悄声嘀咕:“取这样的名号,不怕人说闲话么?”店内陈设新颖,货品琳琅,引得顾客啧啧称奇。
姜雪霁方踏入,一位面团团的掌柜便热情迎上:"贵客想看点什麼?小店货通南北,定教您满意!"
“想寻一支音色清越的竹箫,若有稀见的名谱更好。”姜雪霁温声应答,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店内各个角落。这里人流复杂,正是探听消息的好地方。
“巧了!”掌柜笑道,“前日刚到了一批上好的紫竹箫,音色纯净,正配姑娘这般雅人。”
姜雪霁心中一动,正欲细问,忽觉身后人群一阵微不可察的骚动。
她警觉回头,发现原本紧跟的护卫竟被人流有意无意地隔开了数步之遥。云珠也被两个看似寻常的婆子缠住问路,一时脱身不得。
心中一凛,她顿感不妙。这分明是有人刻意为之!
她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想绕到货架另一侧与护卫汇合。然而刚转过一个堆满异域织物的货架,便瞥见前方人影一闪——正是驿馆夜袭那伙人中的两个!他们目光如隼,正迅速扫视人群,显然在搜寻什么。
她立即转身,借着货架掩护向店铺深处退去。
情急之下,她推开一扇虚掩的侧门,闯入一个相对安静的院落。只见一个身着锦袍、面容精明的中年男子正在院中与伙计交代什么——正是这“淘珍阁”真正的主事人老钱。
而此时,那两个黑衣人已追至侧门处!退路已断,院中又无处藏身——千钧一发之际,她瞥见院角停着一辆帘幕低垂的华贵马车,不及多想,快步冲到车旁,猛地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不想车内有人,姜雪霁“砰”的一声,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清雅的药香扑面而来。竹箫从手中滚落,尾穗上那枚冰棱花图案在车厢幽暗的光线中格外醒目。
抬头间,四目相对。身着玄狐大氅面容英气,长着一双丹凤眼的清秀男子被她撞个满怀,玄狐皮毛漆黑如墨,衬得他面容愈发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诧异从他眼中一闪而过。那人手中的书册因撞击应声落地。
车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电光石火之间,明彦手臂一扬,玄狐大氅如云展开,精准地覆盖在姜雪霁身上。外袍巧妙地拱起,看似只是一堆随意放置的衣物。
“进去看看!”刀疤男刚想掀开车帘,明彦拿着暗器的手刚准备按下去。
老钱的喝声及时响起:“干什么的!扰贵客,你们担待得起?”他带着几名手持棍棒的健硕护卫冲了出来,怒目瞪着那几人。
刀疤脸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正欲发作,忽闻马蹄声疾驰而至!墨渊飞身进入院中,只见剑鞘微震,一股凛冽的剑气已破空而来,震退刀疤男!
这时,一名身材高挑,身着华服,带着帷帽女子袅袅进院——来人正是慕容令仪。
廉弈的手下们看到越来越多的人,脸色剧变,互相对视一眼,不敢再纠缠,迅速退入人群消失不见。
危机解除,明彦这才松开暗器。
老钱连忙上前,着急的掀开帘子:“哎呀,公子,受惊了!是小的疏...忽...”他话说到一半,这才注意到车厢内似乎多了一人,那拱起的外袍下,隐约是个人形,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
明彦摇头示意老钱噤声离开,老钱识趣地退开。
这时,覆盖在姜雪霁身上的大氅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
“姑娘受惊了。”明彦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不知为何被那些人追踪?”
姜雪霁定了定神,简略说明了被人群冲散护卫、遭人尾随的情况,刻意隐去了驿馆夜袭和霜华之事。
在叙述时,她注意到明彦的目光不时掠过她手中的竹箫,尤其是在那冰棱花尾穗上停留良久。
“原来如此。”
明彦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手中的竹箫,在那枚冰棱花尾穗上停留一瞬,语气温和如初:
“这尾穗的编织颇有古意,倒让在下想起一些雪域古老相传的曲谱。观姑娘随身携箫,必是懂箫之人——方才受惊,不如进店喝杯热茶看看,也算压惊。”
他语气平常,仿佛只是随口感叹,那“雪域”二字却让姜雪霁心中巨震。
她尚未答话,明彦忽然低声道:“姑娘还要在我身上待到几时?压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姜雪霁这才惊觉自己仍半倚在他身侧,慌忙先起身下车。
明彦才在慕容令仪得的搀扶下优雅下车,明彦走到姜雪霁身边:“我还有些旧藏曲谱,或能与姑娘共赏。”
他的话语消解了方才的紧张与尴尬,也勾起了姜雪霁对音律本能的兴趣。“你是这家店的东家吗?”
明彦微微颔首:“姑娘好眼力。”
“多谢公子解围。只是......”她迟疑地看向店外,“我想等我的婢女和护卫......”
“姑娘的随从,在下已派人去寻了。”老钱笑眯眯地接话,“这''淘珍阁''是临淄城最大的商铺之一,安保最是周全。姑娘不如暂且歇息压惊。”
姜雪霁意外,对这位气质独特、谈吐不凡的“明彦先生”生出了几分好感。
在“淘珍阁”的雅间歇息时,掌柜亲自奉上香茗。老钱又取来那卷《雪域遗音》,笑道:“这是公子早年游历所得,今日总算遇着识货的了。”
姜雪霁细细翻阅,发现其中果然记载着几首雪域古曲,指法标注奇特,与她自幼所学的箫技大相径庭:“这卷谱子果真很特别......”
她合上曲谱,敛衽一礼:“此谱精妙绝伦,先生慷慨,姜雪霁感激不尽。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明彦声音温和:“在下明彦。姜姑娘不必多礼,知音难觅,此谱能入姑娘之眼,是它的幸事。姑娘若是喜欢,尽管拿去。”
“这怎么好意思,夺人所爱啊?”
“这谱子在姑娘手中,也算物尽其用。姑娘仔细研习,或有所得。”
他语气随意,却让姜雪霁心中暖流涌动。在临淄这些时日,她处处受人猜忌,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般毫无目的的善意了。
半个时辰后,云珠和护卫终于寻来。见姜雪霁安然无恙,云珠几乎哭出声来:“小姐!可吓死我了!方才也不知怎的,就被那些人缠住了......”
姜雪霁温言安抚,心下却雪亮:这绝非巧合。
回程的马车格外平稳,手里拿着明彦送的曲谱,心中却有许多疑问。明彦看似随意提及的“雪域曲谱”、“古意尾穗”,让她不禁疑惑,明彦究竟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马车在驿馆门前停下。姜雪霁刚踏下车辕,便见一道身影立在暮色中,衣袂在晚风中翻飞。
是风徽羽。他的目光掠过那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和驾车的精悍护卫,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你去哪里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暮色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暗金色的光晕,更显气势迫人。
姜雪霁脚步微顿,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百工坊。”她轻声应答,刻意避开他的目光。
“百工坊?”风徽羽向前一步,声音里压抑着怒意。
“姜雪霁,你可知如今临淄城内,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中原、雪域,甚至朝中无数心怀叵测之人!你竟私自外出,前往龙蛇混杂的百工坊!”
他越说越急:“若有不测,你让我……”他的话语戛然而止,那份未尽之言中的担忧,最终化为了更为凌厉的锋芒,“你让你父亲如何自处?届时引发的风波,又岂是你我能承担得起的!”
这些话语如重锤般击在姜雪霁心上。她何尝不知其中风险?可是......
“我......”她刚开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姜雪霁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落下。她看着眼前这个曾多次出手相助的男子,所有的委屈和自厌都堵在胸口,最终化作了一片冰冷的绝望。
"二公子教训的是。臣女行事不周,累公子忧心。"她敛衽行礼,字字冰冷,"日后定当谨言慎行,绝不再给公子添任何麻烦。"
风徽羽怔在原地,看着她这般疏离客气眼泪汪汪的模样,胸中那团因担忧而燃起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冷水骤然浇灭,只剩下一种无力又尖锐的痛楚。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姜雪霁不再看他,只轻声道:“若二公子无其他吩咐,臣女告退。”
说罢,她径直绕过他,向着自己的院落走去。单薄的背影在暮色中挺得笔直,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
风徽羽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右手不自觉地抚上左臂的伤口——那是驿馆夜袭时为她受的伤,此刻竟隐隐作痛起来。
是夜,万籁俱寂。
姜雪霁凭窗独立,残月清辉洒落肩头。她取出那支旧竹箫,指尖抚过尾穗上的冰棱花。
箫声起,如泣如诉,在夜色中流淌。这不再是藏宝阁内的空灵暖意,也不是风华楼上的清越相和,而是迷茫、悲凉与飘零。
驿馆外,风徽羽驻足春日的锋风中。箫声入耳,他清晰地感知到那份化不开的郁结。想起她疏离的背影,他终是轻叹一声,转身没入夜色——明日,他定要查清那辆马车的来历。
而这箫声,同样牵动着暗处的目光:
明彦立在客栈窗前,指尖轻捻冰棱花标本:"雪域的血脉,终究是藏不住的。"
对面阁楼里,廉弈的手下将驿馆布局图上姜雪霁的窗口用朱砂重重圈出。
箫声幽幽,如一张无形的大网,在夜色中悄然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