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临淄城街市依旧喧嚣,唯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提醒着昨夜驿馆外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杀。
风徽羽踏着晨露来到驿馆时,姜垣已在厅中等候多时。
"二公子。"见风徽羽进来,姜垣立即起身行礼,"不知二公子一早来此,有何贵干?"
风徽羽虚扶施礼的姜垣:“安乐公不必多礼,昨夜让府上受惊了。”
两人分宾主落座,侍从奉上煎好的清茶。茶香袅袅中,姜垣叹了口气:"承蒙二公子昨夜相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老臣已命人收拾行装,准备即日返回高唐。临淄是非之地,实在不宜久留。"
风徽羽指尖轻抚盏沿,温言劝阻:“安乐公,此刻离京,最令人担忧的便是安危。刺客目标明确,归途漫长,无异于予贼可乘之机。到时若生变故,岂不令亲者痛心,朝廷亦难辞其咎?”
他轻轻放下茶盏,声音沉稳:"请暂留驿馆,放心,我已安排加派护卫,保府上安全。待此事查明,再行定夺不迟。"他语气微顿,似是无意地补充道,"这也是父君的意思。"
姜垣闻言,持盏的手悬在半空,半晌,方沉重落下,盏底与案几相触,发出一声轻响,似是他心中权衡落定的声音。这话听着是关切,实则要断绝了他离开临淄的念想。沉默片刻,终是垂下眼帘:"君上......思虑周全。老臣遵命。"
"另外,"风徽羽语气转为随意,目光却审视过姜垣的脸,"徽羽还想请教安乐公,对于昨晚的刺客,可有什么线索?或者......是否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姜垣心头一凛,面上不动声色:"二公子何出此言?那些贼人,老臣并不相识。"
"只是随口一问。"风徽羽端起茶盏,掩去眸中思量。姜垣方才一瞬的迟疑,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又闲谈几句,风徽羽起身:"时辰不早,见到安乐公安然无虞,徽羽便放心了。徽羽还需前往司寇衙门,协查青阳祀与昨夜袭击两案,就此告辞。"
"二公子慢走。"
送走风徽羽,姜垣独立厅中,心绪难平。风徽羽那句看似随意的问话,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让他心惊——这位二公子,显然也已将昨夜刺客与夫人的异常反应看在眼里。
驿馆后院,一树海棠开得正盛。
姜雪霁独自站在花树下,望着枝头绯红出神。晨风拂过,几片花瓣悄然飘落,沾在她的发间。
"姜姑娘好雅兴。"
一个爽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姜雪霁回头,只见虞欢喜斜倚在月洞门边,仍是一身赤衣金环,笑意盈盈。
"虞司马。"她微微颔首。
虞欢喜信步走来,随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海棠花瓣,咧嘴一笑:“姜姑娘怕是早忘了?当年在高唐,我随父亲拜访,没少去你家后院蹭点心!你那时才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个高度。
姜雪霁微微一怔,尘封的记忆被唤醒。那时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将门千金,而虞欢喜已是初露锋芒的少年将领。
"原来虞司马还记得。"她浅笑。
虞欢喜笑了笑:“自然记得,只是后来我常年跟着父亲在军营里打滚,一来二去,多年不见了。”
虞欢喜收敛笑意,抱拳一礼,动作干净利落,“今日特来为昨夜的话赔罪。是我的不是,姑娘海涵!”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地看着姜雪霁:“但我并非针对你——我和徽羽不仅是同袍,更是表兄弟。我绝不能眼睁睁看他涉险。”
这番话坦诚直率,让姜雪霁心头一动。她霎时明了,虞欢喜昨夜的警告,并非针对她,更是源于那份与风徽羽血脉相连的回护之情。
"虞司马言重了。"她神色平和,"虞司马待人一片赤诚,我唯有敬佩,何怪之有。"
就在此时,风徽羽从厅中走出,见二人站在海棠树下交谈,也走了过来。
虞欢喜见他出来,拍了拍他未受伤的右肩,笑道:"你们聊,我去看看护卫布置得如何了。"说罢潇洒转身,赤衣在晨光中划过一道亮色。
风徽羽走到姜雪霁身旁,与她一同望着满树海棠。晨光透过花叶间隙,在他月白常服上投下斑驳光影。
"欢喜性子直率,若有冒犯之处,姜姑娘莫要见怪。"他温声道。
姜雪霁目光轻敛,语意温婉:“我明白,虞司马是关心则乱。”她抬眼望向他,眸中含着一丝清晰的歉意与关切,“反倒是我们,连累二公子受伤……伤势要紧吗?”
"小伤,已无大碍。"风徽羽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指尖,"倒是姑娘,昨夜受惊了。"
两人一时无言,只闻风吹花叶的沙沙声响。
"那首《阳春》,"风徽羽忽然开口,"姑娘吹奏时,可觉得与平常所用之箫有何不同?"
姜雪霁沉吟片刻,轻声道:"霜华之音,清越空灵,非寻常箫可比。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音起之时,心中忽生悲悯,仿佛听见风雪呜咽,又似见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种种情绪交织,难以言说。"
风徽羽颔首:"琴为心声。昨日我抚琴时,也觉心境格外澄明开阔。或许这就是神器通灵之处。"
他顿了顿,声音轻柔了几分:"临淄风云变幻,姑娘手持霜华,难免卷入漩涡。若有需要相助之处,尽管开口。"
姜雪霁抬眸,迎上他诚挚的目光,终是退开半步:“二公子厚意,雪霁心领。也正因如此,有些事,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风徽羽静静看着她,晨光中她的侧脸柔和而坚定。
他目光微转,望向宫城方向,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风波已起,你我既已身在局中,这世上的距离,有时不是想保持,就能保持的。"
这话说得含蓄,却让姜雪霁心头一跳,一阵风来,树上的花瓣随风飘落在两人身边。
就在风徽羽与姜雪霁庭中交谈之际,室内,姜垣已屏退左右,门窗紧闭。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妻子,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夫人,二十年夫妻……有些事,你还要瞒我到几时?昨夜你看那些黑衣人的眼神,不像在看陌生人。”
肖氏放在膝上的手剧烈颤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夫君......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本姓趙,来自朔方雪域,曾是侍奉大巫的——司箫使。"
姜垣脸上血色褪尽,仿佛被一道无声惊雷击中。“趙……司箫使……”他重复着这两个词,虽猜到妻子身世不凡,或许来自某个隐世部族,却没想到,她竟是那场传说之役的核心人物。
“所以,你清楚霜华是什么。”姜垣的声音干涩。这不是疑问,是结论。
肖氏缓缓点头:“我曾是它的守护者。二十年前那场天地色变,我就在现场。大巫以生命献祭,千里冰封才阻了扶摇北上之师。我在混乱中带着霜华逃离,想将它带回王城,却因力竭昏死在雪里……醒来时,就遇到了你。”
她抬眼望向他,目光如雪水洗过般清冽:“这二十年的安宁,是你给我的。我本想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可昨夜那些人……他们的身法我认得,是雪域的‘行者’。他们既已找来,定是为霜华,也为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姜垣的心猛地揪紧。
肖氏起身走向案几,打开乌木箫匣,徒手取出那支流转幽光的玉箫。
“因为司箫使的血脉,是唯一能亲近霜华而不被反噬的容器。”她将温顺的玉箫递向丈夫,“雪霁……继承了我的血脉。”
姜垣见妻子手持无事,心下惊疑,便伸手去接。指尖尚距寸许,一股刺骨寒意已逼得他猛然缩手。一切已不言而喻。
“雪域绝不会允许身负司箫使血脉的人流落在外,更不会让霜华落入他人之手。”肖氏的声音低哑,“他们一定会不择手段,杀了我们母女……”
房间内一片死寂。姜垣彻底明白——这特殊的血脉,已为他最珍爱的女儿招来了无法回避的杀身之祸。他猛地将妻子拥入怀中,臂弯坚定如铁:
“我们是一家人,福祸同当。从今往后,我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你们。”
他未尽的话语中,满是对女儿未来的深深忧虑。
临淄城西一处僻静宅院内,廉弈正在擦拭佩剑,剑身映出他冷峻的眉眼。
玄鹄无声地走进来,递上一封密信:"首领,摄政王的密信。"
廉弈展开密信,眉头微蹙:“又催。摄政王眼中只有霜华,却看不见雪域子民。”
他放下密信,目光冷峻:"哑叔再次确认了吗?那个女人就是当年的司箫使?"
玄鹄低声回禀:"已确认无疑。哑叔与司箫使同在大巫座下当值多年,绝不会认错。"
廉弈冷笑一声:"携圣物潜逃二十载,还和敌国之人珠胎暗结,其罪当诛。"
"那要寻机动手吗?"
廉弈没有立刻回答,径直走到茶案前,优雅地煮茶。水雾氤氲中,烫洗着茶具,动作行云流水。做完这一切,才将那张密信,随意置于烛火之上。
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他看着信纸化为灰烬:“摄政王远在千里,却不知临淄的险境,岂能如蛮牛般硬闯?”
他端起茶杯,轻嗅茶香:“昨夜一击,虽未得宝,但已探明三件事:霜华确在姜氏女手中;扶摇守卫森严;另外,司箫使还活着。传令,暂缓一切行动,紧盯驿馆,等待时机。”
"是!"
千里之外,白山黑水城,胧川剑盟。
墨渊快步穿过幽深的回廊,来到一处流水小榭。药香混着茶香弥漫了整间屋子,墨渊隔着屏风立定,看不清里面的人。
"先生,临淄密报。"他言简意赅,"雪域秘宝霜华现世,扶摇朝堂暗流涌动,雪域已暗中派人夺取霜华。"
“果然是霜华现世了……赵世安的动作,倒比我想的快。”明彦略作停顿,似在思忖:“埋在雪域的暗线,还剩几条?”
“这次雪域王城清理得太彻底,十不存一。我已让墨鹰亲自前去,重连断线。”
“令他月底前,务必带回雪域的消息,并查明夺箫人的底细。”那只自银狐裘下探出的手,苍白得近乎透明,指尖轻触杯壁,感受着茶温,“中原呢?”
“暂无消息。”
墨渊沉吟一瞬:“我们是否按原计划,与白山黑水城的人同去中原?”
“不。先去临淄。轻装简行。让老钱准备,顺便……把令仪接来。”
最后一句,刻意放缓:“不必告知玉彩。”
“是。”墨渊躬身领命,转身离去安排。
驿馆院内,风徽羽与姜雪霁的谈话渐入尾声。
"听闻高唐冬日,雪覆千山,天地皆白。"风徽羽望着海棠,语气中带着一丝回忆,"当年在北境时,曾见过那般景象,不知与如今相比,可有变化?"
姜雪霁没想到他突然说起这个,轻声应道:"高唐苦寒,雪势依旧磅礴。落雪时万籁俱寂,雪霁后琉璃世界,纯净壮阔。"
风徽羽目光悠远:"听姑娘描述,高唐雪景令人向往,但愿有朝一日,能亲见雪霁之后的澄明天地。"
这话中深意让姜雪霁心头微动。她正要回应,却见虞欢喜大步走来:"徽羽,都安排妥当了,我们该去司寇衙门了。"
风徽羽颔首,向姜雪霁拱手告辞:"姑娘保重。"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姜雪霁想起方才他问起吹奏霜华的感受,总觉得意有所指。霜华为何引来多方争夺?自己又为何能安然持之?这些疑问在她心中盘旋。
姜垣从厅中走出,站在女儿身旁:"雪霁,风徽羽身份特殊,这趟浑水,我们蹚不得。"
"女儿明白。"姜雪霁轻声应道。
可她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风徽羽那句话——
"临淄风波已起,你我既已身在局中,这世上的距离,有时不是想保持,就能保持的。"
窗外,春雨绵绵,浸润着临淄城的每个角落,也浸润着每个人心底的秘密。乱世的帷幕,正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