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滞在藏宝阁。风无忌负手而立,目光定格在姜雪霁身上。
方才夜宴上隔得远,只觉此女容色清丽,气质沉静。此刻近观,在那足以冰封万物的寒气中安然无恙,更显得格外突兀。
风无忌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哪家的女子?”
姜垣立即顿首回禀:“启禀君上,是小女雪霁。”
“安乐公之女……”风无忌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句,目光重新落在姜雪霁身上,审视愈发锐利,“此物寒气之烈,近者立伤,触之即冻。你——为何手持此箫,周身竟无半分冻伤?”
阁内静得可怕,只闻窗外残余的雷声在远方闷响。
姜雪霁依礼屈膝,她微微抬眸,目光纯净:
“回君上,臣女不知。方才宝匣坠地,臣女唯恐国宝损毁,情急之下伸手相接,并不知为何如此。”
风无忌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神深邃难辨:“相国,你见多识广。可知为何?”
百里琨的目光触及那支玉箫,面色骤然一变:“启禀君上,此箫名唤‘霜华’。秘府残卷中记载,此乃朔方雪域世代供奉的圣物,世人皆传此箫乃玄武遗泽。”
“霜华?”风无忌咀嚼着这个名字。
“是。相传其有操控风雪之能。二十年前,雪域为阻我王师北上,便是凭此箫唤来千里冰城,天地色变。”
阁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不过,神器之力非凡躯所能驾驭。”百里琨话锋一转,带出唏嘘,“那一役后,雪域疆土十冻七八,元气大伤,这霜华箫亦在动乱中不知所踪,其威名与不祥,遂渐被世人遗忘。古籍载其‘通灵择主,寒气内蕴’。今日观之,倒像是真的。”
“那怎么到我扶摇的?”
百里琨眼风扫过姜垣:“此箫是当年安乐公于边境战后所得,献于朝廷。先王因其牵涉过巨,故命封存于宝库,不予示人,至今二十载。”
这番话在殿中投下了一块巨石。众人再看那支玉箫时,眼神已截然不同。
风伯璋眼中精光一闪,立即抓住机会。他面向风无忌,语气忧急,声音却足以让周遭听清:
“父君!神器通灵,何等神异,今日却为姜氏女所掌……儿臣只怕,若有心之人借此异象,散布‘天命仍眷旧朝’的流言,以致人心浮动……那时,恐损父君天威,令天下观望啊!”
他言辞恳切,目光扫过风徽羽时,却泄出一丝得色。
风无忌目光一转,忽然落在方才在琼华殿仗义执言的崔言身上,语气玩味:
“崔卿,你方才不是为旧朝仗义执言么?此刻又当如何说?”
这话语如刀,直指核心。藏宝阁相对密闭的空间,使得质问更显咄咄逼人。
崔言脸色虽白,姿态却依旧端方。他再度躬身,声音沉静了许多:“君上明鉴。事出非常,更需谨慎。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臣仍坚持,不宜妄动猜疑。”
风无忌看着他这份不合时宜的执拗,眼底讥诮之色愈浓。
旧臣们聚集在稍远的角落,闻言一片骚动。安乐公姜垣须发微颤,他知道此刻不能再沉默。
他毅然出列,在这满是奇珍异宝的阁内撩袍跪倒在地:“君上!老臣姜垣,蒙君上不弃,赐爵‘安乐’,享此残年,唯有日夜祈祷君上龙体安康,扶摇国运昌隆!”
不卑不亢的声音在阁内:“当年臣驻守北境,于战后废墟中拾得此箫,见其玉质非凡,只当是寻常战利品,便依例献入宫中!臣若早知它便是引来千里冰封的灾祸之源,纵有九条性命,也绝不敢将其呈于御前!今日小女年幼无知,护宝心切,冲撞神器,惹此风波,皆乃老臣管教无方之过!老臣愿领一切罪责!”
姜垣再次叩首:“然‘包藏祸心’之罪,臣万死不敢承受!我姜氏满门,对君上、对扶摇之忠心,天地可鉴!望君上明察!”
他这番以退为进,言辞恳切,姿态极低,反让人难以苛责。
“父君!”一道清朗沉稳的声音打破凝滞,风徽羽从容出列。他先向风无忌行礼,随后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那支霜华箫上。
“世子兄长心系国安,其情可悯。”他先肯定了风伯璋,随即话锋一转,“然而,相国亦言,此物名为‘圣物’,且年代久远。其过往种种,皆发生在前朝旧世。”
他拾起地上那只被寒气冻裂的官窑茶盏碎片,声调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公请看,此箫寒气之烈,触之即伤。为何独在姜姑娘手中,戾气尽褪,温润如春?”
他自问自答,目光灼灼地望向御座:
“只因它沉寂二十载,恰是在我扶摇新朝、父君登基的青阳吉日,择主而现!这非是灾祸复苏,恰是神器有灵,感知父君德政,故褪去旧日戾气,以祥瑞之姿归顺新朝!”
“祥瑞”二字如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将一场可能引发清洗的危机,瞬间扭转为彰显君王德政的吉兆!
风无忌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激赏,此子……竟能于瞬息间,将一场足以引发朝堂清洗的祸事,扭转为彰显君德的吉兆。
相国百里琨,此刻缓转过来:“君上,老臣以为,二公子此言颇有见地。天道无常,唯德是辅。霜华择主,确可视为祥瑞之始。”
风无忌闻言,眼神示意风百里琨,君臣之间多年的默契,在此刻化为具象。似是随意地看向百里琨:“以相国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百里琨立时心领神会,目光顺势转向姜雪霁和她手中的玉箫,从容接道: “既然姜姑娘与霜华有此缘法,不如顺势而为。由她暂且保管,探究其秘,亦是美事一桩。”
高望之当即明白,这必是君上的意思,心下思忖:这样一来,一则彰显君上胸襟;二可洞悉霜华之秘;三则人在视线之内,可免无谓猜疑。
这番话,给出了一个台面上看似完美的方案。
大司田高望之立即出列附和:“君上,相国所言极是。祥瑞现世,当顺应天意。”
他巧妙地只做附和,既不得罪世子,又在君上面前露了脸。
高玥随众站在父亲身后不远处,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挺身而出的白衣身影。
藏宝阁的珠光宝气,似乎都成了他的背景。看着他从容化解风伯璋的发难,听他提出“祥瑞”之说的智慧与气度……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只是当她的目光掠过手持霜华、清丽脱俗的姜雪霁时,那抹欣赏中,不由得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风无忌目光在几人间流转,又深深看了一眼跪地的姜垣,沉吟片刻,面色稍霁:"准。"
他金口一开,一锤定音,“姜雪霁,霜华箫便暂由你保管。寡人也想看看,这‘祥瑞’究竟能带来何等仙音。安乐公也请起吧。”
“臣女谢君上天恩。”姜雪霁依礼谢恩,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觉手中的玉箫重若千钧。
姜垣重重叩首,这才缓缓起身。就在众人以为风波已定时,风伯璋越众而出。
他转向风无忌,语气看似恭敬却暗藏机锋:
"父君,既然是天赐祥瑞,何不让姜姑娘奏响此箫?也好让儿臣等开开眼界。"
他刻意将“祥瑞”与“妙音”联系在一起,既要验证祥瑞的真伪,也要一探姜雪霁的虚实。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姜雪霁身上。
肖氏在人群中不由握紧了手。
风无忌默然不语——在这等场合,天子的沉默本身便是默许。
姜雪霁垂首,只觉四周目光如针,袖中纤指将玉箫紧握。她依礼道:"君上洪福,臣女技艺鄙陋,恐污圣听。"
话音方落,风无忌的威压陡然沉重,令她气息微窒。
她当即深深一拜,声音清越而恭谨:"然君上若愿垂听,臣女必竭尽鄙诚,试奏此箫,敬祝君上万寿,扶摇万年。"
风无忌未予置评,深沉的眸光从她身上移开,只莫测地一点头。
“父君!”风伯璋适时出声,笑容恳切,“二弟琴艺冠绝临淄,若能与姜姑娘箫声相和,共奏祥瑞,岂非一段千古佳话?阁中‘九霄环佩’名琴正配霜华,此乃天意成全啊!”
风无忌唇角掠过一丝了然:“徽羽,你便去,为姜姑娘的箫声相辅一二。”
风徽羽看向姜雪霁,这次姜雪霁并未避开目光,四目相对的刹那,惊愕与尘埃落定的沉静在她眸中交替,快得恍若未觉。而他目光沉稳,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一触即分的视线里,万千言语已悄然汇通。风徽羽转身,向风无忌坦然一揖:“儿臣遵旨。”
内侍迅速从阁中取出一张七弦古琴,置于阁内案几上。
风徽羽端坐琴前,屏息凝神。藏宝阁内幽深的光线落在他身上,仿佛披上一层朦胧光晕。
片刻后,他修长十指抚上琴弦。
“铮——”
第一个音符流淌而出,清越圆润,如碎玉投盘。旋即,琴音铺陈开来,旋律清新活泼,恰似冰雪初融、溪流潺潺,正是古曲《阳春》的基调。
此刻在他指下,更比原曲的明丽多了几分恢弘开阔的气象,仿佛春回大地,万物勃发,一派盎然生机。
姜雪霁深吸一口气,将霜华箫送至唇边。
当琴音流转到一个短暂的间歇,一缕箫音如月下初融的雪水,清泠泠地汇入。
没有预想中的寒气爆发,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那箫声空灵澄澈,温柔地环绕着雄浑的琴音。
箫音所及之处,阁内众人分明感觉到一股温润的暖意流转,如春风拂过,将先前霜华带来的刺骨寒意悄然化去。
阁内几位年迈的老臣不自觉地舒展了紧蹙的眉头,仿佛被这暖意抚平了心中的不安。
合鸣之音也愈发清越脱俗,不似凡响。烛影摇红,映照满室珍宝,也映照出各方人士复杂难言的心思。
这一次的琴箫合鸣,与风华楼那次随心而至的知音相遇截然不同。
它发生在宫闱藏宝重地,承载着“祥瑞”之名,背负着各自的命运。琴音是风徽羽的担当,箫声是姜雪霁的坦然与隐忍。
一曲终了,余音在珍玩架间袅袅回荡,久久不散。阁内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几位旧朝老臣不约而同地悄悄拭了拭额角。
那萦绕周身的融融暖意与凝滞的烛火也随之缓缓恢复正常。
阁内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由衷的喝彩!“祥瑞佳音!天佑扶摇!”
风无忌抚掌大笑:“好!琴箫合鸣,祥瑞之兆!重重有赏!”。
“祥瑞”之名,在此彻底坐实。
风伯璋立于人群中,看着备受赞誉的风徽羽和手持霜华的姜雪霁,只觉得周围珍宝都变得刺眼。他脸色阴沉如水,眼中嫉恨与怒火交织——一番算计,竟成全了他人!
见风无忌面露倦色,已有去意,高望之即刻上前恭请圣驾回宫。风无忌微微颔首,目光在姜雪霁手中的霜华箫上停留一瞬,方才转身。
侍立一旁的徐内侍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扬声道:“君上起驾——”
众臣恭送,随后也怀着各异的心思,陆续退出。
风伯璋拂袖而去,经过风徽羽身边时,留下一声冰冷的冷哼。
风徽羽面色如常,依旧盈盈施礼相送。百里琨心底泛起一丝无奈的涟漪。他恪守纲常支持的嫡长这般器量,比之二公子的仁德隐忍,于国本而言,孰轻孰重?
风徽羽与虞欢喜交换了一个眼神,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正随父母准备离去的姜雪霁。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霜华现世,心下难安。加强今夜巡防,尤其是通往驿馆的各条道路。”
虞欢喜神色一凛,重重点头:“明白,这就去安排。”
众人踏出藏宝阁,宫苑夜风扑面而来,带着雨后的湿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肃杀。
通往宫门的漫长宫道上,车马陆续启动,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拉长了离宫人群的影子。
藏宝阁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那短暂的“祥瑞”佳话与无尽的纷争算计,一同锁入沉沉的宫闱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