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将“承光殿”的飞檐斗拱映照得如同蛰伏的巨兽。已是二更时分,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公子风徽羽垂手立于御阶之下,听着兄长风伯璋汇报青阳祀典仪的护卫安排。这位世子身着绛紫蟠龙袍,广袖一挥,声若洪钟:
“父君,儿臣已调集三千禁军沿途护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定要让天下见识我新朝威仪,也叫那些心怀叵测之徒,不敢妄动!”
御座上,风无忌指尖轻叩紫檀扶手,目光掠过风伯璋,落在次子身上:“徽羽,你说。”
殿内霎时安静。大司田高望之微微抬眼;其余老臣低眉顺目;唯相国百里琨眼帘微垂,似在养神。
风徽羽上前一步,声音清朗如玉磬:“兄长思虑周详,护卫周全自是首要。然明日青阳祀乃与民同乐之典,若护卫过严,如临大敌,恐失亲和之意,反让百姓心生畏惧。”
风伯璋眉头一拧,当即冷笑:“二弟,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若因疏漏让父君受惊,谁来担待?”
“好了。”风无忌淡淡打断二人争执,目光转向殿角,“相国?”
百里琨手持紫檀鸠杖,缓步出列,先向君上世子各行一礼,声音苍老却沉稳:“老臣以为,世子欲彰国威,其心可嘉;二公子体恤民情,其意亦善。明卫仪仗可从简,以示君上仁德;暗地戒备则需加强,以防不测。如此,既全礼制,亦保无虞。”
风无忌唇角微扬,一锤定音:“相国此言周全。伯璋负责明卫,徽羽协理暗防。”目光转向侍立的虞欢喜,“虞司马,你麾下车骑,编入明卫序列,听世子调遣。”
“末将领命!”虞欢喜抱拳躬身,声震屋瓦。
待二人退下,殿内只余君臣二人。“相国,”风无忌指尖轻敲御案,“对此安排,怎么看?”
百里琨躬身道:“君上明鉴。刚柔并济,方为御下之道。明日典仪,世子立威,公子施恩,一刚一柔,正可使群臣莫测天威,各安其分。”
风无忌默然片刻,忽然问道:“那些前朝旧臣,相国以为如何?”
百里琨眼中精光一闪:“安乐公姜垣等人,表面恭顺,内心难测。不过……正因如此,才更要示以宽仁,让天下人看见君上胸襟。”
殿外,风伯璋在下人的照拂下拂袖而去。风徽羽却停下脚步,对候在阶前的徐内侍温言道:“有劳徐内侍久候。”
徐内侍提着灯笼,躬身道:“二公子客气了。夜深露重,公子早些回府歇息才是。”
春分寅时,晨曦微露,临淄城却早已沸腾。
太庙前的广场上,百官按品阶肃立。高望之站在文官队列前列,绯袍玉带,神色从容。他眼角余光扫过身后那些前朝旧臣——以安乐公姜垣为首,个个低眉顺目,难掩局促。
姜垣身后,肖氏一袭素衣,风姿清雅,平静地望着祭坛。姜雪霁于母亲身旁,淡青衣裙衬得她如初荷含露。
“吉时到——”礼官悠长的唱诵撕裂寂静,余音在偌大广场回荡,惊起檐角宿鸟。
在《云门》那恢弘如天谕、清冷如碎玉的编钟奏乐中,风无忌身着玄色冕服,缓步登上祭坛。
十二旒白玉珠帘摇曳,仿佛将缭绕的香火与庄严的乐声切割开来,令人愈发看不清那珠帘后的君王神色。
世子风伯璋与公子风徽羽一左一右,侍立坛下。风伯璋英姿勃发,眉宇间自带一股傲气;风徽羽则沉静如水,仿佛与这喧嚣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祭礼进入**,风无忌执槌,撞向那口象征着新朝气象的青阳钟。
“咚——”
钟声浑厚悠长,如苍龙长吟,与万千臣民的欢呼“君上万年!扶摇万年!”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声浪。这不仅仅是声音,更是新朝初立、万民归心的蓬勃愿力与鼎盛国运的彰显。
在人群外围,廉弈眯起了眼睛。他身侧,发间已见灰白的哑叔微微皱眉,手指在袖中轻轻捻动,仿佛在感知着什么。
与此同时,深锁于宫闱的藏宝阁内...那口沉寂二十载的乌木长匣,似乎被这股席卷全城的宏大愿力与国运所触动,竟自内而外,隐隐泛出一层若有若无的幽蓝光晕,匣身也随之传来一丝极轻微的、如同苏醒叹息般的震颤。
值守小内侍搓着胳膊,只觉阁内寒意刺骨,只见一处木架上,那口乌木长匣盒盖竟错开了一条细缝。
“真是邪门……”他上前将盒盖推回原位,指尖触及匣身,竟被那刺骨寒意冻得一颤。正要离开,匣内又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嗡鸣。
他吓得后退,疑心自己听错了。却不知,方才钟声响彻全城之时,这尘封多年的匣中之物,已然苏醒。
神物苏醒的微茫波动,已如石子入水,漾开了无形的涟漪。
钟鸣九响的刹那,廉弈怀中那枚用以感应霜华的雪域玉佩骤烫。他与哑叔对视一眼,目光如淬冰的刀锋,同时钉向宫城深处。
“神器应和……”廉弈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唇角却已勾起冰冷的弧度,“确是霜华。”
銮驾返回时,日头已升上中天,将整条大街照得亮堂堂的。
虞欢喜策马靠近风徽羽,借着仪仗乐声的掩护低语:“徽羽,后面那位青衣姑娘,可看清了?安乐公姜垣之女,姜雪霁。那日风华楼与你琴箫相和的,就是她。”
风徽羽闻言,目光掠过那抹淡青身影。此刻虽只能见其侧影,但那亭亭风姿,与风华楼帘后朦胧的轮廓渐渐重合。竟是前朝宗室之女。
“徽羽,”虞欢喜语气凝重,“她身份特殊,你还是远离比较好,毕竟你们的身份......”
“我自有分寸。”风徽羽收回目光。
队伍行至开阔的地段,百姓挤在街道两旁,争睹天颜。欢呼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春日花草的混合气息,一派祥和。
风徽羽策马护在御驾左侧,目光警觉地扫过街边楼阁。不知为何,他心头总有一丝不安在萦绕。忽然,他看见临街酒肆二楼,窗帘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有刺客!”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数道黑影自窗口激射而出!剑光如闪电般直取御驾!
“护驾!”侍卫长厉声高呼。
“结阵!护住銮驾!” 虞欢喜的喝声几乎与刺客的破空声同时响起。职责所在,令他反应迅如雷霆,赤色身影如电,长枪一抖,恰似银龙出海,直扑最近的一名刺客!
枪尖过处,血花飞溅。他枪法狠辣凌厉,招招直取要害,瞬间便将数名刺客逼退。那赤色衣袍在阳光下翻飞,宛如战旗。
风伯璋见状,立刻拔剑向前冲去,口中厉声高呼:“护驾!诛杀逆贼!” 他却并未指挥若定,反而被急于上前的侍卫与慌乱的人群裹挟,一时进退失据,更添混乱。
一个刺客突破防线,直扑御驾。风徽羽纵身跃起,承影铿然出鞘,剑尖精准地刺在对方腕上。刺客吃痛后退。
虞欢喜长啸一声,气势如虹,竟将刺客头目逼得连连后退。那刺客头目武艺极高,但虞欢喜的枪法更加灵动狠辣,显然经过沙场淬炼的杀人技更胜一筹。
“留活口!”风徽羽急呼。
却见那刺客头目狞笑一声,嘴角溢出黑血,轰然倒地。其余刺客见状,纷纷咬破口中毒囊,转眼间便倒了一片。
承天门前一片狼藉,血迹在青石板上蜿蜒如蛇。方才还欢呼雀跃的百姓早已惊恐万分。
风伯璋脸色铁青,剑锋直指地上尸首,声音斩钉截铁,刻意扬高以便让周围众臣都听清:“逆贼胆大包天,罪无可赦!拖去城门悬首示众,曝尸三日!以此昭告天下,这便是犯上作乱的下场!”
“世子三思。”百里琨手持鸠杖快步上前,先向面沉如水的风无忌深施一礼,“青阳吉日,不宜见血。”他目光扫过那些面色苍白的旧臣,“悬尸之举,恐寒了天下人之心。”
高望之适时出列:“相国所言极是。不若将尸首交由司寇衙门查验,暗中追查元凶。既能查清真相,又不失朝廷体面。”
风伯璋触及风无忌淡漠的神色,心知父意已决。强压着被当众驳回的难堪,将剑重重还鞘:“便依相国!但此风不可长,凶手必须严惩!”
“世子,” 风无忌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悸,他并未看风伯璋,而是目光幽深地扫过在场每一个官员,尤其是那些前朝旧臣的脸。“你的忠心,寡人知晓。”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疲惫与宽容:“然相国言之有理。今日是青阳吉日,不宜大动干戈。”
他微微抬手,止住了还想争辩的风伯璋:“尸首交由司寇衙门。对外,就说是寡人念其或有苦衷,准其家人收殓。至于真相……”
顿了顿,目光又落在百里琨身上:“相国,此事由你总领全局,着司寇衙门督办。寡人要知道,这到底是前朝的反扑,还是……有人想借刀杀人,搅乱我扶摇江山。”
“徽羽,”他的目光转向次子,“你心思向来缜密,此次暗卫亦由你协理,便从旁襄助相国,务必查明真相。”
“儿臣领命。”风徽羽躬身应道。
风伯璋喉结滚动,将几乎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指甲却已掐入掌心。
风无忌的目光在长子面上停留一瞬,几不可察地一叹,终是归于沉寂。一旁的百里琨眼帘微垂,将这天家父子间无声的波澜尽收心底。
侍立在侧的徐内侍适时高唱:“起驾回宫——”
风徽羽收剑入鞘,看见虞欢喜正用布巾擦拭枪上血迹。二人目光交汇,俱是凝重。
人群渐散,廉弈正欲离去,衣袖却被哑叔猛地拽住。他循着哑叔剧烈波动的目光望去,尽头是以为美妇人——安乐公夫人肖氏。
“怎么回事哑叔?”廉弈眉头骤紧。
哑叔的手在身前急速比划出几个隐秘的手势。
廉弈瞳孔骤缩,气息瞬间冰封:“……司箫使?哑叔,隔得这么远,你确定看清了?”巨大的震惊,在两人之间炸开。
廉弈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抹身影,低声道:“先回去,再做打算。”此刻,所有计划都必须为这个发现让路。
姜雪霁望着那片血迹出神,害怕得握紧拳头,指尖泛白。肖氏轻轻拉了下女儿的衣袖,低声安抚道:“雪霁,我们走吧。”
不知何时,日头已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乌云遮蔽大半,天色阴沉下来。
銮驾在重兵护卫下缓缓驶入宫城,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合拢,将街市的喧嚣与血腥隔绝在外。
虞欢喜这才策马靠近,压低声音:“徽羽,方才那些刺客......”
风徽羽微微摇头,目光扫过前后仪仗:“此处不便,晚些细说。”
虞欢喜会意点头,赤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另一边车驾内,肖氏握住女儿的手有些担忧:“雪霁,今晚宫宴,切记切记谨言慎行。”
“母亲,你和父亲都叮嘱多少遍了,女儿记住了。母亲,您的手好凉。”姜雪霁察觉有异。
肖氏神色微凝,随即如常地抽回手:“春寒料峭,无事。”
风无忌回到永寿宫偏殿内,等待晚宴期间,风无忌屏退左右,独留百里琨。
“相国,”风无忌指尖轻敲案几,“今日之事,怎么看?”
百里琨沉吟道:“刺客训练有素,死志坚决,不似寻常江湖人士。老臣怀疑怕是......”
“是前朝余孽?”风无忌眼神锐利如刀。
百里琨略一思索,声音沉了下去:“老臣更担心,外部势力假借前朝之名,行动摇国本之实。我朝新政初立,列国对‘得位’一事争议不休,正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君上,今晚夜宴,可先细观旧臣反应。”
风无忌听完,脸上的怒意收敛,只余下一片深沉的平静:“也好。那今晚,寡人便陪他们演一出‘君臣尽欢’的戏。”
而在临淄城一处僻静的院落,廉弈对哑叔道:“哑叔,霜华要紧,今晚我准备亲自入扶摇王宫探查,你在外派人接应。至于司箫使,后面再清算。”哑叔沉默点头。
殿外,乌云吞没了最后的天光。新朝的猜忌、旧朝的余恨、雪域的秘辛,连同那支苏醒的玉箫,数股暗流于此交汇,涌向今夜莫测的宫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