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医院的诊断书下来了。
那天下午,李江月再次来到医院。她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嘴的呜咽声。她推开门,看见阚洲瘫坐在椅子上,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如同被遗弃的鸟窝。他低着头,身体止不住地颤抖。阚父站在窗边,背对着所有人,肩膀绷得像一块弯曲冷硬的铁。李江月第一次见到阚父佝偻的样子,记得之前无论何时他的背都是板正的。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指节捏得发白。他仿佛已将周身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老李站在一旁,窘迫地沉默着。王梅红着眼圈,轻轻对李江月摇了摇头,用口型无声地说:“是癌……晚期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李江月僵在原地,只觉自己的心脏仿佛也被那只攥着诊断书的手狠狠攫住,正被缓慢地、一寸寸地揉碎。
唯独沈玉茹面色平静地坐在床边。短短几天,她的脸颊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削下去,皮肤也不再似往日那般莹润光泽,而是泛着一种病态的、毫无血色的惨白。她微微抬手,轻声唤道:“江月。”
李江月立刻走到她身旁蹲下,轻轻握住她的右手——那指甲上还残留着些许粉色的指甲油。刚一触碰到那只手,李江月的眼眶就湿了。不仅仅是因为掌心的消瘦与嶙峋,更是因为瞥见了沈玉茹枕边,那些散落的、来不及收拾的头发。
“沈姨。”李江月握着沈玉茹的手,眼泪不自觉地滚落下来。
沈玉茹伸出另一只手,替她抹去眼泪,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江月,帮沈姨一个忙,好吗?”
“沈姨,你说。”
“把洲洲带回去,让他好好休息休息。他这几天都没回家,一直在医院……”沈玉茹的语气,一如平日里那般温柔。
“好,我答应你,沈姨。”李江月想也没想便应了下来。
“不要!我不要回去!”阚洲忽然喊了出来。他站起身,双拳紧握,执拗得像一头尚未成熟的狮子,虽未达鼎盛,却已倔强得要命。
“洲洲,听你妈妈的话吧。”王梅在一旁劝道。
阚洲将头扭向一边,紧咬着嘴唇。
李江月回头看了阚洲一眼,发现他紧握的双拳指缝间,正缓缓渗出一缕暗红的血线,与他苍白的皮肤形成残酷的对比。
阚父忽然转过身来,“洲洲,听你妈的话!”他那张总是意气风发的脸,此刻却像一件被骤然摔碎、又仓促粘合的瓷器,布满了绝望的裂痕。
“可是爸,我——”
“没有可是!”阚父无比严肃地说道。
“老阚,你……”老李在一旁想劝慰。
阚父抬起手,示意自己没事,随后说道:“这病得治!哪怕机会再渺茫也得试!下午就和主治医生商量,实在不行就转院!”
“对,一切还有机会嘛!说不定就有奇迹发生呢!我们可不能自己先放弃了!”老李打着气。
“李哥,你说的对!我们自己绝不能先放弃希望。虽然是晚期,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治愈的可能!”
李江月抬眼看向两人,心想,真的会有奇迹发生吗?她回头看向沈玉茹,只觉得她眼波平静似水,看不出丝毫悲伤的涟漪。
沈姨此刻,究竟在想什么呢?
……
李江月带阚洲回了自己家。
小航一见到阚洲,便高兴地迎上前,“洲哥!”
这一次,阚洲没有再回应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将小航拨开到一旁,一眼也未看。
“小航,别闹。”李江月怕小航打扰到阚洲,对他说道,“去把你房间收拾一下,空调打开,待会儿你洲哥要在里面休息。”
小航虽然感觉奇怪,但也乖乖照做。他回到房间打开空调,才慢慢反应过来阚洲如此颓靡的理由,忍不住哭丧着脸,心想沈姨是不是出大事了……
李江月打开冰箱,发现还有一些昨晚剩的牛肉和青菜。稍加思索,她便有了主意。
十几分钟后,李江月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青菜鸡蛋面走出来,面上还卧着两个荷包蛋。她将面放在目光呆滞的阚洲面前,“洲洲,快吃面,我给你加了两个蛋。”
阚洲瞥了一眼面前的面,喉结动了动。他伸出红肿的手,接过李江月递来的筷子,哑着嗓子说:“谢谢……”他的嗓子又干又哑,说话含混不清。这几天他一直没有好好休息,也没有好好吃饭,身体早已到了极限。支撑着他不倒下的,是那股难以言说的巨大悲恸。
他先是机械地、近乎麻木地吞咽着,然后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要用这滚烫的食物填满内心的空洞,直到被噎住,才狼狈地停顿。李江月忙将水杯递给他,他接过去灌了一大口。
“慢点吃。”李江月温柔地说道。
阚洲点了点头,随后埋头大口吃起了面。
李江月在一旁看着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李江月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大病,对于疾病并无切身体会,更遑论癌症。到头来,自己能说的,似乎也只是世人常用的那套说辞:“洲洲,吃完面你就好好睡一觉。沈姨的事……你别太着急,不是说还有希望吗……”
阚洲将最后一个鸡蛋吞进肚子,“别说了江月姐,Li-Fraumeni引发的三阴性乳腺癌,治愈的概率几乎为零。”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客厅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那个拗口而冰冷的医学名词,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没有激起涟漪,只是带着所有的希望,笔直地沉了下去。
李江月愣住了。她从未听说过这个什么病……原来洲洲早就知道了。
阚洲放下筷子,“吃饱了。谢谢江月姐,我……休息去了。”
“嗯。”李江月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她真的什么也帮不了阚洲了,连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仿佛只会更深地刺痛他已不堪一击的神经。那一刻,李江月忽然明白了。原来再桀骜的灵魂,也有一击即碎的背面。当命运轻易地捅破了那层坚硬的外壳,里面露出的,不过是与你我一般无二的、**的柔软。此刻任何轻飘飘的安慰,落在上面,都不是抚慰,而是又一场凌迟。
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有脆弱的一面。即便是桀骜如阚洲,也有痛苦到无法言语的时刻。再坚硬的外壳,也有一触即溃的表层。一旦破裂,内里那片柔软的天地便会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外。届时,莫说风吹雨打,便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语,也足以让人遍体鳞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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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痛止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