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的时候,老李和阚父才从沪市回来。
当老李兴高采烈地拎着大包小包进门时,王梅正和李江月坐在餐桌前包饺子。
“老婆、江月、小航,我回来啦!”
小航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扔掉遥控器,“喔!爸爸回来啦!”说着就跑到老李跟前。
王梅用围裙擦着手,上前接过老李手中的东西。
“小航,爸爸给你带了遥控汽车!”老李从一个袋子里掏出玩具汽车递给小航。
“啊!太好了,我有玩具汽车啦!”小航将玩具汽车高高举起,欢呼着,“爱你老爸!”
老李摸了摸小航的头,然后对身旁的李江月说道:“江月,爸也不知道你喜欢啥,就给你带了一支钢笔,祝愿你后年金榜题名,一举夺魁。”
李江月有些意外地接过那支钢笔,轻声说:“谢谢爸。”
那支钢笔有些分量,藏青色的笔身,金黄色的笔夹,看上去就很高级。虽然李江月几乎不用钢笔,但她还是很高兴地收下了。
最后,老李掏出一个金手镯递给王梅,笑得居然有些腼腆:“老婆,这是给你的。”
王梅受宠若惊,“浪费这钱干啥,你给孩子们带礼物就好了。”她接过手镯,一脸惊喜。
“我不在家,你辛苦了。”
“没有你在外面辛苦。”
老李情不自禁地亲了王梅一口。
王梅红着脸,“哎呀,孩子们在呢。”
“怕啥,你本来就是我老婆。来,孩子们,今晚爸爸带你们下馆子!”
小航一听到可以去饭店,高兴得不得了,“好耶!”
“今晚别去,小年在家吃吧,饺子都包好了。”王梅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笑着说道。
“那行,听老婆的。”
李江月转身回房,将钢笔放在书桌上。
那阚叔叔也应该到家了吧?他们家此刻,也该是这般温馨吧!
李江月这么想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日记本。她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每逢遇到特别的事或心有所感,都会记录下来,只是上高中后频率低了些,毕竟学业太忙。
那支藏青色的钢笔在台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李江月将它小心地放在书桌一角,与那本摊开的生物习题册并列。习题册的封皮有些卷边,像她此刻难以抚平的心绪——父亲的归来带来了短暂的欢愉,却也像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她为钢笔吸上墨水,在新的一页日记上郑重写下:“爸爸从沪市回来了,给我带了一支钢笔!”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可她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滑向了别处:为什么洲洲的生物会那么好呢?仅仅是因为聪明吗?还是……
“江月,来吃水果!” 老李洪亮的嗓音从客厅穿透房门,像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她从漫无边际的揣测中拉了回来。
“哦,马上!”她应声道,合上本子,将那份莫名的关注与疑问也一同锁了进去。“江月,来吃水果。”老李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然而,这份被强行中断的思绪,在晚餐时分,以一种最猝不及防的方式,得到了残酷的回应。一家人正围着餐桌,老李兴致勃勃地讲着沪市的见闻,筷子上那个热气腾腾的饺子刚要送入口中,刺耳的手机铃声便撕裂了满室温馨。
老李笑着接起:“喂,阚哥……”,但电话那头急促的话语,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如同被速冻的湖面。他眉头锁死,连声问:“怎么回事?在哪个医院?”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一刻,李江月感觉自己的心头像是被一块冰冷的巨石重重压住。她筷子上那个白白胖胖的饺子倏然滑落,“啪”地一声摔在桌上,饱满的馅料露了出来,汁水溅开,像一道丑陋的疤痕。她怔怔地看着,喉咙发紧,连老李后面说了什么,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迷糊不清。
“我们马上过去!” 老李挂断电话,仓促地对李江月交代,“晚上带小航早点睡,你沈姨晕倒了,我和你妈得去医院看看。” 话音未落,人已抓起外套。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带走了屋里所有的暖意和声响,只留下一片死寂,以及李江月胸腔里那颗不断下坠的心。李江月感觉自己的心头像是被一块冰冷的巨石重重压住,沉得她喘不过气。她筷子上那个白白胖胖的饺子忽地滑落,“啪”地一声掉在桌上,饱满的韭菜馅露了出来,油腻的汁水溅开,像一道丑陋的疤痕。李江月怔怔地看着那个摔坏的饺子,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让她不知所措。“姐姐?”小航眨巴着眼睛,呆呆地望着李江月。他年纪小,还不明白“晕倒”意味着什么。
李江月的瞳孔这才重新聚焦,“没事……嗯,我吃饱了。”
她回到房间,用手机给阚洲发消息:“洲洲,沈姨还好吗?”消息发出去后却石沉大海。李江月盯着那个再也没有响起的对话框,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愚蠢又无力。她紧攥着手机,指节泛白,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丝希望。她在心里向所有她知道的神明祈祷,语无伦次地许诺,只求一个“平安”。可恐惧就像无孔的潮水,越是试图用理智去堵,就越是无孔不入地渗进来。
不会的,沈姨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出事呢?上帝一定会保佑她的,佛祖也会保佑她的。因为好人有好报。沈姨那么温柔,那么善良,那么美丽,一定要长命百岁才好。
当她回到客厅,发现小航正在笨拙地收拾碗筷。她忙说:“小航,你放下,我来洗碗。”
“没事,姐姐,我来洗吧。”小航笑着,笑容里带着一丝讨好和不安。他虽然不明白“晕倒”的具体含义,但能敏锐地捕捉到家里骤然紧张的低气压。他不想让姐姐更难过,或许自己主动做点事,姐姐的心情会好一些。
“那……一起洗吧。”李江月说道。
李江月在水池里放好温水,小航将碗盘放入其中。李江月的心思全然不在此处,丝毫没注意到小航挤了过量的洗洁精。待她回过神来,整个水池已被一种虚幻的、雪白的泡沫填满,膨胀着,几乎要溢流出来。
小航红着脸看向李江月,“姐,好像洗洁精放多了。”
李江月看着这一池丰盈到不真实的泡沫,它们看起来那么圆满,却一触即碎,连一个碗都看不清。就像他们几分钟前那个圆满的家,被一个电话就轻易地戳破了假象,露出了底下狰狞的现实。
“没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空洞,“多放点水冲干净就好。”随后,俩人各自洗着碗筷。
“姐,你不高兴吗?”小航忽然开口。
“没有啊,怎么了?”
“嗯……那沈姨会有事吗?晕倒了会怎样啊?”
李江月愣住了,她不确定该不该告诉小航。想了想,她才开口道:“也许会没事,也许……会发现是一场大病。”
“大病?那生大病会怎样?”
李江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会……死……”
“啊?那沈姨也会……”小航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不要沈姨死啊,她那么好……”
李江月后悔了,她不该跟小航说这些。她忙安慰道:“没事的,小航,医院还没出结果呢?兴许只是普通的小毛病呢?”
“小毛病?那就是不会死喽?”
“对,沈姨那么好,肯定会长命百岁的,你说是不是?”
“嗯!沈姨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爸妈、姐姐和洲哥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了,她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李江月看着小航重新亮起的眼眸,内心的不安却丝毫未减。
对于一般的少年少女而言,死亡总是遥不可及。他们尚未品尝衰老的滋味,生命于他们而言是那样漫长。他们朝气蓬勃,体内仿佛有耗不尽的精力,在彼时的他们眼中,似乎征服世界也并非难事。
然而,世间的生老病死本是常态。一种名为“疾病”的、强大而不可逆的力量,总能轻易攫住那些本就脆弱的生命。有些人运气好,一生平安顺遂;而有些人,则不幸被其选中。直至自己或身边至亲骤然病倒,当所有医生都无奈摇头、表示回天乏术之时,我们才惊恐地发觉,自己所能做的,竟只剩下眼睁睁看着他们日夜消瘦,看着曾经的美貌、活力与神采一点点消逝,却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