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风走了。
跟着赵茶商的雕花大船,顺着江水,一路向东,去了那个叫做京城的地方。
他走的那天,整个西洲都显得空荡荡的。
苏家姆妈哭红了眼,站在渡口,一直望着船消失的方向,直到江面上只剩下白茫茫的雾气。
沈知意没有去送。
她把自己关在染坊里,织了一天的布。
织机“哐当、哐当”响个不停,她手上的动作比往日快了许多。
沈全默默地把她的三餐放在门口,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第三天……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染坊里,染料的气味依旧。织机前,梭子来回穿梭。
只是,隔壁的院子,彻底安静了下来。
再也听不到炒茶的哗哗声,再也闻不到那熟悉的、清冽的茶香。
院墙的缺口还在,但那棵老樟树下,空空如也。
苏家姆妈病了一场,人也迅速地苍老了下去。她不再打理那片茶园,任由杂草疯长。
不过半个月的工夫,那片原本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茶树,就显出了几分颓败。
洲上的人见了,都摇头叹息。
“可惜了,这么好的茶树。”
“南风那孩子也是,一走就没了音信,也不知道在京城怎么样了。”
“他娘一个人,哪里顾得过来哦。”
这些话传到沈知意耳朵里,扎在她心上。
她每天晚上,都会拿出那本《茶经》。
摩挲着书页上那片靛蓝的印记,看着他留下的那些笔记,仿佛他还在身边,跟她讲着西洲的水土,讲着茶叶的性情。
她翻到一页,上面是苏南风用小楷写下的心得:
“西洲茶,贵在‘活’。此‘活’字,源于水土,成于人手。离了西洲的水土,茶便失其韵;离了勤勉的人手,茶便失其神。”
沈知意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一个念头,在她心里开始发芽。
那天清晨,天还没亮,江面上还飘着薄雾。
沈知意悄悄地起了床。
她没有去染坊,而是从院墙的缺口,走进了隔壁苏家的院子。
茶园里,露水很重,杂草已经长到了小腿高。茶树的叶子上,蒙着一层灰尘,看起来无精打采。
她走到一棵茶树前,伸出手,拂去叶片上的尘土,露出下面青翠的本色。
她想起苏南风跟她说过,茶树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用最好的香气回报你。你若冷落它,它也会枯萎给你看。
这些茶树,是他父亲留下的,是他长大的地方,是他制茶的根。
他说,等我回来。
那在他回来之前,这些根,不能断。
沈知意下定了决心。
她转身回家,找出了爹爹不用的旧镰刀和锄头。
天光微亮的时候,她又回到了苏家的茶园。
她弯下腰,开始一棵一棵地,清除茶树根部的杂草。
动作很生疏,没一会儿,手上就磨出了水泡。镰刀不听使唤,好几次都划到了自己的裤腿。
但她没有停。
她只是咬着牙,一下,一下,固执地重复着那个动作。
朝阳从江面升起,金色的光芒穿透薄雾,照在她身上。
她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沾湿了鬓角的碎发。她的身影,在晨光里,被拉得很长很长。
正在院里打水的沈全,看到了这一幕。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那个在别人家茶园里忙碌的女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
他没去阻止,也没去帮忙。
他只是回屋拿出自己磨刀的石头,开始“唰唰”地,把那把生了锈的旧镰刀,磨得锋利。
从那天起,沈知意多了一份活计。
白天,她在自家染坊里染布、织布。
清晨和傍晚,她就去隔壁的茶园里,除草、松土、浇水。
苏家姆妈看到她,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最后只是红着眼圈,给她送来一碗热腾腾的绿豆汤。
“好孩子,苦了你了。”
沈知意摇摇头,喝完绿豆汤,又继续埋头干活。
她不觉得苦。
因为她做的事,和苏南风做的事,其实是一样的。
他去京城,是为了让西洲的茶,走得更远。
她留在这里,是为了让西洲的茶,永远有家可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