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巷的冬天很冷。
每到隆冬便会下起勃然大雪,仿佛老天发了怒,要惩罚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又像是生了怜,用大雪来掩盖世间纷扰,赐来年一个好光景。
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总会坐在窗边刺绣,看着外面纷扬的鹅毛大雪,说明年的日子定然会好过许多。
盈车嘉穗,瑞雪丰年。
但她并未能熬过那年冬天,生了场重病便撒手而去。
父亲从镇上喝酒回来时,她的尸体已经变得又冷又硬。
她就那样坐在母亲身边,不知流了多久的眼泪,等回过神时,双眼干得发涩,喉咙也刺痛到说不出一句话。
只剩下近乎麻木的恨意。
恨他几天几夜不回来,总是拿着钱出去赌,恨他和酒肉朋友称兄道弟,从不在乎他们母女的死活。
可每每夫妻俩吵起架来,他总用锥心刺骨的话来搪塞,说都怪她没给他生个儿子,叫他在一直在外面抬不起头,若是有了儿子,他定然会好好过日子。
母亲下葬的第二天,她就被卖到了柳巷。
走的那天又下起了大雪。她听着男人盘算着她能卖多少银两,嘴里发出窃窃的笑意。
她眼中连恨和怨都没有了,只剩下听天由命的灰败。
就这样,她被以二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柳巷最负盛名的燕春楼。
燕春楼繁盛,里面冬树开花,朱楼层叠,住着一群衣香鬓影的美人,身姿婀娜,美不胜收。
管事嬷嬷在仔细端详她过后,让人把她带到了后院一处极为狭窄的院落,从此她便在柳巷住了下来。
白日里负责燕春楼的洒扫,清洗楼里换下来的衣物,夜里便跟着楼里已经不负韶华的教养嬷嬷学习技艺。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只要是能让男子主动掏银子的技艺,她都要融会贯通。
“你这小丫头虽然瘦弱,却生了双漂亮眼睛,等再养几年,说不定能做个红牌。”教养嬷嬷用手掐着她的下巴,涂着厚重脂粉的脸不断靠近她,呵出来的气息中带着浓浓潮意,让她想起深山中腐烂的草叶和野兽的尸骨。
她站在原地,任由教养嬷嬷仔细打量,神色看不出丝毫闪躲,仿佛早已认命。
“可惜眼底无光,”教养嬷嬷松开手,眼中露出嫌恶的神情来,“有钱人是来青楼找乐子的,可不是看你这张讨人嫌的脸,你若学不会收敛,以后便只能当最低等的土娼,被鸨母转卖到窑子里去,到时候想后悔都来不及。”
她埋着头没有搭话,教养嬷嬷心里越发不喜,“你以为我拿你没有法子?”
当夜,教养嬷嬷就给她安排了一个颇有资历的龟公,拿着鞭子敲开了杂役居住的屋门,将她拖到外面狠狠抽了一顿。
那天夜里,依旧下着大雪,她浑身剧痛地跪在雪地里,连呼吸都觉得难过,最后被人提起衣领,丢在了屋门口,那挺着肚子的龟公对她冷冷一笑,“这只是个开始,以后再不听话,我还有更多对付你的法子。”
“既然来了燕春楼,不管是因为何种缘由被卖,都得给我老实认命,否则就将你送去窑子里,看你到时候还敢不敢跟楼里对着干!”
她浑身鲜血地倒在地上,看着一片片从枯枝上落下的梅花,意识逐渐恍惚,似乎听到母亲说来年春天要给她缝新衣。
醒来时她已经躺在床上,后背的伤口火辣辣的疼,让她本就枯瘦的面容显得越发难看。
教养嬷嬷没来找她,而是给她指派了楼里最脏最累的活,清洗下处姑娘的衣物。
所谓的下处姑娘,是青楼里最低等的妓-女,无出众的才艺,也无貌美的姿容,每日只能接连不断的待客,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她从前也洗过下等姑娘的衣物,但看到那堆沾血的旧衣,呼吸还是变得急促。
“怕吗?”跟她一起洗衣的是个年纪很大的杂役,笑起来牙齿都漏风,“这还不算多脏,最脏的时候到处都是血和污秽,衣服洗都洗不干净,最后只能将就着穿。”
“等你再长几岁,你也要接客,”杂役以过来人的语气说道:“到时候你就能看清楚外面那些男人的嘴脸,他们啊看着光鲜,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昏招。”
她凑到她面前,似乎在故意吓她,“到时候说不定,我还会帮你洗衣裳呢。”
说完对方低低的笑了起来,眼睛里带着浓浓的恶意。
她捏着手里的衣物,望着那雕梁画栋的朱楼,明明是如此流光溢彩,却仿佛一只看不到天光的野兽,随时都要将人生吞活剥。
至于活在楼里的人,个个都成了颜容模糊的鬼魅,浓重的香粉和衣物都无法遮掩骨头里渗出来的腐臭。
而她,便要在这偌大的牢笼里被彻底吃个干净。
那天,她洗衣服洗到深夜,双手发红肿胀,冷到指头都伸不开。
她躺在冷冰冰的木板上,看着黑漆漆的窗户,迟迟没有睡意。
等周围陆续有人起来,她才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
第二日,教养嬷嬷带着龟公过来问她还听不听话,若再负隅顽抗,便将她转卖到其他地方。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终于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她便开始学琴棋书画,她脑子好学东西极快,教养嬷嬷对她非常满意,开始用精粮养着她,笑着说道:“等再过几年,我就和鸨母送你去那些达官屋里,那些年纪大的老男人最喜爱你这样的小姑娘,虽不是最美,但足够小意听话,你若能给他们生个孩子,以后便能衣食无忧,连燕春楼也能跟着沾沾光。”
她点头默许,开始跟着教养嬷嬷吟诵或高雅或露骨的诗。
偶尔她也有做的不好的时候,但教养嬷嬷不再让龟公抽她,怕坏了一身好皮子,反而是用钳子捏断她的指甲,让她血肉模糊,痛得连叫都叫不出来。
“指甲没了还能长起来,但这技艺要是学不会,惹了客人不高兴,可是要性命的大错。”
她咬着牙低头认错,教养嬷嬷才露出满意的表情来,“这就对了嘛,学不会就吃个教训,以后定能牢牢记住。”
她用手拍拍她的脸,“瞧瞧你这张皮子,才来燕春楼两年就养的如此娇嫩,可你若坏了我的好事,我便划烂你的脸,把你丢到乱葬岗喂狗。”
她默不作声,教养嬷嬷才让龟公上前,教她如何讨男子欢心。
那龟公年长,但看向她的眼睛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浑浊,若不是教养嬷嬷在旁边,他或许已经扑了上来。
自从她面容变得白皙,楼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骤然多了起来,龟公便是其中之一。
燕春楼虽规定严格,但只要男人们不坏了姑娘的身子,偶尔撩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教养嬷嬷并未阻止龟公的行径,反而像是在看戏般,等待她痛哭求饶的场景。
楼里哪个姑娘不是这样过来的,起初还推拒不肯,后面不还是乐在其中。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龟公粗喘的声音,他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摸小姑娘的脸,目光仿佛游蛇,恨不得将她吞进肚子里去。
她却避开了,“不要碰我。”
龟公动作一顿,教养嬷嬷眼神一凝。
那天夜里她再次被暴打,这次龟公气性上头,觉得她不识抬举,将她后背打的皮开肉绽,躺了半月才能勉强下床。
之后她又被派去洗血衣,龟公时不时会过来挖苦,嘲笑她看不清自己身份,进了青楼她就是出来卖的表子,拿腔作势只会自讨苦吃。
他甚至还趁着夜色偷偷摸进屋里,想要趁她虚弱将她活活掐死,“一个娼货,竟敢看不起我!你也配!”
他一边掐她,一边撕扯她的衣服,腐臭的气息似乎要将她淹没。
她无法呼吸,慌乱中摸到了枕头下的剪刀,下意识往前一捅,龟公便捂住身体,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痛叫。
屋里的人都醒了。
同时也引来了教养嬷嬷和鸨母,看着龟公指缝里透出来的鲜血,鸨母面色冷沉,教养嬷嬷则吓得连连告状,说她不懂事,不是龟公的错。
但鸨母并未直接惩罚她,而是将龟公降为门房,以后再不许到内院来。
至于她则先把伤养好,半月后去给楼里的红牌当丫鬟,若有客人看中,便开始陪客。
花钱买来的货物,即便在教养问题上出了差池,鸨母也会想办法在她们身上赚的盆满钵满,等尝到了苦楚,这些看似还有傲气的丫头们也会彻底老实下来。
到时燕春楼还是燕春楼,有络绎不绝的客人和新旧交替的姑娘们。
但这次,她打错了算盘。
她当上红牌丫鬟的第二天,便听到有客人在屋里说镇上来了几个修真者,正在替年纪不超过十五岁的人测试灵根,寻找合适的宗门弟子。
一旦被选中便能踏上仙途,成为人人敬仰的修真者。
如今客栈里人满为患,到处都是做白日梦的痴儿。
“尤其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农户,想借着灵根鸡犬升天,简直是痴人说梦。”
“讨厌,”红牌女子嗔怪道:“奴儿也是农家人,怎么就不能修仙了,说不定奴也有灵根呢。”
“你都多大了?”男人搂住她的腰,大笑道:“就算你有灵根,也出不去这燕春楼,我可舍不得你走。”
正说着话,两人又厮混起来,床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她站在门口,看着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夜色,灰暗的眼睛里多了些什么。
等两人睡着后,她沿着蜿蜒的楼梯往外走,一直走到外院,透过高高的围墙,仰看头顶的天空。
随后她回了院子,摘下一支嶙峋盛开的梅花,再次往门口走去。
已经被贬为门房的龟公正打着哈欠,阴恻恻地望着内院,眼底溢满了愤怒不甘,恨不地冲进去把连累他的贱人撕个粉碎。
或许是恨意深重,他竟在恍惚中看到了那道恨之入骨的身影。
“贱人!”他睡意消减,当即朝她扑了过去,“你还敢过来!”
她后退一步,当即露出愧疚和不安,自责道:“是我对不住你。”
她低下头,露出白皙瘦弱的脖颈,“早知你会遭受如此重罚,我那日便不会因为吃痛挣扎,全是我的错。”
龟公怔了一瞬,眼神依旧不善,“你若觉得愧疚,早该以死谢罪!”
他目光阴沉地盯着她,恨不能剥她的皮吃她的肉,“如此才能平息我的怒火。”
熟料她却扯开了胸前的衣服,露出单薄的心口,仿佛献祭的幼兽红着眼睛道:“只要你消气,我愿做任何事。”
说完她便抬脚朝他走了过去。
龟公瞪大眼睛,没想到她竟然愿意主动献身,他喉咙干涩,不断吞咽着吐沫,眼中露出炙热的火光。
他本就喜欢戏耍年纪小的姑娘,如今被她这般看着,眼底的杀意化作了更加复杂的情-色。
“也罢,既然你主动送上门,我自然是要笑纳的,再留你多活片刻。”
说完就朝她扑了过去,大手迫不及待去撕她的衣服!
下一刻,一支怒然盛放的梅花便狠狠扎进了他的右眼,鲜血迸射而出,溅在她白皙如玉的脸上。
他还来不及求救,她便拔出他腰间的匕首,仿佛杀鸡般,割破了他的喉咙。
这个动作,她反复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如今总算能用到。
鲜血犹如血雾喷薄而出,瞬间染红了那只白梅。
龟公倒在地上,目光死死地盯着她,难以相信自己竟然死在了一个黄毛丫头手里。
他瞳孔涣散,不甘又痛恨地失去了最后气息。
她看都没看他一眼,拿着他身上的匕首和钱袋快步离去。
穿过窄小的院门,消失在浓重黑暗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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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柳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