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猛地一颠,正倚着车壁昏昏欲睡的姜离猝不及防,额头险些磕在窗棂上。
她吃痛地轻哼一声,揉了揉泛红的额角,这才探手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隙。
一张清丽的脸庞从帘后显露出来。
看年纪不过二八,肌肤胜雪,杏眼澄澈,未施粉黛的脸上虽还带着几分稚气,但那眉宇间却自有一股灵秀之气。
“姑娘,这雨势太大了,天黑路滑,积水又深,实在是没法继续赶路了!”车夫裹着湿透的蓑衣,隔着车帘大声喊道,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我记得前头不远好像有座寺庙,今晚咱们不如前去借宿一宿,等天明雨歇了再走如何?”
姜离望向窗外,但见暴雨如注,天地间已是一片混沌,黑压压的云层正沉沉压向远山的山脊,将最后的天光也要吞噬殆尽。
她轻轻点头,声音清脆:“好,就依你说的办。”
车夫得令,便快马加鞭的朝着寺庙驶去,约莫一炷香后,马车在一处山道前稳稳停住。
“姑娘,到了。”
车夫率先跳下马车,一条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小径便映入眼帘,小径蜿蜒而上,尽头处一座古寺静静伫立。檐角飞翘,宝相庄严,门楣上面的匾额上写着“静安寺”三个大字,字上的金漆虽有些斑驳,却仍显出不俗的气度。
只是那平日里敞开的两扇大门此刻却紧紧闭着,门上铜环在雨水中泛着冷光,在这暮色沉沉的雨天里,透着一丝不寻常。
“奇了怪了,”车夫暗自嘀咕,“这静安寺平日里香火鼎盛,往来香客不绝,今日怎么天还没黑透就关了寺门?”
他上前握住门环,用力叩响,可一连叩了数次,门内始终静悄悄的,毫无回应。
正当他抬手欲再叩时,旁边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一条细缝。门缝里露出来一张脸,看打扮是个知客僧,可那双眼睛里却不见佛门中人的平和,反倒是充满了惊惶与戒备,在雨幕中警惕地打量着来人。
“阿弥陀佛……施主何事?”僧人的声音干涩沙哑。
车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连忙拱手:“师傅,雨太大了,行路不便,想求贵宝寺行个方便,借宿一晚……”
“不可!”那僧人不等说完,便急急的打断了车夫的话。
忽觉自己失态,他眼神闪烁,又犹豫着补充:“寺中……寺内近日不便留客,二位还是另寻他处吧!”
说着,竟要关门。
只是这荒郊野岭哪里还有别处可去?
眼见这雨越下越大,车夫连忙横身拦住,言之切切:“师父,您看这风雨交加,前路难行,实在是无奈之举。只求一方屋檐暂时避雨,绝不敢多加打扰,我们定会多添些香油钱!”
僧人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为难之色更重,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压低声音道:“施主,并非小僧狠心不愿行方便,实不相瞒,这寺里……近来闹鬼!”
“闹鬼?”车夫吓得后退半步。
一把油纸伞倏地在车夫身后撑开,不知何时,姜离已下了马车悄然立在雨中。
雨珠顺着伞骨滑落,在她周身形成一道朦胧的水帘。她身着一袭素青的道袍,料子虽普通,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背后斜背着一柄桃木剑,剑身的符文在雨中若隐若现。
若是寻常闺阁女子,听到“闹鬼”二字只怕早已花容失色,然而她眼底却掠过一抹清亮的光。非但不怕,反倒上前半步,声音清凌凌地穿透雨幕:“哦?什么样的鬼?不妨细细说说。”
少女身姿挺拔,眸光清亮,浑身却有着一份超乎年龄的从容气度,竟让僧人一时恍了神,待他反应过来时,话已说出了口:“这、这事说来蹊跷……”
“约莫半月前开始,寺内那座偏殿每到子时,便会传来孩童的啼哭声。起初只有巡夜的师兄弟能听见,后来连在寮房歇息的众人也都听得真切。”
车夫听得脸色发白,姜离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见半分惧色。
僧人攥紧了袖口,继续道:“那哭声时断时续,凄凄切切。可当我们结伴提着灯笼赶去查看,里头却是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寻不见。可待我们出来了之后那哭声又随之而来。”
“可曾有人伤亡?”姜璃追问。
僧人连连摆手:“这倒不曾。只是这事让寺中人心惶惶,香客们听闻风声都不敢来了……”
姜璃心中已有计较,哭声凄切却不伤人,多半是个有所执念的游魂,而非恶灵。
她温声道:“师父,实不相瞒,我家中师父精通此道,我也跟着学过一些安神静心的法门,或许能帮上点小忙。我们今夜只借宿一晚,若真有事,也能有个照应。”
那僧人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姜璃,这张脸太过年轻,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实在不像是有道行的高人。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劝什么,可目光落在她身后那把桃木剑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若施主真的能驱鬼降魔,或许真是化解寺中危机的转机。
僧人侧身让开通路,做了个“请”的手势:“女施主……请随小僧来。”声音里带着犹豫,却又藏着一丝期盼。
僧人引着二人穿过前庭。
这静安寺内建筑果然规模恢宏,三重殿宇依山势渐次升高,飞檐斗拱层层叠叠。主殿门前青石广场开阔平整,足以容纳数百名香客,依稀预见往日香火鼎盛时的气象,如今却空无一人,唯有雨声淅淅沥沥。
转过回廊,忽见一座九层石经幢巍然矗立,幢身刻满经文,只是最高几层已爬满青苔。东西配殿门扉虚掩,透过门缝能看见里头供奉的罗汉金身,只是香案积灰,桌上的供果干瘪。
“这里原本是财神殿,”僧人见姜离驻足,便合掌轻叹,“往年香火最盛,求财问禄者络绎不绝,如今却,……”
他话音未落,尾音尚在风中飘零,却见姜离已径直上前,对着那有些灰尘的神像,在斑驳的蒲团上结结实实地拜了下去。
动作利落,心意虔诚。
僧人:“……”
行至方丈院外,年轻僧人示意稍候,他整理了一下僧袍,这才轻轻叩门。不多时,他快步走出,面色古怪地看了姜离一眼:“施主,方丈有请。”
方丈室内,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正在蒲团上打坐。香案上青烟袅袅,映得他面容慈而肃穆。感知到有人进来,他缓缓睁眼,目光在姜离的身上道袍和背后那把桃木剑上停留片刻,淡淡道:“听慧明说施主能驱鬼?”
姜离端正行礼,应答从容:“略通些皮毛罢了。方才听闻师傅所言寺中夜里常有孩童哭声,依小女浅见,此非恶鬼,倒像是个有所执念的游魂。”
方丈眉头微皱:“施主年纪轻轻,倒是敢下断言。我佛门清净地,自有佛法庇佑,何来鬼怪一说?寺中僧众修行不足,心生幻听,便将寻常声响臆想为鬼怪之说。”
“可是方丈!”刚才带路的僧人忍不住急切开口“那孩童哭声我们都听见了,真切得很,绝非幻听!”
“慧明。”方丈唤他名字,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着相了。孩童哭声,许是山风穿堂,许是野猫哀鸣。即便是真有哭声,我辈僧人当以慈悲心诵经回向,以定力化解恐惧,而非人云亦云,惶惶不可终日。”
他微微抬眸,扫视在场众僧:“执着于鬼怪之形,终是落了下乘。”
其他侍立在侧的僧人虽面露不安,却也纷纷低头称是。
方丈这才转向姜离,语重心长地说:“我看施主年纪尚轻,眉目清明,是个有慧根的。莫要因此误入歧途,执着于虚无之事。”
姜离浅浅一笑,既不争辩,也不退缩:“方丈境界高远,是小女冒昧了。”
方丈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她湿透的衣袖,慈祥地道:“既然来借宿,便安心住下。寺中亦无鬼怪,但夜深山寒,切记安守房中,莫要外出避免着凉。等明日天亮雨歇,再行赶路不迟。”
“谢过方丈!”姜离敛衽一礼。
从方丈室退出后,慧明引着二人穿过长廊,往香客居住的厢房走去。走至一处偏僻的殿宇时,姜离却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禁闭的殿门上:“这里便是之处?”
慧明惊讶地睁大眼睛,说话都有些结巴:“施主,你、你怎么知道?”
姜离指着殿门道:“此殿位置偏僻,大门却是新旧铜锁共三道,像是唯恐里面的东西出来。再来方才你路过这里步履急促,目光似乎有些闪躲,猜的。”
慧明见姜离年纪虽轻,观察却如此细致,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敬重,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施主慧眼,正是这座偏殿。自从半月前发现夜里有孩童啼哭,监院师父便命人连上了三道铜锁。
“这些时日,我们日夜诵经超度,可那哭声依旧夜夜不绝,令人心慌。几位师兄私下商议,本想悄悄去山下请个道士来看看,谁知这事竟传到方丈耳中,不但严令禁止,还说再有人提请道士之事,便要按寺规重罚。”
“可那哭声凄凄切切,不止我们寺中僧众听得真切,连平日里往来留宿的香客也都听见了。这一传十,十传百,如今这静安寺再无人敢来上香。”
说着他又重重叹了口气,“再这样下去,寺里的香火怕是真要断了。”
谈话间,三人已行至西边的客房前。
寺院规矩,男女香客分住不同院落。慧明先将车夫安置在东厢,又引着姜璃往西厢一处清净的禅房行去。
平日里香客盈门时,这些厢房总是住得满满当当,如今却是空置多时。慧明特意为姜璃寻了一间上等禅房,原是预备给贵客使用的。
姜离正要推门而入,车夫却突然跑了过来,脸色煞白如纸,颤:“女侠,啊不,道姑、您真能驱鬼?”
不等姜离说话,他急急又道:“要不,咱们还是连夜走吧?这地方邪门得很!”
“走?”姜璃抬眼望向院内滂沱大雨,“你不是说这荒郊野岭唯有这一座寺庙可以借宿,如今暴雨如注,你要往哪里去?”
车夫被问得一噎,搓着手:“可、可这鬼,冻死也好,淹死也罢,总比被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恶鬼活活吃了强啊。”
他说着,眼睛飘忽不定的看向姜离身后的桃木剑:“您有这桃木剑可以保命护身,可我什么也没有,这心里实在发慌……”
姜离这才知道他的来意,她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符递给车夫:“若是害怕,晚上便将这安神符放在枕下。记住,今夜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莫要出来,可保你平安。”
车夫如获至宝般接过黄符,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连声道:“多谢道姑!多谢道姑!”
这才稍稍安心地退下了。
慧明站在一旁,目光在那黄符上流连片刻,欲言又止。待车夫走远,他终是合十行礼,“阿弥陀佛,施主慈悲为怀,不知可有多余的黄符,能惠赐小僧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