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灵录》 第1章 第一章 马车猛地一颠,正倚着车壁昏昏欲睡的姜离猝不及防,额头险些磕在窗棂上。 她吃痛地轻哼一声,揉了揉泛红的额角,这才探手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隙。 一张清丽的脸庞从帘后显露出来。 看年纪不过二八,肌肤胜雪,杏眼澄澈,未施粉黛的脸上虽还带着几分稚气,但那眉宇间却自有一股灵秀之气。 “姑娘,这雨势太大了,天黑路滑,积水又深,实在是没法继续赶路了!”车夫裹着湿透的蓑衣,隔着车帘大声喊道,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我记得前头不远好像有座寺庙,今晚咱们不如前去借宿一宿,等天明雨歇了再走如何?” 姜离望向窗外,但见暴雨如注,天地间已是一片混沌,黑压压的云层正沉沉压向远山的山脊,将最后的天光也要吞噬殆尽。 她轻轻点头,声音清脆:“好,就依你说的办。” 车夫得令,便快马加鞭的朝着寺庙驶去,约莫一炷香后,马车在一处山道前稳稳停住。 “姑娘,到了。” 车夫率先跳下马车,一条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小径便映入眼帘,小径蜿蜒而上,尽头处一座古寺静静伫立。檐角飞翘,宝相庄严,门楣上面的匾额上写着“静安寺”三个大字,字上的金漆虽有些斑驳,却仍显出不俗的气度。 只是那平日里敞开的两扇大门此刻却紧紧闭着,门上铜环在雨水中泛着冷光,在这暮色沉沉的雨天里,透着一丝不寻常。 “奇了怪了,”车夫暗自嘀咕,“这静安寺平日里香火鼎盛,往来香客不绝,今日怎么天还没黑透就关了寺门?” 他上前握住门环,用力叩响,可一连叩了数次,门内始终静悄悄的,毫无回应。 正当他抬手欲再叩时,旁边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一条细缝。门缝里露出来一张脸,看打扮是个知客僧,可那双眼睛里却不见佛门中人的平和,反倒是充满了惊惶与戒备,在雨幕中警惕地打量着来人。 “阿弥陀佛……施主何事?”僧人的声音干涩沙哑。 车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连忙拱手:“师傅,雨太大了,行路不便,想求贵宝寺行个方便,借宿一晚……” “不可!”那僧人不等说完,便急急的打断了车夫的话。 忽觉自己失态,他眼神闪烁,又犹豫着补充:“寺中……寺内近日不便留客,二位还是另寻他处吧!” 说着,竟要关门。 只是这荒郊野岭哪里还有别处可去? 眼见这雨越下越大,车夫连忙横身拦住,言之切切:“师父,您看这风雨交加,前路难行,实在是无奈之举。只求一方屋檐暂时避雨,绝不敢多加打扰,我们定会多添些香油钱!” 僧人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为难之色更重,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压低声音道:“施主,并非小僧狠心不愿行方便,实不相瞒,这寺里……近来闹鬼!” “闹鬼?”车夫吓得后退半步。 一把油纸伞倏地在车夫身后撑开,不知何时,姜离已下了马车悄然立在雨中。 雨珠顺着伞骨滑落,在她周身形成一道朦胧的水帘。她身着一袭素青的道袍,料子虽普通,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背后斜背着一柄桃木剑,剑身的符文在雨中若隐若现。 若是寻常闺阁女子,听到“闹鬼”二字只怕早已花容失色,然而她眼底却掠过一抹清亮的光。非但不怕,反倒上前半步,声音清凌凌地穿透雨幕:“哦?什么样的鬼?不妨细细说说。” 少女身姿挺拔,眸光清亮,浑身却有着一份超乎年龄的从容气度,竟让僧人一时恍了神,待他反应过来时,话已说出了口:“这、这事说来蹊跷……” “约莫半月前开始,寺内那座偏殿每到子时,便会传来孩童的啼哭声。起初只有巡夜的师兄弟能听见,后来连在寮房歇息的众人也都听得真切。” 车夫听得脸色发白,姜离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见半分惧色。 僧人攥紧了袖口,继续道:“那哭声时断时续,凄凄切切。可当我们结伴提着灯笼赶去查看,里头却是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寻不见。可待我们出来了之后那哭声又随之而来。” “可曾有人伤亡?”姜璃追问。 僧人连连摆手:“这倒不曾。只是这事让寺中人心惶惶,香客们听闻风声都不敢来了……” 姜璃心中已有计较,哭声凄切却不伤人,多半是个有所执念的游魂,而非恶灵。 她温声道:“师父,实不相瞒,我家中师父精通此道,我也跟着学过一些安神静心的法门,或许能帮上点小忙。我们今夜只借宿一晚,若真有事,也能有个照应。” 那僧人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姜璃,这张脸太过年轻,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实在不像是有道行的高人。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劝什么,可目光落在她身后那把桃木剑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若施主真的能驱鬼降魔,或许真是化解寺中危机的转机。 僧人侧身让开通路,做了个“请”的手势:“女施主……请随小僧来。”声音里带着犹豫,却又藏着一丝期盼。 僧人引着二人穿过前庭。 这静安寺内建筑果然规模恢宏,三重殿宇依山势渐次升高,飞檐斗拱层层叠叠。主殿门前青石广场开阔平整,足以容纳数百名香客,依稀预见往日香火鼎盛时的气象,如今却空无一人,唯有雨声淅淅沥沥。 转过回廊,忽见一座九层石经幢巍然矗立,幢身刻满经文,只是最高几层已爬满青苔。东西配殿门扉虚掩,透过门缝能看见里头供奉的罗汉金身,只是香案积灰,桌上的供果干瘪。 “这里原本是财神殿,”僧人见姜离驻足,便合掌轻叹,“往年香火最盛,求财问禄者络绎不绝,如今却,……” 他话音未落,尾音尚在风中飘零,却见姜离已径直上前,对着那有些灰尘的神像,在斑驳的蒲团上结结实实地拜了下去。 动作利落,心意虔诚。 僧人:“……” 行至方丈院外,年轻僧人示意稍候,他整理了一下僧袍,这才轻轻叩门。不多时,他快步走出,面色古怪地看了姜离一眼:“施主,方丈有请。” 方丈室内,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正在蒲团上打坐。香案上青烟袅袅,映得他面容慈而肃穆。感知到有人进来,他缓缓睁眼,目光在姜离的身上道袍和背后那把桃木剑上停留片刻,淡淡道:“听慧明说施主能驱鬼?” 姜离端正行礼,应答从容:“略通些皮毛罢了。方才听闻师傅所言寺中夜里常有孩童哭声,依小女浅见,此非恶鬼,倒像是个有所执念的游魂。” 方丈眉头微皱:“施主年纪轻轻,倒是敢下断言。我佛门清净地,自有佛法庇佑,何来鬼怪一说?寺中僧众修行不足,心生幻听,便将寻常声响臆想为鬼怪之说。” “可是方丈!”刚才带路的僧人忍不住急切开口“那孩童哭声我们都听见了,真切得很,绝非幻听!” “慧明。”方丈唤他名字,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着相了。孩童哭声,许是山风穿堂,许是野猫哀鸣。即便是真有哭声,我辈僧人当以慈悲心诵经回向,以定力化解恐惧,而非人云亦云,惶惶不可终日。” 他微微抬眸,扫视在场众僧:“执着于鬼怪之形,终是落了下乘。” 其他侍立在侧的僧人虽面露不安,却也纷纷低头称是。 方丈这才转向姜离,语重心长地说:“我看施主年纪尚轻,眉目清明,是个有慧根的。莫要因此误入歧途,执着于虚无之事。” 姜离浅浅一笑,既不争辩,也不退缩:“方丈境界高远,是小女冒昧了。” 方丈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她湿透的衣袖,慈祥地道:“既然来借宿,便安心住下。寺中亦无鬼怪,但夜深山寒,切记安守房中,莫要外出避免着凉。等明日天亮雨歇,再行赶路不迟。” “谢过方丈!”姜离敛衽一礼。 从方丈室退出后,慧明引着二人穿过长廊,往香客居住的厢房走去。走至一处偏僻的殿宇时,姜离却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禁闭的殿门上:“这里便是之处?” 慧明惊讶地睁大眼睛,说话都有些结巴:“施主,你、你怎么知道?” 姜离指着殿门道:“此殿位置偏僻,大门却是新旧铜锁共三道,像是唯恐里面的东西出来。再来方才你路过这里步履急促,目光似乎有些闪躲,猜的。” 慧明见姜离年纪虽轻,观察却如此细致,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敬重,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施主慧眼,正是这座偏殿。自从半月前发现夜里有孩童啼哭,监院师父便命人连上了三道铜锁。 “这些时日,我们日夜诵经超度,可那哭声依旧夜夜不绝,令人心慌。几位师兄私下商议,本想悄悄去山下请个道士来看看,谁知这事竟传到方丈耳中,不但严令禁止,还说再有人提请道士之事,便要按寺规重罚。” “可那哭声凄凄切切,不止我们寺中僧众听得真切,连平日里往来留宿的香客也都听见了。这一传十,十传百,如今这静安寺再无人敢来上香。” 说着他又重重叹了口气,“再这样下去,寺里的香火怕是真要断了。” 谈话间,三人已行至西边的客房前。 寺院规矩,男女香客分住不同院落。慧明先将车夫安置在东厢,又引着姜璃往西厢一处清净的禅房行去。 平日里香客盈门时,这些厢房总是住得满满当当,如今却是空置多时。慧明特意为姜璃寻了一间上等禅房,原是预备给贵客使用的。 姜离正要推门而入,车夫却突然跑了过来,脸色煞白如纸,颤:“女侠,啊不,道姑、您真能驱鬼?” 不等姜离说话,他急急又道:“要不,咱们还是连夜走吧?这地方邪门得很!” “走?”姜璃抬眼望向院内滂沱大雨,“你不是说这荒郊野岭唯有这一座寺庙可以借宿,如今暴雨如注,你要往哪里去?” 车夫被问得一噎,搓着手:“可、可这鬼,冻死也好,淹死也罢,总比被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恶鬼活活吃了强啊。” 他说着,眼睛飘忽不定的看向姜离身后的桃木剑:“您有这桃木剑可以保命护身,可我什么也没有,这心里实在发慌……” 姜离这才知道他的来意,她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符递给车夫:“若是害怕,晚上便将这安神符放在枕下。记住,今夜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莫要出来,可保你平安。” 车夫如获至宝般接过黄符,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连声道:“多谢道姑!多谢道姑!” 这才稍稍安心地退下了。 慧明站在一旁,目光在那黄符上流连片刻,欲言又止。待车夫走远,他终是合十行礼,“阿弥陀佛,施主慈悲为怀,不知可有多余的黄符,能惠赐小僧一张?” 第2章 第二章 夜半子时刚过,偏殿那道熟悉的孩童啼哭便准时响起,声音尖锐而凄厉,仿佛要撕裂这沉寂的雨夜。 寺院各处禅房内,值守的僧人们早已习惯,无不缩在被褥里瑟瑟发抖。 西厢房内,姜离倏然睁眼。 她本就未曾宽衣一直和衣而卧,此刻利落地翻身坐起,动作轻捷的走到案边。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樟木箱子,箱内整齐陈列着全部的家当:一柄刻有符文的百年桃木剑,数管用蜜蜡封存的朱砂,一串小巧精致的三清铃,还有一叠厚厚黄符。最底下还压着个绣工稚拙的乾坤袋,里面装着些她刚下山时买的饴糖。 姜离常年独居终南山,陪伴她的除了云游不定的师父,便是潜心修道的师兄,难得遇见山外之人。此次京城有急信送达,师父师兄皆不在观中,既如此她这个做徒弟的,只好亲自替师父走这一趟了。 “今日可要争气。”她小声对桃木剑说道,指尖轻轻拂过剑身。说来也怪,那剑竟微微颤动,发出清越的嗡鸣声作为回应。 待将桃木剑负在身后,又将几道驱邪破煞的黄符塞进袖中特制的暗袋,一切收拾停当后,她轻轻推开房门。 廊下空无一人,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溅起细碎水花。 她径直走向那座偏殿,越是靠近,那股阴寒之气便越是浓重。待至殿门前,她并指拈起一道探灵符,手腕轻扬,符纸便飘然而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化作金光没入殿门。 片刻感应后,她心中稍定,殿内虽有阴气盘踞,却并不暴戾凶煞,与她原本想的一样,应当只是个游魂。 她又取出一道破障符,指尖在符纸上一抚,随即稳稳落在锁上,低喝一声:“开!” 符纸瞬间燃起幽蓝火焰,锁应声而开。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混合着灰尘与陈腐气息的阴风扑面而来。姜离吹亮火折子,点燃了香案上的蜡烛。便看见一侧角落阴影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周身泛着幽幽的、水波般的淡蓝色光晕。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鬼,衣衫褴褛,浑身湿透,水珠还在不断从他发梢衣角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抱着双膝,肩膀不住耸动,那凄切的哭声正是从他那里发出。 姜离缓步靠近,走到小鬼身边:“别怕,告诉我,为什么在这里哭?可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那小鬼闻声,怯生生地抬起头,露出一张青白却难掩稚嫩的脸庞。他看见姜离手中的桃木剑和身上的道袍,眼中闪过一丝畏惧,哭声稍歇,抽噎着说:“我,我不是故意要哭的,我只记得那日在井边玩,脚下一滑就……” 他伸出透明的手指看了看,脸上满是委屈和迷茫,“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黑白无常老爷说我阳寿未尽,地府不收,只能在这里呜呜,我好冷,好想我娘……” 原来是个意外溺死的孩子,因阳寿未尽阴魂漂泊至此。姜离心下明了,生出几分怜惜。她取出一道安魂符轻贴在他肩头,安慰他道:“乖,别哭了。姐姐是修行之人,若你愿意姐姐可以助你脱离此地,早日前往该去之处,或许还能有机会再见到你娘亲……” “真的吗?”小鬼突然抓住她的衣袖,“那姐姐能帮我把肉身捞出来吗?”他声音急切,“就在这殿后的井里,帮帮我吧,我只想肉身可以入土为安。” 姜离看着他楚楚可怜的模样,虽心下掠过一丝迟疑,终究还是点头应下。小鬼立刻止住了哭声,乖巧地在前面引路。两人绕到殿后,果然在荒草丛中发现了一口古井,一块青石板严密封着井口,石面上爬满了湿滑的青苔。 “就是这里...”小鬼指着那口井说道,“我的肉身就在这井里。” 姜离费了好些力气才将石板挪开,井中扑面而来的阴寒之气甚重,那气息中隐约还有一股水草腐烂多时的味道。借着从井口透下的月光,向水下望去,果然一个孩童模样的模糊身影,正在水中静静悬浮。 她将桃木剑靠在井边,撩起道袍下摆系在腰间,进入前看向一旁的小鬼,说道:“我下去后,你守在这里。若见我这把剑飞入井中,便立刻将石板合上,记住了?” 小鬼虽然不解,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姜离说完,便纵身跃入井中。冰冷的井水瞬间包裹全身,她打了个寒颤,奋力划水靠近那具浮尸。就在她伸手抓住那肉身手臂的瞬间,一股巨大的、来自井底深处的拉扯力骤然传来!那具小小的躯体此刻竟重若千钧,仿佛有无数双手在下方拖拽。 她腕上发力,丹田运气,几番较劲,才将那异常沉重的肉身捞到怀中。 “咯咯咯......你终于来了。”突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完全不似孩童的诡谲笑声自井底最深处传来,带着水波特有的震颤钻进耳膜。 姜离心头一凛,低头去看,手中哪还是什么稚嫩的脸庞,分明是张肿胀溃烂、布满滑腻青苔的腐尸! 不好,中计了! 而方才被肉身遮挡的井壁下方竟早已坍塌了大半,露出一个更加幽深的井口。 无数湿滑、冰冷的黑色发丝从下方井中喷涌而出,以惊人的速度向上蔓延扩张,瞬间便将姜离的脚踝、腰身,手腕死死缠绕!越是挣扎,这些发丝就收得越紧,几乎要勒进皮肉。窒息感阵阵袭来,冰冷的井水趁机灌入她的口鼻。 井外的桃木剑似乎有所感应,剑身剧烈震颤,泛起一层金色光晕,随即“铮”地一声破空飞入井中,剑光过处,缠绕在姜离身上的发丝尽数斩断。 待桃木剑入井之后,上方的青石板轰然闭合,将最后一丝月光彻底隔绝。姜离只能依靠桃木剑上流转的符文散发出的微弱金光勉强视物。 井口剧烈翻涌,方才被斩断的黑丝尽数缩回,一道身影自深渊中缓缓升起。那身影浑身浮肿发白,皮肤因长期浸泡而布满褶皱与溃烂,不断渗出浑浊的黏液,它的头发垂直披散下来,许是刚刚被桃木剑砍了一剑的缘故,此时参差不齐地披散着,在幽暗水光中倒显出几分滑稽。 若姜离猜的不错,这应是一只水鬼。而它身体周围赤红光晕,怕是它害人性命后沾染的血煞之气。 此时水鬼一双没有瞳孔的白色眼珠正死死盯着姜离,张开嘴时露出满口黑黄的尖牙,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你竟敢斩断了我的头发!” 声音嘶哑扭曲。 原来还是个爱美的水鬼。 姜离问道:“你引我来此,是想让我做你的替死鬼?” “咯咯咯……你现在才知道,已经太晚了!”水鬼嘶吼着,腐烂的手臂一挥,井水瞬间凝聚成无数尖锐的冰锥,挟着刺骨的阴寒,铺天盖地射来! 姜离左手掐诀,袖中黄符无风自动,瞬间在身前形成一道金色光幕。冰锥撞上光幕,发出“嗤嗤”声响,化作缕缕黑烟消散。 水鬼狰狞的面容明显一滞,腐烂的眼皮剧烈抖动。 “你这小道士倒是有些本事。”水鬼周身黑气翻涌,声音忽男忽女,时而苍老时而稚嫩,“不过,我在此被困百年,早已吸食了九十九个落井人的魂魄,今日你便是那圆满之数,合该命丧于此!” 话音未落,水鬼身形暴涨,利爪撕裂水流,直扑姜离而来!在这方寸之地,姜离辗转腾挪,桃木剑舞出一片密不透风的金光剑幕。几个回合下来,她在心里暗暗叫苦,水中作战让她灵力消耗加倍,水鬼却如鱼得水,剑上光芒已肉眼可见地暗淡下去。 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力竭而亡! 她足尖一点井壁借力后撤,同时从暗袋之中取出一串铃铛。清越的铃声在密闭井底回荡,听到铃音水鬼身形随之一滞,腐烂的脸上竟浮现出片刻的茫然。 “雕虫小技!”仅仅一瞬,水鬼狂啸一声,周身煞气爆涌,竟将清心净邪的铃声生生冲散,“任你法宝再多,也不过是垂死挣扎!” 姜离并不答话,趁着这瞬息之机,指尖已掠过剑锋,将早已备好的鸡血瞬间抹上桃木剑纹路。剑身遇血,顿时金芒暴涨,将漆黑的井底照得如同白昼。 那水鬼常年蛰伏幽暗的井底,何曾见过如此炽烈的光华,它发出一声怪叫,下意识地抬起浮肿的手臂遮挡那白茫茫的光芒。 桃木剑化作一道金虹,直取水鬼心口。谁知水鬼却任由剑身透体而过,没有丝毫闪躲,发出桀桀怪笑:“区区一把桃木剑,也妄想伤我?我早与这井怨气同化,虚实由心!” 只见那被刺穿的伤口黑气翻涌,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水鬼气息更盛,巨口一张,喷出浓稠如墨的腐水,所过之处井壁被腐蚀得滋滋作响,恶臭扑鼻。 姜离身形在水中急退,这水鬼盘踞此井百年已成气候,怨气与井水融为一体,寻常攻击便如抽刀断水,恐怕对它难以起什么作用。 她目光扫过水鬼身后那口不断涌出黑气的井眼,心念一转,桃木剑虚晃一招直取面门,诱得水鬼挥爪格挡、身形稍离井眼之际,她却突然拧身变向,袖中一道赤色符箓划破暗流直射那幽深井眼! “轰!” 符箓在井内炸开,那幽深处顿时传来一声痛极的尖啸。水鬼身形剧震,周身翻涌的黑气竟也淡了一些! 果然有用! 姜离眸光一亮,那井眼正是它命门所在! “你竟敢……伤我本源!”水鬼发出混杂着痛苦与狂怒的咆哮,整口古井积累百年的怨气为之彻底沸腾!井水不再是翻滚,而是如同一个被疯狂搅动的漩涡,恐怖的水压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仿佛要将她生生挤碎。 姜离只觉得周身一紧,动作瞬间僵滞,手中桃木剑再也把握不住,脱手滑向幽暗的井底。 “看你还有什么手段!”水鬼的嘶吼带着滔天的恨意。 一道黑影已破开激流,快得超出视线捕捉!那只浮肿溃烂、缠绕着水草的利爪,携着摧筋断骨的力量,结结实实地印在姜离胸口! “噗——” 姜离只觉得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温热的血珠在水中绽开,化作无数缕凄艳的粉红色丝缕,袅袅扩散。她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重重撞在长满滑腻青苔的井壁上,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剧痛几乎淹没了神智。 水鬼狞笑着,正欲上前将这重创的道士彻底撕碎,身形却突然一顿。它那双白翳遍布、死气沉沉的眼珠,骤然死死盯住了水中飘散的血迹,腐烂的鼻翼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翕动,仿佛嗅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气息。 第3章 第三章 “这是……”它的声音因极度狂喜而扭曲颤抖,“纯阴之血,你这具身体竟然还蕴着先天灵息?!天助我也!待我吞了你,何止脱离这口破井,便是重铸肉身、死而复生也是指日可待!” 贪婪的火焰彻底焚尽了它最后一丝理智。水鬼周身黑气澎湃如海潮怒涨,那张布满黑黄尖牙的巨口撕裂水流,带着吞噬一切的煞风,朝重伤濒死的姜离猛扑而来! “等等!”姜离强提一口气,骤然出声阻拦。 这突如其来的喝止,让如猛水朝着她来的身形不由得一滞。 只见姜离背靠井壁,脸色苍白如纸,唇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声音带着重伤后的气若游丝:“我乃是终南山清微观第二十八代单传弟子,奉师命下山历练......”她每说几个字便要喘息片刻,显得无比虚弱,“不曾想......第一次下山便遇上你这等百年水鬼。今日败于你手…我认…” 还未说完,她便又剧烈咳嗽了,口中吐出一大片的血渍,这番姿态配上她此刻虚弱不堪的模样,倒真有几分令人动容的凄楚。 “只是.....” 一阵剧烈咳嗽。 “只是......”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连肺腑都要咳出来。 水鬼终是实在忍不住,狂吼道:“只是什么?” “只是,我修炼多年,曾自创了一式功法,唤作“焚心诀”…尚未…尚未施展,便要命丧于此,实在是…心有不甘。此法需燃尽毕生修为,凝此生道韵于一击…若能…若能如愿施展,便是立时魂飞魄散…也,死而无憾了。” 水鬼那腐烂的眼珠微微转动。 这小道士受它重击,心脉已损,确是油尽灯枯之兆。若她心甘情愿燃尽修为,倾注灵息,这具蕴含纯阴之血的先天灵息躯壳,或许能更快地与它融合,省去许多炼化的麻烦。 “死到临头,还想玩花样?”它嘶哑道,煞气却稍敛几分,“那我便满足你,你还有何手段,尽管使出来便是!” 它虽这般说道,但腐烂的眼珠却死死盯住她每一个细微动作,它倒要看看,这强弩之末的小道士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只见姜离艰难的抬起手,自袖中缓缓取出一道紫绶符箓,她指甲颤抖,唇瓣微动,似在念诵咒文,那符纸遇水不湿,遇阴则燃,在她指尖“嘭”地一声爆开一团幽蓝色的火焰。 水鬼见状,心头一松,不由嗤笑,“雕虫小技!” 这等程度的阴火,在它磅礴的阴煞怨气面前,根本伤不了它的根本。它甚至傲慢的看着,不闪不避,任由那团幽蓝火焰朝自己飘来。 然而,那看似微弱的幽蓝火苗触及到方才被桃木剑斩得参差不齐的发梢时,竟如遇烈油,“轰”地一声窜起丈高,瞬间将它整个头颅化作一个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球! “我的头发——!” 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震得井水翻涌,剧痛与心碎让它彻底失去了理智,这一刻,它才发现自己中了这小道士的奸计,这道火符的目标从来就不是它的灵体本源,而是它最为珍视、日日梳理的秀发! 待它引动寒水疯狂扑灭火焰,原本飘逸的长发早已化作一团焦黑卷曲、散发着恶臭的残渣,紧贴在它溃烂的头皮上。 “死道士!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水鬼顶着一头焦黑卷曲、散发恶臭残发的新貌,暴怒地环顾四周,腐烂的眼珠因极致的愤怒而布满血丝。 然而,幽暗的井底除了缓缓沉淀的泥沙和几缕尚未散尽的血丝,哪里还有姜离的踪影? 此刻,姜离已身处井壁一处裂缝后的洞穴之中。 水鬼的咆哮余音震得洞穴顶簌簌落下灰尘。她揉了揉震得发麻的耳朵,撑着身旁的岩壁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尘。随后从怀中掏出一物扔在了地上,那是个颜色深褐的烧饼,饼身已经是四分五裂。 这是她下山那日亲手烙的干粮,存放月余坚硬得连石头都磕不碎,她不忍心扔了,没曾想今夜竟替她挡下了致命的重击,保住了心脉,也算是物尽其用。 “噗——” 她又忍不住呕出一大口鲜血,殷红的液体溅在漆黑的土壁上。昨日为对付水鬼她特意去了静安寺后山捉了好几只山鸡,果然都派上了用场,幸好那水鬼嗅觉迟钝,未能察觉到这血中的异常,才让她装重伤的戏码得以瞒天过海。 方才她已暗中观察井壁四周,激战之下这井壁内出现了好几处裂隙深沟。她当时推测既然桃木剑能斩断水鬼的头发,那符火定然也能对其奏效。果然计策成功,趁着水鬼注意力全被燃烧的头发吸引时,她便迅速躲入这个裂隙深沟之中。 这水鬼在水中无敌,原本打算将它引至地面再作打算,却不料这裂隙之后竟别有洞天,一路向下倾斜,深不见底,她顺着湿滑的岩壁滑落许久方才止住身形。 根据她滚落的时间与深度粗略估算,此处应当仍在静安寺地底。眼前洞窟狭窄,仅容一人躬身前行。后有狂暴水鬼,前路未知,她别无选择,只得握紧袖中仅存的符箓,步步深入。 石壁触手冰凉,指腹拂过之处,能隐约感受这石壁上似乎刻有深浅不一的纹路,等她细细看来竟是些连她都没有见过的符文,这笔划之间似蕴藏着某种镇压之力。 再往前数步,地势豁然开朗,一处阴森洞窟呈现眼前,却是寒气刺骨,那些符文在此处愈发密集,纵横交错如罗网,隐隐形成一道屏障。 方才还在身后穷追不舍的水鬼咆哮声,至此竟戛然而止,仿佛被彻底隔绝在外。 姜离心头一凛:莫非这屏障之内,竟还有些比那水鬼还可怕的存在? 她试探着伸手触碰到那道无形屏障,指尖竟毫无阻力的穿透而过,随即一股强大的吸力传来,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其中。 眼前景象倏然流转,待姜离稳住身形,竟发现自己站在一间阴冷潮湿的牢房之中。 “阿离?”熟悉的嗓音响起,带着几分虚弱。 姜离抬头望去,只见师父清虚子被一道绳索牢牢捆在石柱上,他素来整洁的道袍已是褴褛不堪,面色苍白如纸。 “师父?您怎么会在此处?”姜离急步上前,声音中难掩关切。 清虚子艰难地抬起头,嘴角渗着血丝:“为师云游至附近村落,听村子里面的人说此山内有妖物作祟,便上山查探。不料那妖物狡诈,在此设下陷阱……便被它捉了过来。”他剧烈咳嗽起来,“你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此事说来话长,先救您出去再说。” “也罢,”清虚子抬起被缚的双手:“这是缚灵锁,被锁之人无法自行解开,只需解开这个绳结,我便可脱身。” 姜离伸手探向绳索,指尖触及的瞬间,一股刺骨阴寒顺着经脉直窜而上。 清虚子息凝神地注视着姜离的动作,见她纤白的手指就要解开束缚多时的绳结,一时心跳如雷。 然而下一秒,姜离非但没有松开绳结,反而运起力气,双手猛地用力一扯,绳索又紧了几分。 “呃!”清虚子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勒得发出一声闷哼。 四目相对,空气骤然凝固。 “你不是师父!”姜离说道。 清虚子瞬间僵住,面上渐染难以置信的惊愕,原本慈祥的眼眸随即转为一片冰冷的阴鸷。 烛火剧烈摇曳,他的身影竟开始扭曲变形。 就在这诡谲变幻之间,姜离忽觉掌心一凉,待她定睛看去,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手按在了一口漆黑棺椁之上。棺盖上贴着一道泛黄符咒,而她的掌心,正紧紧压在那符纸中央。 姜离猛地抽回手,连连退了几步,脊背重重撞上湿冷的石壁,她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哪里还有什么牢房铁索?她仍站在先前那个阴森洞窟之中,只是不知何时,眼前竟多了一口通体漆黑的棺椁。 姜离隔着数步之遥,看向棺盖上那道泛黄符咒。方才幻境中,那个自称是自己师父的人让解开的怕不是绳结,而是这道符! “难不成这棺中镇压着什么?”她喃喃自语。 “不错。” 一个清越的男声突然自身后响起,惊得姜离骤然转身。只见身后岩壁阴影处竟缓缓凝聚出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墨发如瀑,那张脸仿佛汲取了月华精魄,俊美得不似凡人,好一个漂亮的男人。 姜离不由得呼吸一滞,自下山以来,她还从未见过这般摄人心魄的容貌。 呸!定是妖邪作怪! 她立即凝神静心,暗骂自己修道之人竟被皮相所惑。 男子将姜离那一瞬的失神尽收眼底,随即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乃是被妖魂禁锢于此的精灵。”声音里带着几分悲怆。 姜离警惕地盯着他:“方才那幻象,是你所为?” “实非我所愿,”男子轻轻摇头,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凄楚之色,连魂体都仿佛黯淡了几分,“那是我被禁锢时,残存力量失控所化的执念结界,会自行演化闯入者心中所惧所念……” 他忽然勉力向前一些,魂体泛起细微的涟漪,仿佛这个动作都耗费了他极大的气力:“我被困于此百年,灵体日渐消散,你若愿帮我解开这道符咒,我愿立下魂誓,许你三个愿望作为报答。” “三个愿望?”姜离挑眉。 他睫羽轻颤,声音愈发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我虽只是精灵,但千年修行,助人实现长生、财富、神通之愿皆能做到……只求你,助我脱此樊笼。” 字字句句,皆是世人穷尽一生追逐的梦想。 姜离垂眸沉吟,仿佛在认真思量,半晌,她抬眸迎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红唇轻启:“好——” 她这个“好”字拖得绵长,妖魂眼底闪过一得色。 然而就在尾音将落未落之际,却话风一转:“——好你个大头鬼!真当我是三岁稚童,会信这等荒唐许诺?” “若你真是被妖魂镇压的精灵,那镇压你的妖魂现在何处?为何这洞中只有你一道气息?”她的视线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那张看似无害的脸上,“我看——” “你才是那个被镇压在此的妖魂吧?” 话音落下,洞穴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那道原本凄楚柔弱的魂影微微一僵,周身的气息在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