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屹舟到车行的时间还早,刚过八点,他也没闲着,利索地把车行里外都打扫了一遍。
他端着盆脏水往门口水沟一泼,水花溅了满地。
“哟!幸好我闪得快。”大庆刚停好车,迎面被水泼了一身,幸好躲闪及时,只是裤脚湿了。
“庆哥。”陆屹舟打了个招呼,“对不住,没注意看。”
“没事。”大庆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来这么早?”
陆屹舟点点头,继续去打扫卫生了,在车行里,他话并不多。
刺啦——
门口传来刹车声,瞧着是来过几次的熟客,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降下车窗,说话冒着白气,跟两人打了声招呼:“这车动静听着不对,修修呗。”
陆屹舟点点头,用工具将前车盖撑起来,他修车的技术是大庆教的。陆屹舟学得快,又肯下功夫钻研,平时修完车顺手把客户的车也洗了,所以很多老板都肯再来光顾。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齿轮汽油味,混着某种粗粝的松木香。陆屹舟探身够取悬挂架上的扳手,背心边缘向上卷起,露出腰侧紧实的腹外斜肌。
车子没什么大问题,陆屹舟换了个轴承,盖上车盖后顺手将车头沾上的泥渍擦掉,才朝人扬了扬下巴,“谢哥,修好了。”
谢哥正和大庆闲聊,一根烟还没抽完,笑道:“这小子干活倒利索,哟,你看又替哥把车擦了。”
“顺手的事。”陆屹舟把工具收拾好,替谢哥把车开出来停在路边。
谢哥拍了拍大庆的肩膀,语气里充满了对陆屹舟的赞赏,“这活干得漂亮,大庆啊你手底下都是能干人啊,怪不得你这车行能开起来呢,唉。”
“咋了哥。”大庆看出谢哥一脸惆怅,接话道。
“仓库里囤了一批废钢,结果根本没人来收!我让手底下人去跑销路——”
谢哥狠吸了一口烟,将烟头扔在地上,埋怨道:“结果什么事都没干成!简直是吃软饭的!”
大庆知道谢哥是倒腾废钢铁的,平日里就是辗转各个城市买进卖出赚中间的差价,这几年钢材价格水涨船高,他们这些小商人都大赚了一笔。
眼下虽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顺着老板的话说总没错,便点头应和着:“是啊,那给他们开工资不是白瞎嘛。”
“谁说不是呢。”谢哥从兜里掏出钱结账,一把拍到陆屹舟的手里,还多给了小费,“行了,我得回公司了。”
陆屹舟没说话,只盯着手中的纸钞若有所思,向大庆打探谢哥的公司情况。
大庆就是个开车行的,老板的事他知道得也不清楚,就是偶尔抽烟时听老板们聊几句,多的他也不清楚,便把知道的都和陆屹舟说了。
“怎么?你想去谢哥公司啊?”大庆笑着打趣道,又琢磨道:“在公司里上班得读过书吧,学历要高”
想到这里,大庆又劝道:“你这么聪明,干脆也去读书,等你考上大学,说不定你也坐办公室了。”
陆屹舟没接话,现在家里的钱只够一人读书,学肯定得让程意去上。大庆之前也说要资助陆屹舟,但他拒绝了。
人在这世上活着,总不能永远靠别人。况且陆屹舟向来聪明,以前在乡里上学时已经将初高中的知识学得差不多了,眼下又在网吧里打工,什么知识都能从网上学到,陆屹舟并不执着于上学。
大庆也没多劝,他知道陆屹舟年龄不大,但很有自己的主意。
车行地理位置不算好,但大庆口碑好,客人也不少,有些也愿意绕远路来。陆屹舟没怎么休息,又接着忙去了。
刚洗完一辆车,大庆从里间走出来,算完账笑着招呼陆屹舟坐下,拍拍他的肩膀:“这个月还行,琢磨着再开个分店,到时候你替哥过去管着。”
陆屹舟还在想,一时没开口说话,车行里的固定座机响起来,打断了沉默。
大庆离得近,接了起来,“喂?哪位?程意班主任?”
陆屹舟登时眉头紧皱,沉着脸走过去,“怎么了?”
大庆放下电话,“你弟弟发烧了,赶紧去接吧。”
陆屹舟脸一沉,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刚要张口,大庆就摆摆手让他赶紧去,“行了别耽搁了,赶紧去吧,车行这有我呢。”
陆屹舟点头说了句感谢,顾不上换掉身上沾满机油的背心,只套了件外套,便匆忙往程意的学校赶。
刚走了没几步大庆又叫住他,将车钥匙丢给陆屹舟,“开车去吧,待会还得上医院。”
陆屹舟说不出别的话,只能点点头,“谢谢大庆哥。”
大庆和陆屹舟程意是同村,程意初中要来镇上读书,手续也是大庆帮着办的,平常对他们很照顾,就像是照顾亲兄弟。
陆屹舟平时在车行上班,大庆也从没亏待过,工资都给得高高的。眼下也是真上心,催着陆屹舟赶紧开车去。
车刚开到学校门口,陆屹舟在车上一眼就瞧见站在门口身影单薄的程意了。
他懒散地靠在校门口的墙柱上,脑袋垂着没什么精神,后脖颈凸起一小块突兀的骨头,整个人看起来营养不良,瘦得快要脱相,脸颊烧得红扑扑的,连耳朵都烧红了,看上去又可怜又委屈。
明明只分开了几小时,偏偏让陆屹舟觉得程意在学校受了委屈,仿佛一离开自己就在学校受罪似的。
“程意。”
程意听到声音抬起头,微微张开了口,露出反应慢半拍的神情,看到陆屹舟出现,他又红了眼眶,瘪了瘪嘴,“哥……”
陆屹舟整颗心都快要被他搅碎,他着急地冲下车,将程意抱在怀里,“小宝……”
程意发着低烧,嘴唇干得起皮,瘫在陆屹舟怀里便没了力气,他低低地啜泣,哭着叫陆屹舟的名字,“我疼……我浑身都疼。”
陆屹舟不敢耽搁,将程意抱进车里,摩挲着他的头发,贴了贴程意的额头,“哥在这呢,不怕。”
他们俩之间的亲密旁若无人,任谁来也无法介入。
去医院的路上陆屹舟开得飞快,停在医院门口一刹车轮胎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惊得周围人都扭头来看。
陆屹舟抱着程意冲进急诊,也不管诊室里还有其他人,把人放在病床上回头惊吼着:“医生!你快来看看,他烧得昏过去了!”
医生本来还想将人赶出去,结果看到程意烧得意识都模糊了,连忙让护士进来。
陆屹舟被护士赶出了病房,“你是病人家属?那先去挂号缴费。”
陆屹舟再着急,只能先忍着去挂号,在门口焦急等待了许久,才见到程意躺在床上被推了出来,他脸色仍泛着红晕,但紧皱的眉头稍稍松解,梦里痛苦的呓语也少了许多。
“给他用了药,先住院观察一晚上吧。”
医院里向来病床紧缺,程意没排上号,只能挤在过道里,陆屹舟在床边守着,看着程意烧红的脸颊,皱着的眉一直都没松开过。
一直到晚上,程意才退烧,睡得安稳了些,迷迷糊糊睁开了双眼。他一醒,陆屹舟便察觉了,凑近叫程意的名字,“醒了?感觉怎么样?哪不舒服?”
程意嗓子干得发哑,好半天说不出话。陆屹舟喂了几口水,他才润了润嗓子哑声道:“好多了……我之前好难受,感觉自己要死了……”
陆屹舟用力地捏了下程意的手掌,沉下语气威胁道:“不许说。”
程意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立马委屈大喊:“我都病了你还凶我!”
睡了一觉程意看起来少了些病气,立马又冒出些生龙活虎的机灵,跟只炸毛小猫一样跟陆屹舟发脾气。
陆屹舟看程意还有力气跟自己大喊大叫,便知道他没什么事了,稍稍松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你在这待着别乱走,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程意扭头,“我不吃。”
陆屹舟才不理他,用眼神警告他待着乖乖别动,自己则出门在医院附近买了点清淡的饭菜。
程意没什么胃口,用很可怜地眼神看着陆屹舟,他眼睛烧得发红,脸色也苍白许多,让陆屹舟实在不忍心强迫他吃饭。
陆屹舟没什么办法地叹了口气,把兜里装着的奶糖拿出来,贴着程意的嘴唇跟他谈条件,“吃糖可以,也要吃饭。”
程意舌头伸出来,缠着陆屹舟的手指,轻易将糖卷进口中,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吃糖不吃饭。”
陆屹舟板着脸要教训他,程意便闭着眼当看不到,还没等陆屹舟开口,就有旁人叫住了他。
“程意。”
陆屹舟回头看,医生站在一旁,翻看着手里的检查单,皱眉看了眼程意,又和陆屹舟对上视线,语气沉重:“家属来一下。”
程意心立马慌了,抓住了陆屹舟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慌得连话都说不出口。
他算是医院的常客,电视里那些活不了多久的人,医生叫家属的时候也是这口吻。程意发觉不对劲,将陆屹舟的手抓得很紧,汗也浸了出来。
陆屹舟触及医生的目光,不知怎的,心一瞬间沉了下去,但他从不在程意面前表露慌乱的情绪,安抚地摸了摸程意的脑袋,“没事,让哥去缴费呢。”
程意紧紧地抓住了陆屹舟的手,垂着眼不说话。
陆屹舟只好抱着他,轻声哄了好一会才跟着医生进了办公室。
医生上下打量着陆屹舟,狐疑道:“你是他什么家属?你成年了吗?”
“成年了。”陆屹舟还差几个月成年,此时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我是他哥,是有什么事吗?”
“你弟经常发烧吗?”医生推了推眼镜,神情严肃道。
这句话问得陆屹舟有些沉默,他沉下心仔细回想,竟发现程意生病的次数惊人的多,之前一直是觉得他身体弱,但连着想起来——
陆屹舟和医生对上视线,在空中彼此交换了一个沉默的眼神,“是经常发烧。”
“是这样啊……”医生开口说得有点犹豫,“他身体里的炎症指标很高,不像是普通的感冒发烧。不过镇上医疗水平有限,还是带到市里去看看吧。”
医生说的很含糊,因为没有准确的医疗数据做支撑,所以也不敢说的很确切。陆屹舟追问了几句,医生也说不出什么不对劲。只是让陆屹舟带着程意去市里做个全面的检查。
镇上的医院平时就看些感冒发烧,医疗设备也不齐全。平时程意感个冒发个烧,陆屹舟只觉得是他身体差,带来医院开点药打个针也就过去了。
偏偏是这次医生提了个醒,陆屹舟紧紧抓住检查单,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等陆屹舟回到病房,程意已经睡着了,他比同龄人瘦小许多,整个人陷在病床里,有种形单影只的脆弱感。
身旁的床铺一往下陷,程意就醒了过来,见是陆屹舟,眼里的惊慌少了许多,哑声道:“医生跟你说什么了?”
陆屹舟不想让程意担心,随口扯道:“就是让我赶紧缴费。”
程意将信不信地看了眼陆屹舟,又低声问:“还有钱吗...?”
陆屹舟把程意的手放进被子里,“放心吧,还有钱。”
他从不会让程意操心钱的事情,在陆屹舟的心里,这些事情只需要自己操心就够了,至于程意就安心上学,旁的什么都不用管。
从程意第一次把陆屹舟带回家后,陆屹舟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程意吃苦受罪,哪怕再穷再苦也不会委屈程意。
程意显得有些紧张,眼睛瞪得很圆,显然有些不相信。他一露出这样的眼神,陆屹舟的心里就揪心的疼,总觉得没能照顾好程意,让他平白为琐事担忧。
临近深夜,医院走廊也静了下来,没什么人经过,陆屹舟就俯身亲昵地贴着程意的额头,低声说:“你不信哥了是吧?哥有钱,能养得起你。”
程意委屈地缩在被子里,抓紧了陆屹舟的衣襟,神经质地问:“你没骗我吧?”
“没有,哥你还信不过了吗?”陆屹舟从兜里掏出一堆零钱,“这些拿去给你买奶糖吃好不好?”
原以为程意会开心些,没想到他更紧张了,“以前都是我求着你买的,怎么现在主动给我买了?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得癌症了?”
陆屹舟用力地打了下程意的手背,用了点劲,程意的手背红了一片,吃痛地叫起来,“你打我!”
“你要再乱说话,我还打你!”陆屹舟声音冷下来。
夜里医院走廊关了灯,只有病房隐约透着点光,映得陆屹舟眼神薄凉,眼底是一片化不开的浓墨,看得程意发怯,声音低了下来,“你不许凶我。”
陆屹舟冷哼一声,遂了程意愿,“既然你这么喜欢胡思乱想,那以后就别缠着我买奶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