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阳城正中位置的太守府,此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听闻太守公子今日纳妾之喜,太守府外已聚集不少人群。除却想趁机讨些喜饼的人外,更多的还是想看看究竟哪家闺女有幸嫁入官府。
“不是说这太守公子一直未娶,怎就忽然纳妾了?”
“官宦子弟纳妾如同买婢女一般,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一般人家不是先娶妻再纳妾吗?”
“这太守是一般人家吗?兴许他们正筹划着要娶相府千金也不一定,官家最讲门当户对了。”
“也是。不过能做官家的小妾也是福气啊!至少衣食无忧了。”
与人群熙攘的太守府正门不同,后门仅有两名士兵看守,而这两人因无所事事相互闲聊着。
此时,贺望正步履蹒跚地走向他们。
其中一人发现他靠近,立即大声驱赶:“臭要饭的滚远点!这里可是太守府,没剩菜剩饭给你!”
“二位官爷别误会,小的是来找人的。”说着贺望悄悄将十枚铜钱塞进他手里。
“这点小钱就想收买我?快滚!”那人一边将铜钱收入怀中,一边用力推开贺望。
贺望跌坐在地,那人便抬脚朝他踢去。
“住手!不准伤人。”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那人回头看清来者,立即躬身赔笑:“贼曹大人息怒!这臭要饭的不肯走,我这才……”
“你这么有能耐应当是有办法捉拿那些掳人的劫匪喽?”贼曹怒目而视。
“小的无能!”那人冷汗直流。
“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欺压百姓!滚回门口站岗去!”
训斥完手下,贼曹伸手扶起贺望。
“你是?”他总觉得眼前这落魄的男人似曾相识。
“小的来找后厨管事的许丁。”贺望刻意压低声线回答。他自然认出这贼曹是哪位故人,没想到几年不见,原本那个只知吃肉的小鬼倒也独当一面了。看来还是位奉公守法的贼曹,训起人来也是有模有样!
他紧紧盯着贺望,皱眉问道:“你找许丁?”
贺望低头回答:“对,小的是许丁叫来帮忙的。”
他看了看贺望的残腿,低声道:“那你在这等着,我进去叫他。”
“多谢大人!”贺望躬身道谢。
在原地等了没多久,就见贼曹领着许丁出来。
“你怎么才来?”许丁开口抱怨。
“我刚收完夜香,所以来晚了。”贺望小声回答。
许丁用力拍了下贺望的头,骂道:“你那点破事算得了什么?眼下里头的事才是大事!”
贼曹看着许丁沉声问道:“他是你叫来的?”
许丁回道:“是的,今日后厨人手不足,我就找他来帮帮手。”
贼曹点了点头,对着贺望开口:“那你跟着他进去吧!今日公子大喜,你好好做事可千万别出差错!”
贺望连连称是,目送贼曹骑上马往城门方向而去。
“别看了,快进去干活!开席之前咱们可有的忙了。”许丁催促着。
“我知道了。”贺望点头。
许丁一边走一边嘱咐:“若不是看你可怜,我怎会把这好差事交给你?待会儿好好干,别让我失望。”
贺望低头跟着许丁进了太守府,刚穿过后院便突然使出手刀将他打晕。
小心地将许丁藏在假山内,贺望才悄悄离开,临走前小声道:“抱歉,让你失望了。”
中庭花园里,一身红色喜服的王缙正悠闲地坐在石桌前喝茶。
一个仆役急冲冲跑进来,对王缙小声道:“少爷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去迎亲啦!”
王缙对他招招手,等他靠近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一个小妾还用我亲自去吗?”
“不用不用!小的带人去接!”那仆役连连赔笑。
王缙反手又赏了他一记耳光,冷冷道:“那还不快滚!”
那仆役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一群废物!”王缙举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大喜的日子何必动怒?”身后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
王缙没有回头,只冷笑道:“身后站着我最讨厌的人有何可喜的?”
贺望慢慢走到他身旁,无所顾忌地坐下。
王缙蹙眉凝视,发现眼前的男子虽衣着残破、面容沧桑,可身上凌厉的气势远比五年前更盛!
“我回来了。”贺望笑得坦然,“却不见你来迎接我。”
过去的梦早已消散,当年的信誓旦旦也成了空谈……
王缙默叹口气,缓缓起身离开石桌,回头对贺望嗤笑道:“我说的戏言你竟也当真?真是可笑!”
贺望面无表情,只是淡然开口:“你穿这身真是难看。”
“不穿成这样怎么引你出来?”王缙抬起左手大喝一声,中庭内倏然涌入三十多名官差!
贺望见此阵仗依旧不为所动,只是抬头看着王缙幽幽开口:“今日是素语的忌辰,也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们难得相识一场,不送你点礼物实在过意不去。”
王缙挑眉笑道:“将死之人就别送礼了,要送也请送自己的人头。”
贺望起身转了转脖子,沉声道:“我的头就在这里,你自己来取便是。”
王缙摇了摇头,凝眸冷笑:“我可不想弄脏喜服。”
话音刚落,贺望身后几名官差同时举刀杀来!
贺望毫不惊慌,轻松闪开袭来的朴刀,旋即一拳打向来人!那人应声倒地,眨眼间贺望又连出数掌将其余几人兵器打落。就在那几人捂着错位的手腕哀声惨叫时,贺望已从地上拾起一把朴刀。
一刀在手,更显从容!贺望单手挥舞着朴刀,一步步向王缙走去。
未曾想到这跛子竟有如此身手!那些官差一时也不敢靠近。
“愣着干嘛?给我砍了他!我有重赏!”王缙的怒吼唤起了他们的斗志。登时喊杀声携裹着杀气向贺望袭来!
“找死!”贺望冷喝一声,举刀与众官差厮杀起来。
王缙见贺望被团团围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不过没笑多久他脸上的表情便转为震惊!
只见贺望刀势凌厉刚猛!刀尖每每只往对手脖颈而去,几乎是一刀便能了结一条性命!此时的他犹如冥府来的恶鬼,刀光一闪便要勾魂,出手果决毫不留情!
虽然他拖着一条残腿,但也仅仅是走得慢些而已……想要靠灵活的身法压制住他,对于眼前这些早已被吓破胆的小小官差来说实在过于艰难。
看着眼前尸横遍地的场景,王缙蓦然想起当年那个一身戎装、一刀一马突入盗匪老巢浴血奋战的青年。每逢与匪交战,必身先士卒,彼时战意磅礴,威风凛凛……以至于盛阳城外百里无匪!百姓皆传:凡遇贼曹处,遍地无英雄!
王缙默默后退五步,然后高声问道:“贺望,你究竟什么来头?”
“我的来处你不配知晓!但我的去处必将你捎上!”贺望一刀刀杀出一条血路,直通向王缙而来。
王缙不再后退,反而挺胸抬头低声笑道:“是去地府吗?”
贺望一刀砍下一名官差的手臂,随即回头扫视众人,剩下几人立刻丢下兵器夺门而出。
“你想好要对阎王说什么了吗?”贺望一步步向王缙走去。
王缙摇了摇头,淡然一笑:“我无话可说。”
“很好!那你就放心去吧!”说完,贺望举起朴刀便朝王缙头顶劈下!
就在刀刃即将砍中王缙之际,倏然间一个剑鞘破风而来!只听“嘡”的一声脆响,硬生生将贺望手中朴刀震飞!
两人俱是一惊!回头望去,却见一身白衣的少年正飞掠而来。
“少爷!你在做什么?”贺望拼命压抑心中怒火,却忍不住大声质问。
偌央来到贺望面前,微笑着开口:“我来接你。”
贺望先是一愣,随即看向偌央身后,冷笑道:“我看你是来救他的吧!”
偌央回头看了王缙一眼,又面向贺望摇了摇头。
“既然不是,就让我杀了他!”贺望用力推开偌央,举起双拳便要打向王缙。
偌央抬手拦住贺望,沉声道:“不行。”
贺望眯眼凝视偌央,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偌央坦然面对贺望的怒意,只低声开口:“为你,为刘素语。”
贺望没想到他会提到刘素语,登时呆愣住。
此时,王缙瞧准时机,转身逃跑。
贺望哪里肯放他走,立刻要追上去,却又一次被偌央拦住。
“我们先离开这里,之后我会将当年的真相告诉你。”偌央左手拉住贺望手臂,右手指向大门。
贺望看向王缙逃跑的背影怒喝:“我不能放过他!”
“贺大哥!”偌央左手使劲拽住贺望,目光深沉,言辞恳切,“相信我,他不是你要杀的人。”
贺大哥……这熟悉又陌生的三个字让他诧然无措!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位温柔恬静的少女,正含羞浅笑着低声唤他……
良久之后,他才从恍惚中回神。只见他慢慢转过身,直视着偌央的双眼问道:“你是说王缙不是真凶?”
偌央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从地上拿起朴刀递给他,自己则拾起刀鞘收起苍玉剑。
“我们出去再说。”偌央一手扶着贺望,往后门方向走去。
贺望不再坚持,默默跟着偌央。
一路上未见拦阻,后院更是一片静谧。两人深知这其中的蹊跷,不由加快脚步。
当他们终于奔出后门,还没往前走上几步,原本空荡荡的大街倏然涌出数十名弓箭手。
只见所有的箭矢齐齐对准他们!两人皆是一惊!平心而论,光凭这些箭是很难伤到偌央的,可腿脚不便的贺望就……
贺望自然知道这形势凶险,立即挺身挡在偌央面前,急道:“少爷你先走,我这条腿会拖累你的。”
还没等偌央出声反驳,人群中陡然传来一声狂笑:“你们谁也别想走!”
两人回头看去,见是王缙从弓箭阵中走出。
“此事与我家少爷无关,你让他走!”贺望怒目而视。
“他是你的旧主?”王缙凝目注视着偌央,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我倒觉得你们主仆情深,应当一道赴死。如此岂不美哉?”
“你休想伤他一下!”贺望五指紧扣刀柄,双眼几欲喷火。
王缙并不理睬贺望,也不急于下令放箭,反而对着偌央作了一揖。众人疑惑不解,王缙却露出一抹邪笑:“今日是我大喜之日,难得公子特意赶来,我却没让你喝杯喜酒便要送你上路,这的确是我待客不周。虽说酒宴吃不上了,但新娘子倒可让贵客一睹芳容。”
说着他举起双手拍了三下,就见不远处四个壮汉抬着一顶花轿过来。
偌央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旁的贺望却眼泛寒光,杀意瞬起!
王缙慢慢走到花轿前,右手指着轿门故作伤感地叹息:“贺望,你可知我为何要挑今日纳妾?”
贺望浑身颤抖着举起朴刀,声音嘶哑着开口:“今日是素语忌辰,我不准你羞辱她!”
“别跟我提素语!你配吗?”王缙毫不掩饰脸上轻蔑地表情。
贺望猛踏一步便要杀向王缙,却被偌央一把拉住。
面对扑面而来的杀意,王缙不为所动。
“我这就让你看看我的新娘子!”说着他抬起右脚踢向轿门!只听“砰”的一声,花轿门被重重踢开!同时,一声少女的惊呼也一并响起。
众人屏息以待,许多弓箭手也收起满弓,只为一睹这花轿里究竟会走出何等妙人?
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花轿里刺出一柄长剑抵住了王缙胸口!
王缙一步步慢慢后退,花轿里的“新娘子”才渐渐现出真身――赫然竟是斯鸳!
突遇这种情况,那些弓箭手一时没了主张。本想将箭矢对准花轿却怕伤到王缙,继续对准贺望又毫无意义。只剩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王缙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大声质问:“你怎么在里面?”
斯鸳并不理睬他,只望向偌央询问他们的情况。
偌央回了一句没事后,便以探究的眼神看向斯鸳。谁让你的出场与众不同,连我也着实有些惊讶……
斯鸳看出他的疑惑,左手提着剑鞘轻敲轿杠,不以为意地笑道:“我见花轿是空的,便坐进去了。”
偌央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抬手抚平头上暴起的青筋。
此时,王缙也从震惊中恢复如常,对着斯鸳开口调笑:“小姑娘,花轿可不能随便坐啊!尤其是太守公子的花轿。”
斯鸳轻提剑身,将它架在王缙脖子上,冷冷道:“本姑娘坐了便坐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王缙微微侧身让自己的咽喉避开冰冷的剑刃,接着摇头苦笑。
斯鸳正想挖苦他却被偌央打断:“好了,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斯鸳看了眼跛脚的贺望点了点头,转而对着王缙笑道:“太守公子,劳烦你送我们一程可好?”
王缙同样回她一笑:“我似乎别无选择。”
见三人要抓走王缙,那些弓箭手迅速围拢过来,却被王缙喝退,只见他高声怒骂:“滚!一群废物!若是伤了我,你们谁都别想活!”
三人押着王缙出了城,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阻碍便来到一片树林。
“这位女侠,既然你们已经脱险,那我也该告辞了。”王缙指尖拨开肩上的长剑,微笑着看向斯鸳。
走在前面的贺望闻言登时大怒:“死到临头别想跑!”说着便举起朴刀,却再一次被偌央拦住。
贺望狠狠瞪着偌央,厉声质问:“你两次三番阻止我杀他,究竟为何?”
偌央皱眉凝视着贺望,片刻后才低声道:“其实你心里清楚,真凶并不是他。”
贺望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偌央。
偌央接着开口:“当年你醉酒被擒时刘小姐得到消息找到王缙,为了保全你的性命她答应嫁入王家。之后在大婚前一晚,她留下绝笔信自尽了……”
贺望听后先是一怔,反身却将刀尖对准偌央,冷笑道:“你说这些谁信?我只知道素语死了!是被王缙害死的!”
这边斯鸳见贺望情绪激动,立即回身将剑指向他,急道:“你别伤他,否则我定不饶你!”
偌央上前一步用胸膛顶住刀尖,目光幽幽地叹息道:“贺大哥,你真让我失望!刘小姐想方设法只想让你活下去,这便是她对你唯一的要求。”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过去。
贺望一把夺过,颤抖着双手十分艰难地打开信封取出信纸,可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没办法看清纸上的字。
斯鸳看在眼里也十分纠结,真想开口提醒他拿反了一面……
好在陡然刮起一阵大风,抖落了他手中的信纸,也吹散了他眼中的泪水。
重新拾起信纸,他终于看清了心上人留下的字迹。偌大的信纸上,仅有短短八个字:
此生无缘,盼君珍重。
盯着那八个字看了整整一刻钟后,贺望忽然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声中有说不尽的凄凉与悲怆……
“素语,你是在怪我没带你走吗?没有你,没有你……我该如何珍重?”他先是高喊,再是低喃,最后托着那张信纸跪倒在地。
在偌央的暗示下,斯鸳收起朱颜剑,绕开正悲戚恸哭的贺望,将王缙带出树林。
“好了,你滚吧!”斯鸳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心情很是不好。
得到释放的王缙并没有感激涕零,更没有仓皇逃生,反而对着斯鸳露出玩味的笑容:“姑娘你两次拿剑指着我,我都一笑置之,你可知为何?”
斯鸳粲然一笑,悠悠道:“自然是等我第三次拿剑指你。”
王缙摇头浅笑:“因我不杀女人。”
师父说的没错!天底下没脸没皮的人多如牛毛,而眼前这个男人必定是牛毛堆中最长的一根!斯鸳本想讥讽他几句,却蓦然发现远处扬起滚滚沙尘,待她凝目远眺,便看见数十轻骑正向他们奔来!而跟在骑兵后头的步兵更有上百人。
“既然敢挟持太守公子,就不该被这点阵仗吓到。”斯鸳被点破心思登时气极!回头却见他正神情怅惘地看向远方。
“依你的性子,日后挟持天子的事也做的出来。届时围困你的人又何止千万?”
斯鸳根本没听他说些什么,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眼看他们越来越近,王缙突然抬手制止他们的行动。
“愿你还有第三次对我拔剑的机会。”
留下这句话,王缙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