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点点,皓月当空。
一身翠裙的斯鸳正独自一人在月下舞剑。
虽说已是初夏时分,天阙山顶却依旧寒霜拂面、飞雪漫天。身形单薄的少女在这冷冽的疾风下从容自若,一招一式毫无停顿,丝毫不受低温影响。
一套剑法行云流水,连带收剑入鞘也是一气呵成。那些凝固在半空中的雪花仿佛也看呆了,偏执地停在空中不舍落下。直到斯鸳将朱颜剑收好,它们才陡然坠落,瞬间将她染成白色。
斯鸳伸出右手指向明月,漫天飞雪却教她睁不开眼。
人生如月,难料圆缺。指尖飞雪,忧思不绝。
想到这,她慢慢放下手。
就在此时,斯鸳身后传来一声呵斥:“大半夜不睡觉又偷跑出来!”
还没等她回头,来人已到身旁。
“一个人在做什么?”红衣白发的天阙仙子语带愠怒,抬手却替爱徒整理起妆容。
“我来赏月。”斯鸳一边配合月殊弄掉头上的白雪,一边叹息,“只是风雪太大,看不清。”
想家便直说,我岂会笑你?
月殊微笑着上前一步,只一个拂袖,便将斯鸳面前三丈内的飞雪扫尽。
斯鸳终于看清这近在眼前的皓月,明亮又圆满。果然这天阙山顶是赏月的好地方。
“这世上的烦扰大抵如此。”月殊回头看着斯鸳,笑靥如花,“解困不过拂袖间。”
可总有些事,即便你挥断了胳膊也仍是无解。斯鸳忍不住叹了口气。
见徒儿低头不语,月殊走到她面前。
“瞧这月亮又大又圆的,像极了你这张没有生趣的脸。”说着月殊伸手往斯鸳脸上一阵揉捏。
斯鸳慌忙甩开月殊的魔爪,双手揉着生疼的脸颊,瞪大眼睛娇嗔道:“师父净胡说!”
月殊抬手就在斯鸳头上落下一记脑崩,挑眉笑道:“为师哪有胡说?你以前的脸就是又大又圆的。”
斯鸳一时无话反驳,只得狠狠瞪着月殊以示抗议。
月殊也不计较,叫了一声斯鸳,便自顾自向山下走去。
下山路上,风雪渐停。
原本以斯鸳的轻功,要从山顶返回山腰处的木屋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但月殊偏要慢慢走下山,斯鸳自然要乖乖跟着。
月殊在前面不疾不徐地走着,一身红衣在月光下显得妖异而孤寂。斯鸳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那个时常出现在她梦中的身影……
斯鸳心头倏然一紧,默默停下脚步。犹豫片刻,她还是忍不住开口:“师父,您可曾恨过斯鸳?”
月殊转过身来歪着脑袋想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此话怎讲?”
斯鸳垂下眼帘,声如蚊呐:“譬如他的事……”
微一愣神后月殊很快勾唇浅笑道:“傻丫头,为师第一眼见你时便喜欢上了。对一个为了我徒儿而跪在雪地上鬼哭狼嚎的小姑娘我又怎会有恨?”
斯鸳听后却使劲摇头,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不信。当年您可是处处针对、没少欺负我!”
月殊脚尖轻点眨眼间到了斯鸳身前,抬手赏了她一记脑崩:“你还真是个记仇的丫头。为师为了磨砺你可是煞费苦心!硬生生当了大半个月的黑脸怪,着实不易呀!”言下之意,她对斯鸳早就中意,起初的刁难不过是演戏而已。
斯鸳双手揉着似要裂开的脑袋,含泪咬唇道:“那还真是难为您了。”
月殊随手理了下耳边一缕白发,一派悠然地开口:“你天赋不高,但在为师细心调教下也算大成了。”
斯鸳偷偷翻了个白眼,随口道:“徒儿恐怕担不起师父夸赞。”
见爱徒神情郁郁,月殊隐有一丝担忧――这丫头拼了命地练剑,迟早会把自己逼疯!想到这月殊正色道:“经这两年苦练,你的剑法已是进步神速。轻功身法更不输为师。你的努力我都知道,不要心急。”
斯鸳似乎听出师父的用意,闭上眼悄悄叹息一声。在内心深处一番纠结后,她终于睁开双眼面对月殊问出了心中沉淀许久的话:“师父,徒儿如今的剑法与当年偌央相比如何?”
“无法比较。其实你心中早有答案。”天阙仙子温柔凝视着爱徒慢慢开口,“斯鸳,你执意化身为剑,一把名唤偌央的剑。可你觉得这是他想要的吗?”你在他心中的份量远超你的想像……最后这句话月殊并没有说出口。
斯鸳听后神色黯淡,沉默片刻后蓦然高声说道:“他要什么我不管。我只要变强!即便失去家人,即便孤单一人,我也会活下去。”
月殊略显诧异,沉默良久才点了点头:“傻丫头你说的也没错。人生就是如此,你所要做的便是在不断的失去中继续前进。”
得知师父认同自己的观点,斯鸳露出释怀般地微笑。接着轻咳一声问出一个让月殊几近崩溃的问题:“师父,倘若我变得像您一样强,是否就有资格喜欢别人?”
月殊一把捏住斯鸳的鼻子,假作瞋目道:“我说今晚你这么奇怪,原来是动了春心!”
斯鸳使劲挣脱出魔爪,满脸羞赧:“我不过随口问问,您何必取笑。”
见爱徒气鼓鼓地瞪着自己,月殊收起调笑,慢慢开口:“喜欢谁取决于你的真心,而不是剑法。譬如那人,不论你遭遇什么,他都不会不管你。”
其实她更想知道――若我不是褚家血脉,他是否还会倾心待我?所有付出究竟是出于责任,还是……斯鸳不敢深究,生怕连月殊也是受人所托才对自己好的。
想到这,斯鸳眼中闪过一丝哀戚。
也许是看出斯鸳心中所想,月殊指尖轻抚爱徒的脸庞,目光深沉坚定。
“斯鸳,只要是为了你,即便天涯海角我也会奔驰而去!当然,偌央亦是如此。”
一柱香后,两人肩并肩回到木屋前,却见一身白衣的清俊少年正微笑着站在门外。
少年默默注视着斯鸳,型如桃花的眸中柔光闪动。
当斯鸳走到偌央身边时,后者轻声询问她的行踪。
斯鸳把脸偏向一边,冷冷道:“女儿家的事你少管!”
偌央摸了摸微凉的鼻尖,无奈地笑笑。
就在推门而入的一刹那,斯鸳不经意地小声道:“我只是到处走走。”
第二天一早,偌央就被斯鸳硬拉着来到断崖前。
见斯鸳随手拉过一条藤蔓就要下去,偌央急忙制止:“不等师父一起来吗?”
斯鸳专注地做着准备,头也不抬地说:“不必了,昨晚我已和师父提过。她说不来,所以今天就我们俩。”
在确认斯鸳已准备妥当,偌央才稍稍安心,仍不忘提醒:“那你当心,慢慢来。”
“我自然没有问题。倒是你……”斯鸳瞥了一眼他的右手,低下头不再出声。
偌央却毫不在意笑着抬起双手,语调平稳:“我也无碍,这双手还是有用的。”
斯鸳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转眼便恢复如常,只低声说了一句:“如此便好。”
断崖之下,深谷之中。
抬头仰望着高达百丈的峭壁,脚下踩的却是一片嫩绿。偌央、斯鸳现在所处的,正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巨大天坑。头顶的断崖像是季节的分割线,隔绝了山上的冰天雪地,只留下谷底的春暖花香。
斯鸳俯身在一株山花前细细嗅着清香,抬手又抓向一只蝴蝶。见蝴蝶翩翩远去,她直起身子满足地笑着。虽然已来过许多次,斯鸳还是会被眼前美景所感染。同时也忍不住抱怨:“师父若早告知有这处人间仙境,我们也不必那般费力地融雪化水了。”只要一想到前几年需要洗漱身子时,还得和偌央花上半天时间一起动手准备,斯鸳就无限郁闷。
看着斯鸳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黑的不断变换神色,偌央觉得有趣极了。或许是发现自己这样盯着女孩子看十分不妥,偌央忙轻咳一声,为月殊也为自己解围道:“师父只是觉得时机未到而已。这百丈深谷可不是那么好下的,若没有你这几年潜心苦练势必难行。”
斯鸳转头瞪了他一眼,略有不忿地嘟囔着:“就是说不过你!”
偌央淡淡一笑,继续往前走。
当路过一片高粱地时,斯鸳终于忍不住指着不远处一间木屋问道:“你可知道那间屋子是做什么的?为何师父三令五申不让我靠近?”
偌央抬眼望了望木屋,回头对着一脸好奇、跃跃欲试的斯鸳柔声劝阻:“那是师父酿酒的场所,不让你进也是怕器具被弄乱了。”
“我像是那种粗心大意的人吗?”斯鸳冷哼一声,一脸气鼓鼓的模样。
的确不像,就怕你是故意为之啊!偌央心下暗自苦笑,面上却不表露出来。
“那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去也罢。”斯鸳冲着木屋吐吐舌头,随即大踏步地转身离开。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偌央这才松了口气。
偌央正要抬脚跟上,前面的斯鸳却忽然回过头来,张开双臂高声宣布:“将来,我也要在这谷底搭一座房子,里面放满各种酒壶、酒盏、酒杯、酒坛,就是不给咱们师父用!看我气不死她!”
偌央听后不禁扶额叹息:“若真如此,你的茅草房必定会被她老人家整个掀掉!”
斯鸳身子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无心指责他话中对自己将来的别墅的无端贬低,只悄悄咽下口水,喃喃低语:“那就拿好吃的来换。”
“好主意。”偌央煞有其事地用力点头以示赞成。
斯鸳颇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也不作过多计较,回头继续前进。
由于斯鸳走走停停闹腾了一路,一个时辰后两人才终于到目的地――一处隐于山洞中的温泉。
偌央放下装有衣物的包袱,拿出火折子点燃预留在此的篝火。忙好这些,偌央便不动声色地退到洞外。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山洞内突然传出一声尖叫。
偌央来不及多想,急忙冲了进去。
“斯鸳出什么事了?”偌央左手握住剑柄,满脸焦急地询问。
“没事。我只是错把树枝当作毒蛇了。”说完她故作惊慌地将脸藏于水中,眼神却是毫无波澜。
偌央低头看了眼脚边一根细长的树枝,默叹口气后便放下心来。就在他转身离开时,一声柔弱的呼唤让他蓦然停下脚步。
回首望去,却见少女从水中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
略有失魂的少年惊诧之余忙别过脸去,沉声道:“斯鸳你已长大了,我不便在此久留,若有危险你再喊我。”
斯鸳见他转身奔向洞外,急道:“等等。你不喜欢我吗?”
偌央没有停留,也没留下只言片语便消失无踪。
“果然如此。”斯鸳唇边流露一抹凄婉的笑意,闭上眼将全身沉入水中。
当两人回到木屋时,月殊正俯身在一坛清酒前掬酒喝。
“师父您怎么又拿手喝酒?”斯鸳为自己做的木碗被嫌弃而感到不满。
月殊见小徒儿正瞪着自己,悠然一笑道:“我忽然想念起手留酒香的日子。”
“您要是一直这样,将来我可是一个酒盏都不会给您的。”斯鸳气呼呼地发出警告。
月殊只觉莫名其妙,愣愣地望向偌央,似乎在寻求解惑。
“斯鸳是怕您弄湿衣服,这天寒地冻……”偌央话未说完突然被斯鸳一把推出门外。
“我有事请教师父,你请回避。”丢下这句话后,斯鸳关上了门。
看着斯鸳激烈的反应,月殊不禁觉得好笑。她走到篝火旁坐下,打趣道:“谷底可好玩?”
斯鸳轻叹口气,跟着走到月殊身边坐下,犹豫着小声开口:“师父,我有事想问您。”
月殊抬手嗅着指尖上的酒香,随口道:“有关偌央?”
斯鸳点了点头。
“你有问过他吗?”月殊微蹙蛾眉,酒香似乎淡了些。
“问什么?”斯鸳一脸茫然。
“问他是怎样看你的。”月殊抬眼望着那坛清酒,眼底流露出一丝失落。
想到刚才在温泉那儿发生的事,斯鸳双颊泛红,随即又哀叹一声低下了头。
月殊回头看见斯鸳这副模样,登时恍然。看来是试探过了,不过反响似乎不佳。
斯鸳将下巴支在膝盖上,小声嚅嚅道:“他都不愿看我。”
虽然好奇斯鸳是如何试探的,但月殊还是忍住没问。淡笑一声,她悠然道:“那你又是如何看他的?”
斯鸳微愣,陷入沉默。
见爱徒歪着头苦苦思索的模样,月殊眼底有着藏不住的笑意:“你可记得两年前偌央右手受伤、筋骨俱损时你说过什么?”
斯鸳想起当初信誓旦旦说的“若他不能用剑,我便做他的剑!”时,双颊再度泛红。
“师父提这个做什么?”斯鸳嘟嘴低喃。
月殊嘴角勾起,淡淡道:“你这两年苦练剑法不正是为了那句誓言吗?”
斯鸳本想反驳,却不知如何开口。
月殊悄悄叹一口气,沉声道:“你既然决心做一柄剑,又何必管他是否爱剑之人。顾虑太多,你的剑会变钝。”
“只做剑?”斯鸳忽然觉得来找师父商量只会让自己愈加迷茫。
月殊微微点头,浅笑道:“不然你还想做什么呢?”
斯鸳闻言急忙低下头,连连摆手:“不做什么。”
喜欢一个人是真心为他欢笑,而不是心存愧疚地讨好他。我只担心你们不能看清自己的心意,彼此成伤……
此时正低头沉思的斯鸳并没有看到月殊双眸半闭、忧思凝重的表情。
轻咳一声,月殊蓦然抬手将爱徒鬓角的乱发拨到耳后,接着柔声道:“斯鸳答应我,等你哪一天能直视偌央的右手,再对他开口。”
斯鸳听后怔怔出神,仍是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
见爱徒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发愣,月殊忍不住给了她一记脑崩。
“等你下山见过更多的人,经过更多的事,自然会明白为师今日所言。”
你还小,尽管为心中萌发出的小小情绪烦恼个够吧!
斯鸳一面揉着生疼的额头,一面盯着月殊小声发问:“若是到时候还不明白呢?”
月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抬手指向角落那坛清酒,郑重其事道:“为师赠你一言——犹豫不决之时,不妨来一场宿醉。”
斯鸳眨了眨眼,奇道:“那能让我作出正确的决定?”
月殊摇了摇头:“不能。”
斯鸳顿时泄了气,不由气恼道:“那又何必?”
月殊举起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故作高深地吟咏:“借愁消酒,酒更香。”
斯鸳悄悄翻了个白眼,别过头嘟囔一声:“歪理。”
“你说什么?”
身后传来白发仙子阴恻恻的冷笑,斯鸳不禁浑身一颤,急忙转身讨好,一脸讪笑地道:“歪头一想,确实有理!”
“嗯,能言善辩好本事!为师要好好赏赐你。”
话音未落,一阵脑崩便悉数砸落在无助少女的头上。
就在斯鸳捂着脑袋对月殊大声抱怨时,偌央推门进来。
“你们好好聊聊,为师要去泡个温泉。”月殊说完便起身往外走。
偌央有些不解地问道:“您不是说不去吗?”
“我有说过?”月殊回头发现斯鸳正一脸窘迫的盯着自己,登时心下了然。
天阙仙子笑着拍了拍大徒弟的肩膀,余光瞥向小徒弟,眉眼含笑着开口:“你记住,姑娘家的话不可全信。”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偌央无心琢磨师父话中的深意,因为他刚回头便教一双黝黑清澈的大眼睛死死定住!
他想努力分辨出少女眼中所暗藏的情绪,却终究毫无所获……沉默许久后,他不得不开口为自己解围:“斯鸳有事要问?”
少女低头摆弄着翠绿色的裙边,默默无言。
少年抬手摸了摸微凉的鼻尖,余光瞥见一旁的篝火,便轻声问道:“肚子饿吗?我弄东西给你吃。”
少女依旧不为所动。
看着少女略显单薄的身形,少年不由地想起六年前初上雪山险些冻死的纤弱女孩儿,如今成了即便一身单衣也能在风雪中悠然漫步的俏丽少女。
轻咳一声,少年暗自收敛心神。
这木屋是不是漏风啊?怎么感觉越来越冷……为了身体不被冻住,少年决定先活动一下嘴唇。
“你想吃什么?不然我烤些鹿肉。若你没什么胃口,我就熬点小米粥。或者……”
“你好吵!”少女抬头向他抱怨,眼中却闪着波光。
少年登时住嘴,脸上却有笑意。
似曾相识的一幕,仿佛回到了那间柴房前的石阶上。只不过,一切皆已不同。
一直沉默的少女蓦然起身,抓起朱颜剑缓缓走到他面前。
我说过要做你的剑,你自然要紧紧握着!
下定决心,少女随即一手牵起少年的左手,一手指了指门,冷冷道:“陪我去练剑。”
少年闻言一怔,呆愣良久后才急忙点头说了声“好”。
傻丫头,你总算想起我还有只左手了。
本章相关引用出处:
斯鸳,只要是为了你,即便天涯海角我也会奔驰而去!——出自田村由美漫画《婆娑罗》第十卷第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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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决心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