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5章 第3章

作者:应悯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帝王仪仗,庄重沉穆。


    虎贲、羽林开道,天子驾撵旁随侍者泱泱,建恩侯大胜归朝,特许伴驾身边,太子萧崇春风得意,骑马跟在他舅舅身后。


    萧崇本就因为皇帝将萧缓从边关召回而战战兢兢了多时,冯庭的凯旋叫他涨了不少底气,连带着气色都好了许多。


    而萧缓则是慢慢跟在皇帝仪仗之后,留给伏隽一个肩平腰直的背影,不过片刻,皇长子殿下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回过头,隔着数十人对上了伏隽沉沉的目光,对他做了个“过来”的口型。


    伏隽身后便是几位女眷的车马了。他与解并并肩同行,解小公子被父亲教训的厉害,特来队伍后面躲清静,此刻嘴里正唠叨着“偏爱大哥所以只教训我罢了”“伏二你怎么也不说话”“你看什么呢让我也看看”之类的抱怨,伏隽默默听着,摇了摇头。


    萧缓好看的眉毛皱了一下,半是疑惑半是不满。


    伏隽往解并的方向偏了偏脸。


    萧缓不再看他。


    “看你家大殿下呢吗?”解并凑来一只脑袋:“我同你说话,你都不理我,反倒跟大殿下隔着千里眉目传情。”


    伏隽回道:“大公子从来也不管我看谁。”


    解并咬牙切齿:“故意的吧!又提他!”


    大公子解玉解信芳,君子端方,满腹经纶,祖父曾是当朝太傅,死后被追谥文毅公。也是上辈子天天指着伏隽鼻子骂的人。只是解大公子骂人不带脏字,比较文雅;行动合仪,所以也不会真指着他的鼻子。


    那年在朝堂上,他先迈哪只脚进宫门,解玉都一清二楚。所以伏隽看谁,解玉大概是管的。


    解并碰了一鼻子灰,自然没心情再抱怨下去。他是族中最小的孩子,却是解玉唯一的亲弟,一母同胞,所以解玉教导他起来毫不手软,父亲也觉得解玉珠玉在前,对他要求严格。


    他暗自道了一声好没趣,便见方才他揶揄过的皇长子殿下骑马到了两人身边,当然,严谨一些说,是来到了伏隽身旁,跟解并是不挨着。


    只见萧缓摸了摸伏隽座下马匹:“春狩结束,把它带回府里吧。我再拨两个圉师给你。”


    伏隽说:“家里地方小,她跑不开。”


    “方便你平时行走。”萧缓这么说,就是一锤定音了。


    萧缓就是这样的人。矜贵从容的皮囊下,是说一不二的果决,颇有些独断专行的意思来。


    伏隽早已习惯。


    伏隽:“今早殿下送来的春衣,臣替三娘谢过殿下。不过她年纪小,无功不受禄,领这些赏难免多心。”


    解并在一旁听着,心里觉出些奇怪的意味来:多心?多什么心?谁多心?给伴读的妹妹送礼物,大殿下,你几个意思呀。


    “屋乌推爱而已。你不喜欢,我以后不送了。”萧缓完全听出了伏隽的欲言又止,轻描淡写地道:“一些宫里的时兴玩意儿,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扔了也无妨。”


    解并听得胆战心惊,他这是躲清闲来了吗?什么叫“屋乌推爱,你不喜欢,扔了也行”,这合乎礼节吗?皇室之赐,也能随便扔了?


    伏隽神色莫名地看了萧缓一眼。


    终于,他受不了这种寂静的折磨。解并行礼道:“大殿下,伏二哥,我去找我大哥了。”然后挥鞭向前,准备赴死去了。


    伏隽见解并走了,周围又静下来,他目不斜视:“殿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样说,臣以为是当众给臣脸色看呢。”


    “是你在给我脸色看。”萧缓道,“别这样对我。”


    为什么又自称臣,为什么让你过来不过来,为什么不多看我一眼,为什么在家祠跪一夜,却不跟我说你梦中惊悸,夤夜难眠。


    两人几乎一路无言。走到一半,萧缓被皇帝喊去伴驾,伏隽紧绷的神态骤然松下来,只觉得从指尖到额头,都有一阵恍惚的感觉,仿佛灵魂出窍了一半,再塞回了他身体里,惹得满身酥麻。


    上林苑内宫殿不多,此次春狩随行官员王侯又多,像伏隽这样无官无爵,也不是如解并兄弟一般虽无地位,但有贤名的世家子弟,只能分到小小院落里的一间耳房。


    他随身带的行李很少,本是曹内官安排的。伏隽觉得不妥,还是叫持墨收拾了行装。


    此刻他刚点上烛,拆了发,准备就寝。便有人扣响了门扉。春狩在两天后,皇帝要趁正式春狩前为冯庭开宴,就在明日,今日奔波一天,大家都该歇息了才是。


    伏隽披上外衣,走上前拉开木门。


    见来人,伏隽挑了挑眉:“君侯……”话没说完,来人便上下左右地打量他住的房间,一通打量后,抬腿就要往里进。


    伏隽往前迎了上去:“我准备就寝了,房间里乱,君侯还是回去的好。”


    被唤作君侯的少年目露不满:“我来都来了,你不请我进去坐坐也就罢了,还赶我走。”


    来人便是定远侯陆信陆去疑,十四岁上战场,十七岁战功赫赫被皇帝亲封定远侯,是武英侯陆有独子。性格被他爹娇惯的十分傲气,伏隽在北疆大营时与他打过几年的交道。要说他和萧缓能顺利从北疆回来,陆氏确有帮扶,不过也是为了牵掣太子与冯氏。所以伏隽本不愿与陆信交情过深。


    可陆信此人……自打驯马赌约一事之后,就莫名粘了上来,随他回长安不说,还自来熟起来了。要知道以前在北疆大营时,陆信是很瞧不上伏隽的。


    那时北疆大营,陆信养了一匹性子很烈的小马驹,扬言谁驯服它,就可以带走它。众人有的试过,有的不敢,陆信觉得无趣,点名要伏隽来驯。伏隽摔了几次,但没放弃,虽断了几根骨头,却确实驯服了玉追。


    陆信想往里进,伏隽便从里面不着声色地推,最后他被人扯着小臂推在床边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毕竟前世做平候十九年,难得有人跟他动手动脚。


    陆信见伏隽捂着手臂不说话,还以为推到他旧伤了,忙问:“我扯到你了?骨头还没长好?疼了你得说话,这回春狩我家大夫也随行,刚好让他看看你恢复得如何。”


    “还有……你这屋子太破了。”陆信用手扇了扇风,觉得一股潮味扑鼻而来:“到我那边去住吧。我给你收拾了一间干净敞亮的屋子,离猎场也近。”


    方才伏隽开门看到陆信的脸时,都还有些恍惚。毕竟前世萧缓登基后不久,陆信便奉旨守边,很少回长安。一时得见故人面,不觉怔了一瞬。


    “多谢君侯好意。但我住你那里不合适。”伏隽知道不跟陆信说明白,这位定远侯就会一直缠着他,所以一概往常话说一半的脾性,将话掰开了说:“我是大殿下的伴读,旁人眼里,君侯邀我同住,就是要择主而事。你问过陆侯的意思吗?”


    “他在北疆,他知道什么。”陆信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总拿这些话敷衍我。不过是不想要你住这屋子罢了,哪有你讲的这么严重。”


    “不严重,君侯为什么被老将军关禁闭。”


    就因为陆信常常冒犯萧缓,被他祖父陆太尉以不敬君父的名义罚了两个月的禁闭,从出了正月开始,陆小君侯就没出过门。要不是春狩,他还出不来呢。


    陆信悔道:“我就知道不该跟你聊这几句闲天。”


    他又嘟囔道:“对你我就应该先动手。”


    伏隽无言以对,他难道以为这么小的屋子,自己会听不清他讲话吗?


    “住我那儿,你再带我去看看玉追啊。那也是我养大的小马驹,好久不见,我还念它呢。”陆信见一计不成,又换一计。


    “玉追在城里。”伏隽坐在床边,有些昏暗的灯火映着他的脸,露出一双无奈的眸子,他一向拿陆信没什么办法。


    “春狩你都不带它!从北疆回来,他多久没跑过野了?”


    伏隽也心疼它,可他是从宫里出发的,内官就给他牵了弥夜。这事儿他实在没理,就没讲话。


    “我……”陆信还想说什么,只听门口又传出一阵脚步声,少年拧眉回头,下意识用手臂拦住了起身的伏隽。


    来人用手抚了两下门,发出很轻的两声闷响。


    见无人来应,房中却亮灯,萧缓轻声道:“子英,是我。”


    他找你做什么?陆信用口型问他。


    你找我做什么?伏隽也回之以口型。


    怎么他找你就不需要理由?陆信愤愤想。


    伏隽对他做口型:躲一下。


    陆信哼了一声,以表不屑。


    可看到伏隽那双沉沉看着他的双眼,他身体变不自觉地依言照做了。从桌边一闪身,轻巧地躲在了床下。


    伏隽知道以陆信的身手,在这略显空旷的房间里躲起来不是难事。以陆信与萧缓见面必起争执的往事来看,叫他躲起来应该是正确的选择。


    他端着室内唯一的光源,打开了门。


    这小小的一方侧室,挤了两位天潢贵胄。


    皇长子殿下还穿着今日面圣的玄色圆领袍,腰间系的是玉带,应该是伴驾结束还未来得及回房换衣服,就先来了这里,身边连个随侍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伏隽就不禁蹙眉。


    大殿下提着一只精巧的小灯,将它放在了窗台上。


    “不是说了,同我住一起?回房没见到你,就来找你了。”


    伏隽摇摇头:“长门宫都是自己人。”


    意思是在长门宫时,同住一室,再怎么亲密也无事,可春狩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身边,谨慎不逾矩才是好的。今天他就是拿这个理由赶走了曹内侍。


    萧缓环顾了整个房间,似乎也有点不开心,但也未多评价,便坐在矮凳上。伏隽将灯放在榻前,坐在床边,两人相对。


    默了片刻,萧缓先开口,很沉静的嗓音,配上他一贯缓慢的语速,在暗夜幽光下显得缱绻多情:“今日,我话说得重了。不是你的错,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


    “殿下也不必如此,确实是我心有介怀,才对殿下冷脸相对。”伏隽垂眸,“那日殿下问我心有何憾,我憾人心难测,即便君臣相知如你我,也必有生死相向的一日,便觉郁郁。”


    “我与你生死相向?”萧缓很少笑,他总是端着一副不苟言笑的架子来。可现在他却轻笑了两声,像是嘲弄,又显得有些可怖。


    他站起身,踢了床一脚:“滚出去。”


    “你!”陆信本来还不明情况,被隔着床踢了一脚,不爽极了,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先来的,要滚也是你滚。”


    伏隽几乎是同时大声说了出来:“别这样说!”企图用声音盖过那句要滚你滚。但还是失败了,因为他看见萧缓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


    萧缓与陆信同时扭头去看他,陆信更是愕然:“你还有声音这么大的时候呢,吓我一跳。”


    “他是……”伏隽额头青筋都跳了跳,觉得有必要提醒陆信:“他是大殿下,君侯你不能,不能这样跟他讲话。”


    “现在滚出去,本宫恕你不敬之罪。”萧缓似乎动怒:“否则,只杀你一人,已是开恩。”


    陆信哈了一声,正要回嘴,伏隽不知他哪来这么天大的胆子,这都不怕,便先一步推开了陆信,让二人保持一个谨慎不能动手的距离。就是这样一推,陆信站的太稳,伏隽又没力气,昨晚跪了一天的腿终于带着一日奔波的酸痛不堪重负,竟就这样扑通一声跪在了萧缓脚边。


    伏隽拿手撑地,才没叫自己对皇长子殿下五体投地,他倒是想起来,身边没一个能扶的物件。


    好在平候已经不是原本十五岁正年少的年纪了,如今他泰山崩于前也能处变不惊,顺势跪正了:“君侯,言多必失,别说了。”说完他给陆信使了个眼色,叫他也跪下。


    陆信还在震惊中难以缓和,他看见的是伏隽不发一言就跪在萧缓脚边,然后用几近于哀求的语气叫他不要说话,至于眼色,被定远侯选择性忽略了:“你跪什么,你做错什么了?”


    说完他怒从心起,直觉得是萧缓把人教成这样的,他大殿下金尊玉贵,就可以这样随意磋磨人,皱一皱眉,就叫人跪下,他当他是谁,坐上龙椅当皇帝去了吗!


    “伏隽。你起来。”声音中明显带了犹疑:“我不追究他不敬。你起来。”


    起来可以,谁能扶他一把,还是说必须爬到一边去扶床吗?这未免太丢人。伏隽虽然这么想,却还是挣扎地尝试起来,萧缓像是再也忍无可忍,矮身半抱半扶地将伏隽从地上抱起,旁若无人地将他安置在榻上。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