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雪如昨》 第1章 楔子 昭平十七年冬月廿二,帝疾大渐。时太子方周岁,皇后伏氏泣侍。帝诏平候、丞相钟绰、大将军王放、尚书令王敛于榻前曰:“太子未堪政事,宜令皇后权摄六宫,辅以顾命大臣。待加元服,还政新君。”遂屏退众人,独留皇后于帝侧。 戌时初刻,上崩于长安殿,年三十六。 宫禁戒严,钟鸣三万声。原本便阴沉着的天,随着钟鸣下起昭平十七年第一场大雪,仅是半刻,长安城街巷之间满目素裹,寒风烈烈无匹。 伏隽脱下吉服,换上丧服。丧服是提前不少日子就备好的,用生麻布制成的衣裳,单薄的不成样子,伏隽穿在身上,不觉得比官服轻多少,反而心中压着一股郁气,迟迟难散。 侍从持墨送上素冠和束发的短簪,一切去饰从简,潦潦束了头发,素冠摆在手边,侍女端上水来请他净手,又备了一盘梅花形状的点心:“娘娘吩咐下的,请君侯用一些垫垫肚子,以免夤夜支持不住。” 萧缓死在深夜,一切丧仪要在第二日宫禁解除前布置完备,以便幼主萧俭继位。 伏隽慢慢净了手,用熏了香的布帛擦干。正要把布帛挂还在原处,他抬了抬手,忽觉无力,素白的指攥着柔软的布,重重锤在膝上。捧水的侍女抬起脸,进退两难,只好深深地低下头。 比起朝中诸臣,这位平侯未免太年轻了些,鬓角不见风霜的痕迹。伏隽端坐上位,眉目浓郁得有些阴沉,偏偏他本人在宫中又是出了名的随和宽容,侍女便也安静地等着平候的下一次吩咐。 风裹挟着雪在殿外隆隆作响,偏殿门外由烛光映着一支伶仃的人影,那影子抚了抚门,发出轻轻两声闷响,随后那人便自觉推门进来。伏隽终于将眼睛从膝上挪开,将手中攥得皱巴的薄绢扔进水盆。大气都不敢出的侍女终于低头退下,久站毕竟僵硬,她不禁晃了晃,被来人虚扶一把。 侍女忙跪:“大人……” 来人声音温和:“无妨,叫他们都下去。” 周围侍从宫女们便依言退下,持墨最后一个走出偏殿,关上了门。 来人正是尚书令王敛,与平候伏隽有同门之谊,又是同乡,两人都曾是大儒林鸿致的弟子。传闻王伏二人早些年因政见不和,已经多年不曾有私交。 “禁军王将军传信,温宪公主仪驾在外,求进宫吊唁先帝。”王敛放下提灯,坐在伏隽右下侧,尚书令出身琅琊王氏,仪姿礼度一贯做到最好,即使是披一身白布,依旧身姿挺拔,神形端庄:“禁军不敢妄动,便传信告诉了我。” 伏隽移来茶盏,抿了一口茶。茶是凉的,喝下口中万分苦涩,若是在平候侯府,看茶的侍女该被打出去再不得用。伏隽垂眸,伏明一向治宫严谨,怎会出这样的差错?萧缓死了,她也忙丢了魂吗? “温宪是一人来的?她身边还带了谁?” 王敛上前将伏隽的茶盏拿走,余茶泼了。从炉上重沏了暖茶,送到伏隽手边,见他神色缓缓,才道:“明知故问。她自然还带了完公子。” 完公子,伏完。平候伏隽的继子。 温宪公主是孝睿皇帝的第二任皇后的嫡女,先帝萧缓同父异母的嫡姐,她幼年曾下降陈涵。陈氏沦为罪臣后,孝睿皇帝死前又将其指婚伏隽,嫁给伏隽那一年,温宪生下遗腹子伏完,伏完不满周岁,便被伏隽请封为平候世子,只是先帝以伏完年幼未曾允准。 伏隽与温宪二人多年分居,伏隽独居平候府,温宪在长安有她的公主府邸。 至于风闻……自他迎娶公主那一天起,媚上求权的名声就响彻长安了,更不要说公主殿下成婚半年就给他伏家延续香火之事,年轻随和的平候也只是一笑置之,伏隽之坦然,反倒显得这不过是一桩少年风流韵事。 思至此,伏隽端起茶盏,氤氲白雾浮在眼前,男人评道:“看来她还真是篡权之心不死。戾太子死了多少年,她还做着复位的春秋大梦呢。若问我的意思,同当年一样。” 王敛早知伏隽随和不过一张皮相,闻言垂下眼睑,叫人看不清神色:“温宪与你毕竟多年夫妻。我以为有些情分在。” 伏隽冷哼道:“什么情分比得上帝位。不若你去问问温宪,她随侍的人里,有几分是真侍从?她想扶持“真太孙”,振臂一呼,朝中半数永康朝旧臣和一群酸腐就要站起来反了,说我伏氏女主窃国、外戚当政,连带你琅琊王家累世公卿,也要被口诛笔伐。 当年戾太子事变的时候,我就说萧妙挈不该留活口,左右给她一个殉夫的贞烈名声罢了。” 王敛道:“那年孝睿皇帝尚在,毕竟是他一双儿女,仙人谈情,尚不免俗,何况骨肉凡胎。” 王敛想起十八年前的戾太子萧崇,是萧妙挈的同母弟弟,母亲冯夫人构陷庄惠皇后上位后,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太子,皇长子萧缓与庄惠皇后被幽禁长门宫。 后来萧缓步步为营回到建章宫后,太子萧崇疑心自己被父亲不喜,最终做出错事,被贬为庶人后自尽,母亲冯氏于掖庭被赐死,与他一起反了的陈氏与冯氏当然无处遁逃。 温宪公主在被褫夺封号的第三个月,在父亲宫门外苦苦泣求,终于唤醒了皇家仅存的那么一点骨肉亲情,孝睿皇帝在死前命令将冯皇后葬入庄惠皇后陪陵,全了妻子最后一份体面衣冠。 望着温宪那张神似冯后的面容,孝睿环顾群臣,便看见了太子萧缓身后,一身玄衣,微微抬着下巴,沉静温润的少年王侯。他记得伏隽,是萧缓还住在长门宫时,他指给萧缓的陪侍,由琅琊王氏举荐,是个安静文雅的孩子,后来他的妹妹伏氏嫁给了萧缓,按例,太子妃的父兄可以封侯,萧缓亲选了平县为伏隽的封地。 伏隽是萧缓的近臣。 于是孝睿皇帝将女儿指给了平候,恢复了她温宪的封号。一切尘埃落定,他将萧缓叫来身边。 庄惠皇后是他的发妻,他们少年夫妻,最后落得白首不见的境况。萧缓不论怎么看,都像他,不像玉祯,唯有一双眼睛,与他母亲堪称一模一样。孝睿想,等你坐到朕的位置上,你便知道,少年情深不过一梦黄粱,每每提及,终思缘浅。 可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他已经来不及与庄惠合葬了。那年惠皇后幽禁长门宫,死前以白绢覆面,宫中侍从说,皇后遗言是,死生不复见。 “与人谈情才是可笑。”伏隽揉了揉眉心,他近些年来总觉得精神一年差似一年,不仅晚间难以入睡,清醒时也常常头痛:“情到头来,却是死生不见。” 王敛听了,不再多言。只是指尖碾过衣角,留下一片暖意。 静了多时,尚书令又恢复了常态:“宫门那边……” 伏隽打断道:“风雪多艰。” 王敛听了点点头。共事多年,他跟伏子英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他捡起提灯,欲走。伏隽却叫住了他,起身从屏风后拿出一件玄色的披风来,形制素净,此刻穿出去绝对不会逾矩。 “风越来越大了,你打算就这么出去?”伏隽见他手上提着灯,不待王敛倒手,将烘暖了的披风系在了他身上,侯爷又带上了他那副随和的假面:“那年是你从琅琊来信,叫我不要抗婚。正则,我如今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会跟我撒谎吗?” 伏隽的声音轻飘飘钻入耳畔,可颈前温热的手指不似作假,那双如玉一般的手灵巧地整理着王敛的衣领。 王敛看着那双手,缓缓摇头。 “看着我的眼睛,正则。”伏隽声音低沉,却不犹疑:“你早知道伏完是戾太子之子了,所以你要我娶萧妙挈,保全她和她的亲侄子,萧崇最后一点血脉,是吗?” “子英,你信我吗?”王敛依言看着伏隽的眼睛,嘴里吐出多年不曾叫过的名字。子英是老师为伏隽取的字,就与他的正则一样。 王敛蓦地向前半步,伏隽身形教他来说纤瘦半分,算不上稚弱,可也许是近年来平候殚精竭虑地处理政事,王敛发现自己几乎能拢住他:“我当年什么都不知道。” 尚书令心中惴惴地想。我怎敢劝你娶妻? 伏隽用手轻抚了王敛锁骨下方一下,状似推开,又只像是为他拂尘,神情如常:“我信。” 顿了顿,伏隽像在说笑:“我还以为你是担心我老大不小不娶妻生子,将来无人为我立碑供奉,才这样说的。后来小完越长越大,我发现他不似陈涵,反倒与平舒越来越像。况且孩子是抱养的还是她自己生的,我大约也能分辨。” 伏隽弯起两指,轻搭唇边。 王敛见他神色如常,定了定神,不再多说。他还有其他安排要做,如今满宫忙碌,他来伏隽这里偷得半日闲时不易,总归还是不能久留。不过禁卫传信,怎么就要他一个尚书令来传话呢。 王敛走后,伏隽轻咳了几声,拇指碾过食指指节上一抹暗色血痕,只觉得胸腔内血气翻涌,神思难安。 伏隽微微皱眉,用手按着自己前胸,自己的身体总不至于此,就算是辛劳,也不比钟丞相辛劳吧。钟老尚奋战在前线,丧仪大事小情,内事不若子秀来管,外事倚仗钟相,怎么也比自己忙。 凝下心神,伏明给尚在襁褓的小太子——现在是幼帝了,换上了粗麻布的孝服。孩子还太小,宽大粗糙的孝服穿在他身上像白麻袋掏了三个洞。伏明细心地将白布的腰带给孩子系上。 萧缓与伏明的长女怀章坐在榻边,十岁的小姑娘刚穿好孝服,应当是还沉浸在父丧的悲伤之中,一张小脸苍白如纸。 “娘娘,平候殿外求见。” 她微颔首,妻为夫守孝,她作为皇后也不例外,头上仅着两只木钗挽发,发丝难免在行动中垂落,颈后几缕发丝便逃逸了来。 一身素白宫装的侍女从皇后手中接过幼帝,放入屏风后的摇篮里。皇后伏明踱步来到外间,她的兄长也是一身素服,没有带冠,正立于屏风之后,看玉屏风上的题字。 缱绻绵绵的笔触,提了婉转的十个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伏明静静地看着伏隽,没有说话。 直到他轻咳了两声。伏明才渐渐回过神来。 “今夜雪大,侯爷是不是受凉了。”她唤人看茶,“给兄长送的那盘梅花糕,我记得兄长爱吃,今天却没有动。是冷热不对,不合口味?” 伏隽走进屏风里,将小心翼翼叫他舅舅的怀章拢在怀里哄了哄,为她将发丝理好。萧怀章似是继承了萧缓与伏明容貌里最好的那一些长的,细眉明目像皇后,纤鼻薄唇似萧缓。 见怀章心情好了一些,伏隽便命侍女带小公主去偏殿休息。 “没有胃口。”伏隽说,他又补了一句,“别担心。” 小皇帝嘬着手指,伏隽想,伏完一周岁的时候已经能喊母亲了,虽然还念的磕磕绊绊,听不太出来,只能喊“姆姆”。他虽然教过伏完喊父亲,也曾哄他入睡,但温宪的冷脸防贼一般看着他,伏隽多余的那点慈父之心也都没了。 也许今夜一过,那孩子就不能叫伏完,得叫太孙萧完了。 “俭儿更像你。”伏隽盯了小皇帝许久,抬起那张与伏皇后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细眉,尖俏的下巴,冷玉般的肤色,望之双眸如坠深潭。兄妹俩是同胎而生,年幼时尚看不出相像,越长大越发神似,两人相对静坐,恍如镜之两侧。 “无缺像他父亲。” 伏皇后蹙眉,无缺是伏完的字。伏完是温宪公主萧妙挈与前驸马陈涵之子,如今养在伏隽膝下,她是知道的。只是以她曾见过伏完的一面来想起,伏完半分不似陈涵,倒是与他母亲有些相像。 “我想了想,此事应当告诉你。”伏隽将伏完实是萧妙挈亲弟,戾太子之子的事情告诉了伏明:“当年那怀着无缺的小歌女还未显怀,所以戾太子不知自己已有骨肉尚在。戾太子此人性格使然,也未曾将温宪府上的歌女收在房里。待到他身死,那歌女才慌了神。毕竟是公主府的人,清算时教她……”伏隽想了想,“该说她运气好呢,竟真叫她逃过了。” 伏明听完,背后浮起冷汗,她闭了闭目,半晌才继续问道:“这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伏隽道:“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伏明突然站起,惊得小皇帝哭了两声,伏隽咳了两喘,用手帕揩了揩嘴角,另一只手轻拍小外甥的胸口。 “子秀,你……”伏隽难得对妹妹皱眉:“急什么,俭儿是先帝的子嗣,他继位是名正言顺,咱们也不是蛮夷,搞什么兄终弟及那一套,先帝兄弟都死绝了,剩一个来头不正的皇孙。他什么都不是。” “我……”伏明深吸一口气,才扶着额重新坐下:“怨你十六年把我瞒着。” “我如今告诉你,是因为温宪正带着无缺在宫门外等着。”伏隽道:“自从俭儿出生,温宪安分了一年多,去年她让伏完在别苑呆了一整年,我本以为她早就放下那颗复权的心了。” 明日百官吊唁先帝,伏完无官无爵,连世子都不是,温宪带他来居心何在? 当年生下伏完的歌女,是伏隽亲自带人动的手,包括为她接生的稳婆,照顾歌女的侍婢,除了公主府的人,不应当有人再知道伏完的身世。甚至连公主府中除温宪贴身侍女外的照顾伏完的人,他也都清算了一遍。 “那她如今……她带着陛下的侄子进宫……”伏明心神不宁。伏隽起身抚上妹妹的肩,安慰她:“戾太子死前已经是庶人,封号不过先帝给的,庶人之子,如何掀得起风浪?我告诉你此事,是叫你明日万一真有难以应对之处不至于无措,你这样紧张,反倒让我生疑……明儿,别骗哥哥,是先帝跟你说了什么,还是你心里有不虞之处?”伏隽说到最后,语气已经温柔到极致,循循善诱一如往昔,叫人恨不得将一切真心付与他。 伏明脑中又全是长安殿中,萧缓难得握住她的手,给了她两样东西。 是遗诏。 伏明将遗诏从案上拿起来,伏隽淡然扫过。 写的很平实,是萧缓的风格。 朕以眇身,承嗣鸿业,十有七年。今病势日臻,恐不复起。 皇子俭虽在襁褓,乃皇后伏氏所出,嫡嗣正统,宜承皇极。着即皇帝位,奉宗庙之祀。 皇后伏氏可垂帘听政,与大将军王放、丞相钟绰、太尉陆有、尚书令王敛共理万机。内外文武,其尽心戮力,以保社稷,安黎元。 昭平十七年周皇帝萧缓印 第2章 楔子 雾气弥漫,目之所及像被吸去了所有的光,漆黑一片。唯有伏隽手中一盏提灯,发着微弱的冷光。 伏隽着一身素服,衣襟处有大片殷红得发黑的血迹,从领口至腰身,惨烈至极。想来若是死前如此痛苦,此人应当十恶不赦才是。 “来者何人?” 雾气中传出层层叠叠分不清男女的话语,传入耳中时,便是这么句话了。 伏隽死也死的爽快,从口鼻中淌出鲜血,到两眼一黑失去意识,不过几息而已。快到他甚至只控制自己看了伏明最后一眼,确保她没失仪便闭上了眼睛,也只是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子英,就没了意识。 再睁眼,便是此时此刻了。 聪慧如伏隽,他想,这大概就是阴曹地府吧。人死了,大约都有这么一遭,只是他学得不精,若是正则,或者平舒在,就知道下一步是走奈何桥,上望乡台了。 于是伏隽清了清嗓子,满嘴血腥味:“琅琊伏隽。” “原来是你。”那不男不女的声音似恍然大悟。“伏隽……伏子英,你就是他。本……我受人所托,送你最后一程。你死于昭平十七年冬月廿三辰时三刻,不要记错了。” 伏隽心道,他大概是记得自己死在什么日子的,只是不知还要记到时辰。 “我这里有一面镜子,名唤往生镜。”那声音说着,伏隽身前骤然出现了一记桌案,摆着一只精巧无比的铜镜,镜身平滑,能倒映出伏隽手中烛光,却不能映出伏隽的人像来,“此镜可观往日,可观来日,更可观古今。大周平候伏隽,你平生功绩数百,造福后世千载,我允你用此镜观往生。你想看你过去之真相,还是来日之世事?当然,你想知道你来生之事也是可以,只是饮过孟婆汤,一切便忘却了。往生镜是为全你此生之遗憾而已。” 伏隽细细端详着刻着云纹的铜镜,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伸手将铜镜盖住。 “往日之事多烦忧,来日之事不可求。我什么都不看。” 那声音带了些笑声:“你无憾吗? 是谁费尽心思想杀了你,不想知道吗? 是谁在你死后为你奉香,也不想知道吗?” 伏隽微微抬起下巴,他依然是大周平候的气度,身死并非不能接受:“成王败寇,杀人者人恒杀之。” “哈哈哈,哈哈哈!你倒是洒脱!”那声音又层层叠叠地笑:“那么,我受何人所托,你也不想知道吗?此间无时辰之流逝,所有逝者都在此间,又都不在此间。” 伏隽竟被他说的又想了片刻:“你听别的人提起过我。” “是。” “这个人,是为我奉香之人。” “你死后被奉于太庙,自然有人为你奉香。” “我……”伏隽道:“我竟然也能进太庙。”我不是权佞吗? “啊呀,我多嘴了。罢了罢了,既然你不看这镜子,那就速速喝汤转世吧。” 面前案桌之上,铜镜幻化为一碗净水,说是汤,却与水无异。 前生之事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闪回,伏隽的记忆就仅停留在萧缓死的那一晚,他看着萧缓写的遗诏,顾命大臣里没有他。还有记忆的,便是死前一瞬了,也许是太痛,叫灵魂都记住了。 “要说憾事,如何没有呢。”伏隽端起碗,摩挲碗边。 “哦?你有何憾?” “臣死于君疑,如何不算憾事。”伏隽说完,将手中孟婆汤一饮而尽。 第3章 第1章 永康二十五年春。 睡梦中的少年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萧缓听到了,他睁开眼,看向卧在薄毯里的伏隽。以前的夜晚实在是太冷,两个半大的少年只好相互依偎着取暖,如今已经不一样了。 他已经回到了建章宫,应当是不该再像小时候这样缠着伏隽,硬要他留宿长门宫了。 萧缓用手轻轻拍着伏隽的背,热度沿着后心安抚着梦中惊悸的少年。后者觉不算浅,只是轻拍叫醒不了他,可这次,伏隽缓缓睁开了眼,从小榻上爬了起来。 薄毯从少年身躯上滑落,坠在腰间,一股暖气随着起身涌了出来。萧缓收回仿佛带着对方温度的手,下榻去接了杯温茶。 伏隽就这样静静盯着萧缓的动作,直到皇长子殿下将茶盏端到他眼前。 天潢贵胄,屈尊降贵地为他斟茶。 “你以前不闹觉的,今日怎么了?”萧缓见他不端茶来喝,将茶盏稳稳放在榻前的小矮凳上。 这里是长门宫,萧缓幼时与母亲庄惠皇后的住处。后来萧缓奉旨戍边,离开长安城,庄惠皇后身死,长门宫便空落了下来。即使是在母子二人尚生活的时期,这里也算不上热闹。 层层的珠幔,压着幽幽昏暗的烛光,伏隽半坐在榻上,发丝垂落满背,少年还没长成多年后秾艳昳丽的面容,暖光映着他小半张脸:“做了一个好长的梦。”伏隽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萧缓也怔怔看着他,“梦到殿下做了皇帝,”他说着,用手指了指榻边的茶盏,“在茶里下毒,药死了我。” 皇长子殿下拿起茶盏,饮了半杯。然后将剩了的半杯,端向伏隽。 伏隽纤长的睫毛垂了下去,他向前探了探身,甚至没伸手扶茶盏,就着萧缓的手,饮了半杯茶。 萧缓从来记得伏隽不爱喝冷茶,只要他在,炉中总是煨着热汤暖茶,方便伏二公子喝着适口的茶水。 “梦到我死了,去了阴曹地府,阎王问我,你有何憾?”伏隽声音低低的。 萧缓静静听着:“你有何憾?” 伏隽摇摇头:“不告诉殿下。”说完,他看了看水钟:“寅时了,也是醒的时候了。” 少年起身捡了矮架上的衣服,正要往身上穿,却感受到一股热气扑近,伏隽能感受到身后之人轻浅的呼吸,扑打在脖颈间:“告诉我,你有何憾。” “梦里的事,我记不清了。”伏隽套上外衣,这是一套靛青色翻领的袍子,内搭是绑袖,腰上系蹀躞带,头发用玉梳梳顺,他年纪小还不用带冠,便将头发用发饰固定了起来,披在身后。 伏隽唤宫人进来服侍皇长子殿下洗漱,一行侍女鱼贯而入,前两个是专门给伏隽使唤的,他先迅速自己净面净手,漱口洁牙。忙完这些,伏隽如往日一般从托盘上托起洗净烘暖的柔软外衣,萧缓跟他不同,皇长子殿下的衣服没有穿第二遍的,每天都是新衣服。 宫女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服侍萧缓洗漱、束冠、穿衣,伏隽面无表情地为他绑上玉带钩,坠上玉佩与皇子信印。萧缓的胸膛缓慢起伏着,用眼神遍遍舔舐着伏隽裸露在外的皮肤,为他绑玉带钩的手,为他整理衣襟的手,微微抬起的下巴,交领里露出的一点莹白。 “殿下,准备用膳吧。”伏隽音色平淡。 外间,侍女内宦们已经呈上了早膳的菜肴,萧缓在主位坐下,一旁伏隽已经手持玉箸,将每样小菜都捡了一些放在小碟里尝过。等到萧缓漱口净手完,伏隽也已经放下玉箸了。 过去四年,这样的事做过不知多少遍了。每一次入口的菜食,伏隽都要先尝过。原本这些事,是由宫内内宦来做就是了,伏公子再怎么说,也是陪读的世家子弟,用不着他来试菜。 可伏隽与萧缓的情分不同,境遇与旁人又是不同,最落魄的那一年,萧缓身边几乎无人可用。 萧缓知道,外人面前,伏隽总不自在,于是他屏退了众宫人,唤伏隽来自己身边坐下用膳。伏隽坐下来用了几口,便也放下不吃了。 “不合胃口,我叫他们再做几道你爱吃的。”萧缓唤了曹内侍进来,曹内侍是曾经服侍过庄惠皇后的人,萧缓也最亲近他:“昨日叫膳房备了玉露团和花生酪,现在上了吧。” 吩咐完,萧缓问:“想什么,心神不宁的。” “冯将军回长安,陛下因此准备春狩的事。”伏隽说道。 冯庭五平南蛮,权势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建恩侯班师回朝,大周非萧姓不封王,冯庭有侯爵之位,如今已经是封无可封了。 因为建恩侯凯旋,皇帝将停了两年的春狩重新准备起来。 “唔。”萧缓嗯了一声,似乎是表示他知道了。 这时候花生酪从膳房端了上来。膳房的人最会看眼色,皇长子殿下从北疆回来之后,愈发得了陛下青眼,虽已经到了十六岁外出建府的年纪,陛下却特许他不封王,仍住长门宫。 所以皇长子殿下吩咐来的点心,膳房的庖厨们不敢慢待,一盏花生酪,配着十几只精巧的小玉碟,里面是各色果脯、雕成小块的鲜果、几样干果,是怕伏公子今日不愿意吃花生了,换口味用的。旁边一盘玉露凝团,酥皮发了三十六次,夹心是各样皆有一种,有毕罗、玫瑰、芝麻等等九样。 萧缓早上不吃甜腻的食物,只是伏隽闲来会多吃两口的点心,被他暗暗记在心里。 伏公子果然胃口好了一些,眉目舒展了起来,吃了两个玉露团,半碗酥酪。萧缓目光划过空了的小碟,喊人下了早膳。 今日无早朝,萧缓还要到天禄阁听太傅等师傅讲书,伏隽也要陪侍,听完太傅授课,皇长子殿下在长门宫有他自己的师傅来授课,主要是讲礼仪、骑射等太傅和翰林官不讲的内容。在自己宫中,便轻松一些,没那么多规矩。 难捱。 伏隽想,真是难捱。难为他已经三十多岁了,还像个小少年似的坐在学堂听先生讲书。 疏太傅今日讲《孟子》。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伏隽想过很多人会杀他,钟绰、沈述、解玉、陆有、王敛,永康的旧臣,不满均税新政的官员,可杀他的人是萧缓。 如果上天只要他死在昭平十七年皇帝的灵堂前,伏隽便也来不及去细想,萧缓毒杀了他,日后幼帝萧俭如何牵掣陆有、解玉等累世权贵之臣,昭平年间的政令,能不能顺利推行至幼帝时期而不被阻拦? 可伏隽偏偏活了,睁开眼来,竟是许久未见的长门宫。他又偏偏还记得年幼的萧俭、虎视眈眈的群臣、不安分的温宪、拟在案前未批的政令…… 权者相争,成王败寇,是兴亡百姓苦。 萧缓是为“残贼”吗? 君疑臣死,君疑臣死。伏隽竟不知当年把妹妹嫁了给萧缓是对是错,以至于萧缓就这么担心伏氏外戚夺权,死了也要他来殉。 无穷今日明朝事,有限生来死去人。伏隽想,前生种种事,再多想也无法改变,今后种种事,不行动便无处发生。上天垂怜他抱憾而终,让他重回萧缓刚回到建章宫的这一年,倘若沉溺于往事,便是负了梦中一遭经历。 可他如今还能毫无芥蒂地继续辅佐萧缓吗?伏隽伸手抚上“臣弑其君”四个字,在书上留下淡淡的温度。 疏太傅是个清雅的文人。他擅长讲课讲到一半兀自开始沉思,而后望着北方潸然泪下,双唇嗫嚅着什么都说不出来,这时候他就会慢慢地走出天禄阁,换翰林官来接着讲。 上完早课,萧缓带伏隽去了宫内校场。曹内侍领人牵来一匹骝色的小马。萧缓走上前去,手抚上它油亮的皮毛,小马便开心地打了个响鼻。 “这匹小马三岁多了,性格是难得的温顺,体态均匀,跑的很稳当。”曹内侍笑吟吟道:“是陛下那一匹乌骓的女儿,养了几年,太仆大人本来还舍不得给了咱们宫里呢。” “你不是担心父皇的春狩吗?”萧缓一贯的声音很轻:“来试试。” “我有自己的马。”伏隽微微仰起脸,这匹小马倒是真漂亮,乌黑的皮毛毫无杂色,被萧缓拍来摸去的也没有生气,温顺地被殿下套上了马具。可他的玉追也不差。 “哦,”萧缓慢慢说:“你说那只摔过你的小蠢物,叫什么来着。” 伏隽扭脸不去看他。 玉追是伏隽去年还在北疆军营的时候养的,一匹青白相间的小马,因为年纪小,所以很调皮,跑的也快。 是摔过他一次,可那时候他跟玉追也不熟。一匹碧玉狮子骢,怎么在大殿下嘴里是个“小蠢物”呢,虽然玉追到现在性子也很烈,可伏隽就爱这烈性。 “只摔过一次。”伏隽纠正道,“之后就没有了。” 萧缓置若罔闻,拉着伏隽的手带他来到小马身边,然后一手牵着缰,一手虚扶他的腰:“这马比玉追高一些,上的去吗?” 伏隽如今毕竟是十五岁,不是三十五岁,即使他日后在群臣中算得上高挑,现在也是个得骑矮马的身高,不过,经验可以弥补年龄上的不足。他轻轻一拽马缰,身体如飞燕一般翻了一下,转眼就已经端坐马上。 “我牵着你走一圈?” 伏隽不置可否,低头给了他一个挑一边眉毛的表情。 萧缓牵着马慢慢走在校场上,伏隽道:“这小马有名字吗?” “没有,你来取。”萧缓攥了攥马缰,手心凝出一层薄汗,现在缰绳在他手里,伏隽正坐在马上,他想快些,就能松开缰叫马去跑,想慢些,就牵着缰漫步在校场。 这匹马比玉追要温顺听话得多,长得漂亮,跑的也漂亮,不会摔得他断七八根骨头,在床上一躺一个月。 萧缓放开缰绳:“去跑两圈吧。” 伏隽轻夹马腹,小马便奔了起来。几圈下来确实跑的很稳当,速度也均匀,怪不得曹内侍连连夸赞它温驯惹人爱。 萧缓看着他在校场跑了两圈,道:“要是还在北疆就好了,它能跑的更快些。” “好容易才从北疆回来,殿下说什么呢。”伏隽抚着小马的鬃毛,沉思一会儿道:“叫她弥夜。” 萧缓颔首。 今日的课毕,伏隽也已经在宫中逗留两日,不回家不合规矩。萧缓不能随意出宫,命曹内官和近侍送伏隽回长安的府邸。 伏氏在长安的府邸本不是伏隽父亲这一支,而是他大伯的。伏隽大伯是尚书台官吏,膝下有一儿三女。堂哥伏青正在府中念书,两位堂姐已经嫁人,内院中只住了伏隽伏明兄妹和一位年纪尚幼的堂妹。 伏家子侄众多,成器的却凤毛麟角,打着灯笼也难找一个。虽祖上有过高官厚爵,也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如今的伏氏只能用联姻嫁娶来维持不堪的地位。 虽说世家大族都有自己一份清高在,无轻易鄙薄之心,但并不是每个世家子弟都有君子风骨。 伏隽甫一进门,便有一张熟悉的脸迎了出来,惹得他不禁皱眉退避:“班大人。” 班喜虚揽着伏隽就往内院走,故作亲热道:“隽儿,说了多少次,我娶了你大姐姐,你该叫我姐夫才是。再叫班大人可生疏了。快来吧,你大伯、姐姐都在内院,就等你用膳了。” 曹内官在伏府门前侍立,见状道:“二公子留步。” 伏隽回身,撇开班喜揽在自己肩头的手。曹内官笑着递上了一份食盒:“膳房下午制的牛乳菱粉糕,殿下特意嘱咐要二公子带回去尝尝。” “替我谢过殿下。” 别了曹内侍,班喜便引人往内院去,一边走,嘴里一边说着:“咱们大殿下当真是体恤下臣的君子呐。难怪多得了陛下青眼,从北疆回了长安,还和太子一样住在宫里。” 走的时候不见你相送,回来了倒热络起来了。伏隽心里哼了一声,却也懒得多说。趋炎附势的小人他见多了,没脸没皮至他大姐夫这个程度的,也算稀罕。 伏隽进了内院,坐在伏青右手边,对面便是他大姐夫。 伯父伏德挤出一个慈爱的笑:“子英饿了吧,快看看,今天知道你要回家,这是我特意叫你伯母做的你爱吃的菜食,虽比不得宫里……” 伏隽随便捡了几筷子吃了两口。伏德便趁机开了口:“隽儿,我最近听说,冯侯要班师回朝了。这,这事儿,大殿下有没有跟你提过啊。” 伏隽放下筷子:“我知道这事。” “知道,知道就好哇!”班喜拍了拍掌,大堂姐伏萱不虞地用手帕沾了沾嘴角,秀眉一蹙,打断了班喜说话:“隽儿,你既早知道此事,就该早做准备才是。这冯侯可是,”她声音小了小,“太子的亲舅,权势滔了天的臣子,这从前在南疆还好,一回了长安,宫中那位可不是有了倚仗?这太子还不是要折腾咱们大殿下?” 伏萱啰嗦的几句话,只叫伏隽觉得心里一阵烦躁。仿佛萧缓是什么伏低做小的蝼蚁,半点风吹草动都经不得。草包太子,手下败将,竟也配猖狂起来。 “做什么准备?”伏隽反问,用侍女送来的布巾擦了擦嘴角,又换了块用来擦手:“陛下春秋正盛,太子就只能是太子。我吃好了,伯父伯母,姐姐们慢用。” 说完他起身离席,留下一桌人面面相觑。 第4章 第2章 满宫缟素。 伏隽一身素服,眉眼浓郁,立于高堂,疾声厉色:“阃内之务,天子亲之,储君乃宗庙社稷根本,岂人臣所当窥伺!先帝遗诏在此,还敢夜扣禁门,以臣议君,僭越继位之事,你想做赵高矫诏,也得先等我死。” “武帝赐死钩弋夫人时所言‘往古国家所以乱,由主少母壮也’,外戚权臣干政之祸,殷鉴未远!”萧妙挈素手一指:“你伏隽狼子野心,挟幼主篡权,我怕我再不僭越,这便不是我萧家的天下,而是你伏氏的了!” 伏隽冷笑道:“天地昭昭可鉴,我若有不臣之心,当即刻七窍流血肺腑溃烂而死!” 话音刚落,伏隽便觉得胸中血气翻涌,本以为是急火攻心,不是大事。轻咳两声却止不住,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言喻的剧痛,伏隽一手虚掩口鼻,望向珠帘之后镇静如常的伏明。 明儿……明儿杀我?不,不是她。最后眼前闪过的,是萧缓病中阴沉的面孔。 “除了遗诏,先帝还给了你什么?”皇后寝殿中,淡淡扫完遗诏的伏隽抬头看向皇后。 皇后垂眸不去看他,最后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 伏隽喘息不止,从梦中惊起。冷汗几乎渗透了衣衫,胸口的剧痛犹如附骨之疽,意识已然清醒,痛苦却如抽丝。 发丝被汗湿,凌乱地垂在一起。伏隽仿佛感觉口鼻依然被鲜血沁满,不禁干呕了几下。外间侍奉的持墨闻声点了油灯,披着外衣在木屏风外问:“公子?” 持墨进来低声道:“这两日夜半公子总是梦悸,食欲也不振,要不要小的带牌子进宫请太医署的太医来看脉?” 伏隽不答,只问:“几时了。” “刚过子时。”持墨想了想打更人刚报的时辰,“离寅时还早着呢。” 少年用发绳拢了头发,坠成松垮马尾搭在肩前,将外衣披在身上,起身踩上靴:“拿只烛台来。” 伏家家祠。 伏家在长安的家祠里原本只供了伏隽祖父母、几位侧老夫人的牌位。后来伏隽从琅琊老家搬来长安住,又将父母的牌位请了过来。 先考伏公讳伦字良铮位,先妣伏杨氏讳令位。子伏隽伏明立。 伏隽将父母的牌位用净布擦了干净,放回原位。 后来萧缓继位,伏明称后,皇帝将伏皇后父亲追封燕王爵,母亲追封为懿夫人,实在僭越。此事一出,尊荣不知有多少,倒叫伏氏兄妹的名声更臭了几分。伏隽一时不知萧缓本意是不是要他死谏在大殿上。 他给父母燃了三柱清香,供在小香炉里。然后跪坐在案下薄垫上。用着烛台上亮着的豆大火光,在家祠里静坐。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廊外有轻轻浅浅的脚步声,祠堂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露出一只忧愁的眉眼来。 伏隽微微偏过一点头,只听门外人推门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柔柔地说:“哥哥……” 伏隽叫伏明给父亲母亲叩了几个头,少女乖乖照做了。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裙,头发有些凌乱,跪在薄垫上的身影小小的一团。 伏隽把身上的外衣披在伏明身上,少女将薄垫凑过来,两人挨在一起,伏明将披上的外衣分了一半又还给了伏隽,感受着对方久违的温暖。 “大晚上的不睡觉,早上眼睛要红了。”伏明缩在伏隽怀里,露出带着小小发旋的脑袋,伏隽低下头,就能看到妹妹纤长睫毛上要掉不掉的泪珠。只是没有问,轻轻用指节楷去了。 感受着哥哥的怀抱,伏明安心了许多:“做了噩梦。”她更贴近伏隽一些:“梦到我在一个都是雾气的地方,有一个仙人,给我看一面镜子。镜子里是我不认识的地方,看到了哥哥浑身是血地死了。”说着说着,眼泪又落下来:“梦里我一直在哭,却怎么也出不去……” 伏隽听完,心里难说是什么滋味,只知道心疼的厉害,他揽住妹妹的手更紧了,脸颊抵住伏明的额角,柔声哄道:“没死,哥哥活的好好的呢……你是太想哥哥了,你看,你一想哥哥,就梦到我了……是不是?” 伏明噙着泪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她抬起那张年幼却初显绝色的脸,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伏隽:“哥哥呢,怎么也不睡觉。” 这种情况下,哥哥会跟你说他想爹爹妈妈了吗。 伏隽嗯了一声,又嗯了一声,说:“想你的婚事,想不明白,所以来问问父亲母亲。” 伏明神色瞬间有些难看,很快又变了回去:“那……那爹爹妈妈怎么说?” “还没问。” “……怎,怎么问?” 伏隽一本正经道:“传闻商周时有占卜之法,取龟之腹甲,钻凿小孔。卜时奉甲于火坛,火灼小孔,甲上现纵横之纹,是谓“兆”,便是鬼神所示之象。如何,现取甲来,就这样问。” 伏明眨了眨眼,觉得幸好不是见鬼地去问。她放下心来。 伏隽看了伏明一眼,觉得自己并没有诙谐的天赋。 “怎么突然,突然说我的婚事呀……”伏明后知后觉地红了脸,把脑袋垂得低低的。 伏明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寻常官宦人家的姑娘,此时应当说好媒,定了婚。昨日大伯母闪烁其词地同他讲,给明儿相看了陈家公子,很是一般;李家公子,不过如此;王家公子,性情不好。总而言之满长安城竟是找不出一位可堪相配的。 伏隽本想说,先前嫁两位堂姐时,不曾见伯母你如此谨慎呢。多年的修养让他忍住了。 大伯母素来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妇人。她的意思,实则是大伯的意思,想叫伏明做他们攀附皇室的梯子罢了,只是不敢明说,才顾左右而言他。 伏隽只敷衍了一句父母早逝,明儿婚事理应由伯父伯母做主,便离开了伯母的院子。 伏隽便坦然将这事告诉了伏明:“你的婚事要先问你的意思。明儿,无论你喜欢,哥哥可以为你做主。” 前世伏隽问萧缓愿不愿意娶他的妹妹。 萧缓那时候还不是太子。长门宫内,他坐在灯下看不清面孔,语速很缓,欲语还休:“我非良人。” 彼时伏隽不懂他言下之意,只想着萧缓应该是可堪托付之人,全长安城,没有比萧缓更俊的模样,更贵重的人品了。多年同甘共苦,形影不离,伏隽自认了解萧缓品行性格,也相信他不是登临皇位就变心的人。世上大多数男人都有真心,但不是人人都只有一个,伏隽只想要妹妹能嫁一位只有一个真心的人。 前世的萧缓的确做到了,不论是住东宫时,还是入主建章后,萧缓只有伏明一位妻子。 萧缓子嗣艰难,明儿嫁给他第八年才生了一个女儿,取名怀章,出生便受封长公主,封地竣仪。怀章出生时,明儿难产,实在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侥幸偷了一条命醒来。 爱屋及乌地,伏隽对怀章也分外疼爱。若是明儿熬不过那一次,怀章就是她在世上唯一骨血,如何不疼,如何不爱? 父母走后,他就是伏明唯一的倚仗与家人。明儿性情乖巧到有些懦弱,年幼被姐姐妹妹们欺负了,都不会跟他讲,一个人偷偷地在父母牌位前抹眼泪。被族长惩罚时,也只有明儿会给他送食水、为他在族祠外哭泣,为他求药,趴在他床边,哭着说,哥哥好起来,哥哥不要死。 所以即便,即便她想要我死。伏隽想,即便她想要我死,我也不能不爱她。 伏隽不再敢看伏明,只道:“想嫁谁都可以,不嫁也很好。明儿要是想一辈子都做姑娘,回琅琊老家去,给你建一方别苑,跟父亲母亲……”伏隽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渐渐听不清。 伏明破涕为笑:“嫁皇帝也行吗?不嫁了做姑子去也可以吗?” 话音落,少女见到她兄长眼中露出浓郁得要溢出的悲伤,揽住她肩头的手骤然攥紧了些:“陛下……陛下是可以做你祖父的年纪了,别瞎说。想做姑子,也随你的意思,扶青山上建个道观,清静也雅致。” “我随口一说,哥哥想得这么远。”伏明语气轻快起来:“伯母说,要是哥哥来问我的意思,就说我想嫁大殿下,这样哥哥一定能为我做主。” “他非良人。”伏隽思量万分,却怕伏明是真的倾慕萧缓,不敢将话说死:“……哥哥是问你自己的心意,若是你真喜欢,不后悔,我……我当然为你提亲。” 上一世伏隽未曾问过妹妹的心意,就自顾为她做了主。 死前才知道,伏明生下怀章之后,帝后便犹如陌路之人,相逢难言一句。 这样一看,萧缓实非良人。 夜已然深了,伏隽带来的烛台燃得见底,烛火跳动,一圈活泼的光辉映在伏伦与杨令的牌位上。 “时辰太晚了。”伏隽说:“捧砚在外面,跟她回去吧。” 伏明往他身边凑了凑:“如果我嫁给陛下或者大殿下,会对哥哥的仕途有帮助吗?” 伏隽觉得心里一噎,喉中几乎难以发声。他没回答,只是唤捧砚来:“送姑娘回房休息,别再叫她深夜出来了。” 待到烛火完全熄灭,伏隽才从家祠里出来。双腿跪的酸软发麻,腰背也疼得不像样子。少年看看天边泛白的景色,恍觉自己又熬了一个通宵。 寅时未过,曹内侍便来敲伏宅的门。持墨乖觉,知道曹内官常常此刻来送早膳,早早在门口候着,等到曹内官领着一队小内官进了伏隽的院门,伏隽刚扶着廊柱回来。 “二公子,您这是……”曹内侍见伏隽憔悴的神色,领口大片大片濡湿后干了的痕迹,只恍了一瞬,忙命几个小内侍:“还不去伺候二公子穿衣洗漱?都长点眼色。” 伏隽只来得及瞪了还在一旁嘿嘿傻笑的持墨一眼,就被迫进了房。 洗漱一番出来,曹内侍才将几个托盘里呈着的衣物奉了上来。伏隽摸了摸柔软的布料,手指捻了捻锦缎:“这个节气穿夹的?” 曹内侍笑:“这不是给公子春狩预备的两件射服吗。上林苑建在西边山里,夜间很是寒冷。穿的厚了,怕公子不好活动,薄了,殿下担心公子受凉。这衣裳是夹薄棉,暖和却轻便,穿着去春狩正合适。” 伏隽看向其他呈布料的托盘,曹内侍见他注意别处,介绍道:“这是宫里新织的布匹,各样制了一件春衣。殿下说公子现在是长个子的年纪,恐怕去年的衣裳,今年穿着紧了,所以做了几件送来换着穿。另几件样式艳丽些的布匹,殿下也命人做了几件裙装,是给府上三娘穿着新鲜的。” 三娘就是伏明。 伏隽点点头,叫持墨把几件给妹妹的衣裳收好。自己换了那件绀青色的射服来穿,一上身就能感觉到料子的不俗,是他前世穿惯了十几年的布料。 衣服是圆领的制式,衣襟绣了云纹,配了崭新是躞蹀带和软革做的护腕。 持墨正打理自家公子要带去上林苑的行李,被曹内官叫止了:“持墨小哥不必忙了。公子的行头长门宫有得安排。”他转向伏隽,恭敬道:“殿下已经在宫中准备与陛下出发了,公子既收拾好,咱们便出发吧。” 第5章 第3章 帝王仪仗,庄重沉穆。 虎贲、羽林开道,天子驾撵旁随侍者泱泱,建恩侯大胜归朝,特许伴驾身边,太子萧崇春风得意,骑马跟在他舅舅身后。 萧崇本就因为皇帝将萧缓从边关召回而战战兢兢了多时,冯庭的凯旋叫他涨了不少底气,连带着气色都好了许多。 而萧缓则是慢慢跟在皇帝仪仗之后,留给伏隽一个肩平腰直的背影,不过片刻,皇长子殿下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回过头,隔着数十人对上了伏隽沉沉的目光,对他做了个“过来”的口型。 伏隽身后便是几位女眷的车马了。他与解并并肩同行,解小公子被父亲教训的厉害,特来队伍后面躲清静,此刻嘴里正唠叨着“偏爱大哥所以只教训我罢了”“伏二你怎么也不说话”“你看什么呢让我也看看”之类的抱怨,伏隽默默听着,摇了摇头。 萧缓好看的眉毛皱了一下,半是疑惑半是不满。 伏隽往解并的方向偏了偏脸。 萧缓不再看他。 “看你家大殿下呢吗?”解并凑来一只脑袋:“我同你说话,你都不理我,反倒跟大殿下隔着千里眉目传情。” 伏隽回道:“大公子从来也不管我看谁。” 解并咬牙切齿:“故意的吧!又提他!” 大公子解玉解信芳,君子端方,满腹经纶,祖父曾是当朝太傅,死后被追谥文毅公。也是上辈子天天指着伏隽鼻子骂的人。只是解大公子骂人不带脏字,比较文雅;行动合仪,所以也不会真指着他的鼻子。 那年在朝堂上,他先迈哪只脚进宫门,解玉都一清二楚。所以伏隽看谁,解玉大概是管的。 解并碰了一鼻子灰,自然没心情再抱怨下去。他是族中最小的孩子,却是解玉唯一的亲弟,一母同胞,所以解玉教导他起来毫不手软,父亲也觉得解玉珠玉在前,对他要求严格。 他暗自道了一声好没趣,便见方才他揶揄过的皇长子殿下骑马到了两人身边,当然,严谨一些说,是来到了伏隽身旁,跟解并是不挨着。 只见萧缓摸了摸伏隽座下马匹:“春狩结束,把它带回府里吧。我再拨两个圉师给你。” 伏隽说:“家里地方小,她跑不开。” “方便你平时行走。”萧缓这么说,就是一锤定音了。 萧缓就是这样的人。矜贵从容的皮囊下,是说一不二的果决,颇有些独断专行的意思来。 伏隽早已习惯。 伏隽:“今早殿下送来的春衣,臣替三娘谢过殿下。不过她年纪小,无功不受禄,领这些赏难免多心。” 解并在一旁听着,心里觉出些奇怪的意味来:多心?多什么心?谁多心?给伴读的妹妹送礼物,大殿下,你几个意思呀。 “屋乌推爱而已。你不喜欢,我以后不送了。”萧缓完全听出了伏隽的欲言又止,轻描淡写地道:“一些宫里的时兴玩意儿,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扔了也无妨。” 解并听得胆战心惊,他这是躲清闲来了吗?什么叫“屋乌推爱,你不喜欢,扔了也行”,这合乎礼节吗?皇室之赐,也能随便扔了? 伏隽神色莫名地看了萧缓一眼。 终于,他受不了这种寂静的折磨。解并行礼道:“大殿下,伏二哥,我去找我大哥了。”然后挥鞭向前,准备赴死去了。 伏隽见解并走了,周围又静下来,他目不斜视:“殿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样说,臣以为是当众给臣脸色看呢。” “是你在给我脸色看。”萧缓道,“别这样对我。” 为什么又自称臣,为什么让你过来不过来,为什么不多看我一眼,为什么在家祠跪一夜,却不跟我说你梦中惊悸,夤夜难眠。 两人几乎一路无言。走到一半,萧缓被皇帝喊去伴驾,伏隽紧绷的神态骤然松下来,只觉得从指尖到额头,都有一阵恍惚的感觉,仿佛灵魂出窍了一半,再塞回了他身体里,惹得满身酥麻。 上林苑内宫殿不多,此次春狩随行官员王侯又多,像伏隽这样无官无爵,也不是如解并兄弟一般虽无地位,但有贤名的世家子弟,只能分到小小院落里的一间耳房。 他随身带的行李很少,本是曹内官安排的。伏隽觉得不妥,还是叫持墨收拾了行装。 此刻他刚点上烛,拆了发,准备就寝。便有人扣响了门扉。春狩在两天后,皇帝要趁正式春狩前为冯庭开宴,就在明日,今日奔波一天,大家都该歇息了才是。 伏隽披上外衣,走上前拉开木门。 见来人,伏隽挑了挑眉:“君侯……”话没说完,来人便上下左右地打量他住的房间,一通打量后,抬腿就要往里进。 伏隽往前迎了上去:“我准备就寝了,房间里乱,君侯还是回去的好。” 被唤作君侯的少年目露不满:“我来都来了,你不请我进去坐坐也就罢了,还赶我走。” 来人便是定远侯陆信陆去疑,十四岁上战场,十七岁战功赫赫被皇帝亲封定远侯,是武英侯陆有独子。性格被他爹娇惯的十分傲气,伏隽在北疆大营时与他打过几年的交道。要说他和萧缓能顺利从北疆回来,陆氏确有帮扶,不过也是为了牵掣太子与冯氏。所以伏隽本不愿与陆信交情过深。 可陆信此人……自打驯马赌约一事之后,就莫名粘了上来,随他回长安不说,还自来熟起来了。要知道以前在北疆大营时,陆信是很瞧不上伏隽的。 那时北疆大营,陆信养了一匹性子很烈的小马驹,扬言谁驯服它,就可以带走它。众人有的试过,有的不敢,陆信觉得无趣,点名要伏隽来驯。伏隽摔了几次,但没放弃,虽断了几根骨头,却确实驯服了玉追。 陆信想往里进,伏隽便从里面不着声色地推,最后他被人扯着小臂推在床边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毕竟前世做平候十九年,难得有人跟他动手动脚。 陆信见伏隽捂着手臂不说话,还以为推到他旧伤了,忙问:“我扯到你了?骨头还没长好?疼了你得说话,这回春狩我家大夫也随行,刚好让他看看你恢复得如何。” “还有……你这屋子太破了。”陆信用手扇了扇风,觉得一股潮味扑鼻而来:“到我那边去住吧。我给你收拾了一间干净敞亮的屋子,离猎场也近。” 方才伏隽开门看到陆信的脸时,都还有些恍惚。毕竟前世萧缓登基后不久,陆信便奉旨守边,很少回长安。一时得见故人面,不觉怔了一瞬。 “多谢君侯好意。但我住你那里不合适。”伏隽知道不跟陆信说明白,这位定远侯就会一直缠着他,所以一概往常话说一半的脾性,将话掰开了说:“我是大殿下的伴读,旁人眼里,君侯邀我同住,就是要择主而事。你问过陆侯的意思吗?” “他在北疆,他知道什么。”陆信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总拿这些话敷衍我。不过是不想要你住这屋子罢了,哪有你讲的这么严重。” “不严重,君侯为什么被老将军关禁闭。” 就因为陆信常常冒犯萧缓,被他祖父陆太尉以不敬君父的名义罚了两个月的禁闭,从出了正月开始,陆小君侯就没出过门。要不是春狩,他还出不来呢。 陆信悔道:“我就知道不该跟你聊这几句闲天。” 他又嘟囔道:“对你我就应该先动手。” 伏隽无言以对,他难道以为这么小的屋子,自己会听不清他讲话吗? “住我那儿,你再带我去看看玉追啊。那也是我养大的小马驹,好久不见,我还念它呢。”陆信见一计不成,又换一计。 “玉追在城里。”伏隽坐在床边,有些昏暗的灯火映着他的脸,露出一双无奈的眸子,他一向拿陆信没什么办法。 “春狩你都不带它!从北疆回来,他多久没跑过野了?” 伏隽也心疼它,可他是从宫里出发的,内官就给他牵了弥夜。这事儿他实在没理,就没讲话。 “我……”陆信还想说什么,只听门口又传出一阵脚步声,少年拧眉回头,下意识用手臂拦住了起身的伏隽。 来人用手抚了两下门,发出很轻的两声闷响。 见无人来应,房中却亮灯,萧缓轻声道:“子英,是我。” 他找你做什么?陆信用口型问他。 你找我做什么?伏隽也回之以口型。 怎么他找你就不需要理由?陆信愤愤想。 伏隽对他做口型:躲一下。 陆信哼了一声,以表不屑。 可看到伏隽那双沉沉看着他的双眼,他身体变不自觉地依言照做了。从桌边一闪身,轻巧地躲在了床下。 伏隽知道以陆信的身手,在这略显空旷的房间里躲起来不是难事。以陆信与萧缓见面必起争执的往事来看,叫他躲起来应该是正确的选择。 他端着室内唯一的光源,打开了门。 这小小的一方侧室,挤了两位天潢贵胄。 皇长子殿下还穿着今日面圣的玄色圆领袍,腰间系的是玉带,应该是伴驾结束还未来得及回房换衣服,就先来了这里,身边连个随侍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伏隽就不禁蹙眉。 大殿下提着一只精巧的小灯,将它放在了窗台上。 “不是说了,同我住一起?回房没见到你,就来找你了。” 伏隽摇摇头:“长门宫都是自己人。” 意思是在长门宫时,同住一室,再怎么亲密也无事,可春狩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皇帝身边,谨慎不逾矩才是好的。今天他就是拿这个理由赶走了曹内侍。 萧缓环顾了整个房间,似乎也有点不开心,但也未多评价,便坐在矮凳上。伏隽将灯放在榻前,坐在床边,两人相对。 默了片刻,萧缓先开口,很沉静的嗓音,配上他一贯缓慢的语速,在暗夜幽光下显得缱绻多情:“今日,我话说得重了。不是你的错,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 “殿下也不必如此,确实是我心有介怀,才对殿下冷脸相对。”伏隽垂眸,“那日殿下问我心有何憾,我憾人心难测,即便君臣相知如你我,也必有生死相向的一日,便觉郁郁。” “我与你生死相向?”萧缓很少笑,他总是端着一副不苟言笑的架子来。可现在他却轻笑了两声,像是嘲弄,又显得有些可怖。 他站起身,踢了床一脚:“滚出去。” “你!”陆信本来还不明情况,被隔着床踢了一脚,不爽极了,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先来的,要滚也是你滚。” 伏隽几乎是同时大声说了出来:“别这样说!”企图用声音盖过那句要滚你滚。但还是失败了,因为他看见萧缓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 萧缓与陆信同时扭头去看他,陆信更是愕然:“你还有声音这么大的时候呢,吓我一跳。” “他是……”伏隽额头青筋都跳了跳,觉得有必要提醒陆信:“他是大殿下,君侯你不能,不能这样跟他讲话。” “现在滚出去,本宫恕你不敬之罪。”萧缓似乎动怒:“否则,只杀你一人,已是开恩。” 陆信哈了一声,正要回嘴,伏隽不知他哪来这么天大的胆子,这都不怕,便先一步推开了陆信,让二人保持一个谨慎不能动手的距离。就是这样一推,陆信站的太稳,伏隽又没力气,昨晚跪了一天的腿终于带着一日奔波的酸痛不堪重负,竟就这样扑通一声跪在了萧缓脚边。 伏隽拿手撑地,才没叫自己对皇长子殿下五体投地,他倒是想起来,身边没一个能扶的物件。 好在平候已经不是原本十五岁正年少的年纪了,如今他泰山崩于前也能处变不惊,顺势跪正了:“君侯,言多必失,别说了。”说完他给陆信使了个眼色,叫他也跪下。 陆信还在震惊中难以缓和,他看见的是伏隽不发一言就跪在萧缓脚边,然后用几近于哀求的语气叫他不要说话,至于眼色,被定远侯选择性忽略了:“你跪什么,你做错什么了?” 说完他怒从心起,直觉得是萧缓把人教成这样的,他大殿下金尊玉贵,就可以这样随意磋磨人,皱一皱眉,就叫人跪下,他当他是谁,坐上龙椅当皇帝去了吗! “伏隽。你起来。”声音中明显带了犹疑:“我不追究他不敬。你起来。” 起来可以,谁能扶他一把,还是说必须爬到一边去扶床吗?这未免太丢人。伏隽虽然这么想,却还是挣扎地尝试起来,萧缓像是再也忍无可忍,矮身半抱半扶地将伏隽从地上抱起,旁若无人地将他安置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