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平十七年冬月廿二,帝疾大渐。时太子方周岁,皇后伏氏泣侍。帝诏平候、丞相钟绰、大将军王放、尚书令王敛于榻前曰:“太子未堪政事,宜令皇后权摄六宫,辅以顾命大臣。待加元服,还政新君。”遂屏退众人,独留皇后于帝侧。
戌时初刻,上崩于长安殿,年三十六。
宫禁戒严,钟鸣三万声。原本便阴沉着的天,随着钟鸣下起昭平十七年第一场大雪,仅是半刻,长安城街巷之间满目素裹,寒风烈烈无匹。
伏隽脱下吉服,换上丧服。丧服是提前不少日子就备好的,用生麻布制成的衣裳,单薄的不成样子,伏隽穿在身上,不觉得比官服轻多少,反而心中压着一股郁气,迟迟难散。
侍从持墨送上素冠和束发的短簪,一切去饰从简,潦潦束了头发,素冠摆在手边,侍女端上水来请他净手,又备了一盘梅花形状的点心:“娘娘吩咐下的,请君侯用一些垫垫肚子,以免夤夜支持不住。”
萧缓死在深夜,一切丧仪要在第二日宫禁解除前布置完备,以便幼主萧俭继位。
伏隽慢慢净了手,用熏了香的布帛擦干。正要把布帛挂还在原处,他抬了抬手,忽觉无力,素白的指攥着柔软的布,重重锤在膝上。捧水的侍女抬起脸,进退两难,只好深深地低下头。
比起朝中诸臣,这位平侯未免太年轻了些,鬓角不见风霜的痕迹。伏隽端坐上位,眉目浓郁得有些阴沉,偏偏他本人在宫中又是出了名的随和宽容,侍女便也安静地等着平候的下一次吩咐。
风裹挟着雪在殿外隆隆作响,偏殿门外由烛光映着一支伶仃的人影,那影子抚了抚门,发出轻轻两声闷响,随后那人便自觉推门进来。伏隽终于将眼睛从膝上挪开,将手中攥得皱巴的薄绢扔进水盆。大气都不敢出的侍女终于低头退下,久站毕竟僵硬,她不禁晃了晃,被来人虚扶一把。
侍女忙跪:“大人……”
来人声音温和:“无妨,叫他们都下去。”
周围侍从宫女们便依言退下,持墨最后一个走出偏殿,关上了门。
来人正是尚书令王敛,与平候伏隽有同门之谊,又是同乡,两人都曾是大儒林鸿致的弟子。传闻王伏二人早些年因政见不和,已经多年不曾有私交。
“禁军王将军传信,温宪公主仪驾在外,求进宫吊唁先帝。”王敛放下提灯,坐在伏隽右下侧,尚书令出身琅琊王氏,仪姿礼度一贯做到最好,即使是披一身白布,依旧身姿挺拔,神形端庄:“禁军不敢妄动,便传信告诉了我。”
伏隽移来茶盏,抿了一口茶。茶是凉的,喝下口中万分苦涩,若是在平候侯府,看茶的侍女该被打出去再不得用。伏隽垂眸,伏明一向治宫严谨,怎会出这样的差错?萧缓死了,她也忙丢了魂吗?
“温宪是一人来的?她身边还带了谁?”
王敛上前将伏隽的茶盏拿走,余茶泼了。从炉上重沏了暖茶,送到伏隽手边,见他神色缓缓,才道:“明知故问。她自然还带了完公子。”
完公子,伏完。平候伏隽的继子。
温宪公主是孝睿皇帝的第二任皇后的嫡女,先帝萧缓同父异母的嫡姐,她幼年曾下降陈涵。陈氏沦为罪臣后,孝睿皇帝死前又将其指婚伏隽,嫁给伏隽那一年,温宪生下遗腹子伏完,伏完不满周岁,便被伏隽请封为平候世子,只是先帝以伏完年幼未曾允准。
伏隽与温宪二人多年分居,伏隽独居平候府,温宪在长安有她的公主府邸。
至于风闻……自他迎娶公主那一天起,媚上求权的名声就响彻长安了,更不要说公主殿下成婚半年就给他伏家延续香火之事,年轻随和的平候也只是一笑置之,伏隽之坦然,反倒显得这不过是一桩少年风流韵事。
思至此,伏隽端起茶盏,氤氲白雾浮在眼前,男人评道:“看来她还真是篡权之心不死。戾太子死了多少年,她还做着复位的春秋大梦呢。若问我的意思,同当年一样。”
王敛早知伏隽随和不过一张皮相,闻言垂下眼睑,叫人看不清神色:“温宪与你毕竟多年夫妻。我以为有些情分在。”
伏隽冷哼道:“什么情分比得上帝位。不若你去问问温宪,她随侍的人里,有几分是真侍从?她想扶持“真太孙”,振臂一呼,朝中半数永康朝旧臣和一群酸腐就要站起来反了,说我伏氏女主窃国、外戚当政,连带你琅琊王家累世公卿,也要被口诛笔伐。
当年戾太子事变的时候,我就说萧妙挈不该留活口,左右给她一个殉夫的贞烈名声罢了。”
王敛道:“那年孝睿皇帝尚在,毕竟是他一双儿女,仙人谈情,尚不免俗,何况骨肉凡胎。”
王敛想起十八年前的戾太子萧崇,是萧妙挈的同母弟弟,母亲冯夫人构陷庄惠皇后上位后,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太子,皇长子萧缓与庄惠皇后被幽禁长门宫。
后来萧缓步步为营回到建章宫后,太子萧崇疑心自己被父亲不喜,最终做出错事,被贬为庶人后自尽,母亲冯氏于掖庭被赐死,与他一起反了的陈氏与冯氏当然无处遁逃。
温宪公主在被褫夺封号的第三个月,在父亲宫门外苦苦泣求,终于唤醒了皇家仅存的那么一点骨肉亲情,孝睿皇帝在死前命令将冯皇后葬入庄惠皇后陪陵,全了妻子最后一份体面衣冠。
望着温宪那张神似冯后的面容,孝睿环顾群臣,便看见了太子萧缓身后,一身玄衣,微微抬着下巴,沉静温润的少年王侯。他记得伏隽,是萧缓还住在长门宫时,他指给萧缓的陪侍,由琅琊王氏举荐,是个安静文雅的孩子,后来他的妹妹伏氏嫁给了萧缓,按例,太子妃的父兄可以封侯,萧缓亲选了平县为伏隽的封地。
伏隽是萧缓的近臣。
于是孝睿皇帝将女儿指给了平候,恢复了她温宪的封号。一切尘埃落定,他将萧缓叫来身边。
庄惠皇后是他的发妻,他们少年夫妻,最后落得白首不见的境况。萧缓不论怎么看,都像他,不像玉祯,唯有一双眼睛,与他母亲堪称一模一样。孝睿想,等你坐到朕的位置上,你便知道,少年情深不过一梦黄粱,每每提及,终思缘浅。
可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他已经来不及与庄惠合葬了。那年惠皇后幽禁长门宫,死前以白绢覆面,宫中侍从说,皇后遗言是,死生不复见。
“与人谈情才是可笑。”伏隽揉了揉眉心,他近些年来总觉得精神一年差似一年,不仅晚间难以入睡,清醒时也常常头痛:“情到头来,却是死生不见。”
王敛听了,不再多言。只是指尖碾过衣角,留下一片暖意。
静了多时,尚书令又恢复了常态:“宫门那边……”
伏隽打断道:“风雪多艰。”
王敛听了点点头。共事多年,他跟伏子英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他捡起提灯,欲走。伏隽却叫住了他,起身从屏风后拿出一件玄色的披风来,形制素净,此刻穿出去绝对不会逾矩。
“风越来越大了,你打算就这么出去?”伏隽见他手上提着灯,不待王敛倒手,将烘暖了的披风系在了他身上,侯爷又带上了他那副随和的假面:“那年是你从琅琊来信,叫我不要抗婚。正则,我如今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会跟我撒谎吗?”
伏隽的声音轻飘飘钻入耳畔,可颈前温热的手指不似作假,那双如玉一般的手灵巧地整理着王敛的衣领。
王敛看着那双手,缓缓摇头。
“看着我的眼睛,正则。”伏隽声音低沉,却不犹疑:“你早知道伏完是戾太子之子了,所以你要我娶萧妙挈,保全她和她的亲侄子,萧崇最后一点血脉,是吗?”
“子英,你信我吗?”王敛依言看着伏隽的眼睛,嘴里吐出多年不曾叫过的名字。子英是老师为伏隽取的字,就与他的正则一样。
王敛蓦地向前半步,伏隽身形教他来说纤瘦半分,算不上稚弱,可也许是近年来平候殚精竭虑地处理政事,王敛发现自己几乎能拢住他:“我当年什么都不知道。”
尚书令心中惴惴地想。我怎敢劝你娶妻?
伏隽用手轻抚了王敛锁骨下方一下,状似推开,又只像是为他拂尘,神情如常:“我信。”
顿了顿,伏隽像在说笑:“我还以为你是担心我老大不小不娶妻生子,将来无人为我立碑供奉,才这样说的。后来小完越长越大,我发现他不似陈涵,反倒与平舒越来越像。况且孩子是抱养的还是她自己生的,我大约也能分辨。”
伏隽弯起两指,轻搭唇边。
王敛见他神色如常,定了定神,不再多说。他还有其他安排要做,如今满宫忙碌,他来伏隽这里偷得半日闲时不易,总归还是不能久留。不过禁卫传信,怎么就要他一个尚书令来传话呢。
王敛走后,伏隽轻咳了几声,拇指碾过食指指节上一抹暗色血痕,只觉得胸腔内血气翻涌,神思难安。
伏隽微微皱眉,用手按着自己前胸,自己的身体总不至于此,就算是辛劳,也不比钟丞相辛劳吧。钟老尚奋战在前线,丧仪大事小情,内事不若子秀来管,外事倚仗钟相,怎么也比自己忙。
凝下心神,伏明给尚在襁褓的小太子——现在是幼帝了,换上了粗麻布的孝服。孩子还太小,宽大粗糙的孝服穿在他身上像白麻袋掏了三个洞。伏明细心地将白布的腰带给孩子系上。
萧缓与伏明的长女怀章坐在榻边,十岁的小姑娘刚穿好孝服,应当是还沉浸在父丧的悲伤之中,一张小脸苍白如纸。
“娘娘,平候殿外求见。”
她微颔首,妻为夫守孝,她作为皇后也不例外,头上仅着两只木钗挽发,发丝难免在行动中垂落,颈后几缕发丝便逃逸了来。
一身素白宫装的侍女从皇后手中接过幼帝,放入屏风后的摇篮里。皇后伏明踱步来到外间,她的兄长也是一身素服,没有带冠,正立于屏风之后,看玉屏风上的题字。
缱绻绵绵的笔触,提了婉转的十个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伏明静静地看着伏隽,没有说话。
直到他轻咳了两声。伏明才渐渐回过神来。
“今夜雪大,侯爷是不是受凉了。”她唤人看茶,“给兄长送的那盘梅花糕,我记得兄长爱吃,今天却没有动。是冷热不对,不合口味?”
伏隽走进屏风里,将小心翼翼叫他舅舅的怀章拢在怀里哄了哄,为她将发丝理好。萧怀章似是继承了萧缓与伏明容貌里最好的那一些长的,细眉明目像皇后,纤鼻薄唇似萧缓。
见怀章心情好了一些,伏隽便命侍女带小公主去偏殿休息。
“没有胃口。”伏隽说,他又补了一句,“别担心。”
小皇帝嘬着手指,伏隽想,伏完一周岁的时候已经能喊母亲了,虽然还念的磕磕绊绊,听不太出来,只能喊“姆姆”。他虽然教过伏完喊父亲,也曾哄他入睡,但温宪的冷脸防贼一般看着他,伏隽多余的那点慈父之心也都没了。
也许今夜一过,那孩子就不能叫伏完,得叫太孙萧完了。
“俭儿更像你。”伏隽盯了小皇帝许久,抬起那张与伏皇后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细眉,尖俏的下巴,冷玉般的肤色,望之双眸如坠深潭。兄妹俩是同胎而生,年幼时尚看不出相像,越长大越发神似,两人相对静坐,恍如镜之两侧。
“无缺像他父亲。”
伏皇后蹙眉,无缺是伏完的字。伏完是温宪公主萧妙挈与前驸马陈涵之子,如今养在伏隽膝下,她是知道的。只是以她曾见过伏完的一面来想起,伏完半分不似陈涵,倒是与他母亲有些相像。
“我想了想,此事应当告诉你。”伏隽将伏完实是萧妙挈亲弟,戾太子之子的事情告诉了伏明:“当年那怀着无缺的小歌女还未显怀,所以戾太子不知自己已有骨肉尚在。戾太子此人性格使然,也未曾将温宪府上的歌女收在房里。待到他身死,那歌女才慌了神。毕竟是公主府的人,清算时教她……”伏隽想了想,“该说她运气好呢,竟真叫她逃过了。”
伏明听完,背后浮起冷汗,她闭了闭目,半晌才继续问道:“这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伏隽道:“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伏明突然站起,惊得小皇帝哭了两声,伏隽咳了两喘,用手帕揩了揩嘴角,另一只手轻拍小外甥的胸口。
“子秀,你……”伏隽难得对妹妹皱眉:“急什么,俭儿是先帝的子嗣,他继位是名正言顺,咱们也不是蛮夷,搞什么兄终弟及那一套,先帝兄弟都死绝了,剩一个来头不正的皇孙。他什么都不是。”
“我……”伏明深吸一口气,才扶着额重新坐下:“怨你十六年把我瞒着。”
“我如今告诉你,是因为温宪正带着无缺在宫门外等着。”伏隽道:“自从俭儿出生,温宪安分了一年多,去年她让伏完在别苑呆了一整年,我本以为她早就放下那颗复权的心了。”
明日百官吊唁先帝,伏完无官无爵,连世子都不是,温宪带他来居心何在?
当年生下伏完的歌女,是伏隽亲自带人动的手,包括为她接生的稳婆,照顾歌女的侍婢,除了公主府的人,不应当有人再知道伏完的身世。甚至连公主府中除温宪贴身侍女外的照顾伏完的人,他也都清算了一遍。
“那她如今……她带着陛下的侄子进宫……”伏明心神不宁。伏隽起身抚上妹妹的肩,安慰她:“戾太子死前已经是庶人,封号不过先帝给的,庶人之子,如何掀得起风浪?我告诉你此事,是叫你明日万一真有难以应对之处不至于无措,你这样紧张,反倒让我生疑……明儿,别骗哥哥,是先帝跟你说了什么,还是你心里有不虞之处?”伏隽说到最后,语气已经温柔到极致,循循善诱一如往昔,叫人恨不得将一切真心付与他。
伏明脑中又全是长安殿中,萧缓难得握住她的手,给了她两样东西。
是遗诏。
伏明将遗诏从案上拿起来,伏隽淡然扫过。
写的很平实,是萧缓的风格。
朕以眇身,承嗣鸿业,十有七年。今病势日臻,恐不复起。
皇子俭虽在襁褓,乃皇后伏氏所出,嫡嗣正统,宜承皇极。着即皇帝位,奉宗庙之祀。
皇后伏氏可垂帘听政,与大将军王放、丞相钟绰、太尉陆有、尚书令王敛共理万机。内外文武,其尽心戮力,以保社稷,安黎元。
昭平十七年周皇帝萧缓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