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何煦一个人踏上了回榕城的路。刚一下飞机,他就拿出手机给凌琤发了消息报平安“到了!”没过几秒凌琤的回复跳了出来“安全到达就好,办完事早点回来,想你!”简短的两个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漾开层层涟漪。那些强压在心头的思念汹涌地漫了上来,猝不及防。
时隔四年再回到这座城市,机场离他家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他靠着车窗,凝望着外面不断变幻的风景,心里涌起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这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承载着他从小到大无数的记忆和情感。这里给他编织了那些开心、幸福的假象,也为他揭露了丑陋、恶心的过往。
何煦背着个简单的背包站在路边,抬头,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投下一种疲惫的、带着灰调的光,笼罩着眼前汹涌的人潮和嘈杂的方言。四年没回来,这条街和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太一样了,原来街边那些老旧的小店也慢慢被新开的奶茶冷饮店所取代,新旧交替的不伦不类感,给这条他从小走到大的街道平添了几分陌生的疏离感,他深吸一口气,下定某种决心般往家的方向走去。
何煦脚步沉重地挪动着,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无形的沼泽里。他在自己的家门口站定,门上已经打上了封条,因为吴琴瞒着何军私自卖了房子,何军知道后坚决不认可交易的合法性,三番五次来闹,最后没办法,只能打上封条,等找到吴琴再解决,只是苦了买家,买个房子白白惹上了麻烦。何煦回来之前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他只是想回到这个曾经的家再看看。何煦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封条在风中微微颤动,像一道无声的判决书。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门板,粗糙的触感唤醒沉睡的记忆:儿时和妈妈从冰场回来,总能听到父亲何军屋里高声叫嚷着败家之类的话。那些画面鲜活如昨,如今却早已蒙上灰尘。他深吸一口榕城特有的潮湿空气,夹杂着街角奶茶店的甜腻香气和远处施工的轰鸣,新旧交织的喧嚣让他胃部一阵抽搐。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去时,身后传来一阵迟疑的脚步声,一个佝偻的身影停在不远处——是隔壁的李婆婆,皱纹里嵌着惊讶与怜悯,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小煦?是小煦吧?”
何煦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贴着封条的大门触感在指尖变得格外清晰。他缓缓转过身,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庞在午后灰蒙蒙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熟悉,又带着一种时光碾压过的陌生。他记得小时候,每次爸爸喝醉了从外面回来,妈妈总会把他送到李婆婆家里,以前不明白是为什么,直到那次目睹了醉酒后的爸爸对妈妈拳脚相向。“李婆婆,”何煦的声音有些干涩,喉头滚动了一下,才找回一点清晰的语调,“是我,何煦。”
“哎呀,真是小煦啊!”李婆婆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几分,蹒跚着向前挪了两步,布满老年斑的手下意识地伸出来,似乎想拍拍他,又在半空停住,最后只是局促地在旧围裙上擦了擦。“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都…都长这么高了,差点都不认识喽。”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越过何煦的肩膀,落在那扇贴着刺眼封条的门上,怜悯和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迅速填满了每一道皱纹。
何煦顺着她的目光,也瞥了一眼那冰冷的封条,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刚下飞机,顺路……回来看看。”他顿了顿,李婆婆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樟脑丸和淡淡油烟的老房子气息,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记忆的某个角落。
“回来看看……也好,也好。”李婆婆重复着,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叹息的尾音。她浑浊的视线在何煦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又飞快地移开,仿佛那扇门上的封条会灼伤人眼。“你……你妈妈她……有和你保持联系吗?你爸爸说她……”话开了个头,却又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掐住,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摇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沉重地坠落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隙里。那未尽的言语像一块无形的石头,压在何煦的心头。他不知道何军是怎么和别人说起吴琴的,但一定不会有什么好话“我爸爸他……在外面是怎么说我妈妈的?”
李婆婆叹了口气:“他说你妈妈抛夫弃子,悄悄卖了房子卷款和别的男人跑了……我知道……你妈妈不是这样的人,她这些年也过得不容易!”何煦想,其实何军有一部分也说得没错,他的妈妈确实带着卖房子的钱不知所踪了,何煦苦笑了一下垂下眼说道:“我妈她……为了我已经忍受得够多了。”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挣扎。
李婆婆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她用力眨了眨,把那点湿意压了回去,布满老年斑的手又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局促地蹭了蹭。“作孽啊……”她低声嘟囔着,“哎……!你妈妈……是个好妈妈……不管怎么样,你不要怪她,这些年她也……”李婆婆止住了话头,似乎意识到不该在何煦面前提起这些往事。只是那声沉重的叹息,比任何话语都更直白地道尽了那些年吴琴承受的苦楚。
何煦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酸涩感一路蔓延到鼻腔。他用力吞咽了一下,试图压下那股汹涌的情绪,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贴着刺目封条的大门。门板上的木纹在灰蒙蒙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仿佛刻满了这个家分崩离析的伤痕。
“婆婆,”他用力点点头,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些年……谢谢您了。”这句话包含了太多,感谢她儿时的庇护,感谢她此刻小心翼翼的关切,也感谢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轻易相信何军泼在母亲身上的污水。
李婆婆连忙摆摆手,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哎哟,说这些做什么!你……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吃过饭没?到婆婆屋里头随便吃点……”她热切地邀请着,试图用最朴实的关心驱散这沉重的氛围。
何煦勉强扯出一个算是笑容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不了,婆婆,我……还有点事,得走了。”他并不打算回来待多久,先去警局打听一下妈妈的消息,再去见一下何军,几年没见,有些事情也应该有个交代。这熟悉的街巷,这扇封死的门,还有李婆婆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同情与怜悯,都像无形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微微欠身,几乎是仓促地转身,将那扇承载着所有破碎过往的门和李婆婆欲言又止的担忧都甩在了身后。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潮湿的空气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即将下雨的土腥气。这新旧交织、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混合着心头翻搅的苦涩与愤怒,让胃部的抽搐感再次袭来,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钝痛。他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近乎逃离般地融入了前方涌动的人潮,试图将身后的一切,都抛进这城市喧嚣的尘埃里。
何煦来到警局,和民警说了吴琴失联的事,回复差不多和在北城的时候一样,因为吴琴是个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而且活动轨迹正常,所以不能作为失踪人口立案。大半年过去了,何煦不相信自己的妈妈会在平安的情况下,那么久不联系自己。他蹲在警局门口迟迟不愿意走,除了警察,他不知道还有谁能够帮他找到妈妈。刚才全程听了事情经过的一个实习民警出来看到他还没走,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他看起来比何煦大不了几岁,脸上还带着点未褪尽的学生气,制服穿在身上略显宽松。“嘿!”实习民警的声音刻意放得轻缓,试图打破那份沉重的沉默“还在这呢?”
何煦抬起头,眼神有些空洞地聚焦在他身上,像是辨认了一会儿才确认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他动了动僵硬的腿,慢慢站起身,长时间的蹲踞让血液回流不畅,带来一阵眩晕感。他沉默地点点头,算是回应。
年轻的民警挠了挠后脑勺“那个……你妈妈的事,我刚才在里面都听到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规定……确实是这么个规定,她最后的活动轨迹是正常的,最后走的时候也没证据表明有危险或者被胁迫……这种情况,我们真的很难立案。”
这些话何煦在北城就听过了,此刻再次听到,像钝刀子割肉,疼痛并不尖锐,却绵绵不绝地蔓延开。他喉咙发紧,只能发出一个含糊的“嗯”。
“但是……”实习民警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我看你是真的着急,这样干等着也不是办法。你……有没有试着找找她以前的朋友?”
何煦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除了街坊邻居,他没有看到过妈妈和别的什么朋友来往,到北城后的事情他也不了解。后面这两年,妈妈说是在做生意,但她和什么人、做什么生意,何煦都一无所知。原户籍地已经查过了,她并没有回去,何煦想了一圈,也想不到她还有什么朋友“没有。”他摇头,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她为了躲开我爸,谁都不敢联系了,我也不知道这两年她有没有认识别的什么人。”实习民警也沉默了,他顿了顿“或者,可以试试找找私家侦探?虽然也不一定有效果,但也算是一个办法。”
“知道了,谢谢!”何煦低声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再次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然后转过身,不再看那年轻的苟安和他身后代表的“秩序”与“无力”的警局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