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煦预约的这家心理诊所有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小秘密”。这是一家私人高端心理咨询室,坐落在城郊交界处,是一幢环境优美、僻静、舒适的小别墅。落地窗外爬满紫藤的白色栅栏将尘嚣隔绝在外,何煦踏着青石板走到玄关处时,电子屏自动亮起暖黄色的指路牌和欢迎语。何煦推门进去,门帘上的紫罗兰风铃一串清脆的叮铃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又在片刻后消散。
进入诊疗室,目光所及,是一个光线略显昏黄的空间,一排排高耸的书架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书桌上放着几本旧书和绿植,一盏孤零零的阅读灯散发着柔和的暖光。何煦的帆布鞋在米色长绒地毯上顿了顿,水晶吊灯在驼色墙纸上投下细碎光斑,接待区墨绿色丝绒沙发旁摆着一幅抽象派油画。
“何先生是吗?”茶盘与骨瓷杯轻碰的脆响里,身着浅灰无袖连衣裙,披着白色披肩的女子从屏风后转出,她把托盘放到茶几上,对何煦做出个“请”的手势。何煦没想到心理医生是个女人,他有些局促地坐到沙发上,看着她点燃桌上的熏香,混合着佛手柑与雪松木的暖香扑面而来。许是看出何煦有些紧张和尴尬,女人起身关上门和房间所有的壁灯,只留下书桌上一盏阅读灯,室内骤然陷入密封罐头般的昏暗。她回到座位上换了个坐姿说道:“我是杜明,我们在微信上联系过的。”可能是一种源自黑暗中的未知安全感,何煦比刚才放松了些许。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松开了揪住的衣角褶皱悠悠开口:“我以为……”话没说完,杜明笑道:“以为我是男人是吧?”何煦轻咳两声掩饰尴尬。
之前何煦去看过几次男科,医生告诉他,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他的心理,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并且推荐了杜明的微信给他,说这是一个私人心理师,问诊人的身份和问诊内容可以完全保密。但那时候的何煦认为,只要身体没有问题,一切都不成问题,所以一直没有在意。直到昨天晚上回到宿舍,想到和凌琤的关系,他才觉得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这才把微信又找了出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添加上了。杜明的微信简介和头像都过于简洁了,结合名字,他自然以为对方是个男人。所以就在微信上简单说了自己的情况,结果现在才知道是个女人,何煦现在只想打个地洞钻一钻。
杜明是个非常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即使看出了何煦的窘迫依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注视角度。她将骨瓷杯往何煦面前推了半寸,杯底与托盘碰撞的轻响像是某种仪式开始的讯号。
“不如我们从最安全的话题开始。”杜明将手机调至勿扰模式倒扣在茶几上,白色披肩滑落时带起一阵檀香,“比如你的家庭关系?”
何煦的手指在杯沿上划出半圈水痕。落地式摆钟的铜摆左右摇晃,光影在杜明身后的书脊上编织成流动的网格。“家庭关系”四个字让他思绪跑出去很远,钟摆规律性的摆动声将何煦拽回现实。他注意到杜明耳垂上摇晃的银质星月耳坠,那抹冷光让他想起那个晚上放在床头的月牙灯。茶水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织出薄雾,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水的宣纸般洇开:“我父母……”
钟摆突然发出异常清脆的“咔哒”声,何煦的尾音断在空气里。杜明并未催促,她认真倾听,并拿笔记录。何煦的视线被书架上某本倒置的《梦的解析》吸引,烫金书名在暗处泛着微弱磷光。
“父亲从未夸过我,不管我如何努力,取得再优异的成绩他都看不到,他总是在外面说我是个假小子、赔钱货,你知道,在农村一些重男轻女的家庭总用这个词骂女孩。”何煦的指甲无意识刮擦着杯壁凸起的忍冬花纹,脸上扬起一抹苦笑“我妈妈总是安慰我说,他说的都是醉话,说爸爸是爱我的,我就被这样的谎言欺骗了十二年,直到有一次我听到他和我妈妈吵架,那一次,他们都是清醒的……”他忽然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有些落寞。杜明笔尖在笔记本上悬停片刻,落地钟的铜摆恰好卡在最高点。何煦的指腹在忍冬花浮雕上反复摩挲,仿佛要将那些藤蔓纹路拓进皮肤。
两个小时的诊疗时间,何煦把从小到大的经历都向杜明说了一遍,诊疗室里漂浮的茶香突然变得黏稠。何煦的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话,指节因过度用力泛起青白。杜明将笔记本轻轻合拢,水晶吊灯在她镜片上折射出菱形的光晕。
“你母亲后来开始酗酒?”杜明忽然开口,银色钢笔在指尖转出流畅的弧度。何煦猛地抬头,茶杯在托盘上发出细碎的震颤。他从未提及这个细节。
窗外传来紫藤花枝扫过玻璃的沙沙声,杜明起身拉开橡木书柜的抽屉,从里面取出纸笔递给何煦“试着画一下你心目中的一家三口。”
何煦接过纸笔,铅笔尖在素描纸上悬停良久,洇出个漆黑的墨点。何煦的手腕忽然不受控地颤抖起来,窗缝里漏进的风掀起他后颈的汗毛。杜明伸手调整了空调出风口,暖风裹着佛手柑的尾调拂过何煦汗湿的鬓角。
当线条终于开始流动,何煦发现自己画出的父亲没有五官。母亲的面部因为反复涂改而变得可怖,而属于小孩子的位置却画了一个性别指向不明显的小孩,配着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铜摆钟发出整点报时的嗡鸣,震得茶几上的纹路都在颤动,何煦的指甲缝里嵌满了素描纸的纤维。杜明拿起画看了很久才将素描纸轻轻放回茶几,她用钢笔尾端轻点画中孩子扭曲的笑脸:“你画的父亲没有脸,代表你看不懂你的父亲,像从来不曾认识过他。对你的母亲也不曾真正地了解,她在你的面前总是有很多面,这让你困惑并感到害怕。最后是你自己,你对你自己的认知也不够准确,你很迷茫,你把自己活成别人口中的样子,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子。你努力地讨好卖乖,永远把自己完美的一面展示在别人面前,因为你在害怕,害怕被看轻、被抛弃。但这些,也许是你病情的诱因……但……”杜明看向何煦,说得直接,眼神像刀切开暗红色天鹅绒帷幕。“何先生,我希望你对我不要有所保留……!”
何煦手背暴起的青筋在暖光下如同蜿蜒的暗河,冷汗顺着脊椎滑落。这件事情,他埋藏在心里整整四年了,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起。他也一直竭力想要把那段记忆从自己脑海里清除,因为那让他感到羞耻、恶心。杜明推测得没错,那才是他对性产生生理性厌恶的真正原因。他起身走到窗边“不好意思,能把窗帘打开吗?”杜明没有说话,默认了他的请求,窗外紫藤花架正在风中簌簌摇晃,阳光穿过叶片在何煦脸上切割出细碎的光斑。他伸手按住窗帘绳的流苏穗子,指节因用力过度泛起青白。
诊疗室的阴影随着帘幕卷起褪至角落,那幅被照亮的抽象派油画突然显露出狰狞的暗红色漩涡。何煦望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四年前的记忆如同被掀开的腐殖土层。“十四岁那年……”他的声音像是从深井里捞出来的,带着潮湿的回响,“妈妈带着我回到榕城,那天晚上,她让我一个人回到家里,去主卧的衣柜里取一个木质盒子,但一定不能让我爸爸知道……”风吹起窗外的紫藤摇晃,房间有光影闪烁两下,薰香炉腾起的烟雾在空中凝成扭曲的灰蛇。何煦紧紧盯着那凝聚又消散的烟雾,努力回想着那天晚上的细枝末节,声音平静得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十四岁的何煦,正好卡在童年和青春的过渡期,身体和气质都在微妙变化中,正是一个对万物都好奇探究的年纪。他运气比较好,到家的时候何军不在,他试着在屋子里找了一圈,不见何军的踪影,就直奔主卧去了。他轻手轻脚打开壁柜的门,正想翻找,却听见何军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他想马上回到自己房间,但外面的脚步声已经奔着主卧而来,并且声音已经非常近了,现在开门出去只会碰个正着。想到妈妈说过绝对不能让爸爸发现,他只能顺势躲进壁柜里,柜门还没来得及关严,何军已经搂着一个陌生女人推门而入。
透过壁柜的缝隙,何煦看着他的爸爸和陌生的女人如同两条蠕动的蛆虫迅速翻滚到床上。床头柜上,妈妈喜欢的那盏月牙灯因为撞击摇晃两下滚落在地上,男人看了一眼没有去捡。这是何煦第一次如此直观地了解“性”,主角还是自己的爸爸和陌生的女人。他死死盯着床上交缠的两个人影,视野里的画面变得模糊又清晰得可怕,世界的声音好像消失了,只剩下令人作呕的喘息和低笑。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的运动终于结束了,二人收拾好离开了房间。何煦因为憋了太久猛地推开柜门透气。身体伸展开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些奇怪的反应。裤子已经撑了起来,带着好奇,他缓缓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裤腰。谁知手刚一碰上,房间门突然被人推开,刚才的女人又去而复返。径直走向何煦,低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讥笑道“你和你妈妈还真像,都那么让人恶心!”
羞耻感让何煦短暂的忘了呼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拼尽全身力气推开女人,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想把刚才的画面连同那句“恶心”远远地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