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响起形形色色的嘈杂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声。何煦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听听医生护士在说些什么,但他的注意力却怎么也无法集中,怎么也听不真切。慢慢地,这些声音好像变得越来越远,大脑皮层拉下厚重的帘幕,意识一点一点被蚕食,睡过去的那一瞬,他好像听到有人在问“这个小孩的家属呢?”。他心里有点难过,是又被丢下了吗?父母尚且能丢下自己不管,何况一个讨厌自己的人呢。随即,世界像是陷入了永恒的静默。
何煦紧闭的眼皮才动了动就闻到一股消毒水的气味顺着鼻腔往脑仁里钻。他缓慢睁开眼,意识慢慢回笼,手背微微的胀痛和冰凉感让他想起来,自己发烧昏厥进了医院,现在还输着液。此刻的病房安静得落针可闻,也不知道几点了,他环顾一下四周,只有他一个人,昏睡前的记忆是真实的,果然是被丢下了吧。他感觉喉咙有些干涩,起身倒了杯水喝,虽然动静很小,但还是惊动了隔壁床睡觉的人。
“醒了?”病床之间的隔帘突然被拉开,凌琤顶着一双惺忪睡眼看着他问道。
“你……你没……没走?”何煦被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大活人吓了一跳,有些结巴道。
“走……走去哪?”凌琤被他受到惊吓的样子逗笑,学他结巴着反问。
“你不是回家了吗?”想到这,何煦微低下头,不想让凌琤看到自己脸上的失落和难过。
“你得住院观察两天,我回去拿了些生活用品。”
“哦……这样啊”虽然回答得轻描淡写,惊喜是大于惊吓的。凌琤看到,何煦的脸上已经多云转晴了。他想,这还真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心思简单的小孩啊!
“中间我接了一个你的电话,好像是你爸爸。”在何煦昏睡期间,何军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凌琤本来不想接的,但看到手机备注是‘爸爸’,他想何煦病那么重,应该让他家人知道的。结果他没想到,接通电话那一刻,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醉汉粗俗鄙陋的谩骂。“先申明啊,我不是故意接的,他一直打,而且我想你不是生病了嘛,想着应该告诉你家人一声。”见何煦不说话,凌琤解释道。他想,何煦应该不想让人知道他有这样一个父亲。
“没事,我平时都不接他电话。他每次都喝得烂醉才会打给我,这次也是吧?”何煦有些无奈地笑问。
“嗯,所以我没说话就直接挂断了。”从何煦的话里可以听出来,他和他爸爸关系不好。凌琤想,他们还真是同病相怜,一个有一个不爱自己的爸,一个有一个不爱自己的妈,两个人都缺失了一半的爱。
“谢谢你,哥哥!”何煦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凌琤的名字。虽然认识两天了,但在家都在各自的房间里,碰面都不到三次,别说交谈了。何况何煦觉得凌琤讨厌自己,在家里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能躲着就躲着。但这次生病,他没有丢下自己不管,所以,他在何煦心目中的好感度直线上升。
“承认是我弟弟了?”凌琤调侃道。
“不是的……”想起之前俩人的误解,何煦有些不好意思。
“我叫凌琤,会当凌绝顶的凌,流水琤琤的琤。”凌琤想起俩人第一次见面,何煦的自我介绍,也学他把自己的名字加上了形容词。
傍晚的时候,徐清婉来过一次,向医生询问了一下何煦的情况。以何煦目前的状态,想再参赛是不可能的了,就算病好了也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期,时间肯定来不及了。她向凌琤交代了几句就走了,无非就是请他再照顾何煦几天,还有就是谢谢他。凌琤从小到大第一次听到她对自己说谢谢,但是因为别的小孩。
“医生说你是急性肺炎,再来晚一会可能人都没了,不是退烧就没事了,你得先消炎然后在医院观察几天。”凌琤走到何煦床前,自然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看还有没有发烧,这个事情,他已经做了一下午了。
“哦……谢谢……哥……凌琤哥!”这突然的肢体接触让何煦有些语无伦次,随即红了脸。
“也不烧了啊,怎么脸还那么红?”凌琤说着在自己额头试了温度,又疑惑地试了一下何煦的额头温度。
“啊……?可能是刚睡醒有点热。”何煦有点心虚,但面对凌琤二次袭击的手,他似乎也适应了。
凌琤回到旁边的空床上和衣躺下,病房里又陷入静默。本来就是两个没有交集的陌生人,突然要这样长时间的单独相处,两个人心里都有些许的尴尬。在犹豫了几分钟后,凌琤突然开口问道:“你很喜欢花滑吗?”如果他很喜欢花滑,那按徐清婉说的,这次比赛他已经不能参加了,那他应该会很难过吧。
“喜欢……吧!”何煦犹豫着回答。喜欢吗?他自己也不清楚。起初看到花样滑冰,他是很羡慕也很向往,但后面慢慢来的,这份喜欢变了质。他越来越想通过花滑来向爸爸证明自己、让妈妈开心、让教练满意。他那么努力,是因为爸爸妈妈和教练,独独不是因为自己喜欢。所以现在的他不确定,他还能肯定地说自己喜欢花滑吗?还是只喜欢花滑能带给自己荣耀!
“喜欢吧?”听出何煦的犹豫,凌琤有些疑惑。
“妈妈希望我……咳咳……为她争气,教练……咳咳……希望我为队里争光”可能是说话耗费了一些精力,何煦有些咳得厉害,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按你所表达的意思,你学花滑好像都是为了别人,你自己的意愿呢?”
“自己的意愿吗?从我第一次站在冰面上开始,我就喜欢上了花滑,只是后来……这份喜欢好像变了质。”
从接到何军那个酒后的电话,凌琤就猜到何煦的原生家庭不会太好,不然也不至于过年生病都没人过问。
“我爸爸不喜欢我,不喜欢我学花滑,从小到大,我就特别想要向他证明自己。直到有一次,我听到他和妈妈吵架,说我是个丧门星,一出生就克他,害他生意破产,让他倒霉那么多年。还要学那么一个烧钱又不一定会有什么好出路的运动项目。他怪我妈妈让我接触花滑,坚持让我学花滑,说我们母子俩拖累了他一辈子。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不管我拿多少个第一都是没用的,对他来说,我不来到这个世上更好。你能理解那种心情吗?你一直以来最尊敬的人,却根本不希望你存在。”说到这,何煦停顿了一下,似在等听的人回答。凌琤想,这种心情,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了,他自己的童年,何尝不是这样呢,但他从来都不是喜欢摊开自己伤口给别人看的人,所以,他只是静静听着,并没有回应。
“那时候我觉得,所有的努力都失去了意义,我不想和谁去较真,也不想去向谁证明,拿第一和吊车尾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但我发现这样对我妈妈来说太残忍了,她和家里抗争那么多年,就是相信我能够争气,能够站上更高的领奖台,向所有的人证明她的坚持是对的。还有徐教练,在妈妈离开后的日子,她对我很照顾,不管是训练还是生活,都对我无微不至。她说她曾经有一个冠军梦,希望我能替她去实现。看吧,我身上承载了两个最爱我的人的希望,她们的意愿,比我自己的重要得多。”
可能是说了太多话了,何煦又猛咳了几声,继续说道:“起初想争第一是为了向一个不爱我的人证明自己。后面想争第一是为了让爱我人欣慰。自己都忘了,第一次站在冰面上时,我只是喜欢在冰面上旋转跳跃,恣意起舞的感觉。”
“如果这次的比赛你无法参加了,会不会很遗憾?”凌琤屏息听完何煦和花滑的故事,过了很久才开口问道,久到何煦都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遗憾啊,肯定会有吧,我已经准备了好几年了。但我更遗憾的是,妈妈这次不能在电视上看到我了,我很想她!”吴琴曾经说过,不管她在哪里,只要有何煦的比赛,她都一定关注的。所以这几年里,何煦总是积极参加各种商业或职业的比赛。他想,就算妈妈在别的城市只能在电视机前看着他,就和小时候每一次参加比赛一样,他都能感觉到妈妈在现场为他喝彩的样子。
“你妈妈……去哪了?”凌琤犹豫着问道,从何煦的话,能听出吴琴是爱何煦的,那为什么会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
“我也不知道,教练什么都不告诉我!”
“对不起!如果那天我没说那样的话,你就不会跑出去,也许就不会感冒了!”凌琤的内疚感又加深一点。自己虽然从小得不到徐清婉的疼爱,但爸爸一直很爱自己,爸爸去世后大伯一家也很爱自己。自己是一直有人在意的,这样比起来,何煦似乎更可怜一些。但做徐清婉的学员不是他的错,喜欢花滑也不是错,说到底,自己不该迁怒于他。从在雪中看到何煦模拟花滑跳舞的那个晚上凌琤就知道何煦对花滑的热爱,他沉浸其中的时候整个神情都是全身心地投入的、忘我的,脸上是洋溢着幸福的。现在因为自己一时的口舌之快未来一整年的规划全都毁掉了。
“不关你的事的,那天也不完全是因为你我才跑出去,我当时只是有些讨厌我自己,因为连我妈妈也抛弃了我。不过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那些失去的、错过的,都会以别的方式回到我身边的。比赛嘛,今年没机会了,我就好好备战明年。听过一句话吗?‘如果一切事与愿违,上天定是另有安排!’”何煦轻咳了两声,平静地说道。从得知自己是急性肺炎开始,他就知道这次比赛肯定没希望了。心里也已经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不想凌琤因为这个而对他产生内疚,毕竟他没有错,对他来说,自己确实是个陌生的闯入者。
凌琤听得有些动容,这小孩子有点过于懂事了,从自我厌弃到与自己和解,他只用了一个晚上,而且他不怪任何人。爱与不爱本身就是很主观的事情,所以,父母不爱自己和别的人和事都无关,自己居然恨了那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