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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国

作者:经年梦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何煦推开了冰上艺术馆的门,凉意扑面而来,空气里浮动着冰晶特有的清冽气息。灯光像星星般缀在穹顶之上,映得冰面如同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倒映着场内穿梭的身影。这是他阔别九年的冰场,是他梦开始和结束的地方。


    这九年来,他一直避免自己去回忆这段往事,他选择逃到一个没有冬季的地方,四季如春,常年气温在20摄氏度上下,没有冰雪,也没有寒冷。他像每一个普通人那样选择了普普通通的专业,好好读书,好好长大!他把过往的种种都埋藏在内心最深处,不想提起,也无法忘记。他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勇气重新站在旧友的面前,轻松随意地说一句“hi,好久不见!”。可如今,当他看着熟悉的冰场,听到冰刀与冰面的摩擦撞击声,寒晶迸溅的簌簌声,一声声都像刀尖划过钢化玻璃的锐利共鸣,把他的心划开了一道冰冷的口子,那些尘封的记忆就这样如潮水般倾泻而来!


    何煦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他整个人都好似被彻骨的寒意裹挟着。看吧,身体和心都还同样惧怕这样的寒冷,他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回来。他拢了拢上衣,收回思绪准备联系尚诗淇,他在花滑队时关系最好的队友,也是目前他在国内唯一能联系上的朋友。


    在奥克兰生活了九年的他,依然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外来者。虽然努力改变自己,去交新的同学、朋友、同事,但关系始终只是点头之交,他好像永久不能真正地融入那个世界。原本在国内的时候他也没有什么朋友,何况微信他已卸载多年,直到有一天,他抱着试试的心态,他登录了原来的邮箱,发现尚诗淇,那个原本已经退队失踪的女孩在他走后的好几年里一直在给他发邮件,询问他的近况,想知道他去了哪里。她也在信里和他说起自己当初离开的原因和近况。最近一封是一年前,尚诗淇想和他分享自己步入婚姻殿堂的喜悦,也告诉了他一个噩耗,徐清婉病重了。经过一周的考虑,他终于下定决心回国!


    “阿煦!”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女声穿过冰场内嘈杂的声音传来,何煦转头对上尚诗淇那笑意盈盈的双眼


    “诗淇,好久不见!”何煦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和当年的他一样,不管看向谁都是带着爽朗的笑,琥珀色的瞳孔里像是盛满了夏天的阳光,像他的名字。只是如今,那笑意好像再也达不到眼底了。


    “我想着你应该快到了,准备去寻你呢,不让我去接就算了,怎么到了也不联系我!”尚诗淇嗔怪道。


    “我也刚到一会,想先到处看看,正准备打你电话呢。”何煦给尚诗淇看了一眼自己手机,证明自己确实正准备打电话。他想让自己尽量松弛一点,不要显得那么局促不安。毕竟他不知道经过时间的洪流,还是不是一切如初!


    “怎么样,国内变化大吗?我带你先到处逛逛,一会文辉忙完我们一起去吃饭。”


    “对了,你还没见过我老公吧,一会介绍你们认识,他叫高文辉,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我们去吃什么呢?火锅行吗?出国那么多年,你还能吃辣吗?”尚诗淇自顾自地说着,语气里全是对好友久别重逢的喜悦。


    “他……”何煦没有回答吃什么的话题,有些欲言又止道。


    “他都知道,我以前的事情都没有瞒他,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用担心我,我现在过得很好!”尚诗淇看向何煦,眼里带着一丝伤感。


    “火锅可以的,我和妈妈在奥克兰也偶尔会自己做,就是没有国内的正宗。”何煦知道尚诗淇不想再说起当年那件事,转移话题道。


    “你妈妈还好吗?这些年你一个人很不容易吧?”尚诗淇只知道当年何煦出事后他妈妈受了很大的刺激,但并不清楚具体情况怎么样。


    “其实也还好,可能是一连串的事情对她打击太大了,加上她长期酗酒,精神上就出现了一点小问题。但在离开这里之后,她就慢慢地平复了下来。戒了酒,做了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现在她已经能够正常地工作和生活了,不然我也不敢把她一个留在奥克兰自己回国了是吧。”何煦说得轻描淡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刚到奥克兰时他的日子有多难过。当时吴琴的躁郁症已经严重到会产生幻觉了,她经常半夜起来到处找儿子,经常翻箱倒柜找银行卡、房产证。何煦寸步不离地陪着她治疗了半年才慢慢好转。但这些都过去了,一切都重新开始了,这些沉重的过往就随时间埋藏吧,他不会再对别人说起!


    “来,我带你好好参观参观我们俱乐部!”尚诗淇看出何煦不想多说,转移话题道。当年她离开花滑队后,就来这做了技术指导,也是在这里认识了她现在的老公高文辉。


    冰上艺术馆和其他室内滑冰场不同,它不是在商场闹市区,而是建在郊区僻静的地方。冰场的规模不小,分娱乐场和专业场。娱乐场收门票费,供滑冰爱好者游玩,专业场按课时收费,教一些基础步法,指导员都是一些有过专业花滑经验的退役选手,起步阶段的考级是没有问题的。


    何煦跟着尚诗淇一路从娱乐厅走到专业厅。场内都是些几岁到十几岁不等的小朋友,每个人都在很认真地练习。看到这场景,何煦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当初日以继夜拼命练习的日子。


    “要试试吗?”尚诗淇递给他冰鞋。何煦脱掉外套,接过冰鞋,只穿着一件白衬衫的他不知道是冷还是内心的激动与忐忑,他的双手竟然有些颤抖。他已经九年没有站在冰面上了,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站上冰面,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在冰面起舞。


    双足刚踏上冰面,寒气便顺着脚踝攀爬成细密的战栗,呼吸在空气中结成晶转瞬即逝。随着冰刀在冰面划出的声响,何煦那沉寂已久的心猛烈地狂跳起来。像沉入水底的人抓住了他的救命稻草,他又看到了向上的希望。虽然身体一时还不能适应这样的寒冷,但他的心已经热起来了,身体的肌肉记忆已经慢慢苏醒。他慢慢前压步绕着冰场滑行,滑入这片凝固的银河,冰刀在寂静中刻下一道道的银痕,像流星划过夜空,奔赴那片他热爱了整个青春的星空!那抹白色的身影突然加速,冰刃破开凝滞的空气,左足刀齿轻点冰面腾跃而起。虽然只是简单的后外点冰两周跳,但弧度依然完美得令人屏息,滞空时蜷缩的身体像振翅欲飞的天鹅。落地瞬间溅起的冰晶在灯光下化作细碎星辰。躬身旋转带起的风掠过耳际,何煦在加速的眩晕里听见冰面细微的震颤。


    “阿煦……你疯了吗?”尚诗淇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滑行到他身边,语气里尽是担心。“那么多年没上冰,你也敢做这种难度的动作。”还不等何煦回答,她又说道。


    “呵呵……我有分寸的,我只是想看看我还能不能跳起来,就算跳不起来,两周跳的动作我也有把握不让自己受伤。”何煦安抚道。


    “那也太危险了,你这些年都没有训练过!”


    “但这些动作我曾经做过上千次啊,身体的记忆怎么会消失。”对啊,七岁那年第一次踏入冰场,被冰面的寒光与刀齿的触感震撼,种下梦想的种子。当别的小朋友在游乐场,在动物园的时候,他在冰场为了练习一个动作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站起来。从不断跌倒到能够完美地完成一个标准的三周半跳,何煦用了五年的时间。一个动作要练习成百上千次才能展示到观众面前,每一个起跳动作都已经深深刻进了他的DNA里。曾经有人说他天生就属于冰场,说他的滑行轨迹比量角器还精准。但没人知道这是他四千多个日以继夜刻苦练习的成果。膝盖、脚踝那些因反复摔打而形成的骨痂,在X光片里都像是他羽翼生长的形状。


    “这次回来,要去看看徐教练吗?”徐清婉是当年北城花滑队的单人滑教练,也是她在一次花滑联赛中发现了在少年组夺冠的何煦。那年何煦十二岁,第一次在花样滑冰界崭露头角。


    “我不知道……我不确定她还想不想再见到我,我让她失望了。”说起当年,何煦眼里又闪过一丝黯然。


    “她情况不太好,年前我去看过她一次,她还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你的情况。阿煦,我看得出,她很挂念你。当年的事情,我们都是受害者,爱你的人不会责怪你,所以,请你也不要再责怪自己,我很想念当年那个骄傲自信的阿煦!”短暂的相处中,尚诗淇看得出来,何煦已经不是当年的何煦了,他的眼里没有光了。


    “我以为,你决定回来了,就已经想好怎么面对过去的人和事了!”看到何煦眼里的犹豫,尚诗淇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想再提前以前那些糟心事,但你不提就能当它没发生过吗?阿煦,不要让阴影扩大成黑洞吞噬了你!”。


    “凌琤他……?”这个无数次在何煦梦里出现过的人,九年来他第一次把这个名字说出口,却不知道该问什么,“他还好吗?”但这又和自己还有什么关系呢!


    “我去看过徐教练好几次,但都没有看到过他,我不知道他在不在北城,我甚至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国内。你们当年……”尚诗淇不知道当年何煦和凌琤之间发生的事情,她甚至只是听过这个名字,知道他和何煦之间,发生过一些故事。


    “诗淇……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和徐教练。”何煦打断尚诗淇,他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对那个人,有爱,也有愧疚,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去面对过去、面对他。


    他转头看向冰场内,被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吸引了他的目光。小男孩好像是刚学滑冰不久,像是第一次上冰的样子,在冰面还不太站得稳,教练员双手牵着他滑行,不停地示范摔倒并爬起,教他一点一点掌握平衡。当他终于能够独自站稳并简单滑行后,便得意地向场外挥手。场外,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正举着手机拍下他的学习过程。


    何煦的思绪被拉回童年,他想起当年自己学习花滑的时候,妈妈也是这样举着相机记录着关于他的一切!“妈妈,看我!”冰场内男孩有些许稚嫩的声音撞碎在寒雾里,吴琴正半跪在场边举着相机用镜头追逐儿子的每个动作,记录他成长的点点滴滴。像每个普通母亲一样,她也有一颗望子成龙的心。但又和别的母亲不太一样,她希望儿子成才的执念更甚,因为在她看来,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可怜又可悲的女人总是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像狗血剧的悲情女主一样,身为岭城人的吴琴大学刚毕业就不顾家里反对,为了爱情远嫁他乡,为了丈夫、家庭、孩子放弃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在家做一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妇女。


    何家在榕城当地是小个体户,家里做点小生意,有几间门面收租,算不上很有钱,但也比普通人好很多。何煦的爸爸何军对吴琴一见钟情,开始狂热地追求,然后他们顺理成章地恋爱、结婚生子。吴琴以为这是她幸福生活的开始,一切看起来都像童话般完美,但生活从来都不是童话。在何煦三岁那年,何军生意上的合伙人卷款跑路,给他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和一笔数额不小的债务。还完所有债务,父母攒下的那点家业也就所剩无几了。那以后,何军一蹶不振,他开始酗酒,喝醉后就开始对吴琴拳打脚踢,把自己的无能和失败都宣泄于她身上。最开始吴琴也反抗,也哭也闹,也逃跑。但她又能逃去哪里呢,家里当初说得很决绝,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程度。何煦才三岁,她没有把握能让他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她也不能丢下他独自离开。最后她也就习惯了何军的家暴,不哭也不闹了,她只有一个请求,别打脸,不能让儿子看到她这个样子。每次疼得受不了了,她总是想,再忍忍吧,等小煦长大一点,等小煦有能力撑起一片天,她应该就能摆脱这种生活了。所以何煦直到十二岁那年离开家,也都还不知道,他幸福的背后,是他的妈妈长期忍受父亲的毒打换来的。但他永久记得,妈妈每次对他说起“小煦,你一定要争气啊!”那殷切的眼神。


    徐清婉第一次看到何煦是在一次花样滑冰俱乐部联赛的少儿组比赛上。冰场中,何煦被蓝白渐变的考斯滕裹着单薄的身躯,苍白的皮肤几乎与冰面同色。当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响起时,徐清婉联想到博物馆里的白釉瓷人偶——那种随时会碎裂的剔透感!


    阿克塞尔三周跳在半空中划出的弧线比任何几何图谱都精准,滞空瞬间悬停的右足尖像热带鱼摆尾时凝在水中的气泡。刀刃落冰激起的冰雾还未散尽,他已经旋身接上后外点冰三周跳,每一个连跳卡点都非常精准。落冰刹那溅起的冰晶尚未坠落,接续步已如行云流水般铺展。刀刃在冰上刻画出繁复的暗纹,每一次转体都精确踩着音乐的分切音。当音乐攀向**,他进入联合旋转,从躬身转为贝尔曼高速旋转。看台上的掌声说明,这次的冠军非他莫属了。徐清婉想,这个小孩天生就应该站在冰面上的,那些她自己没能完成的梦想,或许他可以代为去完成。就这样,十二岁的何煦独自离开榕城前往北城,开始他成为冰上王者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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