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岭牵着顾可走出更衣室时,馆内大厅中央已经围了不少人。
七八名游客,三个保安。五名馆内工作人员,还有年轻的馆长宋淼。
两名警察已经开始按顺序询问,基本就是“看到了什么?有什么异常?”
其中一名看到温岭和顾可时,走了过来,问话一针见血:“你们下水前遇到了什么矛盾吗?”
显然是听说了什么。
宋淼同样跟过来,目光如炬,顾可不敢吱声,温岭深吸一口气,先答:“也不算是矛盾,本来今天的主位是我,但我今天状态不太好,想让顾可替我一下。”
警察打断:“什么状态不好?”
温岭顿了顿,下意识的挺了挺后背:“我背脊不太舒服,一大早先去做了些检查,包里有我今天的检测报告……”意思是不信可以翻翻看。
但警察显然对这点不甚在意,示意她继续说。
温岭看了眼顾可:“刘一宁说想尝试一下主位动作,两人拌了几句嘴,算不上吵,然后阮一宁就顶替了我的位置……”
警察也转向了顾可。
顾可红了眼眶:“我们平常是有些不对付,她老仗着自己是关系户在这耀虎扬威的……”
“什么关系?”
宋淼在一边轻咳了一声,顾可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就亲戚关系……我看着烦,挤兑了几句而已。”
“谁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想到那时的场景,顾可抖成了筛子,“她是疯了吧,去抓鲨鱼鳍……”
温岭其实没看到表演的时候具体发生了什么,也是后来从顾可口中得知。
当时的刘一宁正在进行着吐珍珠的戏份,正常珍珠应该升空后会落回手里被“献”给玻璃另一面的观众,但她中途突然呆滞了一下,转过了身去,一把就抓住了身后悠然经过的鲨鱼。
鱼鳍划过咽喉,速度太快,锋利如刀。
她这自杀式的行为,正好被玻璃前的那对老夫妻用手机记录了下来。
警察跟那两名惊惶未定的老人聊过,与顾可说的大差不差。
确实是刘一宁突然中邪般自戕的。
看到警察开始低头做笔录,顾可没忍住,颤巍巍开口:“刘一宁她……死了吗?”
敏感词汇一出来,整个鲨鱼馆都凝滞了下来,只剩呼吸声了。
警察叹气:“医院还在抢救,等通知吧。”
这一声叹气揪的大家的心都不好过。
顾可眼泪已经姗姗而落,她与刘一宁平常就是小摩擦,不至于巴望着对方到这个地步。
警察很快就问完话,去完善笔录了,温岭安慰完顾可去找宋淼:“馆长,我的手机可以拿回来了吗?”
宋淼正在那边与一对老夫妻说着什么,神色很是恭敬。
听闻她来问话,他有些不耐烦:“不要急,等警察走了就给你们,有些照片视频都要处理一下,随便流出去会造成恐慌。”
这个说法是得到警察认可的,温岭犹豫了下,再次开口:“我有点急事,想先跟朋友联络下……”
宋淼意味深长看她:“阿连啊,这边谁都有事情,但这是警察交代的,我们不能妨碍公务你说是吧。”
温岭闭了嘴。
她之前不喜欢宋淼这个人,自负而又小人心思,油油腻腻的。
当初温岭短视频做得好,被宋淼请来,说的很清楚,随便玩玩,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没有束缚。宋淼也预防着她突然离开,先是塞了顾可来跟着她学,现在干脆把刘一宁也送了进来。
鲨鱼馆的人基本都知道,刘一宁是他的三,潜水才学没多久,就被塞进来学表演,妄图分一杯她流量的羹。
温岭家里没出事时本来就是一玩咖,一拖二带的心累,一段时间后就想走了。
宋淼急了,去她爸妈家里三顾茅庐,后来看在父辈的面子上她又勉勉强强,答应干到年底。
再后来……她不想走了
父母出事,美人鱼的时薪太高了,她舍不得。
除了美人鱼这份兼职,她还干着杂戏院售票员的活,那个活虽然是全职,但轻松的很,睡睡就过去了。老板娘青姐也年轻好说话,不在意她偷懒的行为,这正好能让她充分休息后去赶第二份工。
今天本来是她的白班,宋淼打电话来来说有个重要的客户要来看表演,让她务必轮今天的值,她只能跟青姐请假换班,她上晚班,也幸亏重要客户下午到,她早上又抽空去了趟医院……
一天简直是连轴转。
现在出了这档子意外,五点是肯定赶不去接替青姐上晚班了,手机又被没收了,没办法联系人。
她很过意不去,但现在除了等待没有其他办法。
她正准备走开,衣角却被人扯住。
“美人鱼。”
有位老奶奶歪着头看着她,咯咯笑:“抓到你啦。”
温岭愣了愣,旁边轮椅上的爷爷冲她不好意思道:“老婆子有点晚年病,之前在手机视频里看到过你,今天就特地带她来看你表演的,现在看到真人有点激动,小姑娘别介意。”
还没等温岭说什么,宋淼就捧起了恭迎的笑:“老师说笑了,怎么会介意呢,本来今天该好好招待你们看表演的,是我这边没有做好工作,出了这档子事,吓到老师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后面温岭没听清,因为那位奶奶蓦的贴近她的脸,吓了她一跳。
她凑近端详了好一会,才退回去,沟壑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来:“美人鱼,你没死啊……”
这话说的温岭心口一紧。
老爷爷一边把她拉回来,一边耐心解释,“老婆子,你认错了,这不是刚才的那个姑娘,不要吓到人家……”
这时的宋淼向她看了一眼,温岭领会,抽身走。
身后传来老奶奶稍显不满的话:“小太阳、小月亮、海里看姑娘,我要看姑娘嘛……”
温岭脚步顿了顿,觉得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呢?
温岭回去后就挨着心神不宁的顾可,跟大伙一起,坐在了观赏表演的台阶上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没有手机为伴,认识的人窃窃私语的聊天,不认识的人只能因着压抑的气氛沉默着,愣愣的瞪着对面的观景玻璃。
温岭也一样。
她看见池里头的血色已散去,鱼类们不再暴动,安安静静的来回巡游。
从池外往里看,他们苍白而又无知的眼神被放大了好几倍,但整体更加可爱可亲了些。
这距离就像是玩具。
但温岭绝不会这么想,她的皮肤曾经贴近过那条魔鬼蝠鲼,它会用滑滑腻腻却极具骨骼感的冰冷纹理和隐隐露出的半截獠牙,警告她,它在蓄势待发。
玩具可不会警告。
而且鱼一旦有牙,就算长得再人畜无害,也别妄图接近。
她曾经在洋潜水的时候,就遇到过自己的同伴被一条温顺的护士鲨生生的咬下一截胳膊。
“温岭?”
有人半蹲着身子叫她,她回神看去,是个清秀的小伙子,她不认识。
那人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叫简平安,淮大22届的,也是海洋工程专业的,算是你的学弟。”
淮大的……
温岭的眼神有一瞬间涣散,记忆中另一个少年恍惚与眼前的人重合,那人也会习惯性的低头,温柔看她:“阿连,你这边有几处画的不太对,我帮你改了……”
她的心温热的跳动了几下。
简平安没有发现异常,还在说:“我在这边的特需窗口上班,刚入职一年,你可能没注意过……刚听说有人受伤了,我还以为是你,幸亏……”
突然意识这么说不好,赶紧改口:“那个,你没事吧?”
偶像在面前,简平安还是有些紧张的,他咽了口口水,没听到对方回复,他又慌乱了,他是不是太冒昧了,不应该过来打这个招呼。
幸亏此时的温岭已经回了神,冲他笑笑:“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
简平安瞬间被这笑迷了心智,重拾勇气。
温岭还未离校时,他曾对她惊鸿一瞥过,离得远,只觉得她很白,现在相距不到一米,只觉得她皮肤除了白,还透着细腻,睫羽长而密,笑起来眼里似有星光晃动。
不愧是校花!
他激动的开始语无伦次:“我入职后听说你在这,但一直没有碰到过你,馆长叫我进来翻译,我想着如果碰到,就加个联系方式的……”
他翻口袋拿出手机。
温岭一怔:“你手机没被收走吗?”
简平安同样“啊”了一声,但马上醒悟过来:“没有,可能我进来的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
温岭下意识想开口借,突然想起自己背不出青姐的号码,只能作罢:“我手机在馆长那边,等拿到了再加你吧。”
简平安赶紧说了声“好”,趁机又指了指她空出来的另一边:“我……可以坐这吗?”
温岭点头。
简平安兴奋坐下,只是不敢凑的太近,唯恐她不自在。
他还在绞尽脑汁找话题,温岭倒是先问:“你刚说,你是来翻译的?”
简平安连忙点头,略显骄傲:“对,在校期间我还修了几个小语种,虽然这年头,小语种已经不怎么吃香了,但有总比没有好是吧……”
温岭不是这个意思,只能换个方式又问一边:“这里有人需要你翻译?”
她不确定的扫了一下,周围可是连一个外国人都没有。
简平安困惑道:“我也奇怪呢,是馆长喊我过来,说里面有个背着登山包的混血男人,不会说普通话,翻译软件也没用,找我来试试,进来后,又跟我说那男人上厕所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混血男人?温岭愣了愣:“我好像看到过……”
由于今天是工作日,早上又下过雨,来海洋馆的人并不多。
她与刘一宁临时换角,表演的时候在远离主玻璃的西侧,人更少了,只有两三个专门来拍她的粉丝,还有一个特别高的男人。
男人穿着花色的蓝t卡其冲锋裤,头上戴着一顶MLB的黑色棒球帽,檐帽下露出的眼珠子是绿色的。
绿的像一汪死水。
但盯着你的时候,却好似有活物在里头攒动,看着还挺让人着迷的。
更重要的是男人的身材比例很好,上宽下窄,长腿笔直,蓝t下鼓鼓囊囊的,估计藏着不少肌肉。
而最明显的是,他背上背着一个最大尺寸的登山包,整个人像是刚爬山回来。
“眼珠子很灵活,不像是戴了美瞳,我当时还以为是个日耳曼人……”温岭回忆着说道,“但结合肤色和五官可能更偏向混血。”
这相貌,在海洋馆,甚至说在整个淮乡市都很少见,不怪她印象深刻,她甚至在画水花爱心的时候,专门对准了这个男人……
毕竟人自然而然会偏向于美的事物嘛。
简平安赶紧点头:“对对,我今天见到过这个绿眼睛的!应该就是他。”随即苦笑:“如果真是他,可能没有我的用武之地了……”毕竟他当时就听不懂他的话。
而温岭形容的装束对不上,简平安只当是男人回去换了套衣服,正常买票进场了。
“日耳曼人的眼睛虽然是绿色的,但不该这么绿,而且学姐你可能不知道,研究生宿舍那边住了一对日耳曼人,我跟他们聊过天,他们的发音跟这个人完全不一样……”
简平安还在絮絮叨叨,温岭听着又想到一件事。
在她画出一串乳白色的气泡爱心后,她记得那个男人凑近了些许,把手抵在玻璃面上,嘴巴一张一闭,似是在说什么。
随后那绿色瞳孔中有什么东西凝成了一条线,像蛇一样银色的线,诡异的晃动着,时而粗时而细。
被这种眼神注视的感觉,就像是躺在草坪上望向灼热的日头时,被光晕闪进了眼里。
恶心的温岭瞥了瞥头,吐出好几个气泡来……
旁边举着相机拍她的大叔应该是听到了什么,一脸古怪的看了眼男人,后来好像是觉得不可思议,又把镜头也挪了过去。
再后来,她呼吸不够,只能上潜换气,然后就遇到了刘一宁那档子事。
现在想来,那男人古怪的很。
温岭刚要进一步深究,有个工作人员急冲冲从隧道入口进来,劲直穿过他们,向一边的宋淼耳语了几句。
宋淼直接惊呼:“不见了?”声音挺大的,警察被吸引了过去。
宋淼还在那边气的大喊:“上个厕所人怎么会不见呢,哪国的人啊还会穿墙吗?别是你玩手机没看到?”
那工作人员委屈极了:“馆长,我手机在你那边啊……”
温岭跟简平安对视了一眼,瞬间懂了他们说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