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是绿的,一种浑浊窒息的绿。
视野里最后的光斑碎裂开来,气泡咕噜着往上逃,像一串串仓皇的银珠。
冷,裹挟着无数双无形手的拖拽力,肺叶炸开似的疼。
不仅是缺氧,更是极致的痛苦与不甘。
随后,一切感官被强行剥离,堕入一片虚无的、没有任何意义的纯白。
……
再睁眼,剧烈的感官切换让他有瞬间的恍惚。
嘈杂的人声,刺眼的碘钨灯光,空气里弥漫着粉底和发胶混杂的气味。
他正坐在一张折椅上,身处一个临时搭建的影棚。
手里被塞了一页薄薄的纸张,上面印着几行对话。
一位化妆师正拿着粉扑,动作麻利地在他脸上拍打着。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眼前的化妆镜。
镜子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年轻,甚至带着几分未褪的青涩,脸色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惊惶未定。
身上套着一件质感廉价的校服。
漂亮,却无分量。
胸前挂着的演员证写着名字:白景诚。
白景诚。
他的目光在那三个字上停顿了足足十秒。
大脑像是经历了一场剧烈的运算,从混沌到清明,只用了这十秒。
前世所有记忆——辉煌、阴谋、那些看似亲密的笑容背后刺来的冷刃,尤其是最后那冰冷刺骨的水……
所有信息碎片,在这一刻被这个陌生的名字彻底归位、锚定。
一个荒谬、却唯一合理的结论,在他脑中被冷静地推导出来。
他,重生了。
没有狂喜,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太多的惊讶。
一种极致的冰冷取代了所有情绪。
就像一台精密仪器被强行格式化后,植入了全新的硬件,但核心的操作系统,却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他对着镜子,极其缓慢地、尝试性地扯动嘴角,形成一个微笑的弧度。
肌肉牵动着面部神经,感觉僵硬,怪异,如同在操控一具精致的傀儡。
但那双眼睛深处,一点寒星似的亮光逐渐凝聚。
那是在炼狱的火中焚烧殆尽后,重新冷凝成的、坚不可摧的硬度。
也好。
这意味着,那些处心积虑将他置于死地的人,绝不会想到,他会在这样一具卑微的躯壳里“复活”。
这更意味着,他可以利用这无人知晓的身份,一步一步,重新爬回去。
然后,拿回属于他的一切,让该付出代价的人,连本带利,一一清偿。
化妆师的动作很快,不到五分钟便停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随即扬声叫了下一位演员的名字。
柯元序依言起身,走出嘈杂的化妆间。
擦肩而过时,他隐约听到化妆师对身旁的助理低声感叹:“刚才那个,气质好特别,真帅啊!是哪个学校的新人主演吗?”
“好像……就是个临时找来的群演,跑龙套的……”
他脚步未停,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向手中那页单薄的稿纸。
快速扫过上面寥寥无几的台词,情节一目了然。
一个不入流的小混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跟男主角抢女朋友,结果不出几个镜头就被主角轻松收拾,最终灰溜溜地“转学”退场。
这种角色,他闭着眼睛都能演。
收工的时候,天色已晚。
柯元序领了份微薄的群演报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个廉价的出租屋。
钥匙在生锈的锁孔里费力地转动,发出干涩的声响。
门一开,一股隔夜泡面桶的酸馊味直冲鼻腔。
他靠在门框上,仰起头。
黑暗中,依稀能看见天花板上蜿蜒扭曲的裂缝,像他前世碎裂的命运轨迹。
走进屋内,瘫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掏出那部屏幕已现裂纹的手机。
指尖划过,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缓慢地输入三个字:柯元序。
搜索框里光标闪烁,最终定格。
指尖按下确认。
屏幕亮起,刺目的白光中,几行加粗的黑字跳了出来。
【三金影帝柯元序,逝世三周年特别报道。】
三周年。
原来,已经过去了三年。
今天,是他的忌日。
指尖在裂纹的屏幕上划过,新闻标题一条条向上滚动,像一出荒诞的戏剧。
【粉丝自发组织线下哀悼,泪洒现场,怀念最好的“柯神”。】
配图里,年轻的女孩们哭得梨花带雨,手里举着他曾经的剧照。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剧照与冰冷的讣告并列,瞳孔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冻结。
手指继续下划。
【影视界巨擘柯元序意外溺亡,千亿帝国何去何从?】
【痛悼!柯氏集团为创始人举行追悼会,新任董事长程成致辞,数度哽咽。】
程成。
柯元序的指尖一顿。
他点开那条新闻,一张高清照片占据了半个屏幕。
聚光灯下,程成一身得体的黑色西装,眉眼间尽是悲痛。
他曾和柯元序同期出道,是国民男神,也是他最信任的兄弟。
照片下面的文字节选,记录着程成在追悼会上的致辞。
“……元序不仅是我的挚友,更是我的引路人。他的离去,是我一生无法弥补的痛。我向大家保证,我会守护好他留下的一切……”
柯元序看着屏幕上那张悲戚的脸,心下动容。
去找他吗?
告诉他,他回来了?
这个念头只闪现了一秒,就被他掐灭。
不。
一个死而复生的人,顶着一张十八线小群演的脸,跑去跟身价千亿的集团董事长说“我是你死去的大哥”?
对方很可能把他当成疯子送进精神病院。
也可能……
让他再“意外”一次。
现在的他,一无所有,是一只可以被轻易碾死的蚂蚁。
他关掉新闻页面,重新在搜索框输入。
白景诚。
关于这个身体的主人,信息少得可怜。
几条社交动态,全是些无关痛痒的牢骚和明星八卦。
这算什么?
老天爷给他安排的新手大礼包?
就在这时,一条来自运营商的欠费短信,挤了进来。
他退出浏览器,用最后一点流量交了话费。
屏幕上方再次弹出窗口,寥寥几字,却比所有的死亡宣告都更具现实压迫感。
账户余额:31.5元。
这具身体穷得叮当响。
*
柯元序踩着共享单车,感受着链条发出的细碎声响,脑海里盘桓着自己的存款。
它们是否还安然躺在原处?
抑或……早已被那些环伺的秃鹫分食殆尽?
他不能确定,但必须去验证。
单车慢悠悠晃到他曾住了多年的别墅区,果不其然被尽职的保安拦在了雕花大门外。
他不动声色,换上一副略带腼腆和好奇的神情,倚在车边跟保安攀谈起来.
三言两语,便将话题引向了那位“英年早逝”的影帝柯元序。
“唉,可惜了。”保安不无感慨,“他那宅子,空了一阵,后来被人买下了。”
“怪的是,里头东西基本没动,听说买主吩咐定期找人打扫,保持原样。”
“估摸着是位不差钱的铁杆粉丝吧。”
粉丝?柯元序心底冷笑,面上却适时露出几分唏嘘与羡慕。
心里却在盘算——维持原样,定期打扫,这简直是上天送到他眼前的机会!
是夜,月隐星稀。
一道黑影利落地翻过别墅区外围的绿化带,借助熟悉的景观死角,无声无息地潜到那栋他曾无比熟悉的宅邸院墙下。
身体虽陌生,但记忆里的路线还在。
他屏息凝神,如一片落叶般翻入院内。
脚下是柔软的草坪,前方是紧闭的电子密码门。
他像回游的鲑鱼,轻悄地走到门前,指尖在冰冷的数字按键上按下一串绝不可能忘记的密码。
“滴滴——”一声轻微的电子音响起。
门锁绿灯应声而亮。
成了。
他迅速闪身而入,反手轻轻带上门。
帽檐压下,手套紧箍,不露一丝皮肤。
屋内没有开灯,但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他能看清客厅里的一切。
纤尘不染,家具摆放的位置与他“离开”时一般无二,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似的清洁剂味道,印证了保安的话。
如此煞费苦心地维持一个逝者的旧居原貌,这粉丝的执念,倒让他心底生出一丝诡异的荒谬感。
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他目标明确,熟门熟路地摸上二楼书房,径直走向靠墙的那个红木书桌。
拉开第三个抽屉——果然,几张熟悉的银行卡,依旧静静地躺在原处,仿佛只是主人暂时将它们遗忘。
心脏难以抑制地加速跳动。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将卡悉数取出塞进口袋,随即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撤离。
深夜的街道,空旷无人。
他找到一台偏僻的ATM机,像是攥着最后的希望,将卡片依次插入。
余额:0.00
余额:0.00
余额:0.00
冰冷的屏幕上,数字一次次无情地归零。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
果然……空了。
十一位数的巨额财富,不翼而飞。
是谁?能轻易转移走一个已故影帝的全部财产?
同一时刻,一条来自银行系统的特殊预警短信,跨越了大半个城市,抵达了另一个人的手机。
凌熵刚从西郊墓园回来,高级西装的裤脚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和草屑。
他闭目靠在椅子上,眉心拧成一个结,周身都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旁边,陈助理捧着平板电脑,向他汇报今日因扫墓而落下的拍摄进度。
他揉着眉心,突然听到私人手机提示音,只当是寻常讯息。
漫不经心地按亮屏幕,目光扫过那短短一行字。
瞳孔骤然收缩。
【您关注的账户(尾号6595)于23:46发生查询操作。】
他猛地从沙发上起身,动作大得差点带翻身旁的椅子。
那组账户……是柯元序的!
来不及细想,凌熵一把抓起搭在扶手上的外套,抄起车钥匙便冲出了剧组安排的酒店套房,留下身后陈助理错愕的呼喊。
引擎在夜色中轰鸣,跑车划破寂静,朝着短信提示的ATM机所在地疾驰。
那是一个他从未涉足过的、偏远的棚户区。
街道肮脏昏暗,路灯坏了大半。
等他赶到时,那台孤零零的ATM机前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卷着废纸打旋。
扑了个空。
凌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跳却如擂鼓。
他迅速调转车头,驶向下一个目的地——柯元序生前的别墅。
他仔细检查了大门和窗户,电子密码锁完好无损,没有任何强行闯入的痕迹。
某种荒谬又期待的猜测浮上心头。
输入密码进入屋内,他径直冲上二楼书房,拉开抽屉——
里面存放的几张银行卡,果然不翼而飞。
他立刻调出别墅内部并不对外公开的安防监控系统。
高清画面中,一个戴着帽子、身形高挑纤瘦的陌生青年,在夜色掩护下,如同鬼魅般潜入。
那人动作没有丝毫迟疑,路线精准,直奔二楼书房,拉开抽屉,取走卡片,全程冷静得不像窃贼,反倒是像屋子的主人。
凌熵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张被帽檐阴影遮去大半的陌生脸庞,眼神锐利如鹰隼。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拨通了助理与警察的电话。
不过一夜之间,一份关于“白景诚”这个龙套演员的详细资料,便悄然呈递到了凌熵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