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天光,蠕动的暗影,寂静里格外尖锐的心跳——这就是器材室此刻的全部。
严楚宁的每一块肌肉都蓄上了力,脑海里疯狂预演着即将触发的逃亡。
然而,角落的阴影从缓缓地蠕动变成剧烈地跳动,接着,“啪”一声崩解——这时,他才反应过来,那异动源于裴霁清。
她从进来开始就一直在抖,而她每一下微不可察的颤抖,都让周围的阴影随之扭曲、崩碎。
一个画面忽然跳到他眼前:一楼大厅里,烟灰缸上的裂纹;姚爻死死按住她时,那句“你的力量怎么乱来”。散落的线索如珠,在此刻被成功串起——她的颤抖,是因为她的力量难以控制,甚至能侵蚀这个古怪的地方。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裴霁清开口,声音略显沙哑。
“不会,”严楚宁刻意让语气轻快起来,“很酷炫……我今天也是走运抱上大腿了。”
“不觉得我很奇怪?”裴霁清放轻声音。
“这里的一切都很奇怪。”
“你在回避我。”她一针见血。
“是,”严楚宁沉默一瞬,选择坦白,“我猜,如果你愿意,外面的那些人……那些东西都会像刚刚角落里的器材一样消失,对吧?但奇怪,真谈不上,我只是觉得,哇,你好厉害,仅此而已。”
“不害怕?”
“没道理要害怕,”严楚宁直直盯着裴霁清的眼睛,他还从没这样用力地看向谁,“我就是想要相信你。”
他不得不坦白承认,自己根本做不到防备裴霁清,也很难在涉及她的事情上去思考最佳策略是什么。在这个无法理解的世界,他只剩下本能,而他的本能,就是相信裴霁清。
“那就相信我,”裴霁清声音很稳,“我觉得这里像一个巨大的隐喻,所有的东西都有象征意义。只不过,我还不确定到底是什么……等下六点的时候,我们去校门,既然能够出去,那外面一定有必要的信息。但我不确定要不要动用能力,因为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也许会弄巧成拙。”
“隐喻……”严楚宁若有所思,忽然,他眸子一闪,“我有一个想法,或许能出校门,不需要你动用能力,要试一试吗?”
相比于持续刷新复制女孩、钝响不断的校园,高二五班就显得安静多了。
已经变得沉郁的女孩走出了教室,不时,老师再次站上讲台——这里的记忆,循环了。
“你准备怎么化解这个‘愿’?”
“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办法,”姚爻环视一圈,“就经验来讲,我们要给女孩制造新的体验,破解循环,就能出去。”
两人不再讲话,静待情节再次走到了第一声报告的时候。
“我们是不是应该杀了……也不对,把这老师弄走?”汪心钺冷不丁来了一句。
“没想到,”姚爻笑起来,“你还是个碴子,办事都是从根儿上斩啊。”
“不能那么干,”姚爻指了指教室,“这是上课,老师都没了就等于把这段记忆彻底破坏了,这不行,‘愿’会混乱。而且,这老师也不是关键人物。”
“关键人物……”汪心钺又扫了一圈教室里的面孔,“是他吧,这个班长,我在外头见过,每个班里都有他,位置都在讲台下面。”
“我讨厌聪明人,”姚爻笑着点点头,“我想,或许他的嘲笑更让‘愿主’——也就那个姑娘受不了,所以,我猜他消失了,事情就解决了。”
“等等,”汪心钺一愣,“‘你想’?你的意思,这是你猜的?那你猜错呢?”
“不知道啊,”姚爻耸耸肩,“因为从来没猜错过。”
“这太草率了,”汪心钺摇头,“说不出所以然的事情没法说服我。”
“我没有隐藏任何东西,”姚爻挑眉,“你全都看到了,不懂就不怪我了。”
全都看到了……汪心钺的目光缓缓扫过循环中的教室,同时回忆着异常的校园。打散的信息像拼图一样凑成画面,她的眼神从质疑逐渐变为了然。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姚爻饶有兴趣地问。
“化解‘愿’,”汪心钺看向他,眼神锐得像把快刀,“就像剥开一个荔枝。”
“哦?”
“荔枝皮就是外面古怪的校园,既是保护,也是创伤的实体异化。荔枝肉就是这间循环的教室,是主观记忆,也是创伤的源头。而我们真正要找的……”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是荔枝核——包裹在主观记忆、创伤源头里的关键体验,只要改变它,就能改变一切……对吧?”
姚爻脸上的笑容有一瞬掉线,但随即他就大笑着鼓起掌来,感慨:“厉害,初中学历能有这个悟性,我佩服。”
“我很荣幸。”汪心钺毫不客气。
至此,汪心钺算是同意了姚爻的计划。接着,姚爻将左手搭在了班长肩上,腕间的月白色珠链猛地炸开一道白光,接着班长就真的从座位上消失了。
然而,几秒之后,班长又再次出现。他仍坐在位置上看着书。
姚爻不由头皮一紧,他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怎么回事?”汪心钺立即嗅到了不寻常。
姚爻没有回答。从收集的消息来看,不应该有纰漏。姚爻之所以发视频,就是为了让知情人在评论里留言。通过那些留言和粉丝群里的消息,他知道了这个女孩儿叫高茜,六中的学生,上的是高二五班,品学兼优很内向,挨得批评屈指可数。她之前的老同学提到过她有天第四节课迟到,撞在教导主任枪口上,被拿来做典型狠批过。正因为如此,姚爻才在第一时间找到了高二五班,明白需要等第四节课才能进来。他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核”。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说话,”汪心钺压低声音,“怎么回事?”
姚爻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彻底消失,取而代之是专注的神情,甚至带着点饶有趣味的好奇。他再次按住班长,白光闪过,班长又一次复现。
“……不对,”他不是在对汪心钺解释,而是在下判断,“他不是‘核’……这里只是记忆而已。这个‘愿’,比我想象的复杂……有点意思。”
汪心钺皱起眉,有点意思?她可没心情在这里猜谜。随即狠狠挥拳向班长砸去,但拳头带着呼声直直穿过了班长——像穿过一个幻影。汪心钺看向姚爻,原来,那个手串是关键,没有手串,她根本碰不到这里的人。
汪心钺走向班门,打算拉开门出去。尽管她也不明白,出了这间教室又能怎样。但,她就是不能什么都不做。
然而,门像是被焊死一样,无论怎么推搡都纹丝不动,烦躁烧得她想要尖叫。“咚”——汪心钺一拳砸在门上,发白的指节因为撞击开始充血。
“时间没到,”姚爻指了指教室后面的钟,“不到六点下课的时候,这扇门打不开的。”
表上的时间是——五点十六分,长针几乎没有动。
“不可能,”汪心钺声音一紧,“我们进来这么久了,怎么可能才一分钟?”
“你说啊,”姚爻叹了口气,笑了,“地狱里的时间会不会格外长呢?”
汪心钺忍住了骂脏话的冲动——对啊,既然这里是主观记忆,自然时间也是主观时间。
“现在怎么办?”汪心钺深深吸了一口气。
“等啊,”姚爻还是带着淡淡的笑,“等到下课,我们就能出去了。”
“那在现实世界里,会是多长时间?”汪心钺顿感不妙。
“好问题,”姚爻转过视线,“一般来说,这里的时间比现实时间要快很多,这里的三天差不多等于现实世界里的七八个小时。”
“那我们在这里的期间,现实里的身体会怎么样?”汪心钺声音冷下来。
“睡着了,”姚爻摊开手,“放心,虎子要是机灵,会给我们挂上营养液的。”
“你知道我最佩服你哪一点吗,”汪心钺冷笑一声,“半吊子。”
“我很荣幸。”姚爻倒是不甚在意,反而笑得更欢了。
在汪心钺和姚爻无暇关注的校园里,一大串脚印快要延伸到校门口。到了放学时间,每个班里的班长都陆陆续续往外走着。
严楚宁和裴霁清两人各自搭着班长的肩膀,随着班长的步伐往前走。这一路很顺畅,尽管校园刷新出来的复制人还是互相厮杀,但没有人会攻击班长。
“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裴霁清忍不住问道。
“你说了隐喻之后,我就按着你的思路去想……”严楚宁笑了笑,“如果把这个学校,看成是女孩‘内心世界’的隐喻,那么所有规则,都服务于她的内心。无论是上次泼水,还是这次暴乱,都没人伤害那个男生。所以,我推测他在规则里代表‘绝对安全’,是女孩绝对不会伤害的人,如果我们‘成为’他的一部分,或许就能利用规则走出去。”
“还有,我发现了这个女孩的秘密。”他顿了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了然,“她绝对暗恋他。教室里这个男生的位置,是最容易看到的地方——这不是巧合。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失焦,只有那个人是清晰的,不管那个人在哪里,都能被一眼看见。就我的经验来说,只有我喜欢的人,才是整个学校唯一鲜活的人,其他人顶多算个添头。我能记住很多有她的画面,只是时间久了,那些场景里我只记得她了,至于剩下的人,就没印象了……”
裴霁清一怔,心里有个地方猝不及防地热起来。
“啊,对不起啊,”严楚宁忽然放轻了声音,“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明白,”裴霁清难得笑起来,“你不是在点我。”
严楚宁听到这句话,红晕从耳朵直接蹿到了脖子。
这时,两人也已经随着班长到了校门口。校门开着,裴霁清看向严楚宁,点了点头,随后都跟着班长走了出去。
一阵眩晕过后,他们终于走出了校园。这里,并不是严楚宁想象的街道和高楼,而是回到了民宿。更准确的说,是回到了两年前的民宿。
“这……穿越了?”严楚宁瞪大眼睛,环视了一圈。
不对,裴霁清有感觉,这里不是现实世界。
“上二楼,”裴霁清率先踏上楼梯,“去把头那间。”
民宿静得可怕,没有了往日山风撩动草木的声音。严楚宁紧紧跟在裴霁清身后,手心里沁出一层薄汗。
裴霁清一踏进二楼,一种她说不清但又很熟悉的感觉袭来——像是有人在她的胸腔里灌满了石头,又闷又压,甚至有些呼吸困难。严楚宁紧随其后,他走进二楼,不由皱起眉头,一种没来由的悲伤兜头袭来——拧成了一根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一个身着红色羽绒服背着书包的女孩来到了二楼——正是校园里的那个女孩。严楚宁一眼认出了她身上的羽绒服。只是,这衣服怎么穿在她身上?
不同于校园里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此刻的她,眼神里带着疲倦,以及要漫出来的伤感。
女孩儿来到了走廊尽头,进门前被挂画吸引住——那是一张油画布的数字版画,一个枯瘦的女郎用手臂支撑住身体,她趴在像是泛着波浪的褐色原野,望向画面尽头的家。似乎只要仔细听,就能够听到枯草被风吹动的毛躁碎响、以及粉色衣裙被吹动的沙沙声。
严楚宁一愣,这幅画他太熟悉了,正是安德鲁怀斯画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
“她和我一样,好孤独啊,好想抱住她。”一个女声在耳朵里兀自响起,这声音是从内到外散开的。裴霁清立即反应过来,这是女孩所想的心声。
登时,裴霁清和严楚宁都感觉到眼前的走廊暗淡了几分。
接着,女孩刷卡进入了房间。
门关上之后,画却动了起来……里面的女郎转身,跳出了画框。落地之后的她,仿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性,有一张舒服又记不住的脸。画中女郎的目光失焦地扫过严楚宁和裴霁清,继而落在女孩紧闭的房门,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她开始向着房门匍匐。
“是她,”严楚宁附在裴霁清耳边,声音发抖,“我在二楼民宿看见的就是她!”
第六章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邑人之灾(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