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色》 第1章 密云不雨(一) 雨狠狠碎在玻璃上,声音砸得裴霁清头疼。 沿途的山峦也被扯成流动的绿色,向后奔腾,看得人发昏。 九年了,她以前发誓永不踏足的地方,竟被命运一脚踹了回来。 “山路上别分神,”汪心钺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又头疼了?” 裴霁清摇摇头。 “心里难受吧,”汪心钺放轻声音,“我也难受……但好歹你是囫囵个回来的,不比我强?” 裴霁清看着空荡荡的车厢,叹了口气。 “啧,”汪心钺忽然笑起来,“倒霉鬼。” “怎么?” “前头坡下面,有东西快死了,听着……像人。” 裴霁清闻言朝前望去,然而雨幕厚重,什么也看不清。稍稍思索后,她将车靠边停下。 “咱现在这个情况,还管别人呢?”汪心钺懒洋洋的声音追过来。 裴霁清跳下乡道,往前跑了一段。果然,在泥泞的坡底,一个人正蜷在雨里,满身狼狈,大抵是失足落山的人。 “看着年纪不大呢,可惜了。”汪心钺的语气里倒是听不出半分可惜。 裴霁清掏出手机准备报警。 “别打,”汪心钺阻止,“他没心跳了。别惹这个麻烦,走吧。” 裴霁清的目光却被牢牢锚在那张脸上——九年前的时光呼啸着席卷而来,撞得她耳畔嗡嗡作响。 “走吧,愣着干嘛?” 她打了个冷颤,嘴唇翕动:“他好像……是严楚宁。”山风裹着冷雨,利得像刀子,顷刻将这句话割得粉碎。 “严楚宁……你那个初恋?这也太巧了吧,”汪心钺一愣,“那……叫救护车?但是姐,这人,真没了。” 裴霁清腿一软,蹲跪在严楚宁身边。她一把抹净眼前的雨水,轻轻拿起他的左手,倒吸了一口气——没错,是这个疤。她还记得严楚宁那时眼睛弯得像月亮,分享着小时候用打火机烧塑料袋的傻事,末了,扬了扬手,指着这个疤,笑道:“我的天,好疼啊,疼得我晚上都抱着手。”她定了定神,将手贴上他的脖颈。一片死寂,冷得刺手。她皱起眉,想了想后,将手用哈气暖过,再次探上他的动脉。 “姐……” 裴霁清来的路上还想过,或许能偶遇他。只不过,曾经一闪而过的念头现在却一寸寸碾过她的神经——他,真的是那个自己反复想起、总是笑意盈盈的严楚宁吗? 怎么真到了眼前,他却这么安静,冷得像块石头? “姐,你别吓我啊……” “我没事,”裴霁清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我得带他走。”她咬咬牙,将严楚宁架起,先是拖拽着,而后是蹲下身,最后才踉跄着背到身上。一瞬间,他冰凉的体温就刺进湿透的衣物,扎得她摇摇晃晃几乎脱手。她只得弓紧背,一步一步向前挪。严楚宁的头垂在她颈边,发丝蹭得皮肤发痒。恍惚间,那股熟悉的、久违的洗衣粉的味道,竟然穿过雨水的土腥,撞进鼻腔,呛得她眼眶发酸。 不长的路却走了很久,裴霁清瘫在驾驶座,胸腔剧烈起伏。不知道是冷雨还是热汗,她感觉到水顺着锁骨滑下,跌进衣领。 裴霁清下意识看向后视镜,里面的严楚宁安静地躺在后座。就好像……他只是睡熟了。 “咱们得走,我感觉不太好。”汪心钺打断了她出神。 “是周围有什么吗?”裴霁清立即收回视线,发动车子。 “倒也不是,”汪心钺顿了顿,“只是感觉不好……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什么。” 像是配合着汪心钺的不安,这雨也越下越大,简直称得上邪门。 “开快点,”汪心钺声音沉下去,“我听见了,有东西在后面跑,像是……” “在追我们?” “不知道,但是我们加速,它也在加速。” “再快点!”汪心钺的声音陡然绷紧,“它越来越近了!” 裴霁清猛地看向后视镜——除了漫天雨雾,什么也没有。 “是什么?” “不知道……它的‘声音’很乱。又哭又笑,心跳声多得数不过来,好像是几千几万个人,”汪心钺忽然恶狠狠的呸了一声,“它来了!就在车后面!” 车内的空气粘稠到停滞。 “嗡——”一声浑厚的钟声在裴霁清脑海里荡开,震得她每个骨节都发酸。 “姐,你听到没?”看来,汪心钺也听得见这钟声。 倏尔,裴霁清呼吸一顿——似乎有一口细密的碎牙咬她似的,从脊柱到脑后,又痒又痛,激起一片颤栗;无数低语声似是拧成一根长针,直直攮进她的耳膜,疼得让人尖叫。 是它!这感觉暌违九年,却又如同昨日。 念头一动,心魔又起——尖啸、哭喊、血腥味——化成一双大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她猛地咬住舌尖,疼痛让她清醒过来。她将油门踩到底,发动机迸发沉闷的嘶吼,车子瞬间弹射出去。 不是现在。裴霁清对自己说,她还不能崩溃。这次回来,她只有一个目的——找回汪心钺的身体。 雨更大了,仿佛罩面而来的口袋,要将她们一网打尽。 就在此刻,导航忽然播报:“前方道路中断……请在前方两百米处调头……” 导航的提示像一盆冰水,浇透了两人。 车里的空气,冷得能结冰。 现在,要么回头走另一条路进城,要么就在前面不远的牧云镇民宿住下,明天再说。 “不能回头,”汪心钺哑着嗓子,“那东西就在后面,不管它追的是什么,都还是避开为好。”两人再没对话,车像箭似的冲破雨幕,猛地刹停在牧云镇的停车场。停车场后不远处就是一大片灯火通明的民宿。 “那东西还在追吗?”裴霁清扣在方向盘上的手在抖,但声音仍旧冷静。 “暂时听不见了……它的动静我一直都听不真切,时有时无,”汪心钺的声音异常疲惫,“它现在,像是散开了……就像这雨,四处都有,反而摸不清它的具体位置。” “先找个地方落脚。”裴霁清深深舒出一口气。 随后,她看了眼后座的严楚宁,拿起毯子,盖在他身上,又掖好被角。她抽出湿纸巾,擦净了严楚宁的脸。 “走吧。” 裴霁清接连问询几家民宿都已“客满”。雨水冰凉,希望渺茫,真正让她不安的——那碎齿噬骨的颤栗总在脊背不时跳动……仿若那东西正用无数双眼睛紧盯着她,咀嚼着她的狼狈。 就在此刻——“跑,快跑,”汪心钺喊道,“它收拢了,在停车场!” “嗡”的一声,裴霁清的脑子炸开。她能去哪?没有地方安全。凭借本能,她冲向山脚最暗处。湿滑的小巷如黏腻的舌头,将她向前推送,落锁的院子像森森的白齿,而凄冷的山风,正是那怪物带着腥气的鼻息,她正在一张巨口中逃命…… “小心!”“哎呦——”一个转角,裴霁清和来人撞了个满怀。她几乎确信,自己快被怪物攥住。 “消失了……”汪心钺一阵恍惚,“那声音,全部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 倒地的是个白净的小胖子,他皱着眉正想张嘴训人,扭头看清裴霁清后,忍住了脾气,只问了句:“你跑这么快,干嘛啊?” “我……”裴霁清吃痛的爬起来,“找住宿。” “现在吗?没预定?没预定够呛能有空房子啊。” 山风一过,淋透的裴霁清打起哆嗦,白胖子看在眼里,开口:“你要是不介意,住我们民宿也行,不过还没开业。” “谢谢,麻烦带路。”裴霁清冲白胖子点点头。 白胖子又打量了一番,问:“这么晚,就你一个人啊?” “怎么,不行?”裴霁清微微一笑。 “没有,没有。”胖子不再多话,扭头引裴霁清向山脚走去,停在最里边的“栖月小院”。 “叫我虎子就行,”他推开院门,“这里吧,还没完全收拾好,只有一间客房收拾出来了,在三楼。” 裴霁清冷得直打哆嗦,无心欣赏院落,入住后直奔浴室。 热水冲刷在皮肤上,却带来一种被无数冰冷视线舔舐的错觉。裴霁清环臂抱住自己,轻轻念着:“我现在很安全……”潮热的水雾里,她颤抖的身体逐渐平静。 这夜,风雨还长。 “呦,还是个话痨,”汪心钺笑着吐槽,“那胖子现在正蛐蛐你呢,把你说的跟聊斋里的女鬼一样,什么风雨之夜孤身一人,什么慌不择路楚楚可怜……哈,他说你是大、美、女……算他长了眼睛。” 她躺在沙发上,听着汪心钺叽叽喳喳的声音,裴霁清觉得自己的心脏又一点一点回归原位。她很少能够这么放松,就好像两人真是出门游玩的姐妹。一个走神,裴霁清坠入梦乡。她梦到了离开故乡那天的大雪,梦到了九年前外婆开门时的笑脸……梦到了一口极古朴的钟。 钟?裴霁清身体一冷,骤降的体温将她刺痛——醒了。她叹了口气,两年前开始,就已经很少能睡整觉。 “姐,我说个事,你别害怕……”汪心钺犹疑着,“楼下有人,但不是那个胖子。你睡着后我也听不到,不知道下面的人是什么时候、怎么进来的。” “是……小偷?” “不像,”汪心钺回答,“他在吃东西。” 两人一番商议后,还是决定下楼看看。一楼的大厅没有开灯,吞咽在寂静里尤其突兀,斜入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抻得极长,像攒动的鬼影。这人,伏身在桌上,只顾着狼吞虎咽。 裴霁清站在楼梯口没再凑近。 “谁?”那人却极其敏锐,咀嚼的动作一滞,扭过身来。灰白的月色里,他的嘴角还沾着食物的残渣。 裴霁清的血液瞬间沸腾起来——那张脸,那一张她亲自确认过冰冷和死寂的脸,赫然属于应该躺在车里、毫无生机的严楚宁。 每天下午七点更新,今天会一直更新到第七章,请放心看~ 封面是小A自己画的,球夸夸~[害羞][害羞][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密云不雨(一) 第2章 密云不雨(二) “真是见了鬼了!”汪心钺的惊呼,像一记重锤,狠狠击中裴霁清。 “啪”——灯光扎进她的眼睛,刺激得她本能地想要流泪。没错,是严楚宁,是鲜活的、满脸惊诧的严楚宁。 “裴霁清?”他屏住呼吸,试探着往前挪了半步,“真是你……我没做梦吧?” 裴霁清沉默着,身体却像一张拉满的弓,向后绷紧了半步。 “你是谁?”她哑着嗓子,口气冷得能结冰。 “我……我变化真有这么大?”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在确认,左手食指和拇指下意识搓了搓,“严楚宁,我坐你左边,想起来了吗?” 裴霁清胃部猛地一抽,的确,这个小动作,是他。 “真真是见了鬼了,”汪心钺啧啧称奇,“心跳、呼吸统统没毛病,是活人。” 裴霁清的脚钉在原地,上半身却呈现出警惕的后倾姿态。目光如刀,恨不得将眼前的人刨开,里里外外看个明白。 严楚宁垂下眼,瞳仁里的光微不可察地黯下来。一股陌生的涩意直往上涌,像一块没熟的柿子鲠在喉头,吐不出也咽不下。他自嘲般低语:“看来……她是真的一点也不记得我了。” 再抬眼时,严楚宁换上了那个裴霁清再熟悉不过的笑脸:“对了,你怎么在这儿?”仿佛刚才一瞬的失落,从未存在。 裴霁清满眼戒备,抿着唇,不言语。 此刻,气氛跌到冰点。 “你又怎么在这儿?”良久,裴霁清再次开口。 “我?我是老板,”严楚宁一愣,“民宿还没开张,虎子接待你的?” 裴霁清皱起眉,眼色晦暗不明。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先是救了他,再是入住他的店,现在他又死而复生……世上真有这样环环相扣的巧合吗? “你之前在哪?”尽管理智告诉她,这应该不是陷阱,毕竟太多随机性,但是她仍旧不安。 “这个啊,”严楚宁被盯地浑身发毛,下意识避开了裴霁清的视线,“我吧,下午刚到山上,就碰见下大雨……脚下一滑,就不知道了。哦,我还做了个怪梦,听见一堆乱七八糟的声音,又哭又笑的,再醒来,是陌生的车上。实在是太饿了,就想着回来吃点东西……” 忽然,裴霁清伸手探上他的颈动脉——一下、两下……指尖下的脉搏稳健而温热。 严楚宁霎时僵在原地。 几小时前、甚至还留在指尖的死寂,与此刻鲜活的生命力在她的神经末梢来回撕扯,几乎要搅碎裴霁清的理智。严楚宁皮肤下的搏动,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一股恶寒直冲头顶,那里面混杂着深刻的怀疑和纯粹的、生理性的膈应——裴霁清不可抑制的干呕起来。 “这不可能……”裴霁清无意识地呢喃着,身体像被电击一般,颤抖着缩紧,一股寒意从她脚底卷起,瞬间目眩头晕——多年的认知根基此刻地动山摇。 “怎么了?”严楚宁一惊,他本能地环住裴霁清的双肩,将她扶上沙发。接着,他又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严楚宁也不懂,为什么自己如此别扭,胸腔里像揣了只兔子,一颗心到处乱窜,让人烦躁。 “喝点水。”严楚宁转开视线,递上了一瓶拧开的水。他不敢看裴霁清。怎么会呢,为什么一看她,心脏就会被揪住,脊背和手臂都酥酥麻麻地炸开…… 裴霁清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严楚宁——九年前的脸和眼前这张脸重叠又分开。她不由得恍惚起来——下午的事,是真的吗?那现在的事,又是真的吗? “你……”裴霁清缓了许久,话在舌尖,转了又转,“你没事儿?没有哪儿疼?” 严楚宁皱起眉——裴霁清直白的视线,让他下意识喉咙发紧。她以前不会这样看着自己——不会这么戒备。九年的时光,像是将她掏空,又填进了如此之多的不安……这些年,她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了? “疼吧……”严楚宁涩声回答,“估计伤得轻。你别说,和记忆里疼的感觉还挺不一样……” 他的话戛然而止,眼看着一道鲜红的血线正从裴霁清的鼻腔缓缓流下。 “你留鼻血了!”虎子声如洪钟,将两人都吓了一跳。 裴霁清接过虎子递来的纸巾,平静地擦掉鼻血。她已经习惯了。 “您终于回来了?”虎子搡了一把严楚宁,“干嘛去了,这一身泥?今天下午给你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我看手机你也用不上,以后留店里砸核桃吧。” “出去摔了一跤,倒霉事儿,不提了,”严楚宁讪讪一笑,“你说的那个大师……是她?” 显然,所指之人是裴霁清。 “不是,”虎子冲严楚宁使了个眼色,扭头又向裴霁清笑笑,“就一个看风水的先生,算一下哪天开业旺我们,做生意嘛,难免有些讲究,别介意。” “大师呢,按理说早该到了,”严楚宁扫视一圈,“人呢?” “路上呢,”虎子摆摆手,“前面那条路下午被冲断了,他绕路,从另一面来。刚给我打电话快到了,所以我起来等他。” “你们……晚上看风水?”裴霁清将重音放在了“晚上”。 “啊,是,没错,”虎子先是一愣,接着猛点头,“你是外地人,可能会觉得我们这儿的风俗奇怪,是吧?” “哎呦,快闭嘴吧,”严楚宁笑得歪在沙发上,又转向裴霁清,“民宿闹鬼,找人来看看。” “你喝大了?”虎子瞪眼。 “有什么好遮掩的,”严楚宁乐得不行,“您没忘吧,马上大师就来了,到时候不还是瞒不住?” 虎子嗔怪地瞪了严楚宁一眼,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想多说。不一会儿,虎子从后厨收拾出一堆零食水果,堆上茶几,又递给裴霁清一个香蕉。 “她不吃香蕉。”严楚宁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说完,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通为什么这句话会不受控制的从嘴里蹦出来。 “……我俩同学,我记得。” 这话像一根羽毛,就这么突然地绕过了裴霁清的防备,轻轻在她的心上掸了一下——裴霁清泛起一种酸涩的暖意,她没想到,连自己都不甚在意的喜好,他竟然还记得。随即,那些被刻意淡忘的,或是有些褪色的回忆,又呼啦啦一股脑地飞进了她的胸腔。 “同学?”虎子来了兴趣,看向裴霁清,“你身份证上是外地户口啊,而且你也没口音……你俩居然是同学?” “高一的冬天她转学了,”严楚宁很自然的接上话,“她的户口跟她爸,但的确是本地长大的。再说了,我也没口音啊,不妨碍我是本地人吧。” “你……”虎子扭过脸盯着严楚宁,忽然笑了,“你凭什么替人家回答啊?” 对啊……严楚宁一愣,凭什么呢?似乎只要是关于裴霁清的事情,自己就变成了自动模式,血都往头上窜,嘴在前面跑,脑子呢?脑子跟丢了,根本追不上。这样的自己……好陌生。 他用余光偷偷扫向裴霁清,意外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裴霁清嘴角蓄了一抹笑意。 今晚,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裴霁清笑。她笑起来的样子没变——笑意很浅,像霜花一样不牢靠,却总让人想要凑近看得再清楚些。 严楚宁的视线跌进了裴霁清的笑里,全身酥麻的感觉再次袭来,过电般地悸动让他有些恍惚,那句本该在心里的自问,竟真说出了声:“我……喜欢她?” “你……问我?”虎子被这没头没尾的话唬住。 气氛变得古怪,焦点自然而然落在了裴霁清身上。她先是面色一敛,接着垂下眼,抿了一口热茶,最后转向严楚宁,说:“谢谢,我是同性恋。” 哐当,严楚宁胸腔一空,心一下就砸进了地里,誓要给地板也砸出个坑来。他听得懂,她不想给他机会。 “哎呦喂,”虎子抱住脑袋声唤,像是被眼下古怪的氛围打了,“我现在怎么一熬夜就出现幻听?这不是什么精神病的前兆吧?” “我也听见了,”严楚宁拍拍虎子,“你没问题。” 虎子看向给严楚宁,感慨他的脸皮之厚。 裴霁清没再逗留。她回房换掉睡衣,梳洗收拾,预备着要看看究竟怎么“驱鬼”。 “有意思哈,”汪心钺轻笑,“诈尸的老板开闹鬼的民宿,简直绝配。” 裴霁清揉揉眉心,有些烦躁:“他们这儿真闹鬼?” “你看你问的,”汪心钺大笑起来,“如果我算鬼的话,这里怎么不算闹鬼呢……说正经的,你也知道,你睡着了我就会强制关机,所以我只能说,你清醒的时间里一切正常,什么也没有。” “他……有没有问题?”汪心钺放轻声音,“可以确认身份吗?” “基本可以,”裴霁清稍作思索,“只不过感觉他和从前不太一样,他……算了。当然,人都会变。”说到这,那句又轻又缓的“喜欢”,又在耳里炸开,扰得她心烦。 “那这就很古怪了……”汪心钺少见的迟疑,“下午的时候,他的确死了。” 谁说不是呢。 这一边,裴霁清反复倒带着今天的每一件事,那一边,严楚宁也是心神不宁。 他翻了半天衣柜,最终选了那件买来没机会穿的衬衣……现在,严楚宁正对着镜子出神,他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发现自己竟然从没如此认真的照过镜子……他嫌弃地抓了抓头发,夏天的时候图方便,剪得有些短,现下挑剔已经来不及了。 虎子敲门催促几番,表示大师马上就到,他才终于配好饰品、喷上香水。 “我的妈,”虎子像没见过严楚宁似的瞪大眼,感慨,“你这样我好陌生啊。” “怎么样?”严楚宁笑笑,“帅吗?” “怎么说呢,”虎子逗他,“像老实人被逼急了。” 严楚宁一记眼刀劈过去。 “不必焦虑,”虎子拍拍他的肩,“你这张脸越素越好看,要有信心。” 一步入大厅,严楚宁的视线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角落——只一眼,裴霁清的身影就撞进他的眼里。 她懒懒地倚在单人沙发里,不知道在垂眼思索什么,栗色长卷发从肩头滑至脸颊,被她轻轻拢到耳后。无法否认,裴霁清有一张没有争议的美人脸——因为极标致。有些时候严楚宁会忍不住想,如果她没有这么漂亮就好了,或许当年的自己就能鼓起勇气告白。尽管,他明白这也是敷衍自己的理由而已。 从前到现在,一直没变过——他总想要忍住不去看裴霁清,但又不自觉地被吸引,看到,心里就像过电一样悸动,收回视线,平复,又忍不住再去看。严楚宁觉得自己像“自我刺激”实验里大脑被植入电极的老鼠,体验过电击带来的快感后,只剩疯狂地、不停地按压杠杆的本能,直到精疲力竭。 想到这,他不免又想到裴霁清不久前的拒绝。严楚宁忽然觉得被拒绝也很好,他终于可以光明真大地看向她了。 此刻,清冷的夜色从外漫进来,温暖的灯光从里透出去,光影交错间的裴霁清就像隔云、隔雾的秘色瓷——水中月、镜中花般不可得的距离感,比她的面容更深地烙印在他心里。哪怕只是背影,严楚宁也能一眼认出——那是绝对无法靠近的美好。 “咚——”大门口传来一声磕绊,将严楚宁的焦点粗暴地拉扯过来。看来,是大师到了。不过,这个大师却吓了严楚宁一跳——怎么,时尚杂志的模特还兼职当法师吗?严楚宁急忙转过视线,再看一眼他都觉得自己的潮人恐惧症要犯了。 “看看这张脸,”汪心钺仗着没人听见就肆无忌惮,“怪不得他能当神棍和骗子……真是一双会勾人的桃花眼。” 裴霁清克制地瞟了两眼,确实,极具侵略性的浓郁长相——尤其是那双眼睛。 “谢谢,”大师忽然笑起来,“我是姚爻……不算神棍,更不是骗子。” 这话像一个耳光,扇懵了裴霁清。 九年来,他是第一个能“听”到汪心钺的外人。 哎呀呀,秘密被人发现咯~ [菜狗][菜狗][菜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密云不雨(二) 第3章 密云不雨(三) “谁问他了?”严楚宁用肩撞了撞虎子,“你从哪儿扒拉出来一个自说自话的怪人?” 姚爻倒是很自在,回家一样躺在沙发上。 裴霁清心跳如擂鼓,但面皮上不敢有半分波澜,默默落座。 姚爻看了看裴霁清,又看了看严楚宁,觉得实在是有趣极了。他没想到,一间小小的民宿,居然能聚集两个如此特别的人。 “电话里我没听明白,”姚爻摊开手,“什么事?” “是这样,”虎子缓缓开口,“我们二楼把头那间房……闹鬼。” “闹鬼?”姚爻笑了,“你看见了?” “那倒没有,”虎子有些懵,“我是没亲眼见过……但是真闹鬼。二楼把头那间,两年前吊死过一个高二的女学生,真事儿,从那之后就总有人在那间看见不干净的东西……现在民宿兑给我们,肯定心里还是有点在乎啊。” “不可能闹鬼,”姚爻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姚爻笑起来,“这个世上——没、有、鬼。” 裴霁清不由得皱起眉——这个人到底什么路数? “但是,”姚爻一个大喘气,“我有个很厉害的法器,可以试试那个房间到底有什么古怪。” 虎子和严楚宁困惑地交换了眼神——这位大师连个包都没带,能有什么不得了的法器? “介绍一下——手机。”姚爻笑眯眯地掏出来手机,打开了录像功能。 “哈喽,各位灵异股东们好啊,”姚爻一边上楼一边口条清晰地介绍,“今天带大家逛一间闹鬼的民宿……” “拿咱们找乐子呢,”严楚宁被逗笑,“虎子,这对吗?” “我信他,”虎子说着,摸了摸自己左腕上的手绳,“之前那事……哎,反正他是有真本事的,你等着看。” “真是抽象啊……”一直静默的汪心钺也忍不住出声,“咱们还在他面前演吗?” 裴霁清想了想,用手机打字:试他。 不多时,姚爻已经录制一圈又回到了大厅。 “姚啊,”虎子凑近问,“你这样不会影响我生意吧?” “安心,”姚爻低头忙着编辑视频,“咱们的受众不一样,关注我的,大概率不介意住鬼屋,而且,没多少人看我的东西。” “不红?”汪心钺揶揄道,“不考虑出镜?你应该能走颜值赛道。” “确实不红,”姚爻笑笑,“但我是个内向又害羞的人,出不了镜……我的粉丝,说多不多,刚刚够用。” 闻言,严楚宁忍不住看向姚爻,细细品味着“内向”、“害羞”这两个词的分量。 “加个联系方式?”姚爻亮出二维码,虽然没有直接挑明,但他却将手机伸到了裴霁清面前。 “拉个群吧,大家都方便。”严楚宁的脑子转得更快,不多时,一个四人群已经拉好。他做完这一切,才仿佛不经意地瞥了姚爻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姚爻倒是不含蓄,指尖夹着一张纯黑的名片,递给裴霁清,说:“记得找我。” 这个举动,裴霁清和姚爻彼此心照。但是,另外的两个人却并不清楚个中缘由。在旁观者看来,这两人,实在暧昧极了。 严楚宁弄不懂自己,一边心里空落落的,四面漏风,一边又觉得他俩在一个画面实在养眼。 虎子观察着三人间涌动的暗潮,摇着头。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虎子问。 “等。”姚爻点击了发布,放下手机。 “你——”姚爻起身,扣住严楚宁的肩膀,“现在去闹鬼的那间房睡觉。剩下的人跟我在这里守着。” “凭什么是我?”严楚宁瞪大了眼睛。 “帅哥,”姚爻凑近他,几乎是耳语,“你的命比纸薄……比我们容易倒霉。” “而且,”姚爻坐回沙发,耸耸肩,“我怕鬼。” “你不是说世上没鬼吗?”严楚宁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是没鬼啊,”姚爻狡黠一笑,“但也不妨碍我害怕。” 民宿兀自安静下来,大家都盯向严楚宁。那个传说中的“鬼屋”窗口像一只逐渐睁开的黑色眼睛,沉默地监视着众人。 “行,”严楚宁咬咬牙,“我去。” 严楚宁一步三回头,心不甘情不愿。但比不甘更清晰的,是二楼尽头那扇门里传来的……微弱吸引。走廊比他记忆中更长,光影晃动,空气里弥漫着雨天特有的味道——腥凉味,像长跑过后喉头泛起的血腥,他的舌根下压就能尝到。一面,他有逃跑的冲动,另一面,也有一种无视逻辑的吸引。他越是靠近房门,姚爻那句“命比纸薄”就越是清晰。严楚宁摸了摸脖颈——一片冷汗。 余下的人,守在一楼大厅。 “送你。”姚爻伸过手,一串带着山水纹路的月白色珠链正躺在他手心。 “无事献殷勤……下半句是什么来着?”汪心钺懒洋洋的开口。 “非奸即盗?”姚爻笑起来,“打个赌,这手串,你迟早得收。” 裴霁清很擅长拒绝,她连眼皮也没抬。 一时间,两人僵持不下。 “姚哥啊,你是我哥,”虎子打断,“你克制一下自言自语的冲动,好吗?天黑了,我害怕,总觉得有个我看不着的人在旁边……” 如同配合着虎子的怕,天边炸开一道雷。 严楚宁躺在床上,不明白自己睡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因为房间早已不是两年前的布局了……这间房面积不大,但房间很长,床头靠墙,床尾顶着沙发,再往前是一个电子壁炉,算是这个房间的特色。床的左边是三分离的卫生间,右边是落地窗,过道都够宽。躺在床上是看不到房门的,因为会被卫生间挡住,顶多看到玄关的衣架。 躺着躺着,严楚宁的睡意渐浓,只不过他入睡的前一秒还在思索——姚爻到底是不是故意整他。 院落里风狂雨横,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虎子不禁咋舌道:“今晚风雨真大啊。” “这才刚开始,”姚爻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不是吗?” 裴霁清明白,他指的不是天气。 忽然,周围的温度降低……“嗡——”下午听过的钟声,再次无比清晰地荡在脑里,震得裴霁清牙都发酸。 “又来?”汪心钺紧张起来,“会是下午那东西吗?” “真吵啊,”姚爻偏头看向裴霁清,“对吧。” 看来,他也能听到。 楼上的严楚宁自然是不知道楼下这热闹的动静。 他翻了个身,一种莫名其妙、不容抗拒的清醒感将他从睡梦里捞出……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尽管很少如此,但有时候确实会认床,严楚宁不太在意,闭目养神,准备继续睡觉。 “沙沙——沙沙——”房门处响起了又轻又缓的细碎声响。严楚宁想不出这是什么声音,只是觉得很熟悉……像揉搓塑料袋的声音,也不对,没有那么响。 “沙沙——沙沙——”这声音却没消停。 他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等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朝着房门看去。 自然,他看不到房门,但玄关那里却是什么都没有。他又想着,声音或许在门外? “沙沙——沙沙——”奇怪的是,声音却渐渐离得更近了。 这不由得让严楚宁认真起来,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又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 思索着,他支起上身,试图看得更多——这一起身,让他瞬间哑然。 过道上,一个女孩,脸近乎贴地,正手脚并用地向前匍匐。她的一只手,已经摸到了床尾——而那沙沙声,正是她身上红色羽绒服摩擦的声音! 怪不得那么熟悉…… 严楚宁像是被定了身,任由耳鸣在脑里一波一波地炸开,呆望着这诡谲的场面。 叫人吗?他不敢——他不敢惊动面前的“东西”。这样的距离,在楼下的人到达之前,他一定会先正面遭遇“女孩”。 犹豫之间,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半个身子都已经攀上了床,就快要摸到他的脚。 本能的,严楚宁缩成一团。但是“女孩”却持续向前摸索着,两人间的距离,渐渐缩短。 严楚宁咬紧牙关,轻手轻脚跳下床,退到最右侧,后背紧紧贴着落地窗。玻璃冰凉的触感激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胃都冷得快从嘴里吐出来了。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喘气的声音,不敢惊扰“她”。 “女孩”已经爬上了床,慢慢摸到了床头。这时,她停住了,似乎在思考床上是否有人。 这让严楚宁嗓子眼的心往下咽了咽。 忽然,她朝右侧摸了过来。 这一下,把严楚宁吓得不轻——这里已经退无可退。“女孩”比他离门更近,截断了他夺门而出的可能。虽然他清楚,力量上他并非绝对弱势,但是,他实在不想和非人正面遭遇。 “女孩”摸摸索索到了右侧床沿。此刻,她只要抬起一直低着的头,就能和严楚宁面对面。 这一秒,严楚宁感觉自己浑身血液倒流,牙都快咬碎了,几乎无法控制想要逃跑的本能。 “女孩”缓缓抬起了头—— 死定了,严楚宁合上双眼,这下死定了。 一秒、两秒——他预想的可怕场景并没有发生。 严楚宁壮着胆子睁开眼睛——那“女孩”竟然以完全一致的姿势,开始诡异的倒退——像一段倒带的影片,她从床的右侧倒着退回了床头,又从床头倒着攀到了床尾,接着床上只能看到苍白的手攀着边缘,最后,再次贴回地面,彻底不见。 “沙沙——沙沙——”声音渐行渐远,她按照来时路又倒着爬到了门边。 这时,严楚宁绷紧的力气瞬间泄尽,浑身抖得像筛子,跌坐在地。 理智一点点回归后,他发现了真正诡异的地方——那个“女孩”,看不见他。 与此同时,楼下传来一阵骚动。 “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不算恐怖吧,宝子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密云不雨(三) 第4章 邑人之灾(一) 楼下一片狼藉。客厅像被狂风洗过,零碎物件一如落叶,洒满一地。不仅如此,虎子也像败了的花枝,潦草地躺在地上。 “控制住!”姚爻的手掌死死钳住裴霁清的肩,指节发白,几乎要掐进她的皮肉里,“你的力量怎么乱来?” 裴霁清也不明白——她明明没有挣扎,意识清晰地命令身体停下,可她的四肢百骸却不受管制。身体像个叛逆的弹簧,每次被按下一分,都会更猛烈地弹回十分。她的肩膀在姚爻掌心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她也在和体内那股失控的、想要冲出来的力量较劲。 “民宿里的这位又胆小又虚弱,”姚爻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你这简直是高射炮打蚊子……” 身体里的那股力量正盲目地横冲直撞,她试图对抗,结果地上的烟灰缸 “咔”一声绽开裂纹。 姚爻被震得手臂发麻,叹道:“用箱式呼吸,别对抗,接纳它……” 果然,对抗的感觉开始逐渐减弱…… “你要干嘛?”掷地有声的责问当头砸来。严楚宁的视线飞速扫过现场——虎子倒地,裴霁清被死死按住,满地狼藉像是已经有过一场打斗……姚爻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与此同时,姚爻立即明白,他绝对被误会了。当然,这个场面的确可疑。他扭头看向严楚宁试图解释,然而,严楚宁周身正罩着一重又一重的黑影……姚爻心里暗骂不好,嘴上自然也不免大喊:“不要过来!” 这话,到了严楚宁耳朵里,显然是威胁。 “把手拿开!”严楚宁一把攥住了姚爻的手。 触碰的瞬间,天旋地转。天花板的灯被溶成了重影的光斑,晃得他睁不开眼;耳朵像灌满了水,又闷又胀,旁边人的惊呼也变了调子;浑身的骨头像被抽干净,无法抵抗地顺着地板往下陷。严楚宁的手在空中胡乱抓了一下,什么都没碰到——只有黑色在眼帘里越来越浓。这团黑将他一口吞下之前,他终于听清了姚爻的话——“完了,这下得进去了……” 进去……去哪里? 裴霁清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踏实到梦都不做一个。 她的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后颈黏着一层细密的冷汗——逐渐清晰的感官将她喊醒。睁开眼时,裴霁清恍惚极了——这,是回到学校了吗?为什么是在教室里。 她低头,发现自己正穿着校服。 是……在做梦? 窗外正飘着大雪,一瓣又一瓣,刺骨的寒意从窗隙钻进她的骨头缝里,避无可避。这真实的体感,把她做梦的猜想戳了一个大洞。 裴霁清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明白,这绝不是梦。 教室静如死水,只有偶尔的翻书声和写字声作为点缀。裴霁清的冷汗被吹干,只留下一片惊心的凉。她小心地环视周围,热血瞬间冷透——怎么全是“她”? 对,她,一个裴霁清从来没见过的女孩。除了零零散散的空位,其余座上,全都是“她”——所有的学生,都是这个女孩。她们有同样的轮廓,同样的发型,同样的面容,连痣的位置都毫厘不差。前排写字的她,斜后方那个趴在桌上看书的她,门口正整理笔袋的她,都是同一个人。只有讲台正下方的座位是个男生,他脊背笔挺,背对着她。这里,只有他不一样。 裴霁清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她分明记得自己之前还在民宿。对了,姚爻说的那句“得进去了”,难道是指进来这里吗?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裴霁清望着走廊上时不时路过的学生,听到了窗外操场上的嬉笑声,当然了,全都是“她”。但这或许说明,这里允许走动?想到这,她一边缓缓起身,一边观察着教室里其他人的反应。 没有人在意她。 裴霁清舒了一口气,轻手轻脚直奔操场。 寒凉的空气从鼻腔灌进头顶,像把剪刀,断了她绷紧的神经。裴霁清卸了劲,坐在花坛边消化着自己当下的境遇。不对,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感,仿佛大脑某个区域被手术精准切除——她听不到汪心钺了……汪心钺不见了! 裴霁清腾地站起身,却不知道该去哪里。雪下得很疯,砸在脸上竟疼得她有些恍惚——整颗心顷刻间被掏空,里头只剩风雪贯穿的回声。 “汪心钺!”她大喊,声音却被风雪吞没,“你在哪……” 她一头冲进小道,惊得两旁松枝上的积雪劈头盖脸落下,砸在她背上。雪溜进衣领,顺着脊背往下爬,冻得她牙颤。泪水涩得视线一片灰白,她眨了眨眼,睫毛上立即起了层薄冰。裴霁清蹲下,将手埋进雪里,针扎似的触感让她清醒不少。冷静,她告诫自己,必须冷静。 严楚宁从校门口悻悻返回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蹲在冬青丛旁的裴霁清。她白净的皮肤被雪照的更浅了,像前尘里褪色的旧梦,凑近就会消散。 “你……也在这儿?” 闻言,裴霁清仰头,睫毛上的雪花簌簌落下,一双通红的眼睛烫得他发抖。她突然站起身,带着一身寒气扑进严楚宁的怀里。 力道很猛,撞得他退了半步才稳住。 严楚宁僵在原地。一阵颤栗过后,是心脏酸涩难挨的抽动——记忆里,她从来没流过泪。严楚宁慢慢抬起手,缓缓地环住她的肩,掌心贴住后背,轻声问:“你吓到了吧,别怕。” 雪纷纷扬扬,落在两人相拥的影子上。 “没事,”裴霁清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挣出怀抱,好像刚才一切都没发生,“你怎么从那边过来?” “啊,我啊,”严楚宁苦笑一声,收回了手,“我以为自己做梦来着,想着回家呢。结果门卫不让我出,说没到放学的时间。” 没到时间……一个细节划过裴霁清的脑海。对,每个教室,每一层楼都挂着钟,在这里,时间一定很关键。她抬眼看向教学楼外的电子屏,现在是下午四点五十八,按理说,是下午第三节课。 “门卫有告诉你什么时间才能回家吗?” “这还用问吗,”严楚宁一愣,“我没问,但是咱们市的高中不都是六点放学吗?” “我们一起去问问吧,”裴霁清想了想,“确认一下。” 两人并排向校门走去。 严楚宁有意慢了半步,好藏住自己偷看的视线。在绵长的记忆里,他曾无数次这样看向裴霁清,他沸腾又无措的暗恋,曾经就这样藏在她的半步之后。想到这,他竟笑起来——今时今日,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刻舟求剑”。这一笑,喉咙却涩得发苦,他又皱起眉头。 “我们,不是在做梦,对吧?”严楚宁打破了沉默。 裴霁清没有回应。她不知道怎么解释,也不想骗他。 严楚宁几乎要笑出声了。当年坐同桌,她也是这样,无论他说什么,裴霁清都没有反应。可是,他偏偏就喜欢对着她讲话,哪怕她不言语。从上学路上的趣事到自己看的漫画,那段青春,几乎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可他,怎么就不知道厌烦呢? “我不是想刺探什么,请不要误会,”严楚宁笑着叹气,“我是在升旗台冻醒的。当时我以为做了个噩梦,就想了好多办法醒过来,但都没用。接着我又想,回家了也许梦就醒了,结果门卫把我挡回来了。遇到你之后,我就知道,这一定不是梦了。” 因为他的梦里,裴霁清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 不等裴霁清回应,他又说:“你不用回答我,我不需要解释,我也不想窥探任何人的秘密……只是,或许我们能说说话?” “这个状况,我也搞不明白,”裴霁清叹了口气,“我想,姚爻也在这里。大概只有他能给出解释。”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严楚宁将他在二楼遭遇的离奇事件全盘托出。 “一定有些联系,”裴霁清思索着,“你看到的那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孩,是学校这个吗?” “不是,”严楚宁摇头,“我确定是两个人。” 说话间,两人到达了门卫处。果然,如严楚宁所想,放学时间是下午六点钟。 裴霁清注意到时间一直在走,也就是说,这是倒计时。难道,他们只需要在这里留到六点就能离开吗? “对了,你看这里的《行为准则》了吗?”严楚宁一拍脑门,“我就记得要跟你说这个来着。” “这里还有《行为准则》?”裴霁清很惊讶,“你是怎么知道《行为准则》这个事的?” “我醒来之后和其中一个学生搭过话,”严楚宁解释,“她叫我去看的。哦吼,这所学校的行为准则,你根本无法想象……” 严楚宁说的没错,她根本无法想象还有这么长的行为准则。行政楼刚进门,就能看到正当中立着阅览架,上面是一本极厚的硬皮书——行为准则。 “这行为准则厚得跟《新华字典》似的,”严楚宁摇着头,“里面的东西很琐碎又无法实践。” 这话没错,裴霁清翻阅了几页,就有些失去耐心——“必须整洁”、“必须保持平静”、“必须和大家一样”、“必须非常努力”……每一个“必须”都没来由的让她烦躁,却又熟悉。对,这个口吻,她很熟悉。 从行政楼出来后,两人向教学楼走去。裴霁清在脑里一遍又一遍地过着怪异的一切。两人走到一楼的某间教室,裴霁清示意严楚宁停步在门口。 “你别害怕。”裴霁清抬头冲严楚宁笑笑,接着兀自进入教室,接了一杯水。 严楚宁不明所以,只得静静看着。 “哗啦”一声轻响,她将水泼在了第一排某个女生的身上。水渍迅速洇开,像条会分裂的蛇,贴着校服四处乱爬。 这女孩即刻抬手去抹,一瞬,周围的空气都冻住了。 像是在静止的池塘投下石子,以这个被泼的女孩为中心,层层向外辐射——一个接一个,渐渐,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先是右座那个低着头的女生缓慢转身,扭过脸,直勾勾地盯着她胸前的水渍。接着是后排的女生——停笔、转头、凝视。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她们接二连三地、以完全相同的程序扭过身,侧着头……她们将目光织成细密的网,层层捆住中心的她。那些眼神里的愤怒烧得噼啪作响,好像被泼水的女孩十恶不赦。 这时,离得最近的女生站起身来,缓慢地走进那漩涡中心。紧接着,其他人接连围了上来。她们一模一样的脸上是一模一样的愤怒,将那个被泼水的女孩密不透风地困住。 “你不该弄湿衣服。”异口同声的指责响彻教室。 这时,她们僵硬地伸出手,动作异常整齐。一条又一条的手臂攀住了中央的女孩,接着,这些手臂动了起来。如同拆解一件人形的玩具,漩涡中的那个女孩胳膊被众人扳开,身体被众人折叠,被分解的女孩没有挣扎,她带着诡异的麻木,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咔,咔咔,咔。”骨骼摩擦的钝响是教室里唯一的声音。 那女孩,被大家分成零件,一片片持在手中,最终又潦草地在垃圾桶里变得完整。 严楚宁胸腔剧烈起伏,倒退着,直到撞上走廊的墙壁。他这才明白,原来这就是违背《行为准则》的后果。裴霁清也来到了走廊,她手里的空杯子还滴着水。 “我们会不会也……”严楚宁没有继续问下去。 “最差的结果吧。”裴霁清很平淡地将一次性纸杯捏扁,掷进垃圾桶。 第四章咯~ [菜狗][菜狗][菜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邑人之灾(一) 第5章 邑人之灾(二) 水房的白炽灯像有毛刺似的,被它笼住的人也看着不那么真切。 一个黑发齐腰的女孩,正蓄满热泪,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她的手迟疑地、轻轻地贴上面颊,片刻,又滑到锁骨,接着双手环住手臂,越拥越紧,就像,要拼命留住自己。时轻时重的啜泣从起伏的胸腔丝丝缕缕地漏出来——她在颤抖,像哭,像笑。 “这是我的心跳,”她的声音破碎,但带着喜悦,“我居然把它找回来了……” 她将手覆在心口,冲着镜子里的那个自己笑起来。一双锐利的眼睛里,盈满了汹涌的泪。 她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过镜中自己的轮廓,想在心里也刻下这张脸。几乎,她快要忘记拥有身体的感觉了。 倏尔,她的眼色一沉,锥向镜中角落的一个倒影,说:“看够了?” “你们两个分开了,”姚爻倒不见丝毫被点破的尴尬,“找不到她了?” 汪心钺转过身,下巴上还挂着未干的泪,嘴角却已经扬起一个锋利的笑。她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反曲刀,干净的轮廓配着线条极锐的五官,甚至连头发丝都利得能割伤人。几分艳丽又几分冷峻的面容,与其说漂亮,不如说冷艳。 “有话不妨直说,”她用指尖抹过下颌,将那泪珠碾碎在指腹,“我的耐心很差,不喜欢兜圈子。” “好吧,我有出去的办法,”姚爻耸耸肩,“但是还需要别人配合。你要不要配合我,一起出去?” “话不能这么说吧,”汪心钺向前几步,凑近了姚爻,“你有办法却不一个人出去,这只能说明,你没办法靠自己出去……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合作,而不是我配合你。另外,如果我和你出去了,我姐姐会怎么样?” “那就合作,”姚爻从善如流,“现在我们想出去,就得化解这个‘愿’,只要‘愿’化解了,自然你姐姐也会出去。不过,你真的长这个样子吗?我指的是你原本的身体。” “怎么?”汪心钺觉得他这话说得古怪。 “没什么,”姚爻避开她的视线,“只是觉得,你和你姐姐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套话的水平就这点儿?”汪心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的‘怨’是什么东西?恶鬼?” “我说过,这个世上没有鬼。”姚爻挑起眉,笑了。 “那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愿望’,”姚爻指了指身侧的楼梯,“现在,我邀请你亲自上去,看看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有危险?”汪心钺嘴上这样说着,行动却没犹豫,转身上了楼梯。 “危险,未必有,但一个人确实会很麻烦,”姚爻也跟在后面上了楼,“你这么痛快……不怕我卖了你?” “那你就试试看,”汪心钺回头瞥了他一眼,带着点意味不明地笑,“我们信息不对等,除了合作,没有更好的办法,你应该不是白痴吧。” “如果找到你姐姐会更好。人多会容易一些。”说话间,两人来到了三楼的一间教室门口,挂牌是高二五班。这间教室虽然和其他教室没什么不同,但里面却空无一人,班门紧闭。 “有点意思,”汪心钺倚在窗边,歪头仔细打量着姚爻,这个人给她的感觉不好,“套话的水平见长啊。如果我拒绝,你应该会觉得我和姐姐在这个环境里失去了联系彼此的办法。如果我同意,那就是三个人平摊风险,你会变得更安全,但我姐姐会被卷进来。” “那看来,你确实联系不到你姐姐,”姚爻挑眉,上前推开了班门,“时间到了,进来吧,让你看看什么是‘愿’。” 汪心钺朝着走廊尽头的钟表看去——五点十五分。 她握紧了拳又松开,没有犹豫,踏进了班门。 这里,竟然是一个极其正常的班级——各样面孔的少男少女,百无聊赖的神态。教室的讲台上还站着一个皱着眉头的中年男人,显然是老师。 汪心钺和姚爻如同不存在一般,即便是杵在讲台旁,也没人侧目。 “看来我的信息没错,”姚爻喃喃自语,“这里就是‘愿’承载的真实记忆……” “那外面是……” “你猜?”姚爻笑起来,“一个小小的提示,这里是因,外面是果。” “如果说,这里是现实,”汪心钺垂眸思索着,“那外面,应该是感受?就好像,小朋友怕黑,觉得黑暗就等于恐惧,所以这里就是真实的黑暗,而外面是演绎的恐惧……” 姚爻闻言挑了挑眉,竖起拇指。 “报告!” 门外传来了一声清亮的女声。 “报告!” 老师仍旧冷着没给反应,班级却逐渐降温,原本浮在上空的嗡嗡声渐渐凝固,目光也默默拢向老师。 “报告!” 这次,门外的声音变得不稳,几乎有些支离破碎的哭腔。 “进来——”这一声拖得极长,“哐当”一下砸在地上,众人都噤了声。 女孩迟疑地走进教室,站在讲台旁。是她,正是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外面几乎全都是她。 “迟到,怎么又迟到……站好!你以为你是T台上的模特吗?”老师的声调逐渐提高,“你是来上学的,为什么总是迟到?” “我没有……我送同桌去医务室了……”女孩辩白的声音虚弱极了,但她的手指却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颤抖。 “你说什么?”暴呵如同巨浪,顷刻将她拍进羞辱和难堪的深渊,几近窒息。 女孩的泪珠随声落下,她低着头,垂着眼。她能感觉到全班的视线都戳在自己身上,像烧红的火钳,将她一遍又一遍地烫穿。老师的嘴巴张张合合,每一个字都变成了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着她的自尊。恍惚间,汪心钺觉得自己变成了她,成为了那个众矢之的——那些目光的灼烧让她忍不住颤抖,那些言语的撕裂让她也支离破碎。 在羞耻的浪里,她拼命地想要呼吸,然而,她看到班长的嘴角几乎带着一抹笑意……是冰冷的嘲笑还是善意的怜悯?但无论哪一种,都已经将她彻底烧成了灰。班长侧过头,和同桌耳语,原本该像密语一样的句子,却变成一条毒蛇,直直钻进了汪心钺的耳朵——“又是她,戏真多啊。” 这句话,彻底将她钉在了耻辱柱上。汪心钺觉得自己脑子都要炸开了,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如同凌迟般的、从头发丝到鞋尖的审视。不对,应该是审判。 “小心。”姚爻用力拽了一把汪心钺,她这才从这女孩的视角里解脱。 她感到面颊一凉——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居然流泪了。 “别被同化。”姚爻附在她耳边提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鞋尖的泪碎了又碎,脚边的地板也被泪水氤氲,这一切,才最终平息。 女孩下去的时候,悄悄看向了班长——他也正在看着她。 直到放学,这个女孩也没能抬起来她的头。 “这对脸皮薄的人,很煎熬吧?”姚爻叹了口气,“我初中和高中的六年,是我活到现在最虚荣最要脸的六年了,你呢?” “我没上过高中。”汪心钺很平静的回复。 场景开始变换,从教室到校园,从街道到卧室,女孩一直低着头。最终,她的啜泣声透过了她的棉被、透过她的尊严和体面、透过同学的眼神和私语、透过老师的责难,将她击穿。 窗外的天气轮换,从秋到冬,但女孩却没有一刻平静——议论声几乎要模糊成一片噪音,在这其中时不时还有几个词格外刺耳“失望”“丢人”“你真差啊”……这些言语就像她的影子一般,只等着一个无光的时刻彻底吞噬她。 “这个班的人这么无聊?”汪心钺的口气带上了无法控制的愤怒,“到底有什么好议论的?” “这是记忆,”姚爻冷静极了,“未必全真。” “你不是说,这是真实的记忆吗?” “我说的是,这是她真实的记忆,”姚爻意味深长,重重咬住“她”这个字,“她认为的真,就是真吗?” 汪心钺立即意会,喃喃:“不可靠的叙述者……懂了。” 配合着痛苦混沌的记忆,校园也炸开了一片混乱。 裴霁清最先嗅到危机——迎面而来的“她”一滞,原本蒙着阴翳的眼睛变得犀利,脸也因为愤怒而涨红。她手里的书随即掉落,弯腰去捡,一顿,抬手抓住了旁边人的头发,往后一扬,又狠狠朝前磕向墙壁。 没有惨叫——沉闷的撞击声,寂静片刻,又是断头落地的轻响。 “跑!”声音刚落,严楚宁就被裴霁清拽着往前冲。 像是瘟疫一般,她们相继感染。没有嘶吼,没有谩骂,甚至连吃痛的声音也没有——只剩桌椅翻倒的碰撞声、残肢断臂的撕裂声、肢体相撞的闷响声……一切的细碎声音都伴随着缓慢的节奏,迟缓却不间断。 一切来得太快,严楚宁甚至来不及惊惧。 后知后觉的,他才意识到自己手心里多了一份温度——她的手掌。裴霁清的手与他的想象很不同,是极有筋骨的手——硬、有力、温热。她如此鲜活,温度顺着手掌流淌进他心里——他以前并不清楚,原来自己的心能跳这么快。 两人冲进教学楼的连廊,迎头撞来一个女生。她向后蓄力,接着一扑,伸手戳向两人。裴霁清侧身躲开,严楚宁却因为分心避闪不及,闷哼一声,脖颈留下一道猩红的印记。 “这边!”严楚宁任由她拽着,拐进左侧的通道。通道一侧,两个女孩正掐着彼此的脖子,身体挺的笔直,像两个攀在一起的枯树,摇摇欲坠。与她们擦肩而过时,严楚宁的肩触到了其中一人冰冷的手背,即刻打了个寒颤。 裴霁清一脚踹开器材室的门,反手锁死。两人背靠着铁门滑坐在地,心有余悸。 严楚宁没说话,只是握紧了裴霁清的手。他在心里嘲笑自己实在卑鄙,可眼下,他又无法说服自己放开那只握紧的手——趁人之危,大概如此。 门外传来东西倒地的闷响,始终没有一声惨叫。 阴影中的那堆器材,恍惚间,仿佛动了一下…… 也许,这里并不安全? 第五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邑人之灾(二) 第6章 邑人之灾(三) 灰白的天光,蠕动的暗影,寂静里格外尖锐的心跳——这就是器材室此刻的全部。 严楚宁的每一块肌肉都蓄上了力,脑海里疯狂预演着即将触发的逃亡。 然而,角落的阴影从缓缓地蠕动变成剧烈地跳动,接着,“啪”一声崩解——这时,他才反应过来,那异动源于裴霁清。 她从进来开始就一直在抖,而她每一下微不可察的颤抖,都让周围的阴影随之扭曲、崩碎。 一个画面忽然跳到他眼前:一楼大厅里,烟灰缸上的裂纹;姚爻死死按住她时,那句“你的力量怎么乱来”。散落的线索如珠,在此刻被成功串起——她的颤抖,是因为她的力量难以控制,甚至能侵蚀这个古怪的地方。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裴霁清开口,声音略显沙哑。 “不会,”严楚宁刻意让语气轻快起来,“很酷炫……我今天也是走运抱上大腿了。” “不觉得我很奇怪?”裴霁清放轻声音。 “这里的一切都很奇怪。” “你在回避我。”她一针见血。 “是,”严楚宁沉默一瞬,选择坦白,“我猜,如果你愿意,外面的那些人……那些东西都会像刚刚角落里的器材一样消失,对吧?但奇怪,真谈不上,我只是觉得,哇,你好厉害,仅此而已。” “不害怕?” “没道理要害怕,”严楚宁直直盯着裴霁清的眼睛,他还从没这样用力地看向谁,“我就是想要相信你。” 他不得不坦白承认,自己根本做不到防备裴霁清,也很难在涉及她的事情上去思考最佳策略是什么。在这个无法理解的世界,他只剩下本能,而他的本能,就是相信裴霁清。 “那就相信我,”裴霁清声音很稳,“我觉得这里像一个巨大的隐喻,所有的东西都有象征意义。只不过,我还不确定到底是什么……等下六点的时候,我们去校门,既然能够出去,那外面一定有必要的信息。但我不确定要不要动用能力,因为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也许会弄巧成拙。” “隐喻……”严楚宁若有所思,忽然,他眸子一闪,“我有一个想法,或许能出校门,不需要你动用能力,要试一试吗?” 相比于持续刷新复制女孩、钝响不断的校园,高二五班就显得安静多了。 已经变得沉郁的女孩走出了教室,不时,老师再次站上讲台——这里的记忆,循环了。 “你准备怎么化解这个‘愿’?” “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办法,”姚爻环视一圈,“就经验来讲,我们要给女孩制造新的体验,破解循环,就能出去。” 两人不再讲话,静待情节再次走到了第一声报告的时候。 “我们是不是应该杀了……也不对,把这老师弄走?”汪心钺冷不丁来了一句。 “没想到,”姚爻笑起来,“你还是个碴子,办事都是从根儿上斩啊。” “不能那么干,”姚爻指了指教室,“这是上课,老师都没了就等于把这段记忆彻底破坏了,这不行,‘愿’会混乱。而且,这老师也不是关键人物。” “关键人物……”汪心钺又扫了一圈教室里的面孔,“是他吧,这个班长,我在外头见过,每个班里都有他,位置都在讲台下面。” “我讨厌聪明人,”姚爻笑着点点头,“我想,或许他的嘲笑更让‘愿主’——也就那个姑娘受不了,所以,我猜他消失了,事情就解决了。” “等等,”汪心钺一愣,“‘你想’?你的意思,这是你猜的?那你猜错呢?” “不知道啊,”姚爻耸耸肩,“因为从来没猜错过。” “这太草率了,”汪心钺摇头,“说不出所以然的事情没法说服我。” “我没有隐藏任何东西,”姚爻挑眉,“你全都看到了,不懂就不怪我了。” 全都看到了……汪心钺的目光缓缓扫过循环中的教室,同时回忆着异常的校园。打散的信息像拼图一样凑成画面,她的眼神从质疑逐渐变为了然。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姚爻饶有兴趣地问。 “化解‘愿’,”汪心钺看向他,眼神锐得像把快刀,“就像剥开一个荔枝。” “哦?” “荔枝皮就是外面古怪的校园,既是保护,也是创伤的实体异化。荔枝肉就是这间循环的教室,是主观记忆,也是创伤的源头。而我们真正要找的……”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是荔枝核——包裹在主观记忆、创伤源头里的关键体验,只要改变它,就能改变一切……对吧?” 姚爻脸上的笑容有一瞬掉线,但随即他就大笑着鼓起掌来,感慨:“厉害,初中学历能有这个悟性,我佩服。” “我很荣幸。”汪心钺毫不客气。 至此,汪心钺算是同意了姚爻的计划。接着,姚爻将左手搭在了班长肩上,腕间的月白色珠链猛地炸开一道白光,接着班长就真的从座位上消失了。 然而,几秒之后,班长又再次出现。他仍坐在位置上看着书。 姚爻不由头皮一紧,他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怎么回事?”汪心钺立即嗅到了不寻常。 姚爻没有回答。从收集的消息来看,不应该有纰漏。姚爻之所以发视频,就是为了让知情人在评论里留言。通过那些留言和粉丝群里的消息,他知道了这个女孩儿叫高茜,六中的学生,上的是高二五班,品学兼优很内向,挨得批评屈指可数。她之前的老同学提到过她有天第四节课迟到,撞在教导主任枪口上,被拿来做典型狠批过。正因为如此,姚爻才在第一时间找到了高二五班,明白需要等第四节课才能进来。他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核”。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说话,”汪心钺压低声音,“怎么回事?” 姚爻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彻底消失,取而代之是专注的神情,甚至带着点饶有趣味的好奇。他再次按住班长,白光闪过,班长又一次复现。 “……不对,”他不是在对汪心钺解释,而是在下判断,“他不是‘核’……这里只是记忆而已。这个‘愿’,比我想象的复杂……有点意思。” 汪心钺皱起眉,有点意思?她可没心情在这里猜谜。随即狠狠挥拳向班长砸去,但拳头带着呼声直直穿过了班长——像穿过一个幻影。汪心钺看向姚爻,原来,那个手串是关键,没有手串,她根本碰不到这里的人。 汪心钺走向班门,打算拉开门出去。尽管她也不明白,出了这间教室又能怎样。但,她就是不能什么都不做。 然而,门像是被焊死一样,无论怎么推搡都纹丝不动,烦躁烧得她想要尖叫。“咚”——汪心钺一拳砸在门上,发白的指节因为撞击开始充血。 “时间没到,”姚爻指了指教室后面的钟,“不到六点下课的时候,这扇门打不开的。” 表上的时间是——五点十六分,长针几乎没有动。 “不可能,”汪心钺声音一紧,“我们进来这么久了,怎么可能才一分钟?” “你说啊,”姚爻叹了口气,笑了,“地狱里的时间会不会格外长呢?” 汪心钺忍住了骂脏话的冲动——对啊,既然这里是主观记忆,自然时间也是主观时间。 “现在怎么办?”汪心钺深深吸了一口气。 “等啊,”姚爻还是带着淡淡的笑,“等到下课,我们就能出去了。” “那在现实世界里,会是多长时间?”汪心钺顿感不妙。 “好问题,”姚爻转过视线,“一般来说,这里的时间比现实时间要快很多,这里的三天差不多等于现实世界里的七八个小时。” “那我们在这里的期间,现实里的身体会怎么样?”汪心钺声音冷下来。 “睡着了,”姚爻摊开手,“放心,虎子要是机灵,会给我们挂上营养液的。” “你知道我最佩服你哪一点吗,”汪心钺冷笑一声,“半吊子。” “我很荣幸。”姚爻倒是不甚在意,反而笑得更欢了。 在汪心钺和姚爻无暇关注的校园里,一大串脚印快要延伸到校门口。到了放学时间,每个班里的班长都陆陆续续往外走着。 严楚宁和裴霁清两人各自搭着班长的肩膀,随着班长的步伐往前走。这一路很顺畅,尽管校园刷新出来的复制人还是互相厮杀,但没有人会攻击班长。 “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裴霁清忍不住问道。 “你说了隐喻之后,我就按着你的思路去想……”严楚宁笑了笑,“如果把这个学校,看成是女孩‘内心世界’的隐喻,那么所有规则,都服务于她的内心。无论是上次泼水,还是这次暴乱,都没人伤害那个男生。所以,我推测他在规则里代表‘绝对安全’,是女孩绝对不会伤害的人,如果我们‘成为’他的一部分,或许就能利用规则走出去。” “还有,我发现了这个女孩的秘密。”他顿了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了然,“她绝对暗恋他。教室里这个男生的位置,是最容易看到的地方——这不是巧合。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失焦,只有那个人是清晰的,不管那个人在哪里,都能被一眼看见。就我的经验来说,只有我喜欢的人,才是整个学校唯一鲜活的人,其他人顶多算个添头。我能记住很多有她的画面,只是时间久了,那些场景里我只记得她了,至于剩下的人,就没印象了……” 裴霁清一怔,心里有个地方猝不及防地热起来。 “啊,对不起啊,”严楚宁忽然放轻了声音,“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明白,”裴霁清难得笑起来,“你不是在点我。” 严楚宁听到这句话,红晕从耳朵直接蹿到了脖子。 这时,两人也已经随着班长到了校门口。校门开着,裴霁清看向严楚宁,点了点头,随后都跟着班长走了出去。 一阵眩晕过后,他们终于走出了校园。这里,并不是严楚宁想象的街道和高楼,而是回到了民宿。更准确的说,是回到了两年前的民宿。 “这……穿越了?”严楚宁瞪大眼睛,环视了一圈。 不对,裴霁清有感觉,这里不是现实世界。 “上二楼,”裴霁清率先踏上楼梯,“去把头那间。” 民宿静得可怕,没有了往日山风撩动草木的声音。严楚宁紧紧跟在裴霁清身后,手心里沁出一层薄汗。 裴霁清一踏进二楼,一种她说不清但又很熟悉的感觉袭来——像是有人在她的胸腔里灌满了石头,又闷又压,甚至有些呼吸困难。严楚宁紧随其后,他走进二楼,不由皱起眉头,一种没来由的悲伤兜头袭来——拧成了一根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一个身着红色羽绒服背着书包的女孩来到了二楼——正是校园里的那个女孩。严楚宁一眼认出了她身上的羽绒服。只是,这衣服怎么穿在她身上? 不同于校园里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此刻的她,眼神里带着疲倦,以及要漫出来的伤感。 女孩儿来到了走廊尽头,进门前被挂画吸引住——那是一张油画布的数字版画,一个枯瘦的女郎用手臂支撑住身体,她趴在像是泛着波浪的褐色原野,望向画面尽头的家。似乎只要仔细听,就能够听到枯草被风吹动的毛躁碎响、以及粉色衣裙被吹动的沙沙声。 严楚宁一愣,这幅画他太熟悉了,正是安德鲁怀斯画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 “她和我一样,好孤独啊,好想抱住她。”一个女声在耳朵里兀自响起,这声音是从内到外散开的。裴霁清立即反应过来,这是女孩所想的心声。 登时,裴霁清和严楚宁都感觉到眼前的走廊暗淡了几分。 接着,女孩刷卡进入了房间。 门关上之后,画却动了起来……里面的女郎转身,跳出了画框。落地之后的她,仿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性,有一张舒服又记不住的脸。画中女郎的目光失焦地扫过严楚宁和裴霁清,继而落在女孩紧闭的房门,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她开始向着房门匍匐。 “是她,”严楚宁附在裴霁清耳边,声音发抖,“我在二楼民宿看见的就是她!” 第六章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邑人之灾(三) 第7章 邑人之灾(四) 这时,整个二楼变得模糊,清晰的只有墙上那幅画和女孩那间房——像是舞台剧般,所有遮挡视线的墙壁统统消失了,仿佛刻意展示给裴霁清和严楚宁看。 画中女郎匍匐到了门边,伸手去够门锁。 忽然,门从里面打开了。 女孩愣住,“嘶”的一声收住了准备迈出步子——再前走,她就要踩到画中女郎了。 看得出女孩很害怕,身体已经不可控制的抖动着,但她还是克制住了向后撤步的本能,站定了。她不愿意表现出惊恐的样子。 “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女孩蹲下身子,平视着画中女郎。 画中女郎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女孩,忽然,她伸手轻轻抱住了面前的女孩。女孩没有动,显然,这个拥抱太意外了。几秒之后,女孩的眼眶红了起来。 “你在等家里人还是朋友?我一个人住,你可以在我的房间里等。”见画中女郎不回答,女孩选择将她抱起,放在了床上。 女孩盯着画中女郎的粉裙子,开口:“你不冷吗?为什么在冬天穿夏天的裙子?” 自然,画中女郎不会有任何回应。 “不想回答?”女孩忽然笑着耸了耸肩,“那就不用回答我。” 画中女郎盯着女孩细细观察,随后,也露出一个同样温暖的笑容。 之后,两人没再说话。女孩打开了电视,两人靠在一起看着老电影。时不时,女孩还会轻声说起剧情。这一幕,就像一对好友在消磨时光。窗外的天色从灰白变作藏蓝再到漆黑,夜色越来越深浓。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渐渐睡着了,房间只剩电视机里斑斓的光在闪烁,像一个跳跃的梦。 画中女郎也回到了走廊尽头的画里。 自动连播的电视,切到了一场嘈杂的闹剧,女孩被声音吵醒。她坐起身来愣了一会儿,意识到房间里又只剩自己。她看向身边已经空了的位置,出神。 叹了一口气后,女孩坐到了桌前。台灯的暖光,将她单薄的身影剪出,她正在写日记。 “我以为我习惯一个人了,可惜,好像还是有人陪的时候更快乐,”女孩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地,“好累,但好在,这是最后一天了。我不用再继续讨厌自己了,今天开始,我会获得平静吧?” 笔尖停顿了一下。 “今天遇到的姐姐穿着夏天的裙子,也不知道她怎么了……我的羽绒服是新的,好想送给她,可惜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如果,这件羽绒服能送给她就好了……” “她会介意吗?会不会觉得很晦气呢?” 女孩的声音温柔又迟疑,像把钝刀子一下又一下的划在裴霁清心上。 “我不懂,”严楚宁声音低得像叹息,“一个好好的孩子,为什么就活不下去了。” 裴霁清深吸了一口气,她有答案,但是她却无法回答严楚宁。她不知道该从哪一点来说明……究竟是从别人的挑剔里学会了挑剔自己,还是从别人嘴里的差劲就认定了自己差劲?究竟是从哪一件事、从哪一个人开始,她,就学会用最严苛的要求来鞭挞自己?到底是哪一刻开始,她那么相信自己毫无价值?是从哪天起,她坚信只有做得足够好,才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可是,那个源头实在太过于模糊和微小,也许早在记忆里变成粉末……兜兜转转,最终能恨的人,还是只有自己。女孩不是被那一次的挑剔和审视击垮的,因为早在这之前,就已经有过一千次的挑剔和审视了……她如同十几年都穿着一件内里是砂纸做成的衣服,每动一下,都会磨破皮肤,伤口从来不会愈合,只会不断地继续受伤。不穿这件衣服的人,永远不会懂,他们只会觉得,这就是一件衣服,他们只会觉得,你不该受伤,也不该痛。 裴霁清最终,还是沉默了。不懂,实在是太幸运。这种千刀万剐的感觉,也没有懂得的必要。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轻轻刮过自己的手臂,仿佛她也穿着一件砂纸内里的衣服。 “我们不能这么看着!”严楚宁喊了一声。 因为女孩已经将红色羽绒服叠好,放在了门外的书包上,将绳子绑在了入门的衣钩上……下一步,谁都知道是什么。 严楚宁呼吸一窒,下意识想冲上去,却被裴霁清死死扣住了手臂。他看向她,发现她红着眼睛,却还是对他摇了摇头。这是一个已知的结局,无法改变。如果说还有最后一件事可以为这个女孩做,那么只剩,看见她的痛苦。 对,看见那些沉重到她必须勒死自己的痛苦。 并且,绝对不要轻视和嘲笑她的痛苦。 “我的天,”严楚宁的声音在发抖,“这么矮的衣钩,如果她想反悔,站直就能救自己……” 裴霁清盯着眼前的画面,竟有些出神——这算解脱吗?如果算,那这算“救”吗?倏尔,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就在此时,那幅画动了。画中女郎摸到了门口为她准备的告别礼物,而门内的女孩,已经如同枯萎的玫瑰,彻底凋落。 画中女郎,穿上了那件红色羽绒服,却怎么也寻不到那个慷慨的女孩了……窗外的光影迅速转换,二楼的装潢也不停变化,像是开了倍速的电影——原来,如水般流逝的两年光阴中,画中女郎一直试图在这间房再次寻觅到女孩……她想做什么,或是只想陪陪女孩?没人知道,因为她在乎的那个人,已经无法出现了。 裴霁清和严楚宁相视一眼——这间房,从来都不是“闹鬼”。 此刻,画面走到了现在的装潢。接着,如同倒带一样,一切又回到了最初——两人看着女孩穿着红色羽绒服背着双肩包,进入了二楼。 严楚宁几乎快要崩溃——这样的场景,他无法再看第二遍。 即便再怎么抗拒,也无法阻止——再一次,严楚宁看到女孩系好了绳子。 “你在干什么!”严楚宁忍不住了,冲着走廊的画像大叫,“你不进去就再也没机会了!” 画中女郎像是真的听到一样,动了……她从画作里落地,越过门前的红色羽绒服,穿过了门,抵达女孩的面前。 女孩一僵,像是被定在原地,只能呆呆的看着画中女郎。 画中女郎像初见一样,轻轻的抱住了女孩。她的嘴张张合合,努力的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连一个单音也发不出。 “谢谢你,”严楚宁几乎要跳起来喊,“说谢谢你!” 画中女郎像是能够听到严楚宁一般,生疏却清晰的说:“谢谢你……” “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严楚宁像教小孩子说话一样,一字一句的喊着。 画中女郎也是极用功极聪明的学生,一字不差的复述给了女孩。 “我知道,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努力,”裴霁清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无比温柔,“这次,就真的原谅自己吧。” 画中女郎没能复述这句,看来,她听不到裴霁清,严楚宁立即转述给画中女郎。 “我知道,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努力,”画中女郎将女孩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一般,“这次,就真的原谅自己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女孩的眼角滑落。紧接着,原本紧抿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释然的笑容。 还好,裴霁清松了一口气,还好,女孩听到了这句话。原本,该有千千万万句这样的话为她辩白,但来不及了,她能添上的,也就只有这句话了。 也就在这个微笑浮现的瞬间——一直弥漫在二楼、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顷刻消散。接着,像肥皂泡破裂的轻响在二楼弹起……画中女郎、女孩、门口的红色羽绒服……眼前的一切如海市蜃楼被狂风搅散,转眼空白。 紧接着,之前眩晕的感觉再次来袭,严楚宁下意识将裴霁清护在怀里,视线在剧烈的旋转中模糊。 冷硬的感觉渐渐硌得身体酸痛,严楚宁轻哼出声,接着脸颊一辣——不知道被谁甩了一个耳光。睁开眼,是虎子惊慌失措的脸。 “地震了!肯定是地震给我们晃晕了……都没事吧?”虎子像机关枪一样冲着严楚宁扫射,让他原本就疼的头更加疼。严楚宁晃了晃头,发现大家都横七竖八撂在一楼大厅的地板上。 一时无人说话,只有虎子收拾东西的窸窣声。 忽然,一束清冷的晨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雨云,从窗户斜射进来,正好落在裴霁清的脚边。她低头,看着那方被照亮的、尘埃飞舞的光斑,轻声开口,像是在对严楚宁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你看,天亮了。” 不时,山风吹尽了薄雾,大厅里的人也散尽,各自回房洗漱。 裴霁清蜷缩进浴缸的热水里,企图洗掉渗进她灵魂里的冰碴。她屏住呼吸,耳朵和鼻腔都已灌满热水,紧闭的双眼也被黑暗填得不留缝隙……直到肺部最后一寸氧气被耗尽,求生的本能才迫使她仰头——“哗啦”一声,真实的世界又回来了。 清冷的空气从鼻腔直抵喉咙,激起一阵细密的颤栗。裴霁清将头靠在浴缸边缘,听着汪心钺说着在里面的所见,补上缺少的拼图后,真相终于完整。 “你们在里面……真的看到班长嘲笑那个女孩了?”良久,裴霁清又问。 “不,准确的说,是那个女孩感觉、认为班长在嘲笑自己,”汪心钺认真起来,“你说过,女孩暗恋那个班长对吧?太在意了,可能会看不清。我们没办法知道那天真正发生了什么,那些……也不重要了。” “是啊,也不重要了。” “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 明天下午七点见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邑人之灾(四) 第8章 获明夷之心(一) 雨后的清晨格外凉,灰白色天光里,世界都蒙上了薄绡。 还没到一楼裴霁清就闻到了米香,小米百合粥在大厅的桌上“嘟嘟”冒泡,虎子和严楚宁围坐在桌旁。粮食的香甜味道将他们彻底从那场海市蜃楼里打捞出来,这一缕烟火气,让心魂终于归位。 “我真的很好奇,”严楚宁放低声音,“你到底是从哪里找来姚爻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奶奶和我爷爷一个村,”虎子笑起来,“绝对不是骗子。我这么跟你说吧,姚爻的奶奶才是真正的大师,不过这里有点远,请不动他奶奶,我才叫姚爻的。” “这……还是家族生意啊?”严楚宁一愣。 “我跟你们说,真不是我夸大啊,姚爻的奶奶特别厉害,”虎子一下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她能‘点棺’。” “‘点棺’……什么意思?” “每年初六,村长都会请姚爻的奶奶从村头走到村尾,”虎子一脸严肃,“这途中,姚爻的奶奶在谁家门口停下,今年这家人就一定会死人,她比划几个,就死几个人,只管备好棺材,绝对不会出错。我爷爷他们村的习俗是村里准备棺材,所以要请姚爻的奶奶‘点棺’。” “给你们讲个更邪门的吧,”虎子身子前倾,神神秘秘,“三年前,姚爻的奶奶点到了村里一户人家。大家都以为是那家的老人,一年快过去了,老人还是很精神。快过年了,他大孙子来陪老人,他孙子以前都不来的,这次想着也是最后一面,才回来。那家的孙子闲着,就在院子里洗车,结果你猜怎么着?摔了一跤,呛死在牛蹄窝那么大的一汪水里……赶着年前,没了。那家的其他人,现在都是好好的。” “我不信……你不会骗我吧?”严楚宁瞪大了眼睛。 “怎么,骗你有奖啊,”虎子瞪回去,“说谎我脱发好吧。” 两人的斗嘴止于一声门响——一楼里间洗澡的姚爻出来了,待他落座,早点正式开餐。 “叮——” 裴霁清的手机屏幕亮起,是姚爻的微信好友申请,验证消息那行字,像蛇一样钻进她眼里:「严楚宁应该活不了太久,不过我看这个差点意思,不如我奶奶。」 像是被这句话咬了,裴霁清一抖,手机差点脱手。她深吸一口气,通过申请,回复:「不关我事。」 「你们想找身体吧。」姚爻的回复几乎秒到,甚至用的是陈述句。 裴霁清攥拳的手指节发白,吐了口气,回复「?」 「随便聊聊咯。」姚爻还加了微笑的表情。 裴霁清的身体越来越僵——虽然姚爻看着不着调,但他似乎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他在“愿”里和汪心钺在一起,猜到身体的事很自然。至于严楚宁……怕是的确有问题,尤其作为一个昨天就死过的人。 严楚宁听着两人手机的震动和提示音,心下了然。他抬起头,看向裴霁清,忽然觉得恍惚——幻境中的拥抱、牵手甚至她微微发抖的样子都还在眼前没有散开,然而回到现实,却像一切都没发生……她,似乎并不信任自己。 “二楼那个,”虎子相当有眼力见地打断施法,“搞定没啊?之后不会影响做生意吧?” “当然,”姚爻笑起来,“有我在,没问题。” “那就好,快吃,”虎子点点头,“我等下订车,咱们早点回去。” “怎么,你们要去哪里?”裴霁清问的是虎子,盯的却是姚爻。 “后天中秋节,我家都回村陪我爷爷,”虎子有问必答,“就想着今天正好和姚爻一起回去了。” “我送你们,正好兜兜风。”裴霁清的视线落定在姚爻身上。 姚爻的验证消息,显然是钓鱼的钩子,裴霁清却没有陪他玩拉锯游戏的打算。她不清楚姚爻的动机,但能确定一点——姚爻也在试探。这至少说明,他感兴趣。只要他感兴趣,信息就可以交换。 这话落在严楚宁耳朵,自然听出了别的意思,瞬时,胃抽得他直皱眉。但严楚宁也很明白,他这个时候有任何反应都会令人讨厌,尤其,他会是最讨厌自己的那一个。 毕竟,他的喜欢,本来就不能打扰任何人。他很早就决定,他的喜欢就停留在他的世界、他的脑海、甚至他的幻想里。 虎子看在眼里,立即提议让严楚宁也去,回程时正好作伴。如此,一行人就到了停车场。 看到裴霁清的车时,严楚宁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不就是自己醒来的那辆车吗? “昨天……是你把我捡回来的?”严楚宁凑到裴霁清耳边,小声询问。 “对。”裴霁清很平静。 但是严楚宁却平静不下来——那裴霁清在民宿为什么还要问那些问题?她……到底是认出自己没有? “谁坐副驾?”裴霁清坐进车里,看着外面的三人。 “我晕车,我得坐副驾!”虎子心一横,喊了一句,随即麻利地坐上车。严楚宁和姚爻相视一眼,坐进了后座。副驾的虎子松了口气,他可不想这一路都是修罗场。 车子驶出停车场,将牧云镇甩在身后。随着导航的提示,车子像一只离群的鸟,直直坠向孤独的目的地。裴霁清紧握方向盘。现在的她,是不折不扣的赌徒,准备把一切都押上,给汪心钺赢一条生路。裴霁清没有任何找回身体的线索,并且,她明确感受到自己在衰弱……这些,汪心钺还不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姚爻,是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危险的筹码。 车里放着音乐,没人说话。姚爻身体前倾,在驾驶座和副驾的靠背之间探出身子,声音带着笑意,却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他说:“裴同学,无事献殷勤的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挺能记仇啊,”汪心钺笑起来,“在这儿等我?” “怎么,”裴霁清的声音没有波澜,“需要我给你讲讲?” “聊天嘛,当然是随便聊咯。”姚爻笑着躺回后座。 随后的车程里,再没人说话。车子驶过祁连山国家公园,又路过一个温泉山庄。比起栖月小院草原高山的牧场风光,这里路两旁是参天的原始林木,枝叶交错,天光被割成碎影,铺在地上。车轮碾过光影,像是穿越了一条绿色隧道,到达目的地——忠恕村。 此时快到晌午,村子极安静,只有村口小卖部的墙边坐着些老人和小孩。村里放下虎子后,姚爻示意穿过村落,驶向更深处。当车子碾过村尾最后一段水泥路,驶上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路时,裴霁清看了一眼后视镜——苍弯环抱的忠恕村像微缩模型,越缩越小。前方,姚爻奶奶家的灰白色院落,越过山脊,背靠林海,像只蛰伏在山腰上的灰色蜘蛛。仿佛,这片原始森林打个喷嚏,就能把他们掀出去。 车停在院落前的水泥平台上,漆黑的厚实木门、黄铜狮头门环、青石砌成的门框和门槛、“福”、“寿”字样的砖雕门楣……一切,与村居截然不同,格外古朴。 “挺讲究啊。”严楚宁拎着准备的礼物,愣在门边,这宅子让他隐隐觉得压抑。 姚爻推开大门,示意裴霁清和严楚宁跟上。跨入大门,迎面一堵影壁——蝙蝠、梅花鹿、寿桃的砖雕图案。整个前院小而安静,只有脚步声。绕过影壁,切入一个狭长的前院。严楚宁回头看向进门的地方,是朝北开窗的房,窗户不大,稍显幽暗,姚爻随口介绍:“那是储藏室。” 随即,他们走向正前方一道更为精致的门——它的檐下有两个悬空的短柱,柱头雕刻成精美的石榴,门楣上是“兰桂齐芳”的匾额。跨过门槛,景象豁然开朗——宽敞、明亮、四四方方的大院子舒展眼前——整个庭院盈满阳光,与前院的幽暗对比鲜明。 这景象和乡村老宅相去甚远。 正前方的屋子最高,台阶三级,东西厢房左右对称,拱着北房。庭院地面铺着青砖,扫得很干净,院中有一套石头桌椅,桌上一盆君子兰。 “有钱人啊,青砖不便宜,”严楚宁跺了跺脚,凑在裴霁清耳边八卦,“工费比砖更贵。” “奶奶,赵女士,”姚爻立在院子里,扯开嗓子,“我带着我的小伙伴找你玩来了。” “哎呀,”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伴着人影从屋里出来,“欢迎啊” 紧接着,裴霁清就被一道混合着青草香的红色人影抱住。等到姚爻的奶奶抱住严楚宁的时候,她才看清楚——这个奶奶一头乌黑的短发,身材微胖,穿着套红色运动服,拥抱他们的样子,像极了一颗鲜艳的弹力球在庭院里蹦来蹦去。 “介绍一下,我奶奶,赵建辉女士,”姚爻抱着胳膊,笑起来,“你们叫她赵奶奶就行。” “来我家做客就都是我的孙娃,”赵奶奶的圆脸笑起来显得更喜庆了,“快进来玩。” 两人随着姚爻和赵奶奶踏上台阶,进入堂屋——电视、沙发、茶几、满墙书柜,总之,除了比普通客厅大出许多之外,没什么不同。 “娃儿们先坐,我和姚爻给你们取好吃的。”赵奶奶招呼着姚爻走进了东侧墙壁尽头的小门洞。 “我的天,”严楚宁凑近裴霁清,放轻声音,“姚爻才适合开民宿啊,这地方太漂亮了。” 裴霁清无心欣赏,她只想从环境里找点有用的信息。除了略显考究的住宅,她总觉得这里不太协调——一个“点棺”的人家,实在看着太平和了。 “好奇怪,”汪心钺把裴霁清的注意力又拽了回来,“后院有个女人在哭……” “我听见了,”汪心钺声音一紧,“赵奶奶说‘多好的男娃,可惜,快死了……’” 周六咯,享受假期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获明夷之心(一) 第9章 获明夷之心(二) 正午的太阳在房里闹哄哄地拥搡,裴霁清却觉得自己血管里流着的是冰碴子,从里寒到外。 “叮——”微信提示音响起。 严楚宁撇过头,往外挪了一个位置。 裴霁清拿起手机,是虎子的消息:「急急急急急,你一个人来门口等我,要紧事。」 他和自己能有什么要紧事?裴霁清觉得奇怪,但还是借口回车上拿充电器,一个人脱身出了门,在车旁等着虎子。 不多会儿,虎子喘着粗气爬了上来,额上的汗珠直往下滚。 “赵……赵奶奶家是不是有陌生人,”虎子气都没倒顺,就问起来,“女的带个高中生?” “不知道,”裴霁清一愣,“刚进去,只见到了姚爻的奶奶。” “那就好,”虎子这才抹了一把汗,“把严楚宁喊出来,你俩赶紧回吧。” “啊?”这没头没尾的话把裴霁清说懵了,“总得有个原因吧。” “随便找个理由呗,”虎子说罢,一怔,盯住裴霁清,“你不知道严楚宁家的事情吗?” “知道,”裴霁清更糊涂了,“如果你指的是……家庭情况,那我知道。” “对喽,”虎子两手一拍,恨恨地呼了口气,“我刚回家没多会儿,我妈就跟我说她今早在附近碰上严楚宁的妈妈了,在村里打听赵奶奶住哪儿呢。我一想,这不行啊,可不能让严楚宁和他妈妈碰上面,但姚爻又不清楚严楚宁家里的事,想来想去,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所以就找你赶紧带着他走。” “我不太明白,”裴霁清摇了摇头,“为什么严楚宁不能和他妈妈碰面?他们关系很差吗?” “你听你问的这个话,”虎子撇撇嘴,略显无语,“你不是知道他家的事情吗?” “你等等,”裴霁清有些烦躁,“我知道他父母的情况,也知道他妈妈之后又结婚了……所以我才问,关系很差吗。” “关系差?那倒算不上,”虎子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关系差也得有关系吧?我跟你说件事儿你就能明白。严楚宁高中不是住校嘛,高二有天晚上他在宿舍发烧,挺严重的,又是抽搐又是呕吐,当时他的紧急联系人是他妈妈,而且他妈妈就住市区。好家伙,等了又等,他妈妈一直没到,最后是班主任从家里赶到学校,给严楚宁送到急诊,又催了几次,他妈妈才去的医院。你知道他妈妈怎么跟他班主任解释吗?他妈妈说,她就是故意迟点去的,好让严楚宁长记性,不要随便生病……你听听,这说是人话吗?她妈妈最后缴了费就走了,别说陪一会儿了,看都没看一眼。” “这事儿……他跟你说的?”裴霁清声音低下来,不知怎么回事,呼吸开始变浅变快。 “你也认识他,你觉得他可能说这事儿嘛,”虎子叹了口气,“他妈妈说的这话他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从上铺摔下去,也在急诊里躺着呢,我爸妈陪护。这事儿是我爸在医院门口抽烟的时候看见的,给他也气得不行。也就是因为我俩都挂急诊,才认识的,之后这么多年都是朋友……” “他那个妈,哎,我都不想说,”虎子暴躁地又抹了一把脸,“别让严楚宁碰面了,怪破坏心情,就拜托你了。” 裴霁清默默听着,点了点头,不要随便生病——这句话像烧红的钉子,狠狠楔进裴霁清的太阳穴。好一个不要随便生病。 “有人在门里听,”汪心钺小声提醒,“有一会儿了……本来想提醒你,但也不能不让虎子说。” “谁?”裴霁清拔高音量,紧张地朝着门看去。虎子也被吓得一激灵。 “不能算故意偷听哈,赵女士让我来看看客人怎么还没进去,”姚爻笑嘻嘻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合手,目光在裴霁清脸上微妙地一顿,“不过,你们现在的这个计划可能有点困难——里面,已经碰上了。” 裴霁清回到院子时,一眼就看到躺在摇椅上的严楚宁。他正盯着远处的一盆龟背竹发呆。记忆里的严楚宁总是在说在笑,他安静的样子,居然如此陌生。此刻的严楚宁就像一场盛大烟火里的孤影,沾染不上半点周围的热闹和颜色,静得让人心空。 堂屋里是赵奶奶和一个陌生女人正在说话。她们的交谈声像疾风吹打着树叶,急促又混乱,声音忽高忽低,起伏不定,偶尔有几个尖锐的、带着哭腔的音节刺破空气,随即又被一片低沉的嗡嗡声淹没。 大概是感受到了视线,严楚宁扭过头,看向裴霁清,说:“赵奶奶家的龟背竹长得真好,你说民宿也养一盆怎么样?” “养一盆吧,你肯定能养得很好。”裴霁清也认真地看向龟背竹。 片刻,堂屋里的讨论声停了,赵奶奶探出头,招呼:“姚爻,来一下。”姚爻、赵奶奶和严楚宁的母亲一齐钻进了后院,过了一阵,严楚宁的母亲又一个人回到堂屋。 她红着眼睛,带着疲态,却出乎意料的漂亮,是个十足的熟龄美人,五官精致轮廓优美,衣着打扮无一不细致,扑面而来的矜傲。 裴霁清不得不感叹,基因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严楚宁的眼睛和嘴巴,几乎和他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精细极了,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相反——一个盛气凌人,一个清爽明净。 “你也是来请赵奶奶帮忙的嘛,”严楚宁的母亲率先开口,“我叫刘静,你叫我刘阿姨就好。” “您好,我只是来玩的,”裴霁清笑笑,“我姓裴。” “小裴啊,”刘静倒是不认生,“你和这家的孙子是朋友?那你和我儿子严楚宁也是朋友吧?” “是。”裴霁清点点头。 “这样啊,”刘静点点头,又转向严楚宁,“你可得帮帮你弟弟啊,妈妈现在只能指望你了。” “我?”严楚宁笑起来,“我独生子,哪来的弟弟。” “哎,”刘静倒是不恼,反而平和地笑笑,“浩浩最喜欢你了,总是问你好不好,想见你,你这样他多伤心啊?他那么喜欢你,你就喜欢他一点点,不行吗?” 刘静的反应倒是让裴霁清有些意外。她居然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儿子当着外人下了自己的面子。 “你这样妈妈就太伤心了,”刘静的口气很软,带着恳求,“你是不是觉得妈妈爱弟弟太多你吃醋了?你知道吗,妈妈也很爱你,可是当初没有条件啊,我没有办法,但凡我有一点办法,都会选择照顾你。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母亲愿意离开自己的孩子,你以后有自己的孩子就会懂了。还是说,你也怪我?你怪我当初又结婚了?别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因为他们不明白我的处境……可如果连你也不理解我,那我就真的太可怜了。” 裴霁清能够清楚听见严楚宁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一直很想补偿你,可是你已经长大了,什么都来不及了,”刘静的声音悲切起来,“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想关心你也没有机会……这个世界上,我最爱你,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母子啊。” 话音落下,院落坠入一片寂静。山头的风声、树上的鸟鸣声在此刻都被抹去。当午的太阳正燥,炙烤着山林和庭院,蒸腾的空气翻腾扭滚,无声嘶吼。 严楚宁还是带着不达眼底的笑意,沉默着。 如果裴霁清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此刻她会觉得严楚宁实在太过绝情。可是,虎子的故事言犹在耳,听了那个故事之后,再听到这番对话,她只觉得可怕。 “我和弟弟是你唯一的亲人了,”刘静这句话很轻,但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晰,“你想想吧。” 这句话像一枚精准投掷的□□,瞬间引爆了裴霁清的愤怒,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可是严楚宁的母亲啊,严楚宁的缺失她最清楚不过……她怎么能就这样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 严楚宁显然也没想到刘静会说这样的话,身体一晃,接着僵住。 刘静看严楚宁还是沉默,又说:“妈妈求你了,帮帮弟弟吧?行吗?我知道你不喜欢弟弟,不喜欢妈妈,但是……但是你喜欢姥爷对吧?浩浩出事姥爷也会很难过,小时候姥爷一直照顾你,你总要还姥爷的情吧?” “恕我直言,”裴霁清忽然开口,“养孩子本来就是父母的责任,您父亲替您带着严楚宁,是您承了您父亲的情,您父亲帮的是您,不是严楚宁。要说还人情,那也是您还人情给您父亲,怎么掰扯,都和严楚宁没有关系。孩子生下来就得有人养,这道理您知道吧?” 话音一落,刘静愣住。谁也没想到裴霁清会说这样的话。 严楚宁觉得自己眼眶胀得发疼,不敢抬头,怕眼珠一转泪水就会掉下来。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为他辩驳的人还是裴霁清。 回忆就这么哗啦啦飞出来,把严楚宁拽回九年前。当时高一刚开学,体育课上严楚宁捡到钥匙,去德育处递送。他刚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的人在讲话。德育主任的声音很雄厚,他说:“这是你们班的特异情况表格,记得提醒班主任,你们班有个孤儿,重点关注一下。” “孤儿?”一个女生的声音传出来。 “对,就你们班严楚宁,”德育主任的声音简直大得像车喇叭,“他情况那栏写了,二年级父亲意外去世,母亲也另外成家了,现在和奶奶住一起。” “老师,”女生的声音很清晰,“请您不要叫他孤儿,他不是孤儿,也没有人喜欢被叫孤儿。” 之后他们再说了什么、他又是怎么从楼道出来的,严楚宁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觉得大脑沸腾起来,心从里热到外面。很久之后,他终于明白,原来那就是被维护的感觉。 后来,他知道了那个女孩就是班上的学委——裴霁清。 那天起,严楚宁总是看向裴霁清。越看向她,越被吸引,越想靠近,却偏偏觉得不该靠近。他认为,她给他的,是同情。可严楚宁也不敢确认,因为哪怕是同情,仍旧是一种一对一的情感羁绊。对他而言,这样一对一的关系,有致命吸引力。 再之后,裴霁清忽然转学。漫长的九年里,严楚宁也惊讶自己居然没有喜欢上其他人。真是可笑。九年里他反复咀嚼着自己和裴霁清的每一个片段,到后来,他觉得自己喜欢的并不是真实的裴霁清,而是一个符号。一个由他的想象填充的、失焦的、不真实的人。 他以为,自己从小被忽视、没有被看到、没有被重视,所他迷恋的是回忆里无法互动、无法亲近、无法触碰、不可得的裴霁清。他以为,自己之所以被吸引是因为这种不可得能让他反复重温童年乃至少年不被选择的感觉。他以为,他执着只是因为他得不到。 他常常说服自己,他并不喜欢裴霁清,他只是想再现自己病态的依恋模式。 但是,当裴霁清再次活生生地出现,再次维护他,严楚宁有些崩溃——他发现自己根本想象不出来如此勇敢鲜活的裴霁清。 他沮丧地发现,他喜欢的,竟然真的就是裴霁清这个人。 明天见,宝子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获明夷之心(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