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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作者:与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今年开夏后,薛时依就不继续在白鹿书院念书了。


    此事在坊间引起了些闲谈。


    白鹿书院乃薛氏一族世代所营,扶持了不计其数的布衣学子,薛氏累世清誉也多缘于此。


    前世二皇子打压薛家时,还将白鹿书院抢走了。一石惊起千层浪,发声反对的士子不在少数,但都遭到了二皇子的严酷镇压,最终不甘地沉寂。朝中有与薛家结梁多年的权贵,趁机讥笑其清高反被清高误,如今倾巢之下也无人能助。


    殊不料多年后太子归京夺权时,因果又开始轮转,光景大变。


    从书院建立起,薛氏主家子弟皆入读白鹿书院,无一例外。


    所以如今薛时依去千山书院念书,自然引起了波澜。


    坊间的猜测五花八门,有一条说的是薛相娇纵女儿过了头,不仅容她随意解了婚约,甚至还允她违反祖训,跑去别的书院享乐。


    好巧不巧,千山书院又确实是大景王孙贵族云集之处,京中大半纨绔都在那儿念书。


    这些传闻流到薛时依耳朵里时,她无言。不对吧,她记得自己十三四岁再乖巧不过了,现在怎么就传成纨绔了?


    的确,她平日少有露面,赴宴也少,是以旁人对她了解不多,但也不至于这样胡乱猜测吧。


    她去千山书院念书,只是为了能够与太子一党有更多联系,看能不能提前查到太子失踪的祸因。


    这一世,薛家不会再中立了。


    *


    薛时依是怀着心事来到千山书院的。前世的后几年里,薛家想必也是站队了太子的,不然殿下继位后,她哥的官职也不会陡然升得那般高。


    只是这一世薛家向太子投诚的时间早了许多。这决定是在与家人商议时父母作出的,薛时依惊讶之余,还有些担忧。


    说来惭愧,她虽多活了十几年又知晓世事变化,但在被赐婚给陆成君前,也只是个不关心朝中局势的高门贵女。


    当初太子到底如何失踪的,朝中有哪些人与二皇子暗中勾结,薛家究竟何去何从,这些问题她一个都不能解答。


    太子继位是十二年后的事了,中途波折不断。而薛家这么快就向太子投诚,会不会适得其反?


    “尽人事,听天命。”


    书房里,哥哥这么说。


    “重活一世怎能预料到一切呢?不要太苛责自己。”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薛家往后是喜是忧,全系之你我,无论如何,尽力而为便好。”


    尽力而为。


    因着这四个字,薛时依去了千山书院。


    当朝贵女要在书院修读至及笄,这是约定俗成的传统。算起来,今年便是薛时依读书的最后一年了。


    与陆成君成婚的十年里,他很少提及太子为何失踪。事到如今,薛时依也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多嘴问一句,但既然已成定局,那就不必再气馁,靠自己去摸索吧。


    不过,现在让她觉着火烧眉毛的是另一件事——书院课业。


    十四岁的薛相之女学富五车,能够毫不愧疚地受领一句扫眉才子。但是现在这身子里是二十六岁的薛时依,历经了十年的走南闯北,现在的她打起算盘比背四书五经流利得多。


    重生回来后,薛时依已经在连日苦读了,但就算底子还在,某些古板的功课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全盘掌握。她只希冀在千山书院不要表现得太丢脸才是。


    “没事,我可以给你垫底。”


    罗子慈听了这担忧便笑出声,她在书院里紧紧牵着薛时依的手,拉着人往某个院子走,初夏热风拂起她的发带,像小蝴蝶。


    “不说这些了,我们先去录名。你好多年没念书了,有没有忘记书院的规矩?每逢开学都要去夫子那儿录入花名册。”


    “我才不会忘呢。”薛时依笑。


    从前在白鹿书院念书时,每年都是她给学子们录名。作为薛氏子弟,这算是她的职责。只是一日下来,手臂也酸,眼也酸,还口干舌燥,累得不行。


    刚进录名的院子里时,薛时依排队还觉得有些新奇,毕竟这是第一回让别人给她录名。


    但等看见了夫子,她却又怔住了。


    千山书院负责录名的夫子里,有陆成君。


    是了,她怎么忘了?


    当朝官学盛行,士子讲学蔚然成风。


    京城三大书院每年都有年轻官员前来担任夫子。因有官位在身,他们授课次数比正经夫子少得多,大概十天一次。


    从前薛时依在白鹿书院就读时,来讲学的士子不是薛雍阳就是她爹的学生。都是熟人,因此没什么深刻印象。


    而眼下,排在她前面的女郎们眉目带笑,纷纷在录名时向夫子们讨漂亮话。


    “学业有成或是直上青云,夫子看着挑半句就好。”


    这请求大多录名夫子都会应,他们讲得嗓子冒烟,桌面已有了好几杯喝尽的茶。而身前队伍最长的那位夫子却只是温和含笑,除了问姓名,多余的话一句不说。面热心冷,硬是叫一众明眸皓齿的女郎全都铩羽而归。


    她们性情好,也不恼。


    “陆夫子今年也一句话都不说呢。”


    录完名的女郎三三两两相挽着离开。院中翠意盎然,竹影错落,旁人如绵雨的低语声中,薛时依静静打量着她前世的夫君。


    之前在茶楼的一眼做不得数,她还未认真打量过这个岁数的陆成君。比起她熟知的样貌,他此时稚嫩许多,但别有一番风致。


    正是鲜衣怒马的年纪,眉宇间没有前世常带的沉稳冷漠,反而多几分昂扬意气。朗目疏眉,金质玉相,如明月上的芝兰,噙着笑,却淡淡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更让眼下那颗泪痣显得薄情了。


    薛时依很认真地瞧着那颗痣。


    她想起前世泪水流淌过它的情形来,他落泪时眼尾会很适宜地泛红,像是平日不落凡尘的谪仙人被迫染了颜色,很讨人喜欢。薛时依觉得自己本性可能是有几分恶劣的,不然怎么会把这些事记得那么清,其他要紧事反倒忘了。


    她出神得很专注,连眼下录名已经排到自己都没注意。


    谁料陆成君也未出言提醒,只是静然回望,沉沉的墨瞳里倒映一抹倩影,夏风过院,吹动他的宽袍,腰上宫绦末端的流苏散开如岚雾。


    队伍停住,后面的女郎们开始窃窃私语。罗子慈就排在薛时依身后,瞧见这一幕时微愣。


    他们这是?


    她心里划过些讶然,若有所思,随即手往前一伸,轻轻掐了薛时依的腰一把,气声道:“快说名字。”


    腰间传来些微痒意,薛时依一下清醒,回神之际,正正与陆成君对视。她慌忙移开目光,有些生硬地吐出一句:“薛时依,日寸时,杨柳依依的依。”


    意识渐渐回笼,她耳尖后知后觉地泛起红。


    好呀好呀,第一天就丢脸了。


    “学生冒失,请夫子见谅。”薛时依乖乖地低头道歉。


    陆成君唇边漾开淡淡笑意,他垂下眼,从容不迫地录名,但握笔的手却微不可查地紧了几分。很快,名册上又多出一行凤翥龙翔的姓名,最后一字落成时,他温声开口:“不必挂心。”


    十年来,薛时依已很习惯他的善解人意。她正要让开位子给后面的罗子慈,却听他继续道:


    “金鳞并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冀女郎在书院有所获。”


    出人意料地,铁石心肠的郎君终于舍得开金口,说了一句漂亮话。


    此刻天色澄明,万事万物都纤毫毕现,他的语气温润似和风,举止雅正,眸中映着她浅浅的影。薛时依心里化开点难以言说的滋味,点头应下。


    她退到一旁等人。


    罗子慈紧接着录完名,快步走过去,“我来了。”


    两人相挽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弯睫,扬起笑弧。


    “真让人见笑,”薛时依微叹,“早知道便带帷帽来把脸遮住了。”


    罗子慈眨眨眼,碰了碰她的肩,“其实也讨了巧,要让陆夫子开口多难得呀。”


    难得吗?


    薛时依思索片刻,笑了。其实她觉得也还好,因为照她看,陆成君不是惜字如金,只是因为那茶水。


    先前她就瞧见了,其他夫子桌上摆的茶水是拿寿州黄芽煮的,他不爱喝这个,为了不喝,索性少言。别看陆成君一辈子都光风霁月,其实他很娇贵,还很挑嘴。


    离开录名的院子前,薛时依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日光烈烈,繁茂的树影落在陆成君的白袍上,成了浑然天成的纹样,平添几分清俊,衬得他更俊逸遥远了。


    又有位女郎走上前了。


    她没说话,陆成君却从善如流地写出了她的名字。他撑着下颌,颔了颔首便让她走了,两人举止间透着难以察觉的熟络。


    薛时依一顿。


    罗子慈很敏锐,“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事。”


    只是看见了游芳雪。


    而这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


    薛时依分进罗子慈所在的甲字堂。


    明面上,甲乙丙丁等等学堂是根据课业高低排的。因着她的家世与从前在学业上的声名,千山书院并未出题考校她,而是理所当然将她排进了甲字堂。薛时依进学堂时,不知道该心虚,还是该庆幸书院圆滑知世故。


    她和罗子慈当然要挨在一起坐,选了相近的书案。


    后面也陆陆续续走进来别的贵女,她们早得了薛时依来千山书院就读的信儿,却仍旧会隐晦望来,然后彼此交换几个眼神,不动声色地落座了。


    但并非所有人都这样良善,千山书院里乌衣子弟多,高门大户不在少数,况且薛时依从前就鲜少与京中贵女来往,算是不合群的异类,她知道她们对此颇有微词。


    如今,薛时依一声招呼都不打便来了千山书院,好似一只冒昧闯入别人地盘的山君,肯定会与原主有些小小交锋。她们不会明目张胆针对她,但也不会让人轻松就是了。


    果然,没安宁多久,一伙衣着华贵的贵女谈笑着踏进学堂,几人气势不凡,高髻凤眼,一身织锦若流霞环身,毫不遮掩地打量薛时依,几人嘴角泻出冷笑,径直走来。


    “薛女郎。”


    甲字堂陡然剑拔弩张,没人敢吭声,徒余雕花窗外挪移的日光与轻柔的雀鸣。


    薛时依轻啧一声,挑眉,坦然自若。


    也好,她十年没逞世家贵女的威风了,如今恰是适合娇蛮任性的年纪。


    但这念头断在了山长进来那一刻。


    面目严肃的山长一到便察觉了学堂里的怪异,她如鹰的目光扫视了学堂一周,不怒自威,那几位贵女撇了撇嘴,在她冰冷的视线下乖巧落座。


    甲字堂肃静下来后,山长对门外的人抬了抬下巴,“进来吧。”


    她语落,一抹素色衣裙踏入。来人不施粉黛,头钗素雅,气韵却似冷溶溶的山岚,面对学堂里的好奇眼神也不露怯,只是沉静地站定。


    薛时依眸光颤了颤。


    “你坐到罗子慈——”


    山长正打算安排她的位置,却突然瞧见罗子慈身旁多出来的贵女,眉头微蹙,话头随即一转。


    “在后面挑张书案罢。”


    “是。”


    游芳雪径自在学堂角落坐下了,那处远离跋扈的贵女,也不引人注目。山长眼里隐隐露出一丝满意。


    今日不讲学,她只是来学堂说规矩和小测的事,所以不过一个时辰,学子便可散学了。


    站在书院门前等马车时,薛时依在千山书院的第一日便结束了,快得让人有些恍惚。家丁满头大汗地来报,说马车在路上出了点问题,女郎须再等等。


    罗家马车已经来了,嬷嬷催罗子慈回府,脸上满是不耐,语气轻慢。


    薛时依拧眉,眼风扫过去,对方便又噤声。她握住好友的手,“我没事的,你不用陪我。”


    罗子慈犹豫,“真的?”


    “当然啦。”薛时依笑着把她送上马车,眼看着马车车辕在青石板路上滚动,听着铜铃响动远去。


    周遭锦衣罗裙来来去去,而她沉默下来。


    其实罗子慈担心的不错,她确实很难不去想游芳雪的事情。


    尽管与游芳雪见面的机会很少,但是薛时依对她的印象很深刻。那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


    前世,为了解陆成君身上的毒,在寒风凛冽的时节,她曾从京城千里迢迢赶来江南为他施针,日夜兼程,进门时满身风雪,眼下青黑。


    她为陆成君解毒的时候,薛时依不想打扰,躲了出去。


    可后来游芳雪亲自找到了她。


    对方没有恶意,只是也顺道为薛时依把脉看了看身子。两人相对坐着,她除了诊病,没说多余的话。薛时依垂眸,能看清宫灯的融融暖光下游芳雪颤动的眼睫。


    忽地,她问:“他待你好吗?”


    薛时依愣住了。


    正是雪夜,万物落白,如蒙月华,景窗外的竹受不住沉沉雪意,断在更夫敲锣那刻。


    游芳雪意识到自己失言,找补一句,“我受人所托而发问,若你不想回答也无碍。”


    几息过去,她没再说话,也没说受何人所托,只是沉默。


    听说她还未嫁。


    薛时依压下心口的闷,苦笑着斟酌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不答好,也不答不好,留人遐想,也留下颜面。


    游芳雪颔了颔首,继续把脉,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开了调养身子的药,薛时依用过后,月事来时再也不腹痛了。


    两世来,薛时依都不觉得游芳雪讨厌,倘若她们二人间没有那些纠葛,她未尝不能与其为友。只是那些事隔在她们之间,总使人晦涩难言。


    日光晃晃,透过树疏,落下片片金箔。薛时依沉迷在往事中,几近忘却周遭人与事。


    忽地,有人叫住她。


    “薛女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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