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扶摇好久没这么近距离看着寒千墨了,上一次还是百余年前,他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不断靠近,比脸更近的是忘念的刃。
他歪着头看寒千墨,见着那人越走越近,看他蹲到自己跟前,却忽然发觉一只手稳稳捏着自己的后颈,跟着便是四爪腾空。
风扶摇本欲惊呼一声,出口却是一声极其绵软的“喵”。
风扶摇:“……”
幸好寒千墨不知是他,否则这脸是得丢完了。
寒千墨轻轻晃了他一下:“说人话。”
风扶摇瞪着眼,不光不说人话,连喵也不肯再喵一声了。
寒千墨无语了刹那,又晃了他一下:“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是妖么?”
风扶摇就是不吭声,大有把寒千墨熬死的架势。
寒千墨沉默半晌,将他递出去:“带去查。”
风扶摇似乎对“带去查”有些抵触,只在听到这三个字时便有了恐惧感。
故有人走上来欲接过他时,风扶摇猛地打了个寒战。
察觉到陌生的手捧起他的躯体,风扶摇猛地开始挣扎:“不要!我说话,我说人话!”
“……”
寒千墨伸着的手还没撤下去,如今也不用撤了。他道:“给我罢。”
于是捧着风扶摇的人换了一个,熟悉的触感、熟悉的气息,是寒千墨无疑。
寒千墨捏着他的后颈又换作了拎的姿势:“你是谁?”
这个断然不能说。风扶摇道:“我是猫。”
寒千墨:“……”
废话。
往年关在这蚀魂之域的魔头全死透了,变成挂在铁链上的皮囊和沉在水里的白骨。只剩一个看似痴傻的别枝,和一只莫名其妙的猫妖。弟子们将别枝和几个手下都押了下去,安排了善后的人员,这一行便算是了结了。
寒千墨倒罕见地没让人再查那只白猫,而是兀自拎着他走了。众人虽心底讶异,面上却没显露出来,只在私底下暗自讨论寒千墨的异常举动。
寒千墨似乎很忙,自回来后一直在桌边写写画画,桌上书卷堆得比坐在一边舔爪子的风扶摇个头还高。
风扶摇自五岁起便没再维持原型这么长时间,他觉得自己的神志似乎也跟着愈来愈像猫了。他不清楚寒千墨把自己带回来的用意,内心盼着寒千墨能快些放了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寒千墨才停了笔。
他瞥了眼安安静静端坐在一旁的白猫,往后一仰,毛笔在他素白纤长的指间旋转。
“说罢,你到底是谁?”
不知怎的,风扶摇觉得寒千墨变了不少。早先在蚀魂之域他便有些觉察。
如今寒千墨似乎更随性了些,与百年前那个永远冷漠疏离的阡陌上仙有着不小的差距。
风扶摇知道这回不是一句“我是猫”能打发的了。
那么,说什么?
我是风扶摇?
可能当场就会被寒千墨杀掉。
我是玄机?
也许能和风璇玑转世挂上等号。虽说不算致命,但他的妖族身份又会使寒千墨对他的疑心再重上一分。
倒不如胡诌个身份。风扶摇:“我是苍妄城一带的猫妖。”
“修炼多少年了?”
问这个作甚么?
风扶摇:“百年。”
“会化人形么?”
自然不能说会。若是寒千墨现场让他化一个人形,那便暴露了。
风扶摇:“不会。”
谁料寒千墨笔一扔,唇角一扯,笑了一声:
“废物。”
风扶摇:“?”
你礼貌吗?
“我以前带过一个徒弟,也是猫妖,他三岁就会化人形了。”寒千墨轻笑着,伸着手也不知在比划什么,语气颇有“你看看别人家孩子”的意味。
见风扶摇不理睬,寒千墨垂了手,又问:“你可有名字?”
风扶摇胡扯:“我父母百年前都死在苍妄城的魔族手里,无人为我取名字,亦无人领我入道。”
这是个绝好的理由。百年前的苍妄城当真是如炼狱一般,父母双亡的孤儿遍地是。
寒千墨语声里带了点恶趣味:“我给你取一个?”
风扶摇:“……”
风扶摇知道自己又要遭殃了。
有疑他是风璇玑故相试耳的“玄机”在前,风扶摇实在不觉得这样坏笑着的寒千墨能拿出什么好名字来。
果然,寒千墨一开口,便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名字。
“不如叫你……咪咪?”
风扶摇:“……”
风扶摇:“……不必了。”
寒千墨跟没听见似的:“咪咪,你为何会出现在蚀魂之域?”
风扶摇:“……”我不叫咪咪我也不想叫咪咪。
至于为何会出现在蚀魂之域……这得让他好好编,啊不,好好狡辩,啊不不,好好解释了。
风扶摇:“就那里塌了,动静挺大的,过去瞅两眼。”
话说完他真想给自己一爪子。
这样的话说出来有没有被自己笑到?
“……”
寒千墨挑眉,抱起臂。
“重答。”
风扶摇大脑飞速转着,终于想出一个看似合理的说法。
“进去之前,我也不知道那里头关着一个傻子。我甚至不知道那里头是关人的。我以为能在那里头寻到化成人形的机缘……”
他说得有些轻度的语无伦次,甚至没察觉到自己连说了三个“那里头”。
蚀魂之域的性质摆在那里,多多少少有些莫名其妙的传闻,也是正常的。这个说法乍一听十分合理,寒千墨一时辨不了真假,只能先将它放一边。
他伸手拨了两下白猫身上的绒毛。
“你知道自己修的是什么道么?”
风扶摇:“不管是什么,总归不是无情道。”
他少年时跟着寒千墨修了十年的无情道,却举步维艰,总是道心一个不稳便碎了。苍妄城之战重生后他选了更为容易的剑道,苦修百年,一朝飞升。
只是他做魔君时惯使的是枪,这百年又无人指导他,使得他自己习得了一手不伦不类的剑术,对敌时总爱夹杂些枪法在里头。
寒千墨停了手,默默看着他,忽然冷笑一声。
“选得好。”
风扶摇头顶缓缓浮出一个问号。
“不该选无情道。”寒千墨一字字道,“若是不小心动了情,无情道碎,数百年苦修全都白费。想回到从前的修为,少说也得闭关百年。”
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段话,出口的刹那却如一道惊雷在风扶摇耳边炸响。
——若是不小心动了情,无情道碎,数百年苦修全都白费。想回到从前的修为,少说也得闭关百年。
……
——阡陌上仙闭关了?何时的事。
——自苍妄城之战起他便闭关了,至今已有百年了。
……
原来是这样。
难怪寒千墨百年间性情大变,难怪他分明没怎么受伤却要闭关百年。
原来他的无情道,碎了。
而这百年,便是毁道重修、从头来过!
这是何等煎熬的百年?
他花了数百年爬上神坛,却因一念之差一朝落下,再爬上去又要再耗百年。何等崩溃?何等绝望?何等无助?
无情道碎,那么,寒千墨动情了?
对谁动的情?
风琉璃忽然想起那日,皎洁的桃花下,云辞尘端着茶杯神秘兮兮地开口。
——前两位盟主之所以退位,皆是因为他们为情所困。
那么,寒千墨,你也会动情,你也会为情所困么?
那个人,那个使你动情的人,那个害你碎道重修的人,是谁?
……
寒千墨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沉默了片刻。
“你想回去么?”
“回何处?”
“苍妄城。”寒千墨漫不经心道,“你说你是那一带的猫妖。”
这可是重获自由的大好机会。风扶摇道:“自然想。”
寒千墨手肘搁在桌上,又开始转笔。他盯了白猫片刻,笑了一下:
“做梦。”
风扶摇:“?”
那你还问我?
“你的话尚存疑,不能这么随便就放了你。”
那你想如何?
寒千墨似乎也没想清楚该如何。
若是换了往常,他将这只猫丢给仙盟里的手下让他们去查便是了。放在手上自己问的,还是头一回。
看见这只猫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像,像极了当年那只猫妖。
他是阡陌上仙,怎会因着一个相似的外形便特殊对待一只猫?人尚有容貌相似者,相像的猫更是不在少数。
真正让他心头一紧的,是那只猫的声音。
同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他把猫抓来,问了几句话,便愈发不想放手了。
类似的相貌与声音还能说是巧合,为何语气神态也如此神似?
是转世么,还是当年那人其实没死透?
当然,他也有想到一些坏的结果,譬如别枝为了诱他故意做了个局。只是这想法才出来便被他自己打消了。世人皆知他清心寡欲、无心无情,况且当年正是他亲手杀了那人。没人会想到用这样一只猫来诱他。
“咪咪。”寒千墨用笔杆拨了白猫一下,“这么说来,你进那蚀魂之域是为了寻到机缘,以便修成人形?”
风扶摇点一点头。
寒千墨拇指轻轻一拨,那笔又在他指间旋转起来。
“我教你修人形。”
风扶摇:“我资质极差,你教不了的。”
听见那句“资质极差”,寒千墨怔愣了须臾。
是,他教不了。他是蓬莱掌门、仙盟盟主,却耗了十年的功夫也没能引一人入道。他们都说那人资质极差,而他眼见着那人一次次道心破碎、生不如死,却只冷眼看着,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