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魔君很久了》 第1章 魔君陨落 魔道苍妄十二年正月廿一,仙门围剿苍妄城。被誉为“天下第一人”的阡陌上仙寒千墨手刃苍妄城主风扶摇,于是十恶不赦的魔君至此身死道陨。 世人争相道贺,皆大欢喜。 …… 雪落无声。 残垣断壁之下,风扶摇的手指动了一下。 他将眼睑拉开一点,适应半晌,才觉那光线不再刺眼。 他眨掉眼睫上的积雪,稍稍转了一下头。 不可一世的魔君就这么死了?不可能的。 他是九命灵猫之子。不过一命,失了便失了。 七岁那年,他被仇家杀害,美其名曰斩草除根。血溅三尺,他满门皆作了亡魂,唯有他与母亲在累累尸骨中死而复生。 后来的五年里,他们饿死街头三次。第三次之后,母亲再也没活过来。 自十二岁拜入师门起,他便再没死过。 直到二十二岁,他因魔族身份的暴露,被师父一剑捅进心口,亦从师门除名。 再直到先前,他在寒千墨凛冽的剑意里死去,又于残垣断壁中复生。 这么算下来,他倒还剩三命。 雪在他身上积了薄薄一层。他渐渐觉出了冷意,运功将周身寒气尽数化去。 心口的剑伤虽愈合了,却还在隐隐作痛。 寒千墨真是……大义凛然啊。 他扯了一下唇角,透出抹讥讽。 寒千墨将苍妄城一战对人间的损失降到最低,却得采用最狠的手段,剑下哪有活口。世人皆道阡陌上仙心系苍生,称赞他凛然大义。 大义么,冷血罢了。 风扶摇支起身子,有些艰难地爬起。 天地间好似一派荒芜,满目疮痍。 他想起七岁那年,他从亲人腐烂的尸堆里支起身子。母亲满脸污垢,却用擦干净的手握住了他。他满面呆滞,空洞地由着母亲扶起。那一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亦想起十二岁那年,他饿死又饿醒,再睁眼,有个白衣人蹲在他身侧,玉琢般的手朝他递了一个馒头。他后来才知道那人是蓬莱的寒千墨,世人称他为阡陌上仙。 只是现在没人扶他,也没人给他递吃的。 到头来,他还是一个人。 风扶摇将周身雪拂去大半,便剩了半身干涸的血迹。 他做魔君的时候,宫里什么没有,他要什么便让人取了来,从不用随身带着。以至于他如今打开储物袋,竟没找到一套自己弱冠后购置的衣衫。 只能找到几套少年时期的蓬莱弟子服,虽干净如新,却十多年没穿过了。 他拣了一套换上,倒有几分当年的感觉了。 风扶摇十二岁拜入蓬莱,赐名扶摇。 他的本名叫璇玑。世人提到他,都是风扶摇,苍妄城主风扶摇,魔君风扶摇。风璇玑这个名字,他已五年没用了。 蓬莱众人皆说,当伏妖诛魔,还世间太平。 灭门时他虽年幼,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父从魔、母从妖。于是他很是不解,去问师长,仙人为何要伏妖诛魔。 师长皆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反问道,妖族与魔族为祸苍生,是十恶不赦之人,难道不该杀么? 唯有一个人,一双眼无波无澜地看向他,轻声道: “妖魔亦分善恶,恶者当诛。” 于是,就为了那句“妖魔亦分善恶”,他打定主意要跟着那人学习。他死缠烂打地要拜那人为师,死心塌地地跟了那人十年。 朝夕相处、十年相伴,却换来了那人用他自己的诛魔剑,一剑捅进了他的心口。 端的是冷血绝情。 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杀寒千墨。他想把剑捅进那个人的心口,让他看看什么才叫十恶不赦的魔族。 风扶摇在废墟之中缓然独行,踏过沙石不发出半点声响。那些倒塌的、腐烂的、粉骨碎身的,都覆上一层白雪。 不尽沧桑。 风扶摇似是想起了什么,将指搭在面上。皮肤光滑,好端端的一张脸。 他那张脸在做魔君的时候毁容过,后来的十几年里他一直戴着面具。世人以为他是不愿露面,却不知那面具下是一张伤痕纵横交错、皮肤烂可见骨的脸。 重生就是好,脸也重新长了。 “风扶摇。” 有人唤他,音色软糯,却空灵得不像话。 他侧首,望见一旁的断壁上站了个黑衣的少女,一双殷红的眼里浮沉着颜色更深些的月牙。那人蓦然出现,竟半丝气息也没透出来。 他引神识去探,却什么也没探出来。他的神识压根感知不到这人的存在,好似她只是他的一个幻觉罢了。 这人危险得紧。若她真想做什么,风扶摇挡不了。 他直觉这人是个厉害角色,只是各家神谱、仙谱他翻来覆去背了几遍,也不知道这人是谁。 “你是谁?” 少女偏了一下头,道: “我叫谢不归。” 谢不归。 天界,人界,冥界,共组成轮回的三界。 人界五道并立,各显神通。妖道是人界万本之源,妖道生人道,人道生仙鬼二道,仙道接天界,鬼道接冥界,魔道由仙道一念而生。 三界之外又有不入轮回的四大秘境,只是风扶摇此生都未去过其一。 人死后魂魄入冥界,于轮回池转世重生。冥界的界主唤作石三生,其无父无母、石生地成,是三生石集冥界之阴气而生。 神族居于天界,掌三界秩序。而天界的界主便唤作谢不归,九岁起执掌天界,而今堪堪七年。只是天上一日、人间千年,她存在的时间早不止百万年。 无须怀疑是本尊或是冒名者。 她那点非仙非魔、非人非鬼的气质,若不是天界神族,又能是什么? 她那辨别不出、捉摸不透的气息,若不是这位仙谱神谱上皆无名姓的天界界主,又能是谁? 若是常人,定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引来这么个角色,或许满脑子都是空白。若是厉害点的,还能处变不惊、冷静思考。 但风扶摇不同,他是个疯子,他只会发疯。 “终于看见了……” 他指着自己,笑得丧心病狂。 “天界的神族终于看见我们了! 为何啊……为何啊……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是魔族,为什么有人生来就天道难容?” 为何他是魔族,他就该满门被灭、斩草除根? 为何他是魔族,他就不该修仙?他苦练十年,仙术依旧不能长进,最终成了蓬莱的废物。 为何他是魔族,他就该死,师父就要杀他,就要逐他出师门? 为何? 不知何时又飞起了雪,不规则的白色一团一团地落。那雪不像柳絮,倒像是盐,往他的伤口洒了一把盐。 何来柳絮因风起?撒盐空中差可拟! “哪有魔族的说法,不过是世人的杜撰罢了。” 谢不归面无表情,一如当年那个说出“妖魔亦分善恶”的白衣人。 “魔是一道,而非一族。” 她站在雪的间隙,没有雪挨得到她。遗世独立、未染纤尘。 “可你们从来不是这样想的。” 风扶摇笑着笑着,又有一点亮光从眼角滑过脸庞。 其实很痛,一剑穿心真的很痛。他被寒千墨杀了两次,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 “说什么妖魔亦分善恶。说得好听,发现魔族,还是要杀……为何,为何啊?为何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这就是你们这些神仙、你们这些伪君子,这就是你们的真面目么?” 他不指望谢不归能给出一个说法,只单纯地宣泄着。 “你是风琥珀之子,本名风璇玑。” 谢不归的语气无波无澜。 “猫生孩子总是一胎三四个,你那胎却只你一个,因为你尚在母亲腹中便吞噬了你的兄弟。襁褓中的你便以‘魔婴’之称名震魔道。” 风扶摇一怔。 那些尘封的往事,若是没人深挖,也许要永远深埋在他的记忆之中。如今谢不归乍然提起,他脑中便有了电光火石间的猛然顿悟。 “你三岁便开始有意识地杀人,并以此为乐。四年来你的剑下已有数百无辜亡魂。死在你手上的冤魂数量之大,九条命也不够你还。” 谢不归卷卷唇角,而风扶摇的脸色已十分精彩。 他想起来了,那些被他忘记,或者说压在潜意识里不愿回想的,都在这一刻想起来了。 “寒千墨知你是风璇玑,亦知你此生作恶多端。故他杀了你,将你从师门除名。” 她字字诛心。风扶摇听着,字字入耳,又字字浑浑噩噩。 “妖魔亦分善恶,恶者当诛。很不幸,你便是恶者。” ——妖魔亦分善恶,恶者当诛。很不幸,你便是恶者。 他只见了世人对他的恶,却没见他对世人的恶。人间皆道他十恶不赦,他一笑了之,却没想过这四个字是多少冤魂生生堆砌出来的。 谢不归轻声问: “还觉得不公么?还觉得你生来就天道难容么?还觉得神仙都是伪君子么?” 还觉得不公么? 还觉得你生来就天道难容么? 还觉得神仙都是伪君子么? 风扶摇试图辩解,用他那可笑的、自欺欺人的理由。 “我何尝没想过从善,只是魔族的体质本就不适合修仙。无论我怎样努力,修为也不会有丝毫长进。” 修为不进,他便是蓬莱永远的废物,师父便会永远对他失望。 谢不归扯扯唇角: “你本就心有杂念。我且问你,十年下来,你无情道碎了几次?” 那些不可说的、不敢猜的,他统统自欺欺人地归结为魔族体质不适合修仙,从来没有,或者说从来不敢往这方面去想。 他骗着自己,将自己也骗过去了。 于是他相信了,于是他心中只剩了一个仇恨的种子生根发芽。 “寒千墨杀了你,然后你做了什么?你不思悔改,反而入了魔道,你斩杀魔君别枝,自己夺了魔君之位。别枝是当年屠你满门之人,可他并无家室、亦无后人,为了复仇你屠了满城人,改城名为苍妄,自称风扶摇。苍妄城主的恶名就是那时候传遍人间的。” 谢不归淡声叙述着。 风扶摇垂着眸,眼瞳落在眼睫投下的阴影里。 屠城之时,少年歇斯底里的怒骂、妇孺绝望无助的哭喊,在他耳边萦绕着,久久不去。 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可怜的。他七岁满门被屠,颠沛流离五年、饿死街头三次,拜师后难以入道,成了蓬莱的笑柄,又因身份被师父杀死、从师门除名,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快活日子,又被仙门围剿。 他一直愤懑世事不公,其实这世事向来公正。 最后,他问:“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你是可造之材,若心向善,前途不可限量。” 这是谢不归的最后一句话。 风扶摇再抬眸,天地间已不见谢不归的身影。 她凭空消失了。 而苍妄城的残垣断壁之上,他着蓬莱弟子服饰,雪落了满身。 第2章 风扶摇 水上浮着薄冰,水面雾气弥漫。 别枝就站在那雾气中阖着眸,下身浸在水中。 他素白的手垂在身侧,腕上扣着一对锁,锁链却是折断的。 他的模样并不骇人。相反,他生得面如冠玉,一副矜贵像,披件白氅就能去扮演京都的世家公子。 可那是别枝,魔君别枝。他手下那些邪魔堕仙单拎出一个都能闹得人间天翻地覆,却个个都怕他怕得要命。 岸边等着的人皆屏息着不敢开口,生怕那位阴晴不定的主挑自己的不是。 良久,才有语声模糊地传来: “现在是哪一年?” 岸边的人愣了片刻,其中一人忙答道:“蓬莱七百七十四年。” “蓬莱……” 别枝轻声重复着年号,语气忽而一厉。 “是你们都投了仙道么,也没个魔道纪年给我?” 岸边的人吓得都跪了。先前答话那人哆哆嗦嗦地开口:“苍……苍妄那年号才行到十二年,风扶摇那小儿就被寒千墨杀了。魔道无主……便……便亡了……” 别枝没吭声。半晌,才缓然吐出口浊气: “真是废物。” 也不知是在说谁。 岸边几人狠狠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雾气里的影子稍稍晃了一下,那是别枝往岸边走来。而木屐碾过水底的累累白骨,咯吱作响。 蚀魂之域在苍妄城的正下方,是个比苍妄城还可怖的地方。那些仙魔妖鬼,凡是进了蚀魂之域的,无一不是不堪折磨、魂飞魄散。 唯有一个别枝,在蚀魂之域能胜毒障的雾气、堪比强酸的死水中,站了一百一十五年。 及上岸,几人才发现,他的下半身已是近乎腐烂,左腿下方甚至露了一截白骨。 那木屐却没半点腐烂的迹象,在石上拖下一道水渍。 别枝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 “风扶摇死了?” 几人皆道:“是。” “死得好。” 别枝的轻笑声从他们头顶传下来。 “只是有些可惜……没让他也见识见识这蚀魂之域的缚灵锁。”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轻轻转了一下腕,腕上扣着的圆环似银似铁。 蚀魂之域最可怖的不是雾气,亦不是死水。 而是缚灵锁。 缚灵锁原是魔道第二任魔君风琉璃研制的,能暂时消去人的灵力。因它的特殊属性,缚灵锁成了禁品,只运用于司法。 而第三任魔君风珍珠却将其用于刑罚。她在锁中加入七重法咒,消磨人的神志、撕扯人的魂魄,轻则疯癫痴傻,重则魂飞魄散。相当残酷。 别枝是第四任魔君,也是最心狠手辣的一个。他命人往缚灵锁中又加了七重法咒,专用来锁蚀魂之域中人。 蚀魂之域便是自那时起只进不出、凶名远扬。 兜兜转转,他改过的缚灵锁反将他自己锁了,一锁便是一百一十五年。 那几人皆低着头,没人敢应他。 别枝淡声道:“都起来罢。” 几人如临大赦,纷纷站起,却是依旧大气也不敢出。 一个胆子大的道:“主上,我们还是快些走的好。” 怕归怕,他们对别枝那叫一个忠心耿耿。听说苍妄城西北角塌了,第一反应便是那下面还压着蚀魂之域。若是别枝没在这百余年魂飞魄散,亦没被坍塌的残壁压死,这便是逃出生天的大好时候。 别枝将手笼在袖中,语声漫不经心:“怎么讲?” “苍妄城……”那人说完反应过来,忙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原先别枝在位时,苍妄城还不叫这个。苍妄二字是风扶摇上位后改的。 别枝轻轻垂着头:“无妨。” 那人道:“苍妄城西北角塌了,因我们离得近,故先收到消息。要不了多久,仙门百家定也会赶来,那时便逃不了了。” 他壮着胆子抬了一下头,却见他主上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别枝:“你认路么?” 那人:“……” 不认。 这蚀魂之域地形复杂,他们是顺着别枝的魂魄残下来的气息找进来的。 别枝:“你们认路么?” 几人:“…………” 不认。 别枝:“让我快些走?” 几人:“………………” 寂静在水雾中弥漫。 有人道:“怎么不从石壁上破开一条路来?” 别枝扫了他一眼:“那响动定会引得仙门往这里聚来,届时若是被发现了,更逃不了。” 几人张了张口,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仙门百家定会赶来……他们自然是认路的。” 别枝袖着手。 “哪怕抓不住落单的小弟子,换了面皮混在仙门弟子里头,也是个法子。” 几人都似醍醐灌顶一般,恍然大悟道:“主上英明。” 却有一人忽而笑了一下,朗声道: “你知道换了面皮混在仙门弟子里头,仙门弟子又怎不会换了面皮混在你的手下里头?” 几人冷汗涔涔,僵硬地转过头去,望着出声的人。 那人自进来起便没说话,跟在他们的最后,存在感极低。他们先前以为他是见了别枝害怕,也没多想。如今再想来,也觉出了不对劲。 那人将手指压在前额,缓缓撕了面皮,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张极其妖孽的脸,一双桃花眼摄人心魄,眼角挑着说不清的魅意。却偏生在这样一张脸上,挂着十分明朗的笑意。 不知为何,别枝竟觉得那张脸有些熟悉。 几人大惊,霎时退开数尺。 唯有别枝站着没动。 “先前他们都跪了。” 什么?几人不解地看看别枝,又看看那人。 “你没跪。” 别枝语气极其平淡。 “你在最后蹲着。” “这意思是你早就识破我咯?”那人歪了一下头。 “那倒不曾。我当时想的是这人不忠,出去了要掀他脑袋。” 别枝说得平静,反倒是那几个手下已出了一身冷汗。个个都从进蚀魂之域开始回忆起今天做的事,生怕哪里做错了让主上记住了。 那个让别枝快些走的开始扯自己的嘴。 那个说仙道纪年的开始绞自己的衣袂。 那个提议破开路的抚摸起自己的喉咙。 “……”换了面皮的那人似是无语住了,唇角抽了两下。 外界的传闻果然不假,这家伙阴晴不定,哪怕是手下,一个不顺意他也是说杀便杀。 难为这些人这般忠心了。 “这世上能败我的只有两个,一个是风扶摇,一个是寒千墨。” 别枝冷眼看着那人。 “你自认能比得上这两个人?” “我自是比不得阡陌上仙。至于风扶摇一介魔头,我一个小仙自然也见识不上。” 那人笑着,话锋一转。 “只是我既潜进来,必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话音未落,他猛地拔剑! 剑光划过一道亮白的弧度,直袭敌首! 别枝疾疾退了几步,抬手便是一格挡,那剑便劈在他腕上,巨大的力量将缚灵锁劈得四分五裂,碎片落了一地。 别枝:“……” 别人不知道,当过魔君的他总知道,那缚灵锁是万年玄铁打造,加了十四道法咒,他自己全盛时期都未必弄得碎,而那人只是一剑…… 他小看这个对手了。 那人将剑往后一收。别枝本以为他会再劈上来,却见他右手握着剑柄,而左手捏着剑身。他再一收左手,那剑狠狠地便是一个出其不意的直刺。 这么仔细一看,那剑也比一般的剑长上许多。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 低头看着捅入腹中的长剑,别枝面上却似乎毫无痛意。 寻常人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那剑便捅在他身上了。可就是这么个瞬间,他看清了那人刺出长剑的动作。 与记忆中那人持枪直刺的动作一模一样。 他忽然明白那张脸像谁了……不,不是像,那分明就是! 他轻声道:“风扶摇?” 长风止息。 察觉到对面人听见这三个字后一个愣神,别枝抓住这个刹那猛然用腕上锁碎的那只手握住剑身,将剑全力推出! 长剑脱手,当啷一声落地。 而别枝死死捂着喷血的腹,用了几分真力,才勉强将血止住。 这一来一回发生得太快,那几个手下甚至来不及反应。 局面僵住了。 剑离得太远,那人不敢去捡,生怕分出去须臾的神便会被别枝偷袭。 而别枝一手的腕上尚环着缚灵锁,那几个手下对他们而言又太弱,若是贸然出手必定没好处。 局面正僵着,几人忽然听闻一阵嘈杂声。 那声音隔着石壁倒不甚清楚,却也能辨出刀剑出鞘之声。 几个手下:“……”坏了,仙门弟子来了。 眼下这情况,若是按照主上原先的想法,必定是跑不了。 再抬头,却见别枝懒懒地靠着石壁,半点也不慌。 手下:“……”算了,主上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们跟着主上就是了。 别枝抬了一下眼,卷了卷唇角,朝对面的人道:“你掩护我离开。若是不然,我便将你就是风扶摇之事告诉仙门。” 那人满面疑惑道:“你在说什么?魔君不是百年前就死了么?” 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别枝一声轻笑:“你忘了你的脸是怎么毁的么?” 风扶摇面色沉下来。 他怎么就忘了,别枝见过他毁容前的脸。 所以在他撕开脸皮的那一刻起,别枝也许就认出他了。哪怕当时没想到,后来根据一些细节推测出来时,再对上那张脸,便什么都明白了。 第3章 封号 风扶摇是三年前飞升的,距他死在苍妄城恰好百年。 彼时七重天桃花纷然,落花如雨。 “恭喜仙官渡劫成功。” 风扶摇方登上天阙,便有一人手持书卷等着他,那人风姿绰约、白衣皎洁。 风扶摇闻言,弯弯眼睛:“你叫我什么?” “仙官。既飞升了,便都是仙盟的仙官。在下水时,掌七重天任免。不知仙官如何称呼?” 眼前人怔住了,精致的脸庞上笑意似乎有几分僵硬。水时头一次见问到名字却不言语的,不免心头有些疑惑。 “若是有了封号,唤我封号便是了。既飞升了,前尘理应抛个干净,何苦问我俗名呢?” 风扶摇笑笑便带过了。 “想必你原是散修罢。若是仙门出来的,必有赐道号。若是有道号,那多半便是今后的封号了。” 水时这样说着,却见眼前人又怔了一下。 这是何意?水时不解。 “我确是散修。” 风扶摇再拾起笑意,面上的明媚却少了几分。 “不知封号由哪位仙官来赐?” “自然是阡陌上仙了。倒算你赶得巧,阡陌上仙昨日出关。若是你早来一天,便遇不上这好机会了。” 水时话音刚落,风扶摇竟又愣住了。倒让水时疑心是否是自己的问题,怎么说一句那人都得愣一下。 “阡陌上仙闭关了?何时的事。” 他这次没再笑了。不笑时那双桃花眼便没了灵气,倒添了几分深邃。 水时道:“自苍妄城之战起他便闭关了,至今已有百年了。” “他为何闭关?同苍妄城之战有关么?” 也许是水时的错觉,那人的眼里竟像是有了一丝惊惶,只是再看去便没有了。 水时道:“自然是苍妄城落下的伤了。” …… 后来便是往九重天拜阡陌上仙。风扶摇一路都没再言语,沉思着水时先前所说。 寒千墨闭关真的是因为苍妄城的伤么? 那日风扶摇本就力竭,最后遇上寒千墨时几乎被压着打,虽剑剑皆杀招,却不能伤寒千墨分毫。 那么,既然不是在苍妄城受了伤,他又为何要闭关,又为何要说谎? …… 九重天阙之上,千级白玉阶高矗。长阶两侧生着如云的蟠桃,重重叠叠好似要延伸到天际。 一色明光辉映之中,是一个白衣人极淡的影子,衣摆有些散漫地卷在风中。长发如瀑,倾泻了一身。那张风华无上的脸,不经意间惊扰了一树落花。 他垂着的眸颜色极淡,像池中化开的墨。 水时说了些什么,寒千墨又说了些什么。风扶摇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只记得百年后再听到寒千墨的声音,只觉那音色仍旧清雅,百年前那点淡漠疏离的意味却少了许多。 后来寒千墨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眼里带了几分探究道: “这位仙官好生面熟。” 风扶摇温和地笑了:“兴许前世见过呢。” 反正他风扶摇在人间早就是个死人了,寒千墨若是要怀疑,大抵也只会想想他是否是苍妄城主的转世。 许是他看错了,但他似乎察觉到寒千墨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 “你哪年生的?” 这便是问年龄了。风扶摇自然不能实话实说,便胡诌了一个年份。 “蓬莱六百七十二年。” 魔道苍妄十二年,便是仙道蓬莱六百七十一年。风扶摇自己往后推了一年。 寒千墨轻声道:“苍妄城之战的后一年么。” 其实风扶摇那句“蓬莱六百七十二年”才出口便后悔了。他不想让寒千墨知道自己的身份,又矛盾地想让寒千墨往他自己身上猜去,例如误认为他是自己的转世。 不过一时冲动。再回想过来,以寒千墨的性子,若是认为他是风扶摇转世,真让他偿了前世的债也是有可能的。他自然是不愿的,觉得自己重生后就该与以前断干净了。 风扶摇真是悔了,但又不知怎么挽回。 只能祈祷寒千墨没听出来他话里意思了。 好在寒千墨没说什么,只是审视地看了他片刻,又将目光移开。 水时抓着卷轴,道:“赐封一事……” 不知怎的,水时觉得阡陌上仙与这位才飞升的仙官之间相处得有些奇怪。 寒千墨似是才想起来,不紧不慢道:“赐封……” 他这神态,风扶摇可太熟悉了。一般来说,寒千墨若是有了这表情,多半是打算坑人了。 那么眼下他会坑谁? 自然是风扶摇。 风扶摇:“……”自己作的,受着罢。 “智者无言皆口默,敢将容易论玄机。” 寒千墨袖着手,语气里多了几分玩味。 “不如便叫玄机罢。” 玄机,璇玑。 风扶摇:“……”坏事了。 寒千墨听出他话里意思了,猜测他是风璇玑了。那么这是在点他,还是在试探他? “上仙……”水时抓着卷轴满脸苦意,“这是否有些……”太随便了? 封号这东西,但凡定下来就得跟着人数万年,怎么能随便了事。于是赐封得经历卜卦、问询,极麻烦地操作下来。水时不知寒千墨是有意为之,或者干脆就是闭关太久忘了。 后几个字还没问出口,阡陌上仙便堵道:“没有。”像是跟人置气似的,倒全然不似他一贯冷漠淡然、事不关己的作风。 水时:“……” 水时木着脸转头去问风扶摇:“你对这个封号……可有异议?” 这时候最怕对方不识趣地来一句有异议,那便不好收场了。 好在风扶摇没那个找茬的意思。他面上带着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阡陌上仙亲自赐封,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有异议?” 若他这时候出声有异议,只会凭空增添寒千墨的疑心。 寒千墨颔首,道:“如此甚好。” 水时往那卷轴上唰唰写毕,赐封一事便算是了结。 他再抬头,见风扶摇笑容瘆人地看着自己。 水时:“?” 风扶摇:“就是不知阡陌上仙的道号是谁取的?” 水时:“那是人家的私事,你管什么?” 风扶摇:“没事。” 合理怀疑寒千墨是被人用谐音梗取了道号之后蓄意报复。简单来说,淋过雨所以撕别人的伞。 千墨,多有意境的名字。千笔浓墨,留诗狂情。 阡陌,本意是田间交错的小路,在仙道的解读中,又有大道三千、纵横世间的意味。 单独拎出来都是极好的名字,能凑在一起却差不离是因为谐音…… “你初飞升,对仙盟定有不解。现在安排一位仙官指导你。”水时道,“七重天有位辞尘灵人是专负责此事的,你若是有任何问题,找他便是了。” 这名字倒是没听过。风扶摇:“我如何找他?” “这位辞尘灵人是个好热闹的,怕是过不了多久便会主动找上你。” 水时合了卷轴。 “你这几日可以在这七重天寻处地方落个府邸。” …… 七重天有两处极点,一处极阳,一处极阴。极阳之地有座半步桥,底下连着人间的苍妄城,才勉强维持平衡。极阴之地却因不得牵制,终日阴气萦绕,荒凉萧瑟、无人问津。 风扶摇却恰恰选了这个地方住下。 他倒也自感冷清,一步轻飘飘地踩了虚空,在匾额上刻下: 灯火阑珊处。 笔画转折柔和飘逸,笔锋却透着股狠厉,潇潇洒洒。落在那规规整整的匾额里,又有种不羁。 像他这个人一样。 “都说字如其人,果然不假。” 有人清清脆脆地道。 风扶摇方落地,便见院门处有个人正大步走进来。那人长发高束、面如薄瓷,青衣如画、白袍欲仙,有种清净纯透之感。 风扶摇尚不知此人是谁,却想起水时说有个辞尘灵人会主动找上自己。 “辞尘灵人?” “正是。”云辞尘嗓音亮得不像话。 “此间七重天的极阴之地,又无其他天阙阳气牵制,阴气万年不散,并非宜居之地。你为何独独选了这里?” 风扶摇笑笑,不答反问:“你可知六重天的极阴之地在何处?” 云辞尘:“自然是苍妄城。” 风扶摇:“我自小在苍妄城一带长大的。” 他本想单说苍妄城,又惊觉苍妄城乃是魔窟,便生生往话里岔了个“一带”。 云辞尘:“苍妄城阴气有半步桥牵制,得以平衡。” 风扶摇:“那你可知五重天的极阴之地在何处?” 云辞尘:“蓬莱岛无妄殿。” 无妄殿是寒千墨居所。因他喜清净,又欲自律苦修,故将住处落在了极阴之地。 风扶摇:“我后来入蓬莱修行,便是宿在无妄殿。” 云辞尘笑了一下,道:“那你岂不是与阡陌上仙同居?” 这语气里明显透着不信。 风扶摇道:“倒不是你想的那样。他那殿内洒扫的弟子便有数个,只是平日都住在偏殿罢了。” 他虽没明说,云辞尘已在心中将他归结为“殿内洒扫的弟子”。 “水时道你生于苍妄城之战再后一年,那想必是没经历过魔君在位的时代了。”云辞尘摇摇头,“那时的人间简直如炼狱一般,苍妄城一带更是无法可想。” 风扶摇笑道:“我虽没经历过,却也时常听人说起。说当年的魔君心狠手辣、惨无人道。倒是多亏了阡陌上仙,才有如今的太平盛世。” “也不止他一人的功劳,仙门百家都出了力的。”云辞尘道,“出力最多的,大抵便是仙盟了。” 第4章 大白猫 七重天最是不缺蟠桃,他这院里竟也有一棵。只是因着阴气的缘故,那花生得比寻常蟠桃要小上许多。 桃花皎洁,石桌上置壶盏,而二人对坐。风扶摇倾茶入盏,琥珀色的茶水映着人模糊的影子。 云辞尘端了茶杯,神秘兮兮地开了口: “说起仙盟。你知道自仙盟诞生以来,有过多少位盟主么?” 风扶摇:“无垢上仙雪无垢,无瑕上仙白无瑕,阡陌上仙寒千墨。” 云辞尘抿了茶,道:“人飞升后本应天地同寿、日月同庚,可为何仙盟盟主却作不长久呢?” 风扶摇猜测:“他们是在战事中牺牲了么?” “不。”云辞尘竖起食指晃了晃,“前两位盟主之所以退位,皆是因为他们为情所困。” …… “这第一位无垢上仙,原先也是个孤傲冷漠、不近人情的。那时还没有魔君的说法,只有一个天生地成的魔神,唤作寒冰封。无垢上仙因故被寒冰封抓去魔道一段时间,没人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事情自那时起便不对劲了。” 风扶摇:“我猜是无垢上仙爱上那寒冰封了。” “怎么猜到的?”云辞尘有些惊异,“我以前给人讲这个,他们都得反复跟我确认,但还是接受不了男子之间有情。” “这算什么,”风扶摇笑笑,“我自小在苍妄城一带长大的,那里说书人都在讲百年前的魔君有多喜欢阡陌上仙。” 在黄昏的茶肆或是入夜的酒楼,总有说书人拍起惊堂木,将那段翻来覆去说了千百遍的往事炒了又炒。而他们若是往众人熟知的历史里添些儿女情长、爱恨恩怨,那便更能引得满堂喝彩。其中最受欢迎的,大抵便是苍妄城主的断袖之癖。 他喜欢寒千墨,这在苍妄城不是秘密。 他毁容的脸本就丑陋,那些说书人便喜欢通过丑化他的容貌来衬托寒千墨的形象。他们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他痴心妄想,嘲讽着他的丑陋。 重生的他默默听着那些故事,不置一词。 他喜欢过寒千墨的一切,却独独不喜欢他那张永远冷漠疏离的脸。 云辞尘是个爱八卦的,听了便要问这里头有什么故事。转念一想,自己故事尚未讲完,便先继着自己的讲道: “说这无垢上仙明知自己喜欢寒冰封,却因身份原因不肯爱他。于是问题日积月累,终于二人在九重天起了争执,无垢上仙因此走火入魔。最后二人当着九天神佛的面吻在一起。” 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突破仙魔之别、性别之缚? 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没有丝毫顾虑地在一起? 抛了生前身后事、只为眼前心上人,说着容易,试问这天下能做到的又有多少? 风扶摇怔了好久,觉得心脏一阵酸痛。 “这第二位无瑕上仙同如今的阡陌上仙一样,修的是无情道。” 无情道是天下最绝的道,修此道者,便要心无杂念、断情绝爱,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 “彼时妖道有只十八尾狐妖,唤作轩辕桃夭,与无瑕上仙本就熟识,却在一场仙妖之战中死在无瑕上仙的剑下。无瑕上仙直到杀死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喜欢她,那一刻他的无情道碎了。” 风扶摇听着,指腹摩挲着茶杯的沿。 若是那人也能在杀他之后反应过来对他的喜欢,被心爱之人杀死简直能算得上一件大好事。 可惜那人压根不喜欢他。 “后来无瑕上仙遍寻人间,终于找到那狐妖的残魂。他为她重塑肉身,而后二人不知去向。这盟主之位便到了阡陌上仙手中。” 那是真实的生离死别,亦是凡间话本的原型。轰轰烈烈地开始,轰轰烈烈地结束。 风扶摇:“你说阡陌上仙那样的人,有朝一日会为情所困么?” 云辞尘食指叩着茶杯壁:“说不准。” 后来云辞尘又分析了一些什么,他其实认真听了,但后来并没有记住。 让他印象深的是后来云辞尘问了他苍妄城一带流传的故事,那些多半是对苍妄城一战的添油加醋。他从那一堆杂七杂八的故事里拣事实说了几个,可云辞尘非要听苍妄城主与阡陌上仙的爱恨情仇。 “……” 风扶摇:“那都是说书人的故事,哪作得真。” 光是他喜欢上寒千墨的原因就有十几个版本。有的说是两军阵前见色起意,当然也有更委婉的说法,比如一见钟情啥的;有的说是被仙门百家打得起了好胜心,单纯想侮辱对方的领袖;甚至还有的说他只是时常听闻寒千墨容貌惊艳,便要将人抓来尝尝。 云辞尘道:“什么真真假假的,你讲就是了,我权当听了一回书。” 后来风扶摇讲了什么,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大抵就是话本里的狗血套路,总归不是事实。 他待在七重天三年,能见到寒千墨的次数屈指可数。多半是擦肩而过惊鸿一瞥,或是人山人海打个照面。 因是刚飞升,仙盟也没多少事情指派给他。算上今日来蚀魂之域,便是第七次。 “这里有生魂气息!在这边……” “小心了,可能是百年前关在这里的魔头。” 仙门弟子的声音愈发近了。 风扶摇冷眼看着别枝,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兀自笑了一声:“你怎么能肯定,你说我是风扶摇,他们就信?” “正是我说了,他们才信。” 别枝眼皮也不抬。 “我一介魔君,怎么会闲到去编排一个小人物。但若你是害过我的风扶摇,那自然不同了。我为了复仇,自然要将你供出来。” 这话说得很对,句句在理。几个手下听了亦自觉胜券在握。 他们再扭头,却发现不见了风扶摇。只看见一个别枝满头黑线,嘴角抽搐、神态木然。 他们顺着别枝的目光望去,看到一只……白猫? 几人:“?” 一只大白猫优雅地蹲在他跟前,白绒绒的像团雪球似的,倒生得十分讨喜。那猫仰起脑袋,一双墨黑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别枝:“……” 别是毒气里待太久,出现幻觉了。 风扶摇呢? 这猫……这猫又是哪来的? 偏生那白猫还口吐人言,开口便嘲他:“你去同他们说我是风扶摇。” 别枝:“……” 白猫:“你觉得他们会信?” 别枝:“…………” 白猫:“届时他们可能觉得,你是在蚀魂之域关太久,关出癫病来了。” 别枝:“………………” 别枝在心里把风扶摇全家骂了个遍。 哦,对了。 风扶摇全家好像还真就是他杀的。 “……” 几人算是看明白了,风扶摇不知怎的变成了一只猫。 有人喃喃道:“幻术么?不像啊……” 另一人猜测道:“莫非他是妖族?” 旁边人道:“风扶摇是风家的罢。若他是妖族,那么风家莫不是满门皆妖?” 风家断然不可能是妖族的。但如今风扶摇化了猫,眼见着事态要脱离别枝的掌控,他心一横,往后一退,抵着墙喊道:“别过来!” 风扶摇:“?” 手下:“?” 这是演的哪一出? 这句话倒是喊得挺响,哪怕隔着石壁,那些仙门弟子也隐约听去了几分。 “我是不是听见了有人在喊?” “怕不是哪位道友遇到关在这里的魔头了!” 嘈杂的语声里,有一人轻声道:“都不要轻举妄动,我先进去看看。” 语声清越,令人想起风吹过琼楼玉树发出的琳琅之声。 那句话被内力放大,无论是死水边的风扶摇几人,还是隔着石壁的仙门弟子,无一不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声音分明就是寒千墨! 风扶摇的第一反应,竟是庆幸自己化了猫。若他尚是人类模样,定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寒千墨。 空中弥漫着沉寂,只听得布料与石面摩挲发出极轻的响动,跟着那人一脚踏入他们的视线。 那人一身雪素,只在衣袂袍摆渐变为黑,像是晕染开的墨。乌发高束于灰色发带中,尾端落在了腰际。他右手握着一柄剑,隐约可见剑柄烫了字,只是不甚清楚,又被手指挡去一部分。 风扶摇知道那里烫着两个字:忘念。 忘念是那柄剑的名字,取忘情断念之意。 别枝满眼迷惘,神色迟疑地张了口:“你又是谁?你也要害我么?” 寒千墨的目光落在别枝身上,从脸转到腕上的缚灵锁,再转到腐烂的双腿。 他问:“你知道你是谁么?” 别枝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那几个手下皆是面如死灰。 戴了那缚灵锁,不是魂飞魄散便是疯癫痴傻。别枝若是此时装傻,可信度极高。只是若是这样,他们几个便是棋中弃子。 寒千墨只是轻轻一抬手,几人的真力便被锁住。 他扬声道:“进来罢。” 一队仙盟中人鱼贯而入。他们不同于外面那些仙门弟子,个个都早已飞升、位列仙班,修为极高。 寒千墨轻轻一拂袖:“带下去,查。” 他不知别枝真傻假傻,亦不知这些人的身份。不管如何,总得一查。 有人道:“这只猫……也要带下去查么?” 寒千墨循声望去,真就看见那人脚下蹲着一只大白猫。那猫一点也不慌,仰着脸看他,还轻轻歪了一下头。 这地方怎么会有一只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大白猫 第5章 猫妖 风扶摇好久没这么近距离看着寒千墨了,上一次还是百余年前,他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不断靠近,比脸更近的是忘念的刃。 他歪着头看寒千墨,见着那人越走越近,看他蹲到自己跟前,却忽然发觉一只手稳稳捏着自己的后颈,跟着便是四爪腾空。 风扶摇本欲惊呼一声,出口却是一声极其绵软的“喵”。 风扶摇:“……” 幸好寒千墨不知是他,否则这脸是得丢完了。 寒千墨轻轻晃了他一下:“说人话。” 风扶摇瞪着眼,不光不说人话,连喵也不肯再喵一声了。 寒千墨无语了刹那,又晃了他一下:“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是妖么?” 风扶摇就是不吭声,大有把寒千墨熬死的架势。 寒千墨沉默半晌,将他递出去:“带去查。” 风扶摇似乎对“带去查”有些抵触,只在听到这三个字时便有了恐惧感。 故有人走上来欲接过他时,风扶摇猛地打了个寒战。 察觉到陌生的手捧起他的躯体,风扶摇猛地开始挣扎:“不要!我说话,我说人话!” “……” 寒千墨伸着的手还没撤下去,如今也不用撤了。他道:“给我罢。” 于是捧着风扶摇的人换了一个,熟悉的触感、熟悉的气息,是寒千墨无疑。 寒千墨捏着他的后颈又换作了拎的姿势:“你是谁?” 这个断然不能说。风扶摇道:“我是猫。” 寒千墨:“……” 废话。 往年关在这蚀魂之域的魔头全死透了,变成挂在铁链上的皮囊和沉在水里的白骨。只剩一个看似痴傻的别枝,和一只莫名其妙的猫妖。弟子们将别枝和几个手下都押了下去,安排了善后的人员,这一行便算是了结了。 寒千墨倒罕见地没让人再查那只白猫,而是兀自拎着他走了。众人虽心底讶异,面上却没显露出来,只在私底下暗自讨论寒千墨的异常举动。 寒千墨似乎很忙,自回来后一直在桌边写写画画,桌上书卷堆得比坐在一边舔爪子的风扶摇个头还高。 风扶摇自五岁起便没再维持原型这么长时间,他觉得自己的神志似乎也跟着愈来愈像猫了。他不清楚寒千墨把自己带回来的用意,内心盼着寒千墨能快些放了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寒千墨才停了笔。 他瞥了眼安安静静端坐在一旁的白猫,往后一仰,毛笔在他素白纤长的指间旋转。 “说罢,你到底是谁?” 不知怎的,风扶摇觉得寒千墨变了不少。早先在蚀魂之域他便有些觉察。 如今寒千墨似乎更随性了些,与百年前那个永远冷漠疏离的阡陌上仙有着不小的差距。 风扶摇知道这回不是一句“我是猫”能打发的了。 那么,说什么? 我是风扶摇? 可能当场就会被寒千墨杀掉。 我是玄机? 也许能和风璇玑转世挂上等号。虽说不算致命,但他的妖族身份又会使寒千墨对他的疑心再重上一分。 倒不如胡诌个身份。风扶摇:“我是苍妄城一带的猫妖。” “修炼多少年了?” 问这个作甚么? 风扶摇:“百年。” “会化人形么?” 自然不能说会。若是寒千墨现场让他化一个人形,那便暴露了。 风扶摇:“不会。” 谁料寒千墨笔一扔,唇角一扯,笑了一声: “废物。” 风扶摇:“?” 你礼貌吗? “我以前带过一个徒弟,也是猫妖,他三岁就会化人形了。”寒千墨轻笑着,伸着手也不知在比划什么,语气颇有“你看看别人家孩子”的意味。 见风扶摇不理睬,寒千墨垂了手,又问:“你可有名字?” 风扶摇胡扯:“我父母百年前都死在苍妄城的魔族手里,无人为我取名字,亦无人领我入道。” 这是个绝好的理由。百年前的苍妄城当真是如炼狱一般,父母双亡的孤儿遍地是。 寒千墨语声里带了点恶趣味:“我给你取一个?” 风扶摇:“……” 风扶摇知道自己又要遭殃了。 有疑他是风璇玑故相试耳的“玄机”在前,风扶摇实在不觉得这样坏笑着的寒千墨能拿出什么好名字来。 果然,寒千墨一开口,便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名字。 “不如叫你……咪咪?” 风扶摇:“……” 风扶摇:“……不必了。” 寒千墨跟没听见似的:“咪咪,你为何会出现在蚀魂之域?” 风扶摇:“……”我不叫咪咪我也不想叫咪咪。 至于为何会出现在蚀魂之域……这得让他好好编,啊不,好好狡辩,啊不不,好好解释了。 风扶摇:“就那里塌了,动静挺大的,过去瞅两眼。” 话说完他真想给自己一爪子。 这样的话说出来有没有被自己笑到? “……” 寒千墨挑眉,抱起臂。 “重答。” 风扶摇大脑飞速转着,终于想出一个看似合理的说法。 “进去之前,我也不知道那里头关着一个傻子。我甚至不知道那里头是关人的。我以为能在那里头寻到化成人形的机缘……” 他说得有些轻度的语无伦次,甚至没察觉到自己连说了三个“那里头”。 蚀魂之域的性质摆在那里,多多少少有些莫名其妙的传闻,也是正常的。这个说法乍一听十分合理,寒千墨一时辨不了真假,只能先将它放一边。 他伸手拨了两下白猫身上的绒毛。 “你知道自己修的是什么道么?” 风扶摇:“不管是什么,总归不是无情道。” 他少年时跟着寒千墨修了十年的无情道,却举步维艰,总是道心一个不稳便碎了。苍妄城之战重生后他选了更为容易的剑道,苦修百年,一朝飞升。 只是他做魔君时惯使的是枪,这百年又无人指导他,使得他自己习得了一手不伦不类的剑术,对敌时总爱夹杂些枪法在里头。 寒千墨停了手,默默看着他,忽然冷笑一声。 “选得好。” 风扶摇头顶缓缓浮出一个问号。 “不该选无情道。”寒千墨一字字道,“若是不小心动了情,无情道碎,数百年苦修全都白费。想回到从前的修为,少说也得闭关百年。” 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段话,出口的刹那却如一道惊雷在风扶摇耳边炸响。 ——若是不小心动了情,无情道碎,数百年苦修全都白费。想回到从前的修为,少说也得闭关百年。 …… ——阡陌上仙闭关了?何时的事。 ——自苍妄城之战起他便闭关了,至今已有百年了。 …… 原来是这样。 难怪寒千墨百年间性情大变,难怪他分明没怎么受伤却要闭关百年。 原来他的无情道,碎了。 而这百年,便是毁道重修、从头来过! 这是何等煎熬的百年? 他花了数百年爬上神坛,却因一念之差一朝落下,再爬上去又要再耗百年。何等崩溃?何等绝望?何等无助? 无情道碎,那么,寒千墨动情了? 对谁动的情? 风琉璃忽然想起那日,皎洁的桃花下,云辞尘端着茶杯神秘兮兮地开口。 ——前两位盟主之所以退位,皆是因为他们为情所困。 那么,寒千墨,你也会动情,你也会为情所困么? 那个人,那个使你动情的人,那个害你碎道重修的人,是谁? …… 寒千墨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沉默了片刻。 “你想回去么?” “回何处?” “苍妄城。”寒千墨漫不经心道,“你说你是那一带的猫妖。” 这可是重获自由的大好机会。风扶摇道:“自然想。” 寒千墨手肘搁在桌上,又开始转笔。他盯了白猫片刻,笑了一下: “做梦。” 风扶摇:“?” 那你还问我? “你的话尚存疑,不能这么随便就放了你。” 那你想如何? 寒千墨似乎也没想清楚该如何。 若是换了往常,他将这只猫丢给仙盟里的手下让他们去查便是了。放在手上自己问的,还是头一回。 看见这只猫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像,像极了当年那只猫妖。 他是阡陌上仙,怎会因着一个相似的外形便特殊对待一只猫?人尚有容貌相似者,相像的猫更是不在少数。 真正让他心头一紧的,是那只猫的声音。 同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他把猫抓来,问了几句话,便愈发不想放手了。 类似的相貌与声音还能说是巧合,为何语气神态也如此神似? 是转世么,还是当年那人其实没死透? 当然,他也有想到一些坏的结果,譬如别枝为了诱他故意做了个局。只是这想法才出来便被他自己打消了。世人皆知他清心寡欲、无心无情,况且当年正是他亲手杀了那人。没人会想到用这样一只猫来诱他。 “咪咪。”寒千墨用笔杆拨了白猫一下,“这么说来,你进那蚀魂之域是为了寻到机缘,以便修成人形?” 风扶摇点一点头。 寒千墨拇指轻轻一拨,那笔又在他指间旋转起来。 “我教你修人形。” 风扶摇:“我资质极差,你教不了的。” 听见那句“资质极差”,寒千墨怔愣了须臾。 是,他教不了。他是蓬莱掌门、仙盟盟主,却耗了十年的功夫也没能引一人入道。他们都说那人资质极差,而他眼见着那人一次次道心破碎、生不如死,却只冷眼看着,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