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莱恩·布莱克坐在他常坐的那张、靠背高耸的扶手椅上,手中端着一杯早已冷却的红茶。
这几天,他觉得很稀奇。
这栋总是不得安宁的、古老的宅邸,竟然变得……安静了下来。
往常的这个时候,他那个不安分的长子西里斯,总有无穷无尽的、崭新的方法,来打破这座宅邸的死寂。
奥莱恩不止一次地发现,他要么是溜进了挂毯室,用他那点粗浅的、不成体系的魔力,偷偷给先祖的画像们施咒,让那位以“端庄”闻名的曾曾姑婆伊丽朵拉,和另一位以“冷酷”著称的叔公莱科里斯,就“月亮上到底能不能养火灰蛇”这种无聊透顶的话题,用滑稽的、高八度的声音,进行一场永不结束的、激烈的辩论。
要么,就是把那些挂在墙上的家养小精灵的头颅,全都变成一个口齿不清的、只会唱粗俗的“麻瓜船歌”的合唱团,每一次有人经过,它们就会用那干瘪的嘴唇,发出跑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哟嗬嗬”声。
再不然,就是把一大堆被施了永久粘贴咒的、亮粉色的蝴蝶结,当成飞镖,在走廊里追着家养小精灵克利切跑,立志要在他那可怜的、灰扑扑的背上,完成一幅名为“仙子花园”的、**动态艺术杰作。
整栋房子,总是充斥着他那精力过剩的、令人头疼的、充满了想象力的喧闹声。但现在,西里斯一反常态地安分了下来。
当然,这种“安分”,并非奥莱恩所期望的那种、属于继承人的“沉稳”。恰恰相反,西里斯正在进行一些……在他看来,更加古怪、甚至有些不体面的事情。
奥莱恩不止一次,从大宅的窗边,看到自己的长子,进行着一些丑态百出的、毫无优雅可言的训练。他会像麻瓜一样,用双臂支撑着身体,汗流浃背地上下起伏;他会在雪地里奔跑、翻滚、跳跃,练习着那些莫托纳利·罗文教给他的、所谓的“战术步伐”。
简直就像……在进行粗鄙的、以肉搏为目的的体能锻炼。奥莱恩在心里,用一种充满了不屑的语气评价道。
但……
奥莱恩又不得不承认,这种有目的的、自律的“胡闹”,总比他平时那种纯粹为了享乐和叛逆的、毫无意义的“捣蛋”,要强上那么一点点。至少,自从成为罗文庄园的“特邀学术顾问”之后,西里斯身上的那股浮躁之气,似乎真的被磨掉了一些。
“克利切。”他轻声呼唤。
家养小精灵立刻端着一个银质托盘,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托盘上,放着今天的《预言家日报》。
奥莱恩拿起报纸,展开。下一秒,他那总是波澜不惊的、如同死水般的灰色眼眸,瞬间凝固了。
《哑炮首次**,纯血派举行对抗集会,对立趋向尖锐化》
那粗大的、黑色的标题,像一根沾了墨水的、肮脏的搅屎棍,狠狠地戳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副标题和正文——“魔法省前,数百人静默游行,诉求‘教育与就业机会’”、“纯血派团体高呼‘传统正在被破坏’”、“部分地区发生轻微魔法冲突”。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了那张占据了版面中央的、巨大的魔法照片上。照片里,一群衣着朴素、神情卑微的哑炮,正举着一面巨大的、写着“Support for Squibs!(支持哑炮!)”的横幅,安静地站在魔法部的入口前。而在他们的对面,另一群衣着华丽的纯血巫师,则高举着绘有各种家族纹章的旗帜,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怒与鄙夷。
奥莱恩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冰冷的、刻薄的直线。
哑炮…… 他在心里,用一种谈论某种令人不悦的、发霉的菌类般的语气,咀嚼着这个词。一群魔力枯竭的、血脉中的残次品。一群本该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的、家族的“污点”。
教育?就业?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巨大的荒谬感。他们怎么敢?他们凭什么?
“你看上去,像是刚在报纸上,读到了什么足以污染视线的东西。”
沃尔布加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她早已穿戴整齐,一身黑色的、剪裁严苛的长袍,仿佛是格里莫广场12号这个地方本身,拥有了可以行走的、人类的形态,每一步都带着属于这座古老宅邸的阴冷与沉重。
奥莱恩没有回头,只是将报纸递了过去。“‘污染视线’,已经不足以形容了,沃尔布加。这简直是一种……亵渎。”
沃尔布加接过报纸,只扫了一眼标题,她那张总是保养得宜的、如同白瓷般的脸上,便瞬间笼罩了一层冰霜。
“他们怎么敢?!”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尖锐,“一群不会魔法的废物,竟然敢像麻瓜一样,在魔法部的街道上游行?!要求‘权利’?!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们纯净血脉的、最大的羞辱!”
“这都是邓布利多那套虚伪的‘博爱’论调,腐蚀了整个魔法部的结果。”奥莱恩冷冷地说,“他让那些本该待在阴沟里的东西,产生了自己可以爬上岸的错觉。”
“那位大人说得没错。”沃尔布加的声音里,充满了对伏地魔那番言论的、狂热的认同,“秩序必须被重塑。这种‘污点’,必须被彻底地、从我们的世界里清洗出去!”
她那因愤怒而燃烧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通往庭院的门上。“幸好,我们的孩子,正在走上一条正确的、通往强大的道路。”
“是吗?”奥莱恩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西里斯最近确实安静了不少。但他在罗文家学到的那些东西……沃尔布加,我看到他在做什么了。”
他向妻子描述了西里斯那些在他看来“丑态百出”的体能训练。
“那是一些……麻瓜士兵才会做的、粗鄙的锻炼。毫无巫师的优雅可言。”他做出了最终的评价。
沃尔布加却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她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眼神冰冷而锐利。
“那不是‘麻瓜的方法’,奥莱恩。”她纠正道,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绝对的权威,“那只是‘纯粹的体能’。麻瓜们因为血脉枯竭,只能做到这一步,所以才显得粗鄙。”
她顿了顿,放下茶杯,眼中闪烁着一种对力量的、近乎偏执的渴望。
“但当一个布莱克,”她一字一句地,仿佛在阐述一个真理,“用我们高贵的血脉去驾驭这份纯粹的体能时,它就不再是凡人的汗水,而是承载更强大魔力的、坚不可摧的‘容器’。”
“罗文的理念或许古怪,但他的目标——锻造一个强大的‘武器’——是正确的。”
她抬起头,直视着自己的丈夫,做出了最终的、属于沃尔布加·布莱克的结论:
“只要最终的武器,是握在我们布莱克家的手中,我不在乎锻造它的锤子,来自哪个肮脏的铁匠铺。”
奥莱恩沉默了。
他看着妻子那张因狂热而显得有些扭曲的、美丽的脸。他知道,在“力量”和“荣耀”这两个词面前,自己那点关于“优雅”和“体面”的、属于旧时代贵族的坚持,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他重新拿起那份《预言家日报》,目光落在了那篇名为“血统无法守护秩序”的、由某个不知名的“专家”撰写的评论文章上,发出一声充满了鄙夷的、低沉的冷笑。
他和他的妻子都坚信,那篇文章的观点,不过是懦夫与叛徒的无稽之谈。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楼上,他们那向来沉默的、年仅八岁的次子,正以一种远比他们更冷静、也更客观的方式,凝视着同一篇文章,并从中解读出了截然不同的、关于“战争”的序曲。
在宅邸二楼的尽头,雷古勒斯·布莱克的房间里,是一片与楼下截然不同的、冰冷的寂静。
他的房间,是他为自己建立的、与整个布莱克大宅的混乱与压抑相抗衡的“秩序堡垒”。每一本书,都按照魔法派系和年代精确地归类在书架上;书桌上的羽毛笔、墨水瓶和羊皮纸,都以完美的直角摆放着;就连床上的被子,都叠得无可挑剔。
此刻,八岁的雷古勒斯正坐在他那张巨大的、由黑橡木制成的书桌前。他没有在阅读,而是在进行一项他早已持续了数年的、无人知晓的“工作”。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巨大的、用龙皮装订的、更像是情报档案而非剪报簿的厚重本子。他刚刚用一把银质的开信刀——与他母亲送给西里斯的那把一模一样,但他只用它来裁切报纸——极其精准地、沿着标题的边缘,将《预言家日报》上那篇关于哑炮游行的文章,完整地裁剪了下来。
他拿起那片薄薄的、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又读了一遍。
他那双总是冷静得如同冬日湖泊的灰色眼眸,没有像他父母那样,在“哑炮”、“权利”这些词上流露出任何鄙夷或愤怒的情绪。他只是在看,在分析。
他看到了魔法部那份软弱无力的声明,看到了纯血派团体那套可预见的、关于“传统”的说辞,也看到了照片上,那些哑炮脸上那混杂着希望与恐惧的、卑微的神情。
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此刻应该感到愤怒。但他没有。
一个善良的孩子,此刻或许应该感到同情。但他也没有。
雷古勒斯·布莱克,那个被莫托纳利·罗文点醒的“谋神”的学徒,那个立志要成为“根系”的守护者,此刻感受到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冰冷的、如同旁观棋局般的……洞察。
他看到了。
他看到,这场看似偶然的、由哑炮的绝望所引发的冲突,实际上,是为某个更庞大的意志的降临,所铺设的、最完美的温床。这场冲突,就像一道新鲜的、血淋淋的伤口,而“那位大人”的意识形态,就是那即将蜂拥而至的、嗜血的蝇群。
他将剪报用一种特制的、能防止魔法照片褪色的黏合剂,工整地贴在档案簿的空白页上。然后,他从书桌的暗格里,取出了一瓶特制的、只有在月光下才会显现字迹的“月光墨水”。
他拧开墨水瓶,用羽毛笔的笔尖蘸了蘸,在那篇剪报的旁边,用他那冷静而优雅的字迹,写下了属于他自己的“注释”。
“事件:哑炮权利游行。地点:魔法部。结果:轻微冲突。魔法部反应:软弱,试图□□,但缺乏解决根本问题的意愿与能力。”
这是客观的数据录入。
“推论:此事将极大地、不可逆地激化纯血派系的激进情绪。‘传统’与‘秩序’,正在被重新定义为煽动仇恨的政治工具。这将为‘那位大人’的崛起,提供完美的舆论土壤与支持者基础。诺特、埃弗里、莱斯特兰奇等家族的立场,将因此变得更加坚定。”
这是属于“谋神”学徒的、冷静的战略分析。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照片上。他看着那些举着横幅的、神情各异的脸孔,无论是愤怒的纯血,还是卑微的哑炮。
他那隐性的共情能力,让他看到了更深层的悲剧。
他们都只是棋子。
他提起笔,写下了最后的、也是最核心的结论。
“双方皆为棋子。一方被自身的愤怒与恐惧所驱使,另一方则被自身的绝望与希望所驱动。真正的棋手,隐于幕后,并乐于见到棋盘的混乱。混乱,是新秩序诞生前,最好的序曲。”
他写完,吹干了那看似空白的字迹。他合上厚重的档案簿,那“咔哒”一声,像是在为一个时代的混乱,落下了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情感的注脚。
他转过身,从床头柜上,拿起了那五颗由莫托纳利赠予的、如同黑夜般深邃的“深海星石”。
他握着它们,感受着那份来自血脉深处的、与星辰同源的冰冷力量。
他想起了莫托纳利的那番话。
他看着窗外那片被高墙和魔法屏障隔绝开来的、狭小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战争”的形态,正在变化。
而战场,早已不仅仅是那片需要翻滚与弹反的决斗场。它,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