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攸被那清越的扫雪声吸引,眼睛一亮,像只看到粟米的麻雀似的,起身提着小裙子便朝那小和尚跑去。
她跑到小和尚面前,仰着圆圆的小脸,好奇的打量了他一会。
那小和尚约莫七八岁年纪,剔着颗溜圆的光头,在雪光映照下泛着温润的柔光,眉眼还带着孩童的清雅,是偏细的杏形,眼尾微微上挑却不显凌厉,鼻梁挺直,线条柔和,唇色浅浅,像未完全舒展开的白梅。
他身形清瘦,仿佛一阵寒风就能卷走,身上那件素净的僧袍洗得有些发白,像雪地里初升的嫩竹,纤细的脖颈上挂着一串沉甸甸的金褐佛珠,珠子比他的小拳头还要大些,随着他扫雪的动作轻轻晃动,衬得他的手腕格外纤细。
小和尚的小脸和耳尖都被冻的微微泛红,却依旧安静的低着头,一下一下的扫着雪,仿佛这满山的风雪都与他无关。
沈无攸盯着他看了一会,忍不住伸出小胖手,指了指他,奶声奶气的问道:“你……你也是这里的僧人吗?”
小和尚眼皮也没抬,依旧低着头一下一下的扫着雪,竹扫帚划过积雪,发出“簌簌”的轻响,动作不疾不徐。
任飞溅的雪花落在他僧袍上,也浑然不觉。
沈无攸见他不答,也不恼,蹲下身凑的更近了些,小胖手指了指他脖子上的佛珠:“这个珠子是你的吗?真好看,像咸鸭蛋!”
沈无攸说着话,脑海又不禁想起了娘亲做的咸鸭蛋泡饭了。
小和尚还是没应声,扫雪的动作也没有片刻停缓,睫毛生得浓密纤长,在冻的泛红的侧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这小和尚可真怪。
不过有人在,小姑娘方才在山道上独自一人的的恐惧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索性蹲坐在一旁,托着腮帮子看他扫地。
她本就个矮,再加穿着件簇新的大红色小袄,领口滚着圈白绒,许是刚刚爬了这么久的山,小脸热的像只熟透的苹果,头上梳着双丫髻,还在两边鬓边各别了一朵绒线扎的小梅花,活脱脱像只好奇的小团子。
“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沈无攸,爹娘都叫我无攸或者攸攸。”
“雪这么冷,你不冷吗?我手都冻红啦!”
“你是不是被庙里的老和尚罚了呀?”
“小和尚,你是不是哑巴呀?”
像只聒噪的小麻雀,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可那小和尚始终安安静静的,只专注于眼前的积雪,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只是虚幻。
唯有扫帚与雪地摩擦发出的细微响声,在空寂的山间轻轻回荡。
沈无攸一双小胖腿蹲了半日,发麻的厉害,干脆又站了起来,可起的太猛,又一屁股往后摔了回去,倒在雪地里。
穿的太厚,短短的四肢扑腾着,像只绝望的小胖鹅。
就在这时,耳边簌簌簌的扫雪声没了,片刻后,一只雪白修长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沈无攸眨了眨眼,抬眼望去,见那小和尚一手攥着扫帚,另一只手伸向她,安静的望着她,那张线条柔和的漂亮脸庞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冰天雪地里,他目光低垂,眼尾轻轻扬着,看着她的眼眸淡漠又疏离,竟让沈无攸莫名想到了之前在山底下大殿里供奉的神像。
神圣的让人不敢轻易亵渎。
沈无攸看到他的手,赶紧伸出小胖手握住。
可刚一触碰,她就忍不住皱了下眉。
好凉!
小和尚将她从雪地里轻轻拉了起来。
沈无攸站稳后,喘了口气,抬头看他,却见小和尚便将手收回,又回去扫雪了,仿佛方才伸手扶她只是无意为之。
沈无攸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真的好可怜啊,小小年纪就要来扫山道上的积雪,不像她,她爹娘可舍不得让她做这些苦差事!
小姑娘见了漂亮的小哥哥,善心大发,正想跑过去搭把手,就听见身后隐隐约约传来“闺女”,“无攸”,“我的崽啊”等一声声的呼唤。
沈无攸顿时清醒过来。
糟糕!
她差点忘了回去了!
沈无攸着急起来,嘴里叫着“爹娘,我在这里”,一边往下就要跑。
她跑到半路,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抹灰色的人影依旧低着头,不疾不徐扫着雪,冰天雪地,天空地阔,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扫雪,似乎扫不完山道的落雪,就不能回去。
沈无攸停下脚步,气沉丹田,声音清脆,中气十足:“小和尚,我改天再来看你!”
那灰色的人影扫着雪,头也不抬,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沈无攸叹着气转身,一团火红的小影子沿着山道往下跑去,脑袋上的两团发髻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天色渐暗,像雪地里一团火红的绒花。
从大殿里女儿失踪后,沈固言跟林婉茹夫妻俩就要疯了。
两人也管不得许多寺庙里禁止喧哗的规矩,焦急的四处呼喊着女儿的名字。
夫妻俩找到对方丈大师,焦急的说明女儿失踪的消息,恳求方丈派寺里的弟子们帮忙寻找。
方丈大师赶忙点头,当即吩咐下去,没一会,寺里没当值的僧侣们就全都出动,四散开来寻找起来。
寺庙里的香客来往不绝,谁都没有留意到一个小姑娘的行踪,见这阵仗,众香客纷纷侧目,有知情者也主动加入了寻找行列。
林婉茹慌的几次险些晕去,女儿无攸打从出生起,就从没离开过她身边,被她养的珠圆玉润,白白胖胖,如今才五岁多,连跑都跑不快,万一被拐子捉了去,卖到什么茶馆戏班子里做杂役,整日鞭打折磨吃不饱饭,又或者卖到青楼,偏远之地当童养媳……
就算他们报了官,万一那些凶恶的拐子把她女儿藏起来,那得猴年马月才能找到!
况且他们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官府里那群人也不会好好寻找。
一想到这,林婉茹泪水盈睫,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要是找不到她女儿,她也活不成了!
“夫人!”沈固言赶紧扶住林婉茹摇摇欲坠的身子,高大壮硕的男人此刻悄悄的抹了把眼泪,声音沙哑的安慰道:“夫人,你千万别倒下,我们一定能找到无攸的!”
他眼前不受控制的浮现出女儿受苦的画面来,他们的宝贝女儿,被拐子拐到叫天天不应的西南蛮荒地方,饿得面黄肌瘦,穿着破烂的单衣,还要被凶婆子鞭打着在地里干活……
想到此处,沈固言忍不住打个寒噤。
闺女,别怕!不管天涯海角,就算放弃一切,爹娘也一定会找到你!
全寺的僧侣们寺里寺外找遍了,却始终没探听到半点小姑娘的踪迹。
有的僧人甚至跑到了山下的村落里打听,也一无所获。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有僧人快步奔到方丈面前,低声禀报道:“回方丈,寺里各处都找遍了,除了一处……”
方丈大师闻言,登时目光如电,转头向后殿的雪山望了一眼,沉吟片刻,迈步走到沈固言与林婉茹身边,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说道:“两位施主,本寺还有一处地方,或许能够寻到令爱,若不嫌弃,请随老衲来。”
夫妻俩现在是死马当活马医,闻言赶紧跟着方丈向后山走了过去。
一行人刚到后山脚下,便远远的望见一团火红的小身影蹦蹦跳跳的跑下了来。
“无攸!”
林婉茹也顾不上什么妇道人家要端庄温婉,尖叫一声,朝着那团身影奔了过去。
快到近前,她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嚎啕大哭道:“你个臭丫头!跑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快吓死娘了你知道吗?!”
沈无攸也知道自己又闯祸了,乖乖的任由娘亲抱着,那力道勒的她快透不过气来,她抬头看到娘亲哭的泣不成声,一旁的爹爹也眼眶红红的,显然为了找她,爹娘都受了不小的惊吓,于是立马乖乖道歉:“对不起,爹娘,孩儿贪玩偷偷溜出来,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
林婉茹刚刚扬起的手,在看到怀里女儿可怜兮兮的目光,又舍不得落下了,于是象征性的在她肉乎乎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气道:“以后你再敢这样,娘就把你房里私藏的桂花酥松子糖全部分给街坊邻居家的小孩,罚你一个月只准吃原味米糕!”
太可怕了!
那些可是她偷偷攒了好久的,那些小孩一来,肯定都给她抢的精光!
沈无攸浑身一震,顿时脸色大变,吓得连忙求饶:“爹!娘!我一定乖乖听话,你们别把我的糖送出去!”
似乎是生怕沈固言跟林婉茹真这样做,沈无攸立马抱紧林婉茹的腰,仰脸可怜巴巴的看着她,为了给自己增加筹码,又跑去抱紧一旁沈固言的腰。
沈固言身材高大壮硕,小姑娘两只小胖胳膊只堪堪搭在他的腰间。
像只投林的乳燕。
小姑娘粉桃似的小脸上,一对黑亮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瞧着他,仿佛能把人的心融化。
沈固言最受不了女儿对他这般撒娇,当下就没有原则的想要同意,他一手托住女儿柔软的小身子,抬头去看林婉茹:“夫人……”
林婉茹当即瞪了他一眼。
沈固言浑身一哆嗦,握拳抵唇轻咳一声,低头对满眼期待的女儿说道:“闺女啊,你娘这也是为了你好,你才五岁,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娘跟爹爹我都受不了的,咱们有错就认,坚决改正,下次绝不再犯,好不好?”
这话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就是你爹交涉失败,无能为力的意思。
“好吧……”
沈无攸知道娘亲下定决心决定的事,爹爹也改不了,只好垂头丧气的答应了一声。
“善哉,善哉。”看着眼前温情的一幕,身后的方丈笑着摸了摸胡子,适时的缓缓说道:“恭喜两位施主找回爱女,天色渐晚,此地天寒地冻,免得伤风,三位请随老衲回去吧。”
沈固言将耷拉着脑袋挨着她的女儿抱了起来,冲方丈大师感激道:“好,此番要多谢方丈大师,在下备了一点小小布施,还望方丈大师不嫌弃笑纳。”
方丈笑着拒绝:“施主说哪里话来,出家人慈悲为怀,更何况令爱是在本寺失踪,本寺找人义不容辞。”
三人沿着原路回去,沈无攸被爹爹稳稳的抱在怀里,毛绒绒的小脑袋轻轻靠在爹爹宽阔温暖的肩头,忍不住一次次回过头,小眼神恋恋不舍的望向身后的雪山。
天色渐晚,原本白雪皑皑的山峦渐渐被暮色笼罩,静静的矗立在一片苍茫的夜色之中,沈无攸迎着料峭的山风,努力睁大眼睛,往山上望了又望,却怎么也看不见那抹孤零零的灰色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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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慈宁宫。
此时宫门已下了钥,整座宫殿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宫女们垂首侍立在廊下,殿内贴身侍候的宫女们也都屏息静气,轻手轻脚的往来,生怕惊扰了榻上的人。
暖阁内温暖如春,地面铺着地龙,炭火烧的正旺,角落里放着一尊鎏金的铜火盆,里面银丝炭安静的燃烧着,没有半点烟气。
赵太后穿着月白的真丝缎面寝衣,一手支额,侧卧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贵妃榻上,一名宫女跪在榻前,正一勺一勺的轻轻喂她喝安神汤。
“太后……”
张嬷嬷从外间走了进来,站在榻前,瞧了瞧周围的旁人,却并不立即说话。
赵太后瞥了眼她的神情,随后抬抬手,那喂汤的宫女立即会意,将安神汤轻轻放在一旁的描金案几上,低头敛目,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其余宫女们也纷纷低着头,退了出去。
直到身后传来关门的轻响,张嬷嬷这才上前一步,俯身在赵太后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赵太后闻言,沉吟道:“沈御史?”
“就是那个前些日子在朝堂上跟户部尚书吵起来,被白丞相令人拖到午门打了板子的那位。”张嬷嬷怕太后记不清,连忙补充道:“先帝在时,也常常夸他耿直有风骨呢。”
赵太后有些恍神,顿了顿,又问:“那珩儿没被冲撞吧?”
张嬷嬷连忙回道:“回太后,小太子一切安好,没受到半点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