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仪纪事》 第1章 第 1 章 初春三月,料峭的寒风掠过整个京城,风里带着未褪的寒意。 沈宅内。 “简直是欺人太甚!” 正屋内,沈固言趴在榻上,里面的粗布襦衣往上撩起,下身的麻布长裤也褪到膝盖,露出中间被打的乌青泛着丝丝血渍的两瓣屁股,中气十足的嚎叫:“他这举动,分明是要断我北疆数万将士的生路!他还有没有良心!!” 林婉茹一边听着自家丈夫的嚎叫,一边取过一瓶活血化瘀膏,用银勺舀了半勺在掌心揉开了,然后带着点怒气的覆在他被打的吹弹可破的浑圆翘臀上,不出意外,又听到自家丈夫杀猪般的惨叫。 “别嚎了!” 林婉茹没好气得瞪了他一眼:“我在给你上药!” 她这五大三粗的夫君,今日下朝时,又是被两个小吏给架着抬回来的。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回了。 这事说起来,还是为了北疆的军饷问题。 早朝上,户部尚书递了折子,奏请为京中的禁军增加军饷,同时申请款项大修丞相府,还把这两项“京中用度”说的头头是道。 她夫君本就性子耿直,听了这话,当即就红了眼,拍着笏子就站出来,大骂户部尚书瞎了眼,不干正经事,整天就知道跟在丞相后面拍马屁,还直言北疆的军饷已经拖延了两月未发,北疆的家属们大多是本地人,家里就指着每年的那点军饷买种子春耕,现在这时节地里的雪刚化,正是下种子的季节,家里没银钱买种子,今年就得绝收。 他这一番话还没说完,底下几个平日里围着白丞相转的官员就炸了锅,纷纷跳出来回骂过去,还说些颠倒黑白的话。 一群人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朝的朝堂上唾沫星子乱飞,一群文官差点在朝堂上打起来,像菜市场的闹市一样。 白丞相便顺势表态,以沈固言缕缕顶撞官司,扰乱朝堂秩序为由,下令将他拖到午门重打三十大板,以示惩戒。 四年前,先帝阒然驾崩,只留下一纸遗诏,命白丞相跟其他两位老臣为顾命大臣,一同辅佐在金山寺祈福修行的小太子治国,但小太子年纪尚幼,因此暂由几位顾命大臣共同监国。 白丞相痛哭一番后,这才勉为其难的接受遗命,与另外两位年长的老臣一同出任监国。 如今已经四年过去,这白丞相每日依旧身着素服上朝,待人也和气,见了另外两位老臣必定躬身请教,议事时一口一个“前辈教诲”,其实背地里,监国事务早被白丞相跟他的党羽们牢牢的攥在了手里。 想到这,林婉茹忍不住劝他:“早说了让你别跟白丞相那一伙人对着干,你偏不听!回回跟人对着干,还不长教训,嫌自己脑袋不够砍是吧?” “白丞相手底下的那些人,个个位高权重,朝堂上一呼百应,你呢?就你一个人梗着脖子往前冲,要不是你在先帝跟前攒下的那点声望,我看你就是长十个,一百个脑袋,都不够他们砍的。” “哼!那些趋炎附势之辈,我沈固言要是对他们卑躬屈膝的,那还成了什么人!”沈固言梗着脖子,一脸正气的道:“本人行得正坐得直,何必怕了他们!” “战士们在前线拼命,后方家属们却连一口吃的都吃不上,这仗还怎么打?我总不能,眼看着他们饿死吧?” 又是别人又是别人! 林婉茹不禁一阵气苦,抹药的手也忍不住重了一些:“你自己算算,他们几个人,你自己身边几个人?如今朝堂上是白丞相大权在握,把持朝政,你再不满又有什么用?你一没背景,二没什么手段,就一副蛮牛脾气,天天莽着劲往前冲,还不懂明哲保身,要是出了事,到时候我跟女儿两个人可怎么办!” 沈固言忍不住“嘶”了一声,一回头看见自家夫人眼眶泛红,长睫上还挂着泪珠的模样就急了,心肠一软,挣扎着想爬起来,不小心扯动了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夫人!别哭了,大不了……大不了以后我让着他们点总行了吧!” 他的夫人可是当年他好不容易才追回来的,可半点也舍不得她流泪。 沈固言刚想去握夫人的手,突然一道软糯又明快的声音从院门口飘来:“爹爹,我来给你送药了!” 夫妇俩一惊,林婉茹赶紧拍掉自家丈夫不甚规矩的手,沈固言浑身一抖,赶紧缩回去,伸手去够褪到屁股下面的中衣,刚呲着牙拼命扯上来,就听见那带着脆生生的声音像山林里的鸟雀一样蹦了进来:“爹!” 堂门外阳光大盛,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走了进来,梳着双丫髻,鬓边的胎发毛绒绒的,穿着件藕荷色的小袄,双手捧着只比自己脸还大的粗瓷药碗,里面冒着热气。 她圆圆的脸蛋蹦的紧紧的,小嘴抿紧,一步一步的慢慢往前迈,生怕碗里的药汁晃出来。 “哎!” 沈固言赶紧抬头,看到门外的来人时,眼色瞬间柔软了下来,见自家闺女双手捧着药碗晃晃悠悠的迈过门槛,吓得一颗心都快要从腔子跳出来。 想起身接过,只是苦于身子不便,只好半撑起身紧紧张张的说:“哎哎哎,小心点小心点……” 沈无攸将药丸放在榻旁的小方桌上,鼻尖上还冒着热气,仰着圆脸蛋,奶声奶气的道:“爹,药熬好了,快趁热喝吧。” 沈固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上顿时露出比向日葵还灿烂的笑容,连声音都不自觉的软了下来:“哎,好好!多谢闺女,爹这就喝,这就喝!” 平日里那个身形魁梧,在外遇神骂神,遇佛骂佛,能把贪官骂的痛哭流涕的沈大人,见着女儿扑过来,那方才还冷硬如铁的眉眼,瞬间就化成了春水。 这副模样,要是被朝堂上的同僚们看见,怕是要惊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沈固言二十出头就高中进士,不到三年便被授官任四川推官,站在同期学子的前头,人人都夸他前途无量,家中更是以他为傲,无奈生来一副暴脾气,又满肚子仗义执言,直来直去,半点不肯圆滑,自然讨不到上司的欢心,多年来一直都在都察院浙江道监察御史一职上稳如泰山。 就在上司们在下属中互相为女儿挑选女婿的时候,都默契的没人搭理沈固言,再加上乡邻都清楚他的脾气,尽管他在朝为官,但谁也不肯将女儿嫁给他受苦,一来二去,就一直寡到了快三十岁。 于是逢年过节,都察院同僚们都要回家陪老婆,谁也不肯大过节的出远差,身为整个都察院唯一光棍的沈固言每次都被上司吆喝着派来派去。 要不是那年除夕他一个人来浙江办差,在城隍庙外恰好救下了被登徒子骚扰的林夫人,只怕到现在,沈固言这人还无人问津。 因此对这“老”来得的女儿,沈固言是疼到了眼珠子里。 沈固言伸手想去拿碗,无奈行动不便,林婉茹便赶忙帮丈夫搭把手,端起药丸吹了吹,然后用小瓷勺喂给他喝。 在自家女儿面前,沈固言不愿意露怯,于是上半身硬撑着,尽管屁股疼的要命,依旧故作平静的一口又一口喝着汤药,还一边喝一边对自家女儿笑笑。 哎。 怎么瞧怎么可爱。 真不愧是他女儿! 沈无攸仰脸瞧了瞧爹娘,又瞧了瞧那碗冒着热气的褐色汤药,忍不住问道:“爹,这药好喝吗?” 身为爹爹,哪有不了解自家闺女之理,一看到女儿眼巴巴望着的模样,沈固言赶忙说:“不好喝,苦的很。” 生怕自家闺女不信,他还五官皱起,做了个被苦到了的表情。 可谁知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孩对世界的好奇心极强,沈无攸什么没见过的都想试试,刚刚药熬好她端来的路上那会,就想试试了。 沈无攸舔了舔嘴,说:“爹,我想尝尝。” 没等沈固言说话,一旁的林婉茹就瞪了她一眼:“就想着吃!这可是药,你以为是你那些糖丸吗?” 沈无攸闻言,刚还翘着的嘴角瞬间垮了下来。 沈固言还想说什么安慰,突然听见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接着沈家的家丁七喜奔了进来。 “老爷,夫人,宫里的魏公公来了!说,说是奉了几位监国大臣的谕旨,有几句话想跟您当面交代。” 林婉茹闻言,脸上神色微变。 沈固言赶紧收回去扯外袍的手,颇为威严的点了点头,缓缓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七喜走了下去,林婉茹赶紧转头看向家丈夫:“魏公公他来干什么?我看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自从白丞相掌权后,暗地里结党弄权,把控朝政,当时还是御马监小太监的魏公公见他势头盛,一个劲的攀附,一路升为司礼监太监头,这些年来没少欺压朝中那些不肯依附白丞相的大小官们。 沈固言很不以为意,勉强撑着榻下地,趿上地上的棉鞋,一声轻哼:“怕他什么来,板子都打了,难道还能撤我的职,让我入大牢不成。” 虽然私底下看不惯,但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夫妇俩让女儿待在正堂里,沈固言整了整衣衫,便携着妻子的手步出房门。 房门外。 沈固言一个正七品官员,每年的俸禄十分微薄,因此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也只在外城靠近税关的地方,买得起这间一进的小宅院。 门口,魏公公穿着一身鲜亮的紫色宫装服色,手里捏着块绣着杂宝纹的粉色软缎锦帕,对着眼前这小院四周斑驳的土墙,掉漆的木门扫了一圈,嘴里嫌弃道:“啧,这什么破地儿,苍蝇待着都嫌磕碜!” 他身后的低等的太监们缩着脖子,恭恭敬敬弓着腰,不敢抬头,生怕惹得身前这位大公公头儿的不快。 余光瞧见来人,魏公公才不情不愿的把仰着的下巴往下压了压,用帕子轻轻弹了弹袖口不存在的灰,声音尖细的像掐着嗓子,拖腔带调的轻慢道:“沈大人万安,咱家奉几位监国大人的谕旨来传个话,多有打扰,还请大人多多担待。” 沈固言最见不得这些阉人们的扭捏作态,心里当即就腻味的厉害,心下不屑的哼了一声,面上只淡淡道:“不敢当,几位大人有什么吩咐,您直说就是。” 魏公公用余光扫了眼他屁股的位置,嘴角往两边一扯,扯出个阴阳怪气的笑来:“今早您跟户部尚书他们大吵大闹,把个好好的朝堂给闹的乌烟瘴气,不成体统。” 他慢悠悠的顿了顿,声音又尖了些,字里行间都透着股看好戏的幸灾乐祸:“几位大人被您吵的心烦,本来想重重罚您,但念在沈大人您就是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着,吵归吵闹归闹,心眼却实诚得很,对朝堂、对这江山也从没二心,是个实打实的忠臣,这才从轻发落。” “大人们商量来商量去,就罚您三个月的俸禄,也当给您提个醒。往后在朝堂上,您可得把您那暴脾气收收,别再冲撞了贵人,不然下次,可就不是罚俸禄这么简单咯。” 沈固言脸上表情微微一僵。 魏公公瞧着他这副模样,眼里闪过一丝快意。 想当年他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太监,不小心犯了点错,走投无路时听闻沈固言跟对方有点交情,于是揣着最后一丝夕阳跪在他府前求情,谁知沈固言不仅半句情面都不留,还当着众人的面厉声斥责了他一顿,让他在同僚面前丢尽了脸。 如今总算逮着机会亲眼看他吃瘪,魏公公心里别提有多畅快,捏着锦帕冷笑了声,也不等沈固言应声,便双手往袖管里一踹,扭着水蛇腰转身,尖声道:“沈大人要是没什么事,咱家这就不打扰了。” 说罢,双手往袖管里一踹,头也不回的扭着身子扬长而去。 他身后的小太监们连忙小步跟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等人全走后,林婉茹忍不住伸手去按自己的人中,两眼翻白,如欲昏去,忍不住道:“这接二连三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林婉茹赶紧让沈固言去跟上司告了两日假,然后赁了一辆半旧的马车,一家子一大早就往郊外赶去。 裹着铁圈的木轮慢悠悠的碾过土路,冬日坚硬的冻土上偶尔有碎石子,颠的马车晃动。 马车外春寒料峭,马车内,女人一路压着嗓门的唠唠叨叨的声音不断传出来。 沈固言穿着件藏青色的粗绸棉袍,料子虽然不是上等,针脚却细密熨帖,摸起来十分的顺滑。 车厢内位置狭小,沈固言躺不下,魁梧壮实的身躯只能委委屈屈的缩蹲在座榻下方,埋着脑袋任由夫人数落,一句都不敢还嘴。 自打昨天那个宫里来的魏公公来宣布扣掉自家丈夫三个月的俸禄后,林婉茹就一整夜没合过眼。 像沈固言的同僚们,哪个不是家底厚实的有接济,仆役成群伺候,便是各种冰敬炭敬来者不拒,偏她家夫君,没背景没靠山就算了,还死心眼的很,半点人情往来的礼都不肯收,家里一家老小的开支基本上全靠那点俸禄撑着,为了省钱,婢女仆妇这些她能省就省,只留了一个自小跟着她的张嫂伺候。 她自己,更是已经好几个月都没出门逛过绸缎庄了。 这些她都忍了,可夫君偏偏改不了他那犟驴脾气,从前有先帝护着他胡闹,如今先帝驾崩,他这犟驴脾气还是一点就炸,就爱多管闲事,这回还生生扣了三个月的俸禄。 三个月啊! 老天爷,这是让他们一家喝西北风去啊! 林婉茹觉得自家最近这是撞了霉运,熬到天亮决定去城外寺庙拜拜,求菩萨发发慈悲,祛祛他们一家的晦气,也盼往后能时来运转,诸事顺遂些。 林婉茹气得一夜没睡,骂得沈固言也不敢睡,今早起来,火气还没消,到了马车上,还絮叨个没完。 “米面肉蛋要花钱,张嫂的月钱要给,还有隔壁王嫂家也快要生孩子了,还有你们同僚的人情往来!对了,眼看快到冬至,家里的炭火也不快够了,这些哪一样不要花钱?你怎么不让人家再扣一个月俸禄呢?” 林婉茹伸手,用纤纤玉指狠狠戳了戳沈固言的一颗大脑袋。 沈固言不敢抬头,把大脑袋埋的更深了,活像只受了训的鹌鹑。 林婉茹说着话,想起自己当初为了情爱,抛弃苏州绣娘的身份随他千里迢迢的来到京城,本以为有情饮水饱,结果日子过的还不如她当初在苏州自在,就忍不住来气:“这三个月我跟闺女还有张嫂三个人吃米吃肉,你就啃灶饼吧!等什么时候你再有了俸禄,再吃米跟肉!” 沈固言浑身一哆嗦,弱生生的应了声“诶”。 林婉茹看着他如今这副乖巧听训的模样,怕他故态复萌,语气里又添了几分威胁:“咱家如今可就只剩下五十几两银子了,要是花完了还不见你拿钱回来,我就带着闺女跟张嫂回苏州去,不跟你在这受穷了!” 沈固言一听顿时急了,连忙抬头劝道:“夫人夫人,万万不可,你们别走,为夫往后一定好好办差,再也不敢多管闲事了!” 要是为了当差,把他老婆跟闺女饿跑了,那他这差也不当了。 林婉茹斜了他一眼,素手拢了拢身上的夹棉褙子,冷哼一声,说道:“那得瞧你的表现。” “哈嚏。” 就在这时,裹着厚厚毡毯睡在榻里头的小姑娘忽然打了个喷嚏,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林婉茹立马收起严肃的表情,脸上像被春风融化的冰面:“闺女醒啦?是不是冷着了?娘方才跟你爹说话,吵醒你了吧?来,快把这个暖炉抱着,暖暖身子。” 说着,便把马车内仅有的两个暖炉女儿怀里塞,一个让她搂在怀里,另一个暖炉原本放在沈固言脚边,被她把沈固言推到一边,然后拿起那暖炉垫到女儿的被窝底下,生怕冻着了自己的宝贝疙瘩。 小姑娘出门时被张嫂梳了精致的双丫髻,一路颠簸睡下来,鬓边的碎发被蹭的毛绒绒的,雪白圆润的小脸上还带着惺忪睡意,也因为裹的毛毡厚,脸颊被烘的粉嘟嘟的,活像只白胖的糯米团子,让人忍不住想揉捏一把。 沈无攸揉了揉眼睛,捂住小嘴打了个软乎乎的呵欠,看着眼前两个像盯着百兽园里小动物似的盯着她的大人,声音清脆的问道:“爹,娘,你们在说什么呢?” “诶!” 沈固言也瞬间换了脸色,脸上的笑和蔼的能滴出水来,连原本大老粗的嗓门都被他刻意放轻,说道:“爹跟你娘没说啥,就是闲聊呢,闺女睡饱了没有?是不是爹跟你娘说话声音太大,吵着你了?”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沈御史大人因为自己的缘故,一大早就把闺女折腾起来,而感到深深的歉疚。 沈无攸摇了摇小脑袋,细声细气道:“没有。” 林婉茹看得心都化了,她生产那年大出血,就只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宝贝的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见女儿额前的碎发被不知哪里钻进来的寒风吹得轻晃,她连忙伸手扯了扯车厢内壁上铺着的棉絮,想把缝隙也都挡的严严实实的,不叫一丝冷风涌进来。 车厢又颠簸了一下,沈固言心疼女儿,忍不住道:“你怎么不租个好点的马车,省这点银子干什么,让咱闺女也跟着遭罪。” 话音刚落,就收到了林婉茹瞪来的一眼:“你还有脸问?要不是你扣了三个月的俸禄,咱们现在都能坐上御辇了!” “……” 又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马车终于在城外空谷寺的山门前停稳。 这寺庙隐在冬日的枯林后,青瓦灰墙,檐角落满了薄霜,袅袅香火从寺内的殿里飘出来,在半空中凝成了淡淡的雾霭。 许是天冷,来往的香客并不多,却个个神色虔诚,这寺庙是京城里十分灵验的一座大寺,但凡求官运,祛晦气的,多半来这里拜拜,十有**皆能得偿所愿,京中人人皆知。 马车停下,沈固言一手拖着屁股,一手扶着夫人跟女儿先下车,然后才自己下,当他伸下来一只左脚,正要踩在地上时,不小心扯动屁股上的伤口,沈固言浑身像触了电似的一顿,一张威严的脸瞬间涨的通红,干脆慢慢坐了下来,两只手扶着车杠,挪着屁股颤巍巍的走了下来。 林婉茹看得担忧:“夫君啊,你没事吧?” 周围的香客人来人往,沈固言不想当众丢脸,额头上布满了汗,强撑着抬手一挥,道:“没事,咱们进去吧!” 进了寺门,殿内香火缭绕,斑驳的房梁上积了薄薄的一层了灰尘,供桌上的烛火烧的正旺,神台上的佛像眉眼低垂,慈悲又怜悯。 一旁穿着灰布僧袍的僧人见三人要过来拜佛,便递来几支燃着的香,沈无攸年纪还小,僧人便没给她,夫妇俩各持三支香,跪在两边蒲团,沈无攸站在中间,一家三口恭恭敬敬的拜了几拜。 拜罢起身,林婉茹见求签台前人不多,便催沈固言:“快去抽支签,请大师看看,也好安心。” 沈固言整了整衣领,走到求签台前,伸手在签筒中摸索了一阵,然后闭上眼抽出一支来。 签上的文字晦涩,他看不懂,只看到旁边写着“下签”,心里一哆嗦,偷偷看眼身后的夫人与女儿,才慢慢走向解签处。 解签台后坐着一位身着浅褐色僧袍的老僧,眉目慈善,须眉皆白,颌下一部花白长须,便是寺里的方丈本人,透着几分风仙道骨。 方丈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时,微微一顿,随即笑眯眯的拱了拱手,说道:“施主气度不凡,眉宇间藏着凛然正气,想必是为民操心的官身吧?” 沈固言不禁一怔,他今日穿的是日常便服,没想到竟被一眼看穿,忙拱手回礼道:“方丈大师果然好眼力,只不过在下不过是京中区区一介小官,今日带家人来此,也不过是求个全家平安顺遂。” 方丈捋着花白的长须,眼中含着笑意,接过他手中的签文,目光扫过,缓缓念将出来:“枯苇衔霜沉水湄,寒星坠涧影无依。莫折蒲团寻路径,苔痕印处有菩提。” 沈固言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方丈,此签何解?” 方丈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枯苇衔霜沉水湄”那七字,缓缓开口:这芦苇被霜打之后便沉于水中,寒涧中的星影虚幻难捉,而蒲团则是禅门静坐之所,一个人若要为求捷径,急着四处钻营,改换本心,反倒会偏离正途。苔痕是无人留意的痕迹,而菩提则是觉悟与转机。” 林婉茹在一旁听着,渐渐品出了些门道,心中大喜,连忙追问:“方丈大师,这么说,这签其实是个好签了?” “正是。”方丈颔首,又接着说道:“枯苇虽弱,却能耐霜,苔痕虽浅,却能指路。施主眼下虽如枯苇一般飘摇不定,然一身正气不熄,只需不躁不馁,自会遇难成祥。” 沈固言听到这里,不禁恍然大悟,脸上的紧张也散去了不少,拱手道:“多谢方丈点化,在下受益良多!” 林婉茹心想,好不容易来一趟空谷寺庙,还得方丈大师亲自指点解签,这是多么百年难得一遇的机缘,便又趁机求道:“大师,能不能再帮我家女儿看看?” 说着,她便想去牵女儿的手过来,谁知手上抓了个空,她一回头,眼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一个五岁小姑娘的身影? “——无攸!” 原来沈无攸进了寺庙,拜过佛像后,见爹娘都围在那个白胡子老僧的身边说个不停,那些晦涩难明的禅理听得她昏昏欲睡,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耐不住性子,索性挣脱母亲的手,跑了出去。 殿前的空地中央竖着一座大香炉鼎,烟雾缭绕,不少香客聚在炉鼎前举着香喃喃祝祷,神情虔诚,嘴里念诵着什么。 两边低矮的厢房里,也都是参拜佛像的香客们。 沈无攸转了一圈,甚感无聊,看到大殿后面有路,便顺着路往后走。 穿过几重大大小小的院落,没一会便到了寺后的山脚下。 沈无攸仰头望去,见山峰崔巍,耸入云霄,植被被皑皑白雪覆盖,在光下泛着寒峭的雪色,一条长长的山道曲曲折折的通向山巅。 相比前院的热闹烟火气,此处却清寂的像被世人遗忘了一般,清冽的寒风从山上吹下来,裹着清新的草木气息,沁人心脾。 沈无攸从没有一个人来过这种地方,林婉茹跟沈固言就只这一个女儿,加上小家伙精力旺盛,经常一不注意便“撒手没”,夫妻俩平日看得比眼珠子还紧,平时也就带她在城里四处转转,很少去人少的地方。 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大人们越不许他们去,他们就越要去,沈无攸好仰着小脑袋张了张山顶,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白雪,忍不住迈开小短腿,往山道方向跑去。 前些天才下过一场雪,山道上的积雪被僧人扫到两边,但依旧滑的厉害。 沈无攸扶着两边的枯树枝往上爬,小姑娘体力差,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两条小短腿便酸痛的厉害,干脆一屁股坐在道旁的一块青石板上休息。 刚坐下,便觉得屁股下有什么东西硌着,她伸出软乎乎的小手在冰凉的石板上摩挲了下,竟摸出一本封皮陈旧的经书来。 沈无攸好奇的翻开,见经书里是密密麻麻的小楷,那些曲曲折折的文字,她一个字也看不懂。 她还没到正式开蒙习字的年纪,再加爹娘宠的没边,觉得姑娘家一辈子不识字也行,于是直到五岁了,她还没正儿八经的学过几个字。 一对小胖手捧着经书翻来覆去的看着,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簌簌”的轻响,像是扫帚扫过积雪发出的动静,一声又一声。 沈无攸连忙放下经书,转头瞧去,见远处的山道上,一个穿着灰布僧袍的小和尚,手里拿着一柄竹扫帚,正慢慢的往两边扫着雪。 第3章 第 3 章 沈无攸被那清越的扫雪声吸引,眼睛一亮,像只看到粟米的麻雀似的,起身提着小裙子便朝那小和尚跑去。 她跑到小和尚面前,仰着圆圆的小脸,好奇的打量了他一会。 那小和尚约莫七八岁年纪,剔着颗溜圆的光头,在雪光映照下泛着温润的柔光,眉眼还带着孩童的清雅,是偏细的杏形,眼尾微微上挑却不显凌厉,鼻梁挺直,线条柔和,唇色浅浅,像未完全舒展开的白梅。 他身形清瘦,仿佛一阵寒风就能卷走,身上那件素净的僧袍洗得有些发白,像雪地里初升的嫩竹,纤细的脖颈上挂着一串沉甸甸的金褐佛珠,珠子比他的小拳头还要大些,随着他扫雪的动作轻轻晃动,衬得他的手腕格外纤细。 小和尚的小脸和耳尖都被冻的微微泛红,却依旧安静的低着头,一下一下的扫着雪,仿佛这满山的风雪都与他无关。 沈无攸盯着他看了一会,忍不住伸出小胖手,指了指他,奶声奶气的问道:“你……你也是这里的僧人吗?” 小和尚眼皮也没抬,依旧低着头一下一下的扫着雪,竹扫帚划过积雪,发出“簌簌”的轻响,动作不疾不徐。 任飞溅的雪花落在他僧袍上,也浑然不觉。 沈无攸见他不答,也不恼,蹲下身凑的更近了些,小胖手指了指他脖子上的佛珠:“这个珠子是你的吗?真好看,像咸鸭蛋!” 沈无攸说着话,脑海又不禁想起了娘亲做的咸鸭蛋泡饭了。 小和尚还是没应声,扫雪的动作也没有片刻停缓,睫毛生得浓密纤长,在冻的泛红的侧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这小和尚可真怪。 不过有人在,小姑娘方才在山道上独自一人的的恐惧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索性蹲坐在一旁,托着腮帮子看他扫地。 她本就个矮,再加穿着件簇新的大红色小袄,领口滚着圈白绒,许是刚刚爬了这么久的山,小脸热的像只熟透的苹果,头上梳着双丫髻,还在两边鬓边各别了一朵绒线扎的小梅花,活脱脱像只好奇的小团子。 “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沈无攸,爹娘都叫我无攸或者攸攸。” “雪这么冷,你不冷吗?我手都冻红啦!” “你是不是被庙里的老和尚罚了呀?” “小和尚,你是不是哑巴呀?” 像只聒噪的小麻雀,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可那小和尚始终安安静静的,只专注于眼前的积雪,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只是虚幻。 唯有扫帚与雪地摩擦发出的细微响声,在空寂的山间轻轻回荡。 沈无攸一双小胖腿蹲了半日,发麻的厉害,干脆又站了起来,可起的太猛,又一屁股往后摔了回去,倒在雪地里。 穿的太厚,短短的四肢扑腾着,像只绝望的小胖鹅。 就在这时,耳边簌簌簌的扫雪声没了,片刻后,一只雪白修长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沈无攸眨了眨眼,抬眼望去,见那小和尚一手攥着扫帚,另一只手伸向她,安静的望着她,那张线条柔和的漂亮脸庞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冰天雪地里,他目光低垂,眼尾轻轻扬着,看着她的眼眸淡漠又疏离,竟让沈无攸莫名想到了之前在山底下大殿里供奉的神像。 神圣的让人不敢轻易亵渎。 沈无攸看到他的手,赶紧伸出小胖手握住。 可刚一触碰,她就忍不住皱了下眉。 好凉! 小和尚将她从雪地里轻轻拉了起来。 沈无攸站稳后,喘了口气,抬头看他,却见小和尚便将手收回,又回去扫雪了,仿佛方才伸手扶她只是无意为之。 沈无攸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真的好可怜啊,小小年纪就要来扫山道上的积雪,不像她,她爹娘可舍不得让她做这些苦差事! 小姑娘见了漂亮的小哥哥,善心大发,正想跑过去搭把手,就听见身后隐隐约约传来“闺女”,“无攸”,“我的崽啊”等一声声的呼唤。 沈无攸顿时清醒过来。 糟糕! 她差点忘了回去了! 沈无攸着急起来,嘴里叫着“爹娘,我在这里”,一边往下就要跑。 她跑到半路,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抹灰色的人影依旧低着头,不疾不徐扫着雪,冰天雪地,天空地阔,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扫雪,似乎扫不完山道的落雪,就不能回去。 沈无攸停下脚步,气沉丹田,声音清脆,中气十足:“小和尚,我改天再来看你!” 那灰色的人影扫着雪,头也不抬,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沈无攸叹着气转身,一团火红的小影子沿着山道往下跑去,脑袋上的两团发髻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天色渐暗,像雪地里一团火红的绒花。 从大殿里女儿失踪后,沈固言跟林婉茹夫妻俩就要疯了。 两人也管不得许多寺庙里禁止喧哗的规矩,焦急的四处呼喊着女儿的名字。 夫妻俩找到对方丈大师,焦急的说明女儿失踪的消息,恳求方丈派寺里的弟子们帮忙寻找。 方丈大师赶忙点头,当即吩咐下去,没一会,寺里没当值的僧侣们就全都出动,四散开来寻找起来。 寺庙里的香客来往不绝,谁都没有留意到一个小姑娘的行踪,见这阵仗,众香客纷纷侧目,有知情者也主动加入了寻找行列。 林婉茹慌的几次险些晕去,女儿无攸打从出生起,就从没离开过她身边,被她养的珠圆玉润,白白胖胖,如今才五岁多,连跑都跑不快,万一被拐子捉了去,卖到什么茶馆戏班子里做杂役,整日鞭打折磨吃不饱饭,又或者卖到青楼,偏远之地当童养媳…… 就算他们报了官,万一那些凶恶的拐子把她女儿藏起来,那得猴年马月才能找到! 况且他们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官府里那群人也不会好好寻找。 一想到这,林婉茹泪水盈睫,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要是找不到她女儿,她也活不成了! “夫人!”沈固言赶紧扶住林婉茹摇摇欲坠的身子,高大壮硕的男人此刻悄悄的抹了把眼泪,声音沙哑的安慰道:“夫人,你千万别倒下,我们一定能找到无攸的!” 他眼前不受控制的浮现出女儿受苦的画面来,他们的宝贝女儿,被拐子拐到叫天天不应的西南蛮荒地方,饿得面黄肌瘦,穿着破烂的单衣,还要被凶婆子鞭打着在地里干活…… 想到此处,沈固言忍不住打个寒噤。 闺女,别怕!不管天涯海角,就算放弃一切,爹娘也一定会找到你! 全寺的僧侣们寺里寺外找遍了,却始终没探听到半点小姑娘的踪迹。 有的僧人甚至跑到了山下的村落里打听,也一无所获。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有僧人快步奔到方丈面前,低声禀报道:“回方丈,寺里各处都找遍了,除了一处……” 方丈大师闻言,登时目光如电,转头向后殿的雪山望了一眼,沉吟片刻,迈步走到沈固言与林婉茹身边,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说道:“两位施主,本寺还有一处地方,或许能够寻到令爱,若不嫌弃,请随老衲来。” 夫妻俩现在是死马当活马医,闻言赶紧跟着方丈向后山走了过去。 一行人刚到后山脚下,便远远的望见一团火红的小身影蹦蹦跳跳的跑下了来。 “无攸!” 林婉茹也顾不上什么妇道人家要端庄温婉,尖叫一声,朝着那团身影奔了过去。 快到近前,她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嚎啕大哭道:“你个臭丫头!跑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快吓死娘了你知道吗?!” 沈无攸也知道自己又闯祸了,乖乖的任由娘亲抱着,那力道勒的她快透不过气来,她抬头看到娘亲哭的泣不成声,一旁的爹爹也眼眶红红的,显然为了找她,爹娘都受了不小的惊吓,于是立马乖乖道歉:“对不起,爹娘,孩儿贪玩偷偷溜出来,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 林婉茹刚刚扬起的手,在看到怀里女儿可怜兮兮的目光,又舍不得落下了,于是象征性的在她肉乎乎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气道:“以后你再敢这样,娘就把你房里私藏的桂花酥松子糖全部分给街坊邻居家的小孩,罚你一个月只准吃原味米糕!” 太可怕了! 那些可是她偷偷攒了好久的,那些小孩一来,肯定都给她抢的精光! 沈无攸浑身一震,顿时脸色大变,吓得连忙求饶:“爹!娘!我一定乖乖听话,你们别把我的糖送出去!” 似乎是生怕沈固言跟林婉茹真这样做,沈无攸立马抱紧林婉茹的腰,仰脸可怜巴巴的看着她,为了给自己增加筹码,又跑去抱紧一旁沈固言的腰。 沈固言身材高大壮硕,小姑娘两只小胖胳膊只堪堪搭在他的腰间。 像只投林的乳燕。 小姑娘粉桃似的小脸上,一对黑亮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瞧着他,仿佛能把人的心融化。 沈固言最受不了女儿对他这般撒娇,当下就没有原则的想要同意,他一手托住女儿柔软的小身子,抬头去看林婉茹:“夫人……” 林婉茹当即瞪了他一眼。 沈固言浑身一哆嗦,握拳抵唇轻咳一声,低头对满眼期待的女儿说道:“闺女啊,你娘这也是为了你好,你才五岁,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娘跟爹爹我都受不了的,咱们有错就认,坚决改正,下次绝不再犯,好不好?” 这话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就是你爹交涉失败,无能为力的意思。 “好吧……” 沈无攸知道娘亲下定决心决定的事,爹爹也改不了,只好垂头丧气的答应了一声。 “善哉,善哉。”看着眼前温情的一幕,身后的方丈笑着摸了摸胡子,适时的缓缓说道:“恭喜两位施主找回爱女,天色渐晚,此地天寒地冻,免得伤风,三位请随老衲回去吧。” 沈固言将耷拉着脑袋挨着她的女儿抱了起来,冲方丈大师感激道:“好,此番要多谢方丈大师,在下备了一点小小布施,还望方丈大师不嫌弃笑纳。” 方丈笑着拒绝:“施主说哪里话来,出家人慈悲为怀,更何况令爱是在本寺失踪,本寺找人义不容辞。” 三人沿着原路回去,沈无攸被爹爹稳稳的抱在怀里,毛绒绒的小脑袋轻轻靠在爹爹宽阔温暖的肩头,忍不住一次次回过头,小眼神恋恋不舍的望向身后的雪山。 天色渐晚,原本白雪皑皑的山峦渐渐被暮色笼罩,静静的矗立在一片苍茫的夜色之中,沈无攸迎着料峭的山风,努力睁大眼睛,往山上望了又望,却怎么也看不见那抹孤零零的灰色身影了。 - 皇城,慈宁宫。 此时宫门已下了钥,整座宫殿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宫女们垂首侍立在廊下,殿内贴身侍候的宫女们也都屏息静气,轻手轻脚的往来,生怕惊扰了榻上的人。 暖阁内温暖如春,地面铺着地龙,炭火烧的正旺,角落里放着一尊鎏金的铜火盆,里面银丝炭安静的燃烧着,没有半点烟气。 赵太后穿着月白的真丝缎面寝衣,一手支额,侧卧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贵妃榻上,一名宫女跪在榻前,正一勺一勺的轻轻喂她喝安神汤。 “太后……” 张嬷嬷从外间走了进来,站在榻前,瞧了瞧周围的旁人,却并不立即说话。 赵太后瞥了眼她的神情,随后抬抬手,那喂汤的宫女立即会意,将安神汤轻轻放在一旁的描金案几上,低头敛目,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其余宫女们也纷纷低着头,退了出去。 直到身后传来关门的轻响,张嬷嬷这才上前一步,俯身在赵太后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赵太后闻言,沉吟道:“沈御史?” “就是那个前些日子在朝堂上跟户部尚书吵起来,被白丞相令人拖到午门打了板子的那位。”张嬷嬷怕太后记不清,连忙补充道:“先帝在时,也常常夸他耿直有风骨呢。” 赵太后有些恍神,顿了顿,又问:“那珩儿没被冲撞吧?” 张嬷嬷连忙回道:“回太后,小太子一切安好,没受到半点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