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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李井牧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序


    章武三年春,夔峡风急,江流日夜轰鸣。白帝城四周的山势逼仄,云雾在巅崖间聚散。


    刘备气力日衰,就连行宫中的烛火似乎也被濛濛春寒给冻住了,那样的黯淡,那样的寂寞。他的丞相诸葛亮不辞辛劳,千里赴知己,此时正陪在卧榻边。君臣数十年大事,到底由何处起,又将在何处落?


    成都,刘禅奉诏监国。这个年轻的太子性情柔弱,遇事迟疑,举国的权力捏在他的手中,反而变成了一种巨大的、温柔的压力,好在他并未让父亲失望。黄元的叛乱被平息了,这怎么不能说是他的功劳呢?——是他遣陈曶、郑绰等人出兵,克日便将黄元擒拿、斩首。


    这块地上的污渍至少在表面上被擦去了,无论地下是否还有不断生长的痕迹。


    夷陵之后,兵力折损、田亩荒废,百姓困乏。街巷之间,人语低沉,猜度未来者多,敢言者少。犹如冬夜熄灯后的短暂安宁,而暗处寒意未消。


    多年前张鲁旧部散在川中,原以五斗米道聚众,今见政局动荡、百姓困苦,便如伏草之火,被风一吹便窜起。自称张鲁弟子的张师君暗中招纳流民,以符水、祭祀聚众,势力日见扩大。半月一次的布坛施粥发生的越来越频繁,渐渐成了两日一次。


    发生在正午的布坛作法混乱、混沌。官道上源源不断的人群行走,拖成一条长长的,如同是蚂蚁形成的细线。妇人抱在怀中的孩子扯着嗓子哭喊,无人来打断。


    锅中的几粒黍米显然不能让米汤变得浑浊,混在其中的沙土发挥了这个作用,汤水带着将死人脸上的暗灰色,一眼望不到碗底。妇人自己喝了一口,小心翼翼地将碗拿到孩子的口中,手臂微微倾斜,一滴米汤流进孩子的口中,哭闹的婴儿舌头一搅,连带着口水又从嘴角顺着脸颊流了下去,掉落在坛子下的泥土中,随即被经过的男人一脚踩踏了上去。


    混迹在这场救济和布坛中的人鱼龙混杂。乱世如同一个漩涡,把雄心壮志的、只想逃命的,怕死的、不怕死的全部都搅在一起,有人拼命向外逃,有人紧紧抓着浮木头,有人听天由命,但无一例外,所有人都在乱世的漩涡中越卷越深。


    那些盘踞在蜀中几代的士族们,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一


    建兴元年九月上旬某一天上午,刘备刚下葬,成都北郊就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一个人在张师君开坛做法的时候从天而堕,摔在了师君面前的莲花座上。这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头发很短,只到肩膀的位置,穿着奇怪的衣服,说让人听不懂的话语。


    这情形让很多在现场亲眼看见的成都人终生难忘,哪怕那之后的几十年从安定到战乱,记忆零落的像是被刀刮过的鱼鳞,有些留在身上,有些掉进了水里,但唯独对此事时刻回忆,不断地复述给自己的后代。他们说,杜宇帝以前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人恐怕也不寻常。


    事情具体来说是这样的。


    相传几十年前的张角会使得法术,至于具体是什么法,向来众说纷纭,有人说他身怀异术,能够写符念咒,使凌空血滴子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也有人说他擅长遣兵招将,各路仙家任凭其调遣,更能呼风唤雨、吞云吐物、撒豆成兵。


    蜀中五斗米教的张师君年纪五十,声称见过张角的面,握过他的手。张角病死以后,皇甫嵩命人挖开张角的坟墓,尸体过去了大半年还栩栩如生,皇甫嵩虽然惧怕,但还是命人剖棺戮尸,将首级送到洛阳报功。而这位张师君因缘际会得到了一块张角的肉,吞下之后便继承了张角的法术。


    蜀中的信众对此深信不疑。


    张师君打算开坛做法,超度死在夷陵大火里的益州兵。之后,他还会选心诚的信徒,让他们再见一面战死的儿子的残魂。当时,天气很差,一阵异样的狂风从早上刮到下午,黄沙漫天,把原本天朗日清的成都城变成了凉州的戈壁滩。这股风一阵一阵的,一会儿看能看清周围人的面孔,一会儿沙子就迷进了眼里。


    张师君穿着道袍,手持长剑,自以为很神气,他从不轻易和教众说话,以免动摇自己的威望。他在鬼气般的黄风中强撑着登上高台,台子是教众们用各处刨来的土混合着牛粪垒起来的,他们要做的事情朝廷完全不知道,也不能让朝廷知道,自然没处弄到更好的材料,只好从自家地里和院子里刨出土来,再收集好牛粪,他们坚信,牛粪这玩意可以帮助土质更好的混合在一起,是一种很好的粘合剂,值得献给张师君。


    张师君于是忍着恶臭一步一步走上台,台子上早早就摆好了一个莲花座,等他施法之后,就可以装模做样地坐在莲花座上,召唤阵亡将士的亡魂了。


    结果很不巧,他施法的时候天气转好。施完之后,邪风又刮了起来,而且比前面几次强一百倍。当时现场非常混乱。


    住在城郊的泼皮无赖大章有个惯例,不管是什么乱子,他都要趁机占一点妇女的便宜。那一天,寡妇李家女就站在他前面,他觉得是个好机会,黄沙起来的时候一把抓向了李家女的胸部,一个老汉正好看见他伸手,抓过大章的双手就按在了自己的胸上,瞪起眼睛就喊:“摸,摸个野汉子你!”抬手又扇了他一个巴掌。


    大章想挣脱,可是老汉偏不许他,见他还想逃,梗着脖子又吼起来:“下次还干吗!”


    这事情自然引起了人群里不小的轰动。


    正是这个时候,我从空里落下,掉在了张师君面前的莲花宝座上,幸好那垫子做的很软,高台因为混合了牛粪的原因,也不是那样的坚硬,所以我并没有被摔伤。


    所有人看到这一幕都愣住了,尤其是张师君,他方才拿着沉重的铁剑呼哧带喘地挥舞了好一会儿,又被大风一阵狂刮,这会儿正需要一个地方能坐下喘两口气。


    寂静结束后,人群里爆发出一阵轰鸣,有人指着我说,“天降神人!这是杜宇化身!”


    “从天堕!”


    “杜宇帝!”


    “是杜宇!”


    “师君显威啦!”


    “为咱们求来了神人!


    那老汉不由自主放开手,瞪大眼睛看着我,任由大章跑掉了。


    张师君比所有人都懵,因为这一切根本就不是原本的计划,他是想在今天煽动教众谋反,推翻诸葛亮和刘禅,然后自立为成都之主来着。


    但他的临场反应极好,冷笑一声:“此乃望帝使者,是前来指引我们的。”


    于是台下的人比刚才更激动了,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张师君又说:“此乃奇迹,凡人不可多仰,待我迎神人回观,聆听神人教诲,你们不可打扰神人清修。”


    接着一群壮汉就上来连人带座把我给抬了下去,赶了几里路到了一个道观之后,将我扔进了道观后院最隐秘的屋子还挂上了三把大锁。


    鹤鸣道观是个大院子,周围盖着三丈高的土墙,它本来四通八达的,到处都能进来,但是张师君觉得这样不安全,于是围住了三面,只让人从正面的门进来,这样大家都觉得安全。


    在成都,五斗米教没以前那么势大了,朝廷并不是很关心他们,除非他们要搞叛乱,假如他们要搞叛乱,那诸葛亮就一定要弄死他们。


    所以张师君总觉得不安全。


    其实这种想法没有什么道理,他是从自身上的逻辑出发去想,并没有从诸葛亮的角度去想,诸葛亮这时候压根就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他忙着在南郊建惠陵,埋自己的皇帝,自然不会想要弄死他们,那也就没什么不安全的。


    可见三面围墙的唯一作用就是不利于我的逃跑,当然,我连眼前的三把锁都解决不了,但谋定而后动总是好的。


    到了晚上,他们开始在院子里商议事情,我隐隐绰绰地看到了一些人,当时我只认得张师君,后来我才知道,其他几个人分别是开脚夫店的侯老板,还有一个老吏王忠。


    他们背地里叫我狗崽子,对我来意不善,对话中常常出现“杀了那狗崽子!”“我现在就去杀!”“慢着,杜琼说还有用,过几天再杀!”这样的字眼。


    我一听过几天才杀,并不害怕了,放心在屋子里睡觉,当时我从天上掉下来之后,很有可能会有轻微的、暂时还不能察觉的脑震荡,以防万一还是不要过度用脑比较好。


    第二天,抬我进来的壮汉又把我抓了进去,强迫我喝下了一种药,喝了之后就无法开口说话,我坐在道观的大殿里,陆陆续续有百姓进行拜我,每个人都要往张师君面前的钱箱里投很多的钱,张师君很有赚钱头脑,除了这一种赚钱方式之外,他还用符水给人治病,装模做样地把符纸拿到我的面前挥一挥,点燃之后化在水里,让躺在席子上的病人喝下去。


    这种治病的过程很明显收费更贵。


    无论如何,第一天他赚了个盆满钵满。


    后面的几个晚上,张师君跟那两个人没在院子里说过话了,我估计他们拿着银子去逛窑子,没什么心情再计较这事儿。


    院子里依然有人在做别的事情,那些壮汉们把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弓箭堆在院子里,又支起一口锅熬制了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把锅里的东西沾在箭头上。等粘上去的液体风干后,这些箭则会被装在箱子里,一件件抬出院子去。


    一脸如此数日,张师君脸上的杀意愈来愈深,我知道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又一天天一亮,壮汉端着一碗哑药来,灌进我的嘴里之后将我带去了大殿,摆放在莲花座上。


    今天,益州的某个大户人家要来这里为他的儿子求药。


    据说这位公子已经病了很多年,大户原本已经淡薄世事,隐居起来,为了儿子才从山野间跑出来,带着自己的数万贯家财来道观求神人赐药。


    这些内情其实都是张师君自己瞎编出来骗别人的,只是为了造好势,演一出戏,编更多的故事,让更多的人信奉他的能力。我想,他如果到了我来的那个时代,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讲故事”的营销大师。可见,有一技之长总是好的,在哪个时代都吃得开。


    我坐在莲花座上,背后就是道观里供奉着的天尊,这家伙居然当着天尊的面信口胡编,一点也不怕死了是要被拔舌头的。


    大伙把道观围的水泄不通,公子躺在架子上让人给抬了进来。张师君装模做样的开始施法,而后拿出符纸在我的面前晃了晃,就在这个时候,我拼尽全力开口蹦出了两个字:“过来。”


    张师君被我那古怪、尖锐,跟老妖婆一样的声音吓得手一哆嗦,符纸差点没捏住。


    我也没办法,哑了这么多天,嗓子自然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他们不知道的是,人对哑药是会越来越有耐药性的,第一天很管用,第七天就未必管用了。


    “过来。”我又张开嘴喊了一句。


    张师君的额头上出了一层汗,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能假装自己没听见,况且我的声音实在是太难听了,太刺耳了。那些仆人犹犹豫豫地把公子抬了起来,他们以为这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等公子躺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低下头去,从衣袖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作势抚摸了一下他的脖子。


    “回去。”我又张嘴说。


    那些人互相看了一眼,把公子抬了回去。


    张师君将符水倒在碗里,喂进了公子的口中,公子病怏怏地喝下,没一会儿——一命呜呼了。


    当然,他死掉的过程并没有这么快,也谈不上有多美观,反而相当痛苦。他先是哀嚎了一声,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来滚去,猛得吐出一口血水,干瞪着两个眼睛,支支吾吾地发不出来声音,最后,终于咽气了。


    四周的人群立刻大乱,大伙四散而跑,高喊着“杀人啦,杀人啦。”大户望着自己儿子的身体,不可置信地跌坐在地上,面色煞白,被自己的仆从们架着走了。


    因为谁都知道,这地方要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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