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城的冬天,是温和的寒冷。
但手浸进冰水里的时候,还是让人难以顺畅呼吸。
十三岁的白沐正缩在白瓷覆盖的水泥洗碗池边清洗客人用完的餐盘。
她的双手冻得通红,指节的冻疮更是痒的让她心焦,但她还不能停下。
中午的这一个小时,是小餐馆里为数不多忙碌的时间。
一天的生计,全仰仗这个时段。
白沐偶然抬头瞥见了不远处在锅边忙碌的夫妻俩,面黄肌瘦,眼窝深陷,杂乱的头发上已经冒出藏不住的白发。
她手下的动作不由地更快了些。
最近房东又嚷嚷着涨租金。
白爸白妈眼见着冬天到来越发零星的食客,整日整夜地发愁。
思忖间,几个穿着祁城一中校服的学生,交谈着走近了餐馆。
“空豪,这餐馆这么破,你就找这里招待清辞?”长发及肩的男生推了推自己的金丝眼镜,开口道。
白沐心一紧,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白爸白妈,笨重的大锅叩击灶台的声响早已占据了他们周围的空气,他们没有听见。
那位被唤作空豪的人啧了一声道:“我爸最近把我零用钱停了,我还得攒钱买新出的赛车模型,手头实在太紧了。你别看这店面难看了些,我同桌说味道还行。”
“你同桌,就是那个假小子?你之前替她找清辞让她加入清辞他表哥的赛车俱乐部,现在又想攒钱买赛车模型?柳空豪,你这司马昭之心啊?”长发男生说着接了个电话,然后转头朝马路对面招手。
透过洗碗池旁的被长年累月的油污模糊的立柜玻璃,白沐第一次见到裴清辞。
穿着校服的少年身影修长,额间的发丝被寒风吹动,露出疏离而清俊的眉眼。
他似乎没有因为餐馆的破旧而变换神色,只在走近方才交谈的两人时淡淡开口:“怎么不进去?”
名为柳空豪的男生随手搭上了少年薄而有劲的肩膀,告状道:“彦佑嫌弃这家店。但兄弟我最近真的口袋空空,只能请通奥集团的裴少爷委屈一下了。”
“不要乱说话。”裴清辞皱了皱眉。
他不喜欢周围人拿他的家庭说事。
柳空豪吐了吐舌头,就见着少爷已经往里走了。
二人连忙跟上。
白妈招待了三人。
白沐看见那位叫做彦佑的人抽出桌上的餐巾纸,将桌子和椅子擦了个遍才落座。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抹布。
她收拾每张桌面的时候,都有认真擦拭。
裴清辞背对着白沐。
即使在冬季校服宽大的轮廓下,依然能窥见少年挺立的腰背。
他将背包取下,妥帖地放在一旁,而后轻声和另外两人交谈。
原来,这就是祁城一中的学生。
白沐伸手摸了摸这几个月一直被她揣在身上的祁城一中的准录取通知书。
背过身来,捏成了团。
八千元的择校费。
对她而言,实在太贵了。
“白沐!白沐!”
白沐回过神来,循声望去,是正在颠锅的白爸。
他抬起拿着锅铲的右手,冲白沐喊道:“我手机响了,你接一下电话。”
白沐下意识抬眼瞥向裴清辞一桌。
他们被安排在铺面最里面,没有注意到她。
等反应过来,白沐才发现自己可笑地过分。
她迅速放下洗了一半的餐盘,用一旁的洗碗布胡乱擦了擦手,快步朝白爸走了过去。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有急事,见没人接通,仍然锲而不舍地拨打。
白沐晃了一眼,陌生短号。
她心中狐疑,但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喂。请问您找谁?”
电话那头,传来公事公办的女声。
“您好,请问是白仁青的家属吗?”
“是。”白沐下意识答道。
白仁青,是白沐的爷爷。
一个因为子女外出打工,常年独自生活在村里的孤寡老人。
白沐突然想到,似乎马上要到年关,他们一家子又能回去看望爷爷了。
她不由得喜上眉梢,连带着嘴角也噙起了一抹笑意。
她实在有些想念老人烙的粗面玉米饼。
裴清辞正回头招呼人点菜,突然注意到了不远处的白沐。
少女身形瘦弱得过分,配上几近苍白的肤色,仿佛随时摇摇欲坠。
可不知她手里的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女孩黑玛瑙般的眼珠突然一亮,连带着一抹喜色飞上了她的脸颊,竟然有种春阳融冰的错觉。
裴清辞不知道,自己的眉眼也跟着柔和了起来。
这边,白沐还在畅想着年关的喜庆日子。
电话那头,确认了接听者身份后,冰冷女声继续开口:
“您好,这里是湘城人民医院。”
白沐愣住了。
女声还在继续:
“白仁青患者今日在我院检查出口腔鳞状细胞癌晚期。医院建议立刻入院治疗。但患者不愿配合,我们只能通过紧急联系人告知家属相关情况了。”
一连串的字句,像是一记重拳砸向了白沐的脑袋。
她听不懂什么“鳞状细胞”,但她听懂了两个词——“癌”和“晚期”。
放在小餐馆冰箱上面那台供食客消磨时间的老旧小电视,已经在过去十几年的岁月里告诉过她,这两个词组合起来,意味着什么。
是死亡。
无可避免的死亡。
白爸见女儿愣在一旁不说话,将手里的盐煎肉起锅后,开口问道:“怎么了?谁的电话?”
白沐看向他。
她突然控制不住情绪,哆哆嗦嗦开口:“爸爸,爷爷他......爷爷他就要死了!”
白沐不记得一切是怎么结束的。
直到她回过神,餐馆已经歇业了。
那三个祁城一中的少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白沐完全没有印象。
她只知道,她旷了下午的课,而白爸白妈立刻收拾行李赶回了湘城。
白沐被留在了祁城,因为学业。
她每日都拿着白妈留下来的几近报废的旧手机给两人发消息。
手机屏幕四分五裂,她只能从蜘蛛网般张牙舞爪的裂缝间隙里,勉强拼凑出完整的信息。
第三天
白爸说,爷爷住院了,半张脸都是肿瘤,上面坑坑洼洼,全是烂肉。
白妈说,可能半张脸还有脖子上的一坨肉,都得切掉。
第五天
白爸说,爷爷张不开嘴,吃不了东西。
白妈说,爷爷腿疼,走不动路。
第十天
白爸说,你好好学习,不要担心。
白妈说,你按时吃饭,早点睡觉。
白沐放下手机,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
寒风还在十五平米的出租屋里盘旋,她裹紧冷得发硬的被子,蜷缩在自己的铁架床上。
少女漆黑的瞳仁透过逼仄的小窗向外望去。
院里房东种的腊梅花今年还没开,光秃秃的枝桠,像极了爷爷被岁月风干的躯干。
她看到白爸白妈临走前拿走了存折。
薄薄的一本,比一张白纸厚不了多少。
她花五毛钱请学校小混混去网吧帮她查过了。
那什么口腔鳞状细胞癌,治疗费用需要几十万。
挤在不到三百块月租的出租屋里生活的家庭,哪里来的几十万。
白沐深吸了一口气,把头重重磕在了膝盖上。
她的额头冻得已经没有知觉了。
十三岁的年纪,什么也做不了。
白沐在那一天真的明白。
穷,是病。
校园生活如常,没有因为她陷入绝境而停滞不前。
白沐被拉扯着走在两条快慢不一的道路,一条急速朝死亡奔驰而去,一条却要她耐下性子,积累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为她带来切实收益的知识。
她变得烦躁又不安。
恨时间匆匆,又缓缓。
白爸白妈发消息,说三日后回祁城。
白沐怕见到他们。
怕自己会忍不住埋怨他们无能为力,然后悲哀地发现,更无能为力的,其实是她自己。
白爸白妈见着白沐时,脸上加深的沟壑和发间增长的白丝都无言诉说这这段时日有多么难捱,可他们脸上却布满了笑意。
白沐觉得诡异至极。
她僵直立在原地。
“白沐,傻了吗?”白妈上前抱住她,“给你说个好消息,你爷爷这个病刚好符合通奥医药集团最新研发药物的适应证,只要爷爷配合研究,集团下属的头颈肿瘤基金会,会承担你爷爷治疗的全部费用。据说这个基金会,是通奥集团还在读书的少爷三年前提议设立的,真是少年英才。”
通奥医药集团?
一些模糊的片段似乎进入了白沐的脑海——
“彦佑嫌弃这家店。但兄弟我最近真的口袋空空,只能请通奥集团的裴少爷委屈一下了。”
是,那个人家里的集团吗?
白爸也跑来抱住她们娘俩。
摇摇欲坠的安静后,是再也抑制不住的哭泣。
来自无能为力的中年男人,劫后余生的中年女人,和被迫认清现实的那个十三岁少女。
他们都知道,往后余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足以让一个原本注定会粉身碎骨的家庭重生。
薄薄的存折如枯叶般落在了地上。
白沐看见了余额——五万三千二百六十三块,两毛五。
买不回爷爷的命。
-
裴清辞看着邮箱里躺着的“知道啦~”顿时有些恍惚。
高锋整理的简历适时发了过来。
白沐没有诓他,她真的给研发部投递了简历。
高锋的消息弹了过来——“裴总,你知道我在整理简历的时候发现了谁吗?是白沐,居然是白沐!那个毕业时被国外顶尖高校哈桥大学医学院授予最高荣誉亨利·克里斯蒂安奖的白沐!她过去几年发表的头颈肿瘤相关论文,都是我们研发部必读的参考资料!她居然要来咱们研发部!”
高锋似乎完全被兴奋冲昏了头脑,一时间竟全然忘了上下级关系,直接又甩来一条语音——“裴总,简直天上掉馅饼了,我马上让人事部草拟合同,一定要把白老师拿下!”
裴清辞语音转文字鉴赏完了高锋的迷弟发言,只淡淡发过去一句语音:“二十分钟之内,来楼下接我。”
那头,高锋突然听到自家老板的语音,心里咯噔。
他视死如归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机屏幕——
只见和老板的聊天框里,正直挺挺躺着自己甩过去的两条长语音。
高锋:......
然后,正准备启动洗衣机清洗昨夜床单的裴清辞,就看见手机上弹出了滑跪表情包。
裴清辞觉得,高锋应该是对生命没有什么留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