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转变或许就是从那日开始。
繁春嫣香馥馥,蝶舞蜂戏。
白湘灵睁开眼,绰约的一切渐渐明朗。她身下躺着的是黄花梨曲尺罗汉床,山水墨画纱幔如流水般垂下。趿鞋下榻,寝殿异常空阔。
是丢失了一部分记忆么,她明明记得自己不过是一个荆州泯水镇的小娘子,家里有间每月入账一二两银子的香铺,还有一间几乎不盈利的医馆。衣食无忧,略有盈余,却也到不了能住如此轩敞的房间的地步,又何况是身上的绸缎寝衣。
室内右侧窗牖半掩半开,几朵海棠探入,零星花瓣落在案几上。鎏金花纹里,暖烟悠悠溢出,圈椅后的书柜上整齐摆着医书著作。
白湘灵走到书柜前,素手抚过书脊。
阿耶不支持学医,这些绝对不会是阿耶准备准许的。
一个青衣双丫髻的侍女推门而入,白湘灵回眸转身。少女约莫及笄之年,圆脸杏眼,见她醒来激动道:“王妃您醒啦!”
王妃?
白湘灵心里疑惑,却也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宝兰,奴婢叫宝兰。”
宝兰才意识道王妃还需要休养,连连道:“王妃,您头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呢,奴婢扶您上榻。”
白湘灵试图找回丢失的一部分记忆,可她半点也想不起来,头痛欲裂。
宝兰是王府的侍女,又近身侍奉,应该知道什么,于是问:“我是怎么受伤的?”
宝兰手贴腹认真回到:“具体的奴婢也不甚清楚,只知道您是和王爷去骊山时受伤的。”
白湘灵朝她温柔地笑:“原来是这样。”
王妃如此亲和没有架子,当奴婢的心里头也高兴:“没什么事奴婢就退下了,王妃有什么事唤一声就好,奴婢就在外头。”
白湘灵躺在榻上,盯着床幔。
她是怎么和这位没有印象的夫君认识的呢?皇室应该很注重家世吧。
“王妃怎么样了,还在昏迷?”门外的声音清朗带着几分忧虑。
“王妃已经醒了,看着精神气也好。”
外面的人推门进来,他站在春/光中身形翠竹般挺拔,宽肩窄腰,面部线条硬朗。
再近些,才发现男子长着一双狭长温煦的单凤眼,左眼下方还有一颗痣。
萧何远撩袍坐在榻边,语音急切:“阿灵你感觉如何,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白湘灵看着他,这应该就是王爷,是她忘记了的夫君了吧。
“我挺好的,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就是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
孙御医已经和他说过她醒过来可能会失忆,心里还是一顿。
“你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吗?记得自己的父母亲吗?”
白湘灵点头:“记得。”
“我呢?”
白湘灵凝视他半晌,想在脑海里找到有关于他的影子,连星点碎片都不存在,最后摇摇头:“不记得了。”
萧何远眼底闪过一丝落寂,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宝兰端着药进来福身:“王妃该喝药了。”
白湘灵正要接过药碗,萧何远先人一步,捻起药匙,舀了舀药汤,吹了吹在嘴边试过不烫了再给她喝。
她嗅觉灵敏,味觉也异常敏感,感受到的苦味是他人的数十倍,是以畏苦。
喝完药,萧何远伸来蜜饯,从头到尾他都是细致入微的。白湘灵吃了蜜饯,嘴里甜腻腻的代替了苦味。萧何远给她掖过被角让她好好休息,叮嘱宝兰仔细照顾后去了书房喊来孙御医。
“王妃这种情况什么时候才能好。”
“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年。”
短则几月,长则几年。
萧何远目光沉沉,他很矛盾,希望阿灵不会忘记他,又希望阿灵能慢一点恢复记忆。
白湘灵休养过后再次起身,榻前站了十几个侍女,她们手里端着净脸、手盆和放有衣物、首饰的承盘。
这夸张场面让她一惊。
宝兰侍奉她穿衣盘发,给她梳了简单日常的单螺髻。
“王爷外出有事不在府内,王妃有想去的地方吗?”
正是春/光昭昭时,满院的姹紫嫣红,小潭里几条红鲤鱼跃出水面与樱红杏黄融为一体。
白湘灵想去其他地方转转,也好熟悉熟悉王府。脚还没迈出几步,宫里的长御传话,说皇后召见。
皇宫里比她想象中还要宏伟富丽,朱墙碧瓦,玉楼金殿。
侍女、内侍各排成一队井然有序地行走在宫道上,白湘灵跟着在前头领路的长御。
“长御可知皇后传召是有什么事?”
长御侧头微笑:“具体奴婢也不甚清楚,王妃到了椒房殿就知道了。”
白湘灵心里忐忑,那可是皇后啊,一国之母,待会行礼一定要规范才好。
前往椒房殿途中,宫婢、内侍见她穿戴不凡又有皇后宫里的长御领路皆朝其行礼,这样的女子不是皇亲国戚就是世家小姐。
堂上坐了个雍容华贵的女子,四十出头的年纪,瞧着极有威严。
白湘灵行礼标准没有错处,魏皇后睨她一眼。良久才让起身,白湘灵跪了半晌腿酸听得皇后发令起来也不敢表露出半分不适。
魏皇后对萧何远娶了这么一个家世平庸的女子极为不满,挑了她的错处,以行礼不规范为由让她在殿外跪着,让嬷嬷教导。
那厢,萧何远回到府里没看到白湘灵的身影,询问得知是皇后召进了宫,魏皇后屡次给他说亲,而他三番五次拒绝魏皇后的“好意”,其目的达不到,暂时动不了他就拿白湘灵为难。萧何远当即便进了宫。
嬷嬷手里的铜棍贴于白湘灵手心往上提:“王妃注意高度。”又贴于后腰,“背要挺直。”
今日太阳不知怎的,这般烈,晃得她睁不开眼。
倏然,一只强有力的手将她拉了起来,白湘灵抬眸瞥见萧何远琥珀色的瞳孔,清澈透亮。
萧何远拉着她的手腕直接离开椒房殿,在旁的嬷嬷不敢言语。
长御入殿:“成王殿下已经带着王妃走了。”
魏皇后捻起茶盖刮去茶沫后,呷了口茶,神色平平,细眉上扬,或许可以成为从她嘴里探知些什么。
从椒房殿出来一路往东走,这似乎不是出宫的路,白湘灵记得很清楚,她问:“我们要去哪?”
日光耀耀,他墨黑的头发照得发棕,眉骨处一片阴影,嗓音似冬日暖阳:“去见祖母。”
太后会好相与吗?她这样想着。
到了慈宁宫,见到了太后,是个实打实和蔼可亲的老人家,不甚讲过多的礼节,还没行礼就让坐着了。
太后她老人家见到这个孙媳妇很是欣喜,身材高挑,模样端丽冠绝。她的孙儿,成王,显儿,是个可怜孩子,自小没了母亲,能与喜欢的人喜结良缘,做祖母的当然高兴。
太后听闻孙媳妇受了伤,一连问候好几句,还给了许多珍贵药材。
白湘灵受宠若惊,忙道自己身体已经恢复没什么大碍了,太后不乐意了,强塞给她一定要她收下补补身体也是好的,太后态度强硬至此,白湘灵不收也得收了。
太后和夫妇俩个聊天,转眼殿内光线暗沉,太阳已经西下。
马车、侍卫都在应天门候着。
萧何远伸出手臂,白湘灵犹豫一瞬还是搭着他的手臂上去马车。
二人靠同处坐,明明已经成亲了,白湘灵觉得尴尬,手一直搓衣袂。
马车忽然颠一下,车厢内俩个人都同时往右侧倒,萧何远一手扶住身旁人,一手撑车壁。他们挨得很近,近到鼻尖快要相碰,近到她能从他的眸中看见她清晰的倒影,近到能互相听到满腔的心跳声。
“没撞到哪里吧。”
“没……”
耳朵都红了。
又各自坐回原位,装作若无其事看向车窗外绚烂的场景。
今夜没有宵禁,似乎是什么节日。
白湘灵鬼使神差问:“我们是这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说来话长。”萧何远手支窗,“我们认识三年了。“
相识三年,竟然半点也不记得,情也忘了,岂不是要重新认识,重新相恋。
“可我有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呢。”
“急不得,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二月初二,花朝节。长安城不设宵禁,百姓穿鲜亮衣裳,簪锦簇繁花,庆贺百花诞辰,整个节日里热闹非凡,槐树枝头系红绸,辉煌灯火挂街巷。
朱雀街喝茶的茗铺、觥筹交错的摘星楼、兜售时令酒饮的酒肆、贩卖百花糕的摊贩、表演杂技的百戏艺人,喧嚣声不绝于耳。这样喜庆的节日,自然少不了外邦人的身影,前面的阔地,金发碧眼的波斯人载歌载舞,旁侧的同伴弹着乌德琴作奏。
伴奏的波斯人在白湘灵面前伸出一朵粉色郁金香,与她身上的霁蓝色襦裙相得益彰。
他用蹩脚的汉语说:“美丽的夫人,请收下这朵郁金香,以此表示我对您的欣赏。‘’
白湘灵接过郁金香,甜笑:‘“多谢。‘’
继续往前走,卖糖人、发簪、花钿以及香囊等的小摊周遭围满了人,众人都沉浸在节日的欢快中。
蓦然,一声尖锐的喊叫声划破喜悦的泡沫,“死人了!”
圣人脚下,皇城根上,谁如此大胆众目睽睽行凶。
萧何远听见有人喊,徐祭酒。
他立即加快步伐,拨开人群,亲眼见到死的人的确是徐祭酒,衫袖下手紧紧合收成拳,俊雅温润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寒意。
白湘灵察觉他情绪不对,喊他,萧何远听见笑着说:“没事,今夜实在不安全,我们早点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