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绥倏地回忆起第一天夜里的场景。
彼时方遒见到业鹰后第一反应就是在箭上贴了符咒拉弓,被说了也不情不愿,明明是一副急躁冒失的性子。
而谢砚寒多夜来未曾出手,被他询问也只是高深莫测地说什么“时机未到”,不管到底是什么时机,也定是有自己的考量,打算按兵不动的。
无论如何,那么多除妖师,谢砚寒也不像会第一时间想到找方遒替他巡沙的。
万一方遒真冲动之下把业鹰射下来破坏了谢砚寒的时机怎么办?
谢砚寒不可能不会考虑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这么看来,这个安排值得深思。
莫非,时机已到,而谢砚寒又不想经由自己之手除去业鹰,于是借此机会用方遒之手做这件事?
那时机也太巧了吧,刚好是他不去的这夜?
或者说,谢砚寒有什么保证方遒一定会听话的办法?
多想无益,不如直接问方遒这个好套话的。
他轻咳一声,唤道:“小遒。”
方遒下意识“哎”了一声,自然无比,仿佛被喊过无数遍一样,随后才意识到:“为什么叫我这个?好奇怪。不要!”
江月绥双手托腮:“我看没有人这么叫你,这样能显示出我们友情的特殊地位嘛。”
他知道方遒最听不得这种话,果不其然,方遒没再强硬拒绝,只是嘟哝了一句:“还是不要了吧!听着好像‘小球’。”
江月绥从怀里拿出被纸包着的一块,在桌上推到方遒面前。
他笑得眼睛弯了起来:“打开看看?”
如果谢砚寒在,定能看出来他心里有不少的小心思。
他看见方遒打开麻纸,发现里面的饴糖后眼睛都亮了起来,便趁机问道:“你和谢砚寒感情很好吧?”
“之前总听你说你是他管大的,我看他需要找人帮忙,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真羡慕。”
他当然知道谢砚寒一不会和哪个人有明显的亲近,二更不会因此影响他的决定。
但他给出一个错的答案就是为了引出方遒的真实反应。
更何况,他因为之前在妙相窟的对话,能隐隐看出来方遒对谢砚寒有些与有荣焉的崇拜,得不到答案,也能借此拉近一些关系。
方遒已经把饴糖放在嘴里,含着饴糖否认:“非也非也。不是他找的我,是我主动提的。”
江月绥注意到这个信息,轻轻地“嗯?”了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展露出求知的姿态。
方遒也俯身详细解释起来:“老大让我找个除妖师接他的班。我和他说这些日子其他除妖师都忙得不可开交,只有我有空…… ”
江月绥想起驿长说的到处找他干活找不到,眯了眯眼:“你真有空吗?”
方遒奇了:“你怎么和老大一模一样的反应!他还压着我去和驿长说明了自己要去替他巡沙,还让我道了歉。”
“他知道我也有事要做啦,不过最终还是选了我,可能是因为别人能做的正事比我多比我好,他大概是想亏损最小化吧!”
他说这话也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说话间,江月绥又递出一块饴糖:“所以到底是什么事?这么多除妖师也要这么赶才能做完吗?”
方遒接过饴糖继续说“济音寺的现住持答应借舍利子是有条件的。我不是和你说过他师父,也就是前住持曾经在这里修习过吗。”
“现住持想让我们帮忙整理一下他师父的笔迹然后转刻一下回去。”
“话说回来,老大一直不动手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吧?这部分工作才做了没多少,太早解决业鹰的问题待在这里也不方便。”
方遒觉得这工作实在枯燥极了,不想和他们待在一块整理那些故纸堆,于是就主动提出帮谢砚寒办事了。
江月绥装出好奇的样子:“我倒有些感兴趣了。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还没怎么了解过这件事呢。能带我去看看给我介绍一下吗?”
方遒讲义气,之前江月绥带他参观过妙相窟,此刻自然是满口答应。
答应完,他又因短暂的心虚犹豫了一下:“万一老大找不到我怎么办。”
江月绥递出第三块饴糖。
那点微弱的心虚立刻就飘没了,只不过……
方遒眼睛一转,声情并茂起来:“我十岁不到就被谢首席带在身边长大了,首席就像我的父亲,他这段时间确实很累了…… ”
“看见对我亦师亦父的谢首席来了没几天就苍老了这么多,我实在于心不忍……”
江月绥一听他开口就知道方遒果然喊他“小江师父”没喊错,真是师出同门的爱演。
他嗤笑一声拿出第四块。
方遒咳了两下,快速收下两块饴糖放进怀里。
“话又说回来,父爱如山,谢首席在我心里就像高山一样,这点苦他肩上还是能扛得的。”
入了夜,谢砚寒没找到方遒,大概也明白这不省心的小孩又跑了。他揉了揉太阳穴,轻叹一声。
驿长轻笑一声:“今夜我来吧?”
谢砚寒视线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向驿长颔首,随后自己孤身步入夜色中的沙漠。
驿长的动作顿了顿,谢砚寒转身离开后又恢复了正常。
……也许是她多想了。
另一边,谢砚寒找不到的方遒此刻正在冥思苦想怎么把江月绥偷渡进去。
本以为他们会在一处专门机构工作的江月绥也没想到,真正的场所居然是部落大巫的住所。
甚至在鸣州生活了三个月的他都没见过部落的大巫,只从沙封耳口中得知是一位神秘又强大、活了很久很久的老人。
还没进去,他就能闻到一些陈年香料混合的奇异气味,虽从未闻过,但并不令人生厌,古老又神秘。
方遒解释道:“因为部落沿袭了古老的习俗,之前的文献都是直接存放在大巫的住所的。”
“她和前住持关系还算不错,得知我们要借这些文献后,就直接让我们在这里工作了。”
两人偷偷摸摸在门前想着进去的办法,木门直接被打开了,走出了一位身着赭红色麻布袍,披着黑皮坎肩的苍老女性。
她打开门示意他们进来,腰间挂的东西随着她的动作晃晃荡荡发出碰撞声。
江月绥微微低下头轻声说了句“麻烦了。”
他一进来便注意到了门口倚着一根巨大的枯枝,看上去老去腐朽很久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扔掉。
他踏在地上色彩斑斓古朴的厚毯子上,脚步声被吞没,变得很轻很轻,埋首做着校对转录工作的除妖师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进来了个人。
落座后,周围安静得只有纸张翻动的微小声音和竹简轻碰发出的脆响。
他招了招手让方遒俯首凑过来,随后在方遒耳边小声说:“我可以帮你整理,就当你把我带进来的谢礼,你去休息吧。”
“对了,你帮我看看其他除妖师都在这里吗?”
方遒想着岂有这等好事,不疑有他,假意整理了一会,实则在点周围的除妖师。
他悄悄告诉江月绥其他除妖师都在这里后便偷偷溜之大吉。
这个地方还算隐蔽,周围没什么人,他借着遮挡伏在案前睡了一会。
进入梦境后,他又直奔光团,里面的景象和昨夜如出一辙,没有人像,也没有鸣州边界他所熟悉的任何影像。
如果不出意外今夜应该是谢砚寒在巡沙。明天再问问他有没有遇见业鹰吧……
江月绥悠悠转醒,一睁眼就面对眼前这一堆密密麻麻的文字,稍微体会到了一些方遒的心理。
他无奈地伸了个懒腰。
哄方遒离开的时候没想过这么多,现在一想到他还真得帮方遒做这些,不禁头大起来。
他叹了口气,对着油灯真的整理校对了起来。
前住持的真迹居大部分,除此之外,还有些鸣州各县方志中也散落了一些前住持的信息,这些也是需要校录的。
那些真迹对江月绥来说如同天书,他为了解闷,翻起了方志。
江月绥翻着翻着,发现前住持在时,这里真的繁荣过很长一段时间。
当时的可汗比现任可汗开明,加上中原来的住持带来了大量的资源,也参与了一些地方决策。
他粗略地看了一下,只是在脑海里留了个印象,便又投入到工作中。
当时的他只是因为觉得看真迹看得头疼,想转移下注意力,根本不可能想到,这次无意中的阅读会在未来彻底改变了业鹰事件的走向。
……
江月绥很快处理完方遒手上的任务,看着多其实并不多。
也许是分配任务的除妖师考虑到方遒的性子,特意少分了些。偏偏方遒连这些都望而生畏不愿做,最终还是轮到了他手上。
不过,他因为晚上还进入梦境查探了很久,耽搁了很多时间,处理完这些任务也已经到了第二天早上。
他拍了拍脸,提起精神,回到驿馆。
他模仿着方遒那种精力充沛的样子,对谢砚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回来啦,方遒说前天夜里没遇见业鹰,你昨夜遇到了吗?”
语气熟稔地像询问工作的家眷,谢砚寒愣了一下,才回答:“嗯。”
说罢又鬼使神差地凝视起江月绥的脸。
江月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谢砚寒偏了偏眼神,问道:“昨夜没休息好?”
他听到这句疑问,疑惑了一下,自己明明已经尽力用最饱满的精神面貌来见谢砚寒了!
果然还是一夜未睡太消耗精力了。
他脑子慢了半拍,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很突兀地开口了:“你不想一个人巡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