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靠扮演天命之子封神》 第1章 初见 为了回驿馆商议要事,江月绥提前结束了下午的巡逻。 一想到多休了一个时辰,他的心情便很好,脚步也轻快了些。 还没走到驿馆,远远地便望见驿馆前的那棵鸣州最大的古树被几抹红色点缀着。 原来是几个孩童在树梢系着红布条,从远处看就像是古树苍劲的枝头绽开了一朵朵艳红的花。 这效仿的是江南送春的民俗。只不过布条上会缝上祈愿的文字。相传挂得越高,心愿实现的几率越大。 一个男孩被挤在外围,他个子稍矮,连最低的树梢也系不上去。 江月绥走到他身后,伸手接过了那条细细的红布条。靴尖轻点,稍一借力,身影凌空,再一眨眼,他已翻身上了树。动作行云流水,姿态放松,如飞鸿踏枝。 “厉害吗?”他斜坐在树干上,垂眸下望,笑眯眯地对底下的男孩扬了扬手中的红布条,听到了对方毫不掩饰的赞叹后,才轻松地替他挂在了最高处。 他鼻梁挺秀,朗目疏眉,眼尾微微上扬,笑起来时便弯成了一**漠夜空高悬的新月。唇色是自然的红润,含着一抹清浅的笑意。 底下的孩子们惊呼一声,纷纷求他帮忙挂上。他享受了一会他们崇拜的眼神,一一接过帮忙挂上。 挂完后,时间还早,他又晃了晃腿,远眺了一会下方的沙漠。风吹过时,几缕碎发垂落颊边,平添几分随性。 金沙被风推着流动,像陆上海浪般推开波纹。 原来不知不觉中,从沙漠里被挖出来后,已经在这片大漠生活了三个月了。 心中还没来得及也被吹得泛起波纹,他便吃了一嘴沙子。 …… 江月绥跳下树,掸了掸外袍上的沙子,走进驿馆。 大部分巡沙人都回来了,他环顾四周,找着一个身影。 当初把他从沙子里挖出来的沙封耳一个人靠在角落打着瞌睡。他巡沙的时间久了,年纪也大了,总是听不清楚话。江月绥每次都得凑过去很大声地说话才能被听见。 他挨着沙封耳坐下,大概听众人议论了一刻钟才搞清楚,有巡沙人在夜间遇到了业鹰——一种曾经在鸣州出现过的极其危险的鹰妖,有着赤红色的鬼脸和狰狞的长羽,鹰爪利如铁钩。 驿长敲了敲桌子,议论声立竿见影地小了下来。 她放了一叠纸条在桌上,抓起一张在上面点了一个墨点,又放入纸条中打乱。随后,她通知他们要增加夜里巡沙的人员,具体人员通过抓阄决定。 江月绥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瞥了一眼沙封耳。忍不住地担忧。他的眼神凝着那张被点了墨点的纸条,视线追随着纸条落到了沙封耳手上。 他叹息一声,动作极快地调换了一下两人的字条。 他打开字条又揉成一团,站起来说是自己抽到了。 驿长讶然,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于是,人员就这样敲定了。 巡逻从今夜就要开始了。他本以为可以早点放假,没想到还赔了一晚上进去。 从失忆后被沙封耳捡回来到现在不过三月有余,而鸣州已经太平了几十年没有妖兽骚扰。这导致他一直觉得巡沙人是个清闲的差事,主动当巡沙人不过是蹭口饭吃,有个落脚的地方,从没想过居然还有真的面对妖兽的机会。 无边的夜色降临时,江月绥从小憩中醒来。 月凉如水,为这片大漠染上几分浸入骨髓的冷清和静谧。 他披上外衣,检查了一下佩刀,挎在腰间,深吸一口气走出了驿馆,向夜色深处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往常司空见惯的骆驼刺在黑暗中的剪影都能让他心惊一瞬。 细密的金沙吞没了他的脚步声,寂静中他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节拍。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短促的鸣叫,让他的心悬成一条细线,发现大概是夜鸟后,又放下摁着佩刀的手。 到了后半夜,江月绥只想快点结束巡逻,精神稍有松弛,一阵疾风便倏然袭来。反应过来前,他已被一片巨大的黑影笼罩。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之所及被一张猩红的鬼脸侵占。 真遇到了!这么倒霉? 自己都莫名情况失忆又被埋在沙子里了,果然不该指望运气的! 只是为时已晚,锋利的鹰爪已经直逼面门。他暗骂一声,当机立断抽出佩刀,手腕急转,挡了一下,随后迅速蹲下,屏息凝神。 业鹰尖锐地长啸一声,展翅高飞,很快化作夜色中的黑点。 江月绥仍不敢轻举妄动。片刻过后,周围依旧没有动静,他便试探着着动了一下。业鹰没有再出现继续攻击他。 他松了口气,收刀入鞘,手指还因心慌和过度用力而微微发颤。 他刚刚没来得及细看,但应该是划伤了业鹰的鹰爪。 为什么业鹰停止了攻击?仅仅是因为被我划伤了鹰爪?它又去了哪里?接连的疑问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但身心的疲惫让他再无心力细想,只强撑着坚持完成了最后的一段巡逻。 所幸在最后的这段巡逻里他再也没遇见过业鹰,在清晨顺利回到驿馆交接工作。 知道他真的遇到业鹰后,平时只聊过几句的巡沙人也都蜂拥上来关心他。 他实在有些困倦,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要上去休息了。 上楼的时候他还能听见几个巡沙人在低声讨论着。 “谢首席真的要来?” “听说是因为一个很重要的预言。” “真和我们这儿有关吗?”“谁知道呢,反正沾了光……” 事关自己的安全大事,他回头强忍着睡意靠在扶栏上听了一会,通过只言片语他大概总结出: 按理说京城是不会管到这里的,只不过十二年前有一个天命之子斩杀狐妖取得太平盛世的预言。 今年刚好是那个预言推算的时间,预言指向的地区也是这里。朝廷担心业鹰的出现与预言有关,所以特地派来了首席除妖师从京城前来。 在得知这个除妖师很厉害,非常厉害,没有妖兽能逃过他的剑后,他终于放心地上了楼,倒在榻上。 他双手合十:希望一睁眼谢首席就能出现在自己眼前。然后安详地进入了梦乡。 梦中,江月绥突然睁开眼。 他揉了揉眉心,看向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片云雾缭绕的仙境。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试了很多方法都醒不来,也没办法睡去,只能探索这片空间。 他走到一潭池水前,微微低头,在水镜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发顶的狐狸耳朵。 他猛地回头看了一眼,又看到了九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而它们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争先恐后亲昵地向他贴近。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才争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只不过他仍觉得这尾巴不太听话。 狐妖……狐妖……?狐妖! 他猛地想到了那个预言:天命之子斩杀狐妖,取得太平盛世。 好消息是:业鹰的出现的确与预言有关。 坏消息是:他也许是预言里的反派角色。 他大概只是在做梦……毕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不定是那些巡杀人讲的他血染京城的传闻吓到他了呢? 狐狸尾巴又不受控制地摇摆起来,焦躁地拍着地面。 江月绥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低声呵斥尾巴不要乱动。 他往仙境深处走了几步。 仙境的正中央矗立着一颗巨大的树,比驿馆前的那棵还要大上几番。每枝树梢上都浮着一个光团,走近看,里面有着不同的色块。 他思忖着,先伸出指尖碰了一下这棵树,一幅惨烈的画面直侵识海。 一个冷冽的身影立在长街尽头,周身弥漫着若有似无的寒意。他薄唇紧抿,眉目低垂,眸子冷得惊人,脚下妖兽的尸骸层层叠叠,堆积如山。 正看得入神时,他突然抬眼。江月绥才看清他深如寒潭的眸子,以及右眼尾一颗墨点般的泪痣。 那道冰冷的目光扫过来时,他只觉得喉头一紧,像是被剑猝然抵住了咽喉。 没有缘由地,他的眼前浮现出三个字:谢砚寒。在轻声默念这三个字后,他的意识骤然清醒,从那幅画面中挣脱开来。 他出了一身冷汗,缓了一口气才继续触碰树梢的光团。 似乎每个光团都对应了一处地点。他可以透过光团看到周围模糊的环境。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鸣州?他努力分辨着,竟真找到了一处恰似鸣州大漠的地点。 他正准备再凑近些观察,他的意识开始涣散、抽离。他回到了现实当中。 回想起那血染京城的场景,江月绥还有些心悸。 都怪那些大惊小怪的巡沙人,害他做了这么惨烈的噩梦……尽管他内心知道,这大概率不是什么噩梦,可他仍抱着些微侥幸的希望。 他收拾了一下起了床,推开了房门。 驿长就站在他的门口,似乎已经等了他很久。她拍了拍江月绥的肩膀:“还好吗。” 江月绥敛去不安的心神,轻轻一笑,眼睫微垂:“睡得还可以。”心下却毫无预兆地猛然一沉。 驿长也放心地舒展开笑意:“那就好,谢首席已经从京城来了。” ……咚咚,咚咚。 “我们都见过了,只剩你这个当事人了。” ……咚咚,咚咚。 “他说不用喊醒你,在楼下等你就好。快去吧。” 他的心脏在听到这句话后似乎漏跳了一拍。他用手抚上胸膛,似乎想要抚平那突如其来的心悸。 他一步一步下了楼,在楼梯转角处,看见了一名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 驿馆巡沙人往来的脚步声和悉悉索索的说话声渐渐远去,只留下一片死寂。 紧接着一股寒意窜了上来。他停下了脚步。 对方似有所感,如梦中那般抬眸看了过来。 让江月绥看清了那双和梦境中别无二致的墨色眼眸。 第2章 名字 江月绥下楼的动作戛然而止。 楼下的谢砚寒端方如玉,肃肃如风,出神地摩挲着茶盏,全然不似梦中那副阴沉冷峻。 可只要一看到那张梦中出现过的脸,谢首席漠然回眸的场景就如闪电过后的残留在视野中的白光一样凝固在他的脑海中。 更糟糕的是,这位首席抬眼看到他的瞬间,方才漫不经心的表情倏然冻结。 谢砚寒站起身,面色随着他的动作隐入窗外枯枝的阴影中。 江月绥觉察到他放在木桌的手颤了一下,指节几不可见地收紧了。 这怪异的表现让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狐狸耳朵和尾巴没有藏好了。 他呼吸一滞,扯出一个柔和的笑容,硬着头皮走向谢砚寒。 谢砚寒的目光紧锁着他,似乎在代替他一寸一寸地抚过江月绥的眉眼、鼻梁和唇角那略显不自然的笑意。 江月绥顶着这视线在他面前落座,微微附身,主动伸出手,内心疯狂祈祷谢首席不要理他。 可惜事与愿违,谢砚寒颔首,也伸出手和他轻轻交握。 其实也只是虚虚地握了一下,一触即分。 江月绥这才注意到,他右眼尾也与梦中一样,缀着一颗泪痣,是孤苦之相。 谢砚寒的指尖微凉,是冷玉般的触感,让江月绥止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如果我给他介绍个调理体寒的老郎中,他能放过我吗? 他已经心如死灰,只能靠着这些天马行空的内心活动来强行维持唇边的笑意。 谢砚寒提笔开始记录案情:“先说名字。” “江月绥,‘春江花月夜’的‘江’和‘月’,绥是……” 他此刻脑海中能想到的“绥”只有“有狐绥绥”的“绥”。可他因为心虚,愣是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千字文》中,‘永绥吉劭’的‘绥’?” 江月绥一听,松了口气,把头点得似捣蒜。 谢砚寒慢条斯理地写下那个“绥”字,又对他补充了一句:“寓意很好,希望你人如其名,福泽深厚,安定美好。” 江月绥拿不准这句话的意思,只轻声说了句谢谢。 谢砚寒没再纠结这个话题,在这之后又问了他几个关于当天夜里发生的事件的问题。他一一作答。 笔尖在纸上停滞,直到晕染开一个墨点,谢砚寒才低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受伤了吗?” 遇到业鹰逃脱已是不可思议,竟然还没有受伤,怎么想也有些问题。 驿长给他备的防身利器他都没用上,甚至只来得及用了一下自己平日最常用、也是最普通的佩刀。 为什么只是被他用短刀挡了一下,业鹰就没有再进行攻击? 江月绥这才重新思考起这个在当时一闪而过又被他忽视的问题。 业鹰的异常,莫非是因为他是预言中的千年狐妖? 这下一切都说得通了。不过这个答案显然不能告诉眼前的人。 见他沉默的时间有些久,谢砚寒搁下笔,正要握住他的小臂查看。 江月绥僵硬了一下,摇了摇头,说:“没有。” “我知道了。”谢砚寒敛眸,收起纸笔,起身走到驿长身边继续例行询问。 江月绥终于舒缓了紧绷的神经,借着这个机会试图和与谢砚寒同行的除妖师下属交流,每个都和他一样冷冰冰的,没什么人理他。 只有一个看上去很好骗的少年比较好接近。但靠近他时,江月绥在他身上感受了一丝一缕不可名状的危险气息,让他感到了隐隐的威胁。 他眯了眯眼睛,心念一动,这个人或许和自己的记忆有关? 于是他主动凑上前和少年交谈起来。 结果他是真的很好骗。 他刻意引导了一下,就打探出了他的喜好,又顺着他崇拜的点故作不经意地展示了几下,三两下就把少年收服得五体投地。 少年叫方遒,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他已经把“江月绥”认成了“师父”,又让江月绥喊自己“小方”。 如果不是不知道,他几乎要把谢砚寒爱穿什么样式的里衣都说出来了。 小到自己自己姓方名遒,家里住在哪条街,从小怎样被谢砚寒看管着长大;大到他们这一趟因为担心真对上千年狐妖,还借出了济音寺的舍利子。 他还顺便提到济音寺的现任住持愿意借出来,还是因为前住持曾在鸣州修行过一段时间。江月绥内心暗自记着这些信息。 直到说渴了,方遒才堪堪停下。 没消停半刻,他又和江月绥说起他想瞻仰一下前住持为之而来的妙相窟。江月绥随口答应着带他参观,视线追随着谢砚寒的背影,疯狂思考着对策。 ……想不出任何对策。 ……谢砚寒什么时候离开鸣州? ……怎么才能让谢砚寒现在立刻马上离开鸣州? 谢砚寒似有所觉,转过身瞥了江月绥一眼,走过来,提着方遒的后领把他拎走了。 就这样消磨时间又到了夜晚。他趴在桌上,有些怏怏的。上午本就因为梦境没怎么休息好,下午谢砚寒在,他又如履薄冰,不敢睡着。现在临近出发了,他更是困得不行。 驿长走过来,捏了捏他的肩膀。他发顶此刻并不存在的狐狸耳朵惊得抖了抖。 “等会晚上你带他们去你遇见业鹰的地方,注意不要和他们走散了,安全为上。 ” 江月绥欲哭无泪,回头看向驿长。他眨着眼睛,希望驿长能看穿他坚强外表下隐藏的脆弱。 可惜驿长并没有看穿,反而以为他在高兴有这么多人保护他巡沙,隔空弹了弹他的额头。 一旁正在整理文书的谢砚寒听到这段对话,却对驿长说:“不必了,我们能认得路。” 江月绥本想顺坡下驴,可他又有些担心谢砚寒说这话是怀疑他了,想把他排除在外,又担心他不在时会横生什么事端。 如果业鹰被抓到后把自己的身份供出来。他不在现场,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 思来想去,他还是想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于是,他轻咳了一声,把周围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还是让我跟着带路吧,沙漠这么大。万一他们一晚上都没找到业鹰,岂不是平白浪费了时间?” “我熟悉沙漠,也知道哪里出现过业鹰,有我在会好找一点。” “而且……嗯,这不是有这么多人保护吗,不会有事的,对吧?谢大人。” 他转过头,向谢砚寒眨了眨眼睛。 谢砚寒移开了视线,微微颔首,没再坚持。 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又让他瞬间感觉自己上当受了骗。 他内心不平起来:莫非刚刚是在钓我? 不过事已至此,再说不去也迟了。他只好乖乖带路。 一路上,他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走路都有些不自在,差点要同手同脚。僵硬地走了几步后,那道视线又消失了。 他开始走神。夜色微凉,他竟有些思念起自己不听使唤的尾巴,至少看上去很保暖…… 走完这魂不守舍还要强装镇定的一路后,他终于带他们来到了鸣州边界处,当时他遇袭的地点。 他眯起眼睛,竟隐隐约约看见三两只业鹰在边界盘旋着。它们在夜色中时隐时现,只远远地画着圈,似乎也在犹疑要不要靠近此处。 江月绥见它们这副安静的样子,忍不住腹诽: 这是什么情况?欺软怕硬?看到谢砚寒和这么多人,就不敢下来了? 这么远看到谢砚寒就怕了?而昨夜一直飞到我面前才知道我是千年狐妖? 未免有些太有眼不识泰山了吧……? 方遒眼尖,一眼看到了业鹰,急急忙忙抬手在箭上贴了一张符,挽起长弓,想把鹰射落。其他人正要效仿,江月绥也跟着紧张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夜空中业鹰黑色的剪影。 忽然,谢砚寒动了。他缓缓抬了抬手,众人见状停下了动作。方遒撇了撇嘴,也不情不愿地放下了弓箭。 业鹰依旧谨慎地盘旋不肯下来。夜静得出奇,时间也仿佛慢了千倍。不过一呼一吸间,谢砚寒就放下了手。 “你们可以走了。”这个“你们”包括他吗?江月绥不确定了。 他忽然感受到轻微的拉扯。原来是方遒听到可以回去,高兴地晃了晃江月绥的袖子:“带路吧师父,我想回去睡觉!” 江月绥一时间不知道是顺着他的意思带众人离开还是执意要留下。 谢砚寒转过身,先把江月绥的袖子从方遒手里解救出来,又对江月绥示意。 “你留下。” 听到这句话,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忙不迭点头。 月光洒下一片银霜,沙子被阵阵风卷起、流动,像夜细细的、轻柔的呼吸。谢砚寒就在这样一片静谧的月光下悄然回头。 “你在不安?”说罢,顿了顿,似乎在努力从过往的经历中搜刮带着安慰性质的语词。 过了一会,他才犹疑地说出:“不用担心,我一个人便足以保护你,不会让你受伤的。” 江月绥:…… 当然不会受伤,我一个人的时候都没受伤,现在最大的危险明明是你好吗。 不过他还是奇异地被这句话安抚了,凝滞的心跳渐渐归于匀速。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句听上去很可靠的话语,还是他带着些许迟疑的笨拙语气。 他快走几步跟上谢砚寒。 也许是因为身边有个最强除妖师,第一夜那种紧绷不复存在。他甚至渐渐开始有些无聊。 谢砚寒却依旧是那副平静如水的样子,仿佛早已经习惯了这样安静的黑夜。 他斟酌着开口,装出一副好奇的语气询问:“你们刚刚为什么不动手?”只得到一句高深莫测的“还不是时机。” “哦哦,首席大人真是深谋远虑。” 谢砚寒的神情有些疑惑,淡淡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下,没回话。 这下江月绥也难得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但他也没了最开始的拘谨,脚步轻快了些,时不时打量着四周。 他依旧走得慢慢的,带着一种安然自得的天真,渐渐落在谢砚寒后面几步。 因此,也就没有看到他不知何时上扬了几分的唇角。 谢砚寒:……真的只是在关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名字 第3章 擦脸 江月绥在他身后轻晃着走了几步,突然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 谢砚寒没说话,但停了下来,似乎在等着他。 江月绥随意坐在地上,然后轻轻向后仰,陷入了带着凉意的细沙中。 他喜欢陷入沙子里被沙子托着的感觉,会让他感觉自己被这个世界紧紧包裹着。 或许是因为在化形前他是一只野生小狐狸,自然地就很亲近大地。 也或许是因为他失去了记忆,又初次为人,像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儿一样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好奇。 他喜欢亲近一切让他有实感的东西。 谢砚寒没有跟着他躺下,只是站在一旁,自上而下地看着他。 江月绥又有些后悔随便躺下了,咳了一声想坐起来。 谢砚寒却拍了拍衣服,慢悠悠坐在了他的身边。 即使是这样的动作也被他做得端方有礼,让江月绥不好意思了起来。 再加上他们靠得有些近,他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蹭了一身沙子。 谢砚寒此时突然向他的脸伸出了手。江月绥在那一瞬间差点以为他要摸自己的脸。 那只手却只是用细长的手指掬住了他脸边一抔松散的沙子,又簌簌地轻轻倾倒到另一只手上,可这金沙根本握不住,随风流逝过他的指缝,只留下一点可笑的残余。 追逐流沙的人就像想用手掬住水的人一样,最终什么也留不住。 他又试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他抿了抿唇,继续试着。 江月绥看他玩着这幼稚的游戏,轻笑了一声。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用手扮成兔子的样子,月光下影子一蹦一跳地蹦到谢砚寒面前。 谢砚寒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眸光流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那只兔子停在他面前立住,然后晃动着前仰后合,好像在嘲笑他一般。 江月绥轻松地笑了。 谢砚寒歪了歪头,熟练地用手扮成一只狐狸。 狐狸悄悄地靠近了兔子,然后一口吞掉。 啊……被吃掉了。 江月绥收回了手,也没生气,反而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像揉进了夜幕中的星子,他的声音软软的,又很清澈:“你也会这个?” 谢砚寒耳朵有些痒痒的,突然感觉有些口干舌燥,嗓音也沉了些:“只会狐狸。” 江月绥又恢复了得意,教了他几个手势,莫名觉得经过这一夜,他们的关系不知为何拉近了些许。 有谢砚寒在,业鹰一次都没有降落。他们平安结束训练,谢砚寒还“顺路”把他送回了驿馆。 和他道别后,江月绥三两步上了楼,在楼梯口依稀听到驿馆外传来人声。 他敛去气息,贴着墙壁悄悄听着断断续续的话语。 “再厉害……除的也是妖……未必斗得过人。” 他只能判断出说话的是一道苍老的、陌生的声音,应该不属于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安静了片刻后,又传来了一声模糊的“嗯。” 他想细细分辨,但说得太少了,他根本识别不出这声音的音色。 等了一会,他再也没听到什么声音,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后,他逃避地将自己埋进被褥中,只希望自己不要再进入那个梦境了。 一睁眼,还是看到了那棵巨树。 他摩挲了一下树皮,这次并没有看到和谢砚寒有关的画面,也没有发生任何异常事件。 随后他又将注意力转向了光团,细细研究起来。 光团那边传来了遥远的声音, 有些模糊,听不清在说什么。 他觉得自己隐隐受到了限制,无法再靠近,也无法再听得更清楚。 也许总有一天,他能和光团的对面进行沟通,只不过不是现在。 他的意识这次很快回到了现实。他坐起身看了看。天甚至还黑着,离他回到驿馆根本也没多久,他本想翻个身继续尝试入睡。 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随手套了外衣打开门,是沙封耳。 他脸上有焦灰,江月绥刚要开口问他发生什么了,沙封耳便呛了几声堵住了他的话,随后急匆匆地交代:“给除妖师安排的住所突然走水了。” 江月绥瞳孔微缩。他虽然是想过他们赶紧离开,但也从没想过让他们死。 他连忙回到房间收拾了一下,又跟着沙封耳出去救火。 赶到他们的住所时,比视觉先到来的是嗅觉。 墙壁和家具被燃烧着,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呛人气味。喉咙已经开始干涩,隔着很远都能感受到灼人的热浪。 火势正迅速蔓延,火焰一簇一簇地舔舐着夜空。风一吹过又燃成直冲天际的火柱。 他的视线无主地扫着,终于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方遒。 方遒无头苍蝇般乱窜着,看到江月绥眼睛一亮,快步走来。 江月绥一把拉住了方遒的胳膊,周围惊慌的人声嘈杂,他便提高了些声音询问:“谢砚寒在里面吗。” 方遒定了定神抹了把脸,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刚刚出来的时候没看到。” 说罢,又反应过来,冲进火海帮忙救火。 江月绥没迟疑几秒,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进了火海。 浓烟封锁了视线。他从火势最小的入口进入,避开了贴地的火舌,低着身子前行着。 直到此刻已经进入了火海中,他的大脑依然十分清醒。 可他仍想不明白自己的心理。 如果是其他建筑、其他人遇难,他一样也会进来救火。但他不知为何方才自己进得这样没有一点犹豫。 是因为那场幼稚的手影游戏?还是因为那句笨拙的安慰。可是如果知道他是狐妖,这一切还会发生吗? 他闭了闭眼,干脆不去想,专心寻找着逗留在建筑里的除妖师的踪迹。 他和驿长还有方遒齐心协力救出两个除妖师后,还是没看见谢砚寒。 房梁上开始晃悠悠地掉下微尘。 江月绥注意到时,木材残骸已经彻底松动。 他抬起头,刹那间一张符纸飞来,薄软的符纸在那一瞬变得利如铁刃,将那块木材死死钉住。 随后他被人压住身子、覆在怀里带出建筑。 在浓烈刺鼻的焦味覆盖之下,他恍惚间还从中嗅到了一丝一缕令人安心的气味。 出了建筑后,谢砚寒依旧没有松开手,牢牢地固定在他的腰间。 他才开始有些害羞,不安地反复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轻轻推开还是应该出声提醒。 但他对刚刚的事情还是有些后怕,于是迟迟没有动作。 片刻后,谢砚寒缓缓松开手臂,又轻轻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一直顺着摸到有些被烧焦的发尾。他捻起发尾垂眸,面色晦暗不明。 江月绥稍稍退后了一步,发尾像大漠中的流沙一样从他指间滑落。 谢砚寒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递给他一方濡湿的帕子让他擦脸。 他坐在一旁用帕子擦了擦脸,看着谢砚寒又进入火海,眼尾还是有着被灼烧的痛感, 没多久后,谢砚寒带着两个昏迷的除妖师出来,至此,所有除妖师都被救了出来。 火势已经渐渐控制住,驿长和沙封耳还忙着收尾,他支着疲惫的身体,刚想起身帮忙。谢砚寒再次走到他面前,又递给他一方帕子。 江月绥:? 这是端了哪个市集的手帕铺子才有这么多的? “胳膊方才受了暗伤,有劳了。” 江月绥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可他除了脸上沾了些灰,看上去不像受了伤的样子。 但他还是接过了帕子轻轻替他擦拭着,因为不敢用力,结果越擦越花。 看到谢砚寒这副样子,他虽疲惫,唇角还是不免扬起几分笑意。 江月绥怕被看出来,忍着笑偏了偏头,面上细腻的肌肤在清晖下白得透着光。多月来的风吹日晒也未曾有损他一分的纯净。 谢砚寒突兀地心想:而这不辞而别的七年……似乎也未曾在他的身上心上留下一分痕迹。 他心中本应钝痛,本应苦涩。可是看他这样灵动地笑着,他的心竟毫不犹豫地倒戈,兀自欢喜起来。 他茫然地看着江月绥,闭了闭眼,眉目却也背叛着他的意志,不由地舒展开来。 等到这场火彻底扑灭,疲惫的除妖师们失去了住所,现在暂时无处可去。 不知从何传来的消息,说这场火灾的起因是一个除妖师失手打翻了烛台。 本是无可苛责的意外,可当地人难免怨声载道。这下,也就没什么人愿意接待这群除妖者了。 谢砚寒和驿长沟通了一番,安排了几个除妖师在驿馆住下。 有自己住所的巡沙人也都在驿长的号召下,帮忙接纳了一批剩下的除妖师。 问题是,住在驿馆的除妖师中,就有谢砚寒。他的房间还恰好就在江月绥的正楼下。 江月绥眉心一跳,顿时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他不知道谢砚寒能不能察觉到他的梦境,可会不会进入梦境也不是他能控制的。 果不其然,刚入睡,又回到了那棵树前。 他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事实,认命般继续探查光团。 本以为过了一天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却依稀听清楚了几个词汇。 “……谢砚寒?” “十二年前……” “……无关……还是少惹事端。” 识海里此时也有个声音告诉他,他所看到的是业鹰的视角。 再侧耳聆听时,只剩呼啸而过的振翅破空声。 光团里的画面依旧模糊,不过能看出在快速移动。视野的余光时不时出现同行业鹰的羽翼。 他伸出手触碰了一下光团,光团出现异动。 画面的视野迅速震颤,急速向下坠落,同行的业鹰也随之俯冲。 他被一片白光包裹着,进入到了光团中。 业鹰栖停在他身边的岩石上,向他俯首。 朦胧间他听到业鹰唤他为神树。只是他依旧看不清也听不清,拿不准要做什么,只得沉默以对。 意识很快开始抽离。他从床上醒来。 纵使打开门前,他已从梦中那种混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但看到谢砚寒的时候,他的心还是麻了一下。 ……这三天他门口的人流量是不是太过密集了些? 谢砚寒眸色微暗,眉间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他抬手摁了摁眉心,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他声音放低,带着几分凉意。 “这间房有异象,你在里面做了什么?” 江月绥的呼吸变得艰难了起来,搭在门框上的手指微微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反应过来又连忙松开。可他此时无论如何也已经维持不住脸上的笑。 ……果然,他们从未是,也不会是一路人。 第4章 纸人 江月绥额头几乎要沁出细密的冷汗,他不知道到底怎样才能在短时间内思索出恰当的回答。 谢砚寒的神情看不出一丝端倪,却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正处于僵局之际,不远处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和木质楼梯嘎吱嘎吱的声音。 “小江师父!” 江月绥下意识转过头,谢砚寒顿了顿,也随之望向楼梯的方向。 过了两秒,一个身影才两步一跨上到了三楼。 谢砚寒面色未改,语气也听不出情绪:“方遒,勿在别人的居所这般吵闹。” 方遒歪了歪头,随机浮夸地捂住嘴,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凑近了江月绥,用很小声的气音和他说话:“我们什么时候去妙相石窟?” “你第一天答应过我的……” 他不惧谢砚寒的死亡凝视,扯了扯江月绥的袖子,看上去委屈得不行。 “我今天等你起床等了好久,没想到被老大抢了先。” 江月绥立刻看向谢砚寒,眨了眨眼,他不知道自己的神情也带了些委屈。 谢砚寒闭了闭眼,很轻地点了点头。 江月绥这才松了口气,这显然是缓兵之计,他的心仍一团乱麻。 不过他现在总算有了些时间思考对策。 方遒话多,一路叽叽喳喳的,吵得他头疼,江月绥竟觉得还不如在谢砚寒身边放松。 “济音寺现任主持往常都两耳不闻寺外事,没想到他这次对预言也上了些关心。” “……哦对了,我记得老大每逢元旦都会去一趟济音寺,每次问他去干什么,他也不说……” 江月绥默默听着他的絮絮叨叨,尽力提取着有用的信息。 当他听到有关“谢砚寒”“预言”的内容时,他眸光微闪抬头,故作不经意地偏头打探:“预言中提到的天命之子是你们首席吗?” “嗯?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若不是知道方遒没什么心眼,江月绥差点就觉得他这般直接反问回来是因为他问到了不该问的了。 方遒这个问题也确实点醒了他。 现在想来也确实是他先入为主,梦见了谢砚寒血染京城的场景才觉得谢砚寒是天命之子的。究竟如何,却是不知道的。 他斟酌着用词,缓缓开口:“只是我听说你们首席很厉害,下意识就觉得能斩灭狐妖的一定就会是他了。” 方遒听到他这么说,似乎有种与有荣焉的得意,本就轻快的语调又上扬了不少。 “那倒不是,不过老大确实很厉害,他是除妖世家谢家的唯一继承人,预言刚出的时候确实有不少人像你这样想。” “但是三年后……”他的表情突然凝滞了一瞬,语气含糊其辞地继续说,“嗯……反正当时有一件大事,之后就确定了不是他了。” 他飞快说完了后半句话,江月绥看出他不愿多说,轻巧地转换了话题:“那你们这次是专程为狐妖而来的吗?” “也不是,只是预言指向了这里,到底会出现天命之子还是千年狐妖,又或许时机未到,一个都不会出现,具体会怎么样,我们都不清楚。” 江月绥暗自在内心思量,也就是说这里可能还会出现要杀他的那个天命之子? 一个谢砚寒就够他受的了……可千万别再出现什么天命之子。 不过自己为什么会梦见谢砚寒,危险预知?之后倒是可以试验一下…… 这个话题很快就揭过了,之后都是一些琐碎的聊天,江月绥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夜晚如何应对谢砚寒的问题上。 到了妙相石窟后,方遒倒安静了不少。安静地欣赏着窟内的塑像和壁画。 江月绥心事重重,看得食不知味,直到方遒低声喊了一下他的名字。 他的视线转向方遒注视的方向,顺势抬起头。 须臾间,他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脑海中只余下一片空白。 窟顶以宝蓝色为底色,视线的正中心是一朵庄严明丽、纯净无垢的莲花,花瓣纹样细笔勾勒,重重叠叠,呈赤红色,又以描金点缀。 而莲花的四周环绕着一群雍容华贵的天女,她们曼妙、轻灵地飞舞着,神情娴静安适,手挽着花篮,指尖捻着花瓣,无数花瓣从她们指间坠落,飘向天际,化为永恒。 花瓣的清香亘古飘逸着,直至今日穿过了一切来到江月绥的鼻间。 相传天女曾奉旨用花试验人们的向道之心,若俗尘尚除未尽,花会久久附着在人的身上,用尽全身解数都无法让其落去。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花落了满身。 方遒忍不住喟叹:“难怪妙音寺前住持云游到此地时突然悟道,久留数十年。” 江月绥闭上眼,轻吐一口气,不置可否,跟随着方遒进入了另一方石窟。 他还在心神不宁,分不出多余精力做出表情,只得独自站立一旁,淡淡地瞥向了胁侍童子手中的一方宝镜。 镜中的他眉目低垂,纤长柔软的眼睫下是一双无喜无悲的平静眼眸,肌肤莹洁如玉,宛若淡墨描画而成。 他稍一抬眼,眼中的平静便倏地碎裂开来,神魂俱震: 他的发顶出现了一对只在梦中出现过的白色的狐耳。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发顶,没有摸到毛茸茸的触感,又见方遒没什么特殊的反应,才放下心来。 奇怪的是,他的内心反常地波澜不惊,甚至神色如常地和方遒说笑,一直到太阳落山回到驿馆。 一回到房间,他便坐到案前,打开了储物的小盒子,取出了当时抓阄时从沙封耳手中抽出的那枚纸条。 他面无表情地放在手心,打开。 那是一张空白的纸条。 他莫名轻笑一声,也许是笑自己,也许是笑命运造化弄人。 其实,在拿到字条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驿长的用意。 她想一个人担起夜间巡沙的责任,根本就没有在纸条上点墨。她只不过是为了不让其他巡沙人有心理负担,才提出了抓阄。 可他当时站起了身,说他自己抽到了点墨的纸条。 如果当初没有站起来,没有在夜间遇到业鹰,他就不会和谢砚寒近距离接触,也不会面临如此困境。 江月绥从未、也从来都不想责怪过去的自己。 他不会否定那个有着纯粹之心的自己。 可是、可是…… 他平静地合住手心,就着这个姿势撑着头坐了一会。 打开掌心时,那张原本平整顺滑的纸条在他手里已经被揉得褶皱不堪。 他哭不出来,只是眼尾有些发红。 他好像从有记忆开始就没有过泪水。但他在未知的记忆深处,总觉得自己曾尝过不止一次泪水的味道。 如果不是他的,又会是谁的呢? 他也想过借病不去,但他又不想让谢砚寒看出他的慌乱后更加起疑,思量再三,他只能一切照常,以不变应万变。 尽管他今晚再不想面对谢砚寒,时间也不会为了他停留,还没独坐多久,鸣州便入了夜。 谢砚寒会继续晌午的问题吗? 他们无言走了半程,谢砚寒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专注地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 江月绥觉得他想要继续早上的问题,本想着想找话题绕过去,可他发现自己有些疲惫,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手。” 江月绥疑惑地抬眼,这是……要把我捆起来了吗? 他抿了抿唇,有些踌躇不安地伸出了右手,像一只在渡过冰河之前游移不定的小狐狸,小心翼翼探出了爪子试探。 谢砚寒动了,他吓得闭上了眼,想缩回手,但谢砚寒伸出一只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扣住了他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另一只手轻轻在他的掌心放了什么东西,没什么重量,却让他的手心痒痒的,手指都忍不住蜷了一下。 他睁开眼,看到了一个……非常、极其、无敌丑陋的小纸人。 这让他一下子被丑得愣住了,更让他沉默的是,他竟一下就认出了纸人画的是谢砚寒。 他看了一眼纸人眼角的一颗小小泪痣,又抬头看了一眼谢砚寒。 这番动作重复了两遍,他还是想不出什么奉承的话来夸赞他的画技,只得干巴巴地问:“这是首席您亲手画的吗?” 谢砚寒“嗯?”了一声,似是不理解他为什么问这个,然后才回答:“不是。” 江月绥刚想说话,就听到谢砚寒接着说:“是你画的。” 江月绥无语了一下,思来想去,应该是谢砚寒夜里巡沙时,借着月光看见过他用鞋子在沙地里画的画。 好过分!就算他画得不好看,也不能这样诬陷他吧? 他几乎想要变出狐狸尾巴来蹂躏一下谢砚寒了……嗯,不对,他目前应该是打不过谢砚寒的。 如果他真变出了狐狸尾巴,被蹂躏的大概只会是他。 他叹了一口气,勉强接受了这个罪名的指认。 看他收好了纸人,谢砚寒的眉梢才染了一分诡异的餍足。 “我今天,只是担心你会出事。”你……不要怕我。 “无论遇到什么危险,这个纸人都可以救你。”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可以找到你…… “所以……一定要随身携带,不要让它离你太远,好吗?”不要再离我太远,好吗? 说最后一句话时,谢砚寒方才还带着些温度的眼睛又变得漆黑如墨,眼底涌动着他看不明白的情绪。 江月绥宛如被那双眼眸摄魂了一般,失神地点了点头。 谢砚寒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反应,收回了视线。 江月绥也因这出乎他意料的展开长舒一口气。只要不是怀疑他就好。 片刻后,他缓了缓心神,对谢砚寒说出了他酝酿好的说辞:“我也不知道今天我睡觉时屋里发生了什么,不过……” “我相信不论发生什么,谢首席都会保护好我的,对吧?” 他轻轻歪头,一副无辜的样子,又很轻很慢地眨了下眼,然后低下头开始摆弄纸人。 纸人虽小,五脏俱全,头和四肢都可以被拨动,像是皮影戏的刻影人,还挺有趣。 月光下,谢砚寒趁他专注地摆弄着纸人,不可自控地抬起手,让自己在沙地上的影子,轻轻摸了一下江月绥的影子垂落的长发。 他在多年等待中,早已死寂腐烂、只剩一副空壳的心里,此刻,才终于泛起了一星半点…杯水车薪般的安定。 第5章 水痕 江月绥回到房间休息,肌肉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脱力和酸软。 他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呆,心还在砰砰跳着,没什么困意,便拿出了那个丑陋的纸人。 他的思维忍不住发散起来,这纸人究竟是真的保命用的,还是为了监视他用的? 江月绥沉默了一下,用指尖戳了戳谢砚寒的纸人上那张丑丑的脸,起身打开了窗户。 已接近黎明,夜间的寒风依旧吹得他的脸一阵刺痛,他眯了眯眼,把纸人压在了窗台上那个破旧的瓦罐底下。 随后他躺到床上,熟练地把自己团进被褥里。 过了很久,床上已被捂出暖意,江月绥还是没睡着。 他辗转反侧,想着晚上的事情,有点不忍心把那小纸人扔在寒风里,最终还是钻出了被窝,打开窗,移开了瓦罐,取回了小纸人。 他掸了掸灰,又打量了几眼,觉得还真实在是有些神似,没忍住勾起了唇角,轻轻在谢砚寒丑丑的脸上弹了一下。 首席大人应该不至于骗他这种小小草民吧? 稍微放下了心,他将纸人塞在了暖暖的枕头下面,躺回去接着睡。 睡着前,他还迷迷糊糊地想着:我都和你同床共枕了,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可要好好保护我…… 这次他很快就进入了睡眠。 他再度进入梦境中,熟练地向着巨树走去。 考虑到谢砚寒和他的纸人在,江月绥留了个心眼,没敢再伸出手触碰那团光团,只是凑近了观察里面。 不知道是因为谢砚寒的小纸人有法力还是白天看到过狐妖真身的缘故,他第一次在光团里看到了清晰具体的影像。 ……是业鹰。 饶是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的第一眼时,他的心脏还是紧紧一缩。 不过光团中出现的几只业鹰都比他那夜见过的好看些,没有那么狰狞。 也许是夜里看不真切,或者自己受到了惊吓后因为心理作用自动在回忆里夸大了业鹰的恐怖和诡异? 他将这个念头按下去,可这疑心已像一枚铁钉,悄无声息地楔在了他的内心深处。 他抑制住自己没有发出声音,静悄悄地观察着业鹰的视角。在它们附近的景象里一直没出现他熟悉的景象,甚至一个人类都没有见到。 这也正常,它们只有夜晚会靠近,白天不管怎么想大抵都是不会靠近边界的。 可他还是若有所思,该找个时间试验一下。 他走出了房间,难得清净。 驿长一只脚踩在木质长凳一头,身体微微前倾,用着巧劲帮沙封耳修理着卡死的弩机,扎得高高的马尾从肩头滑落,随着使劲在阳光下晃来晃去的。 她深深地吐了口气,一边继续刮擦一边埋怨着:“下次有点卡了就要拿过来给我修,等到卡死了就难修了。” 沙封耳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的话,乐呵呵地笑着:“跟我一样老了,还是小雪好,还愿意帮我修。” 江月绥一下楼就听见二人的对话,忍不住乐了。 驿长原名赫连雪,是可汗的长女,自幼臂力惊人,五岁便习骑射,年岁稍长则百步穿杨。 族中看好她的族人不在少数,不过部族里的长老们一致认为,女子当可汗无法服众,昏庸愚昧的老可汗也更属意自己酒囊饭包的长子。 赫连雪对此并无什么看法,似乎也无意可汗之位,后来从沙封耳的旧友手中接管了驿馆,成了现在雷厉风行的“驿长”。 江月绥还记得自己被沙封耳挖出来捡回来那天,沙封耳给他用了很多水,他也知道沙漠中水是很紧缺的,有些不好意思。 沙封耳却什么也没说,干练又寡言的赫连雪就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没过多久就转身离开。 他当时还以为是不欢迎他,心下有些不安。 当夜,自己一直发着高烧,被梦魇魇住了,不停说着胡话。 沙封耳就一直坐在床边守着他。 他年岁大了,身体不好,后半夜江月绥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沙封耳已经没抗住睡得歪倒了一边。 江月绥嗓子干得厉害,突然有一只手给他喂了水,他一口气喝了很多,还想再喝时,那只手收回了动作。 “一次喝太多对你不好。” 是一道很温柔很轻的声音,有一些口音,但并不含糊。 这是江月绥第一次听赫连雪说话,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声音和她凌厉的外表不符。 赫连雪替沙封耳调整好睡姿,披上衣服,又询问了一下江月绥的身体,在他床边的案几上放上一些草药。 “这是我从库房里找到的草药,可以活血化瘀,你明天把这些给沙封耳,让他给你按摩一下双腿。” “他耳朵不好,你和他说话时声音记得大点。” 悄然离开前,她站在门边,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说,最后还是转头回来一边替他掖了掖被子,一边斟酌着开口: “他用的是自己份额的水,不过如果他不说,你就当不知道好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 随后便轻声离去。 江月绥躺在床上,双腿还是麻木着,身体也酸软难耐,手指都很难抬起,心中却有一道莫名的热流。 第二天沙封耳果然没提起水的事情,江月绥也没主动过问,只是在内心记下了这分恩情。 出乎他意料的是,赫连雪说他用了稀少的草药,必须要留在驿馆当巡沙人还债。 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答应过后,他才反应过来明明是驿长给他找了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给了他一口饭吃,还要教他不要有心理负担。 这就是他成为巡沙人的始末,也是他当初打开那张空白纸条仍说是自己抽到了的原因。 归根结底,他并不后悔。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做出决定的是他,那之后只要想着之后如何去做,不要再思虑曾经是否做错了。 这样想着,他的内心开阔了些,和赫连雪和沙封耳各打了个招呼。 “驿长。”“哎。” “沙封耳。” 沙封耳没听见,他只得无奈地凑上前大声地喊了一声,沙封耳笑眯了眼。 赫连雪看他起来了,面上也绽开了一个笑容。 “对了,月绥,给你安排个活。” 江月绥刚坐下进食,不由得呛了一下,双手合十作求饶状疯狂眨眼:“摇了我吧,驿长最好了!” 赫连雪笑着摆了摆手:“不是什么重活,很轻松的,帮我抓着方遒那小子就好。” “我看我手下这群人里就你和他熟一点。” 江月绥奇了:“抓他做什么?他惹什么事了?” 赫连雪吹了吹弩机最后的一点余灰,塞回沙封耳手里:“催他干活呀,听说他每次都偷偷溜走,巫师都找上我了。” 江月绥这才想起,夜里基本都是他和谢砚寒巡沙,这群除妖师再也没来过了。 原来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做,怎么没听人提起过? 倒是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打探一下消息,听着也不累,他点了点头算是应下来了。 找了一下午,江月绥才发现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他哪哪都找不到方遒的踪迹。 平时方遒找他时唠嗑没觉得,只觉得他无处不在,现在轮到他找方遒了,却发现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无奈之下,他敲响了谢砚寒的房门。 过了许久,房门才轻轻打开。 谢砚寒打开门时,似乎刚起来没多久,身形修直,身着素衣,发丝微微垂落。 这样的谢砚寒,眉目间敛去了冰冷的气息,只剩一派温然,竟有一种宜室宜家之感。 见是江月绥,他“微微一愣”,旋即让他落座,转身将窗扉合拢了些许,大抵是不想让他吹风,又为他添上热茶,一切做得极其自然而然。 江月绥趁他转身关窗时悄悄环顾了一下他的居所,铺设齐整雅净,和他一贯的风格相吻合,只不过有些没有人气,好似没人在这里居住过。 两处凳子不知为何挨得极近,和这样的谢砚寒相处,竟让他比和平时那个凌厉的谢砚寒相处更局促。 “抱歉,有失礼数。”他的嗓音有些微哑,音色依旧偏冷。 江月绥悄悄挪远了点,又悄悄挪了回来。 他有些好奇驿长给贵宾准备的茶和普通的有什么不同,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和普通的一样难喝。 谢砚寒原本静静地落在他脸上的视线,此刻微不可察地落到了盏壁上印着的一抹极淡的水痕上。 江月绥不喜欢茶,只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就放下了。他直接进入正题,询问起方遒的下落。 “原来是找他……”谢砚寒低语,前半句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食指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茶盏的边缘,“如果见到他,我会帮你提点一二。” 江月绥从他平淡的语气中竟听出了一丝委屈,迟疑了一下,补充道:“对了……我还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就当是纸人的谢礼。” “不必回礼,那纸人本就是给你的。” “那如果只是单纯想给你送礼呢?能不能教教我怎么贿赂谢首席?” 哪有人贿赂别人是直接问的……谢砚寒有些无奈,可还是抵不住他的撒娇,正欲开口,一时半会却想不到自己有什么想要的。 “下次巡沙时,给我画幅肖像吧。” 江月绥立即应了下来,心想自己一定画得比那张纸人好看,又轻快地离开了谢砚寒的房间。 他离开后,室内重归寂静。 谢砚寒独坐案前,片刻,才伸出手,将案几另一侧的盏托缓缓拨转了半圈,将那道水痕正对朝自己。 茶已微凉。 看似刚起床,实则精心打扮了半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水痕 第6章 投降 天遂人愿,今天上午他刚在梦境中考虑找个机会做试验,眼下就有了一个现成的机会。 他从谢砚寒房中出来没多久,就听见外面轰隆一声。 他探出头一看,是沙封耳下楼梯时没扶稳扶梯,一脚滑从三楼摔到了二楼。 和他年轻时巡沙和野狼搏斗受的伤比起来,这着实算不得什么。沙封耳刚准备摸索着爬起来,便看到江月绥飞也似的窜了过来。 江月绥急急忙忙把他扶起来,面色急切不似作伪地大声关心他的伤势:“怎么样,还站得起来吗?” 说罢,将沙封耳一只胳膊驾在自己肩上,让他把重量都倚靠在自己身上,作势要背他上楼 腰不疼腿也不疼的沙封耳:…… 他欲言又止,一时间不知道是自己老了,一摔把痛觉摔没了,还是江月绥每日都睡眠不足,终于被逼疯了。 谢砚寒也听到了动静,他从房间里出来,远远地看着二楼的吵闹,捏了捏眉心。 江月绥支撑着沙封耳半掺半扶地将他背上三楼。 路过谢砚寒时,他的衣袂轻轻擦过了谢砚寒的手。 江月绥转过头向谢砚寒颔首示意,另一只手在暗处掐了一下沙封耳。 沙封耳立刻疼得配合江月绥叫了一声,这才知道了自己的痛觉压根没丧失。 将沙封耳在房间里随便找了个位置放下后,他又飞快溜了出去,噔噔噔下了楼梯。 谢砚寒还站在二楼,此刻也看向楼梯的方向。 他的神色隐在暗处,晦暗难辨,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看不真切,走近了些看,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又消失了。 江月绥轻咳一声:“今晚我可能不能和你一同巡沙了,沙封耳摔得有些严重,我大概要照顾他一夜。” 说完,他又急急忙忙心虚地补充:“可能不止一夜?” 他看着谢砚寒的表情没发生什么变化,又试探着动之以情:“我是被沙封耳捡回来的,他对我亦父亦师,又对我有救命之恩……” “况且……他一生无儿无女,也只有我能照顾他了。” “你也有小方,应该也能理解这种不是父子胜似父子的心情吧。” 听到这里,谢砚寒眉心一蹙,静如平湖的神色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我没比方遒年长多少。” 江月绥也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最先关心的事是要澄清自己的年岁,不存在的尾巴心虚地晃了晃。 “更何况,如果我受了伤,他也不会连夜照顾我。除非…他想借此逃什么活。” 他又斜睨了一眼江月绥,江月绥不知道谢砚寒是不是在点他,只得眨了眨眼,只恨不能上手晃谢砚寒的袖子。 谢砚寒如何看不出来江月绥在后哄骗他,但他偏偏……每次都吃这一套。 “你知不知道你……”每次撒娇想求别人做什么的时候都会眨眼睛? “……算了。你去吧。” 可他每次看到他眨眼睛也都会缴械投降,糕点果脯包括……他的眼泪,任何江月绥想要的都可以从他这里拿走。 甚至当年,在他没有什么能给江月绥后,江月绥想要的东西变成离开,变成自由,他好像也都没有办法不给他。 苦等了七年的他,依旧如七年前那般,什么都可以给江月绥,只不过这次,唯独离开不能。 他眸色微深。 江月绥得到他的首肯,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了沙封耳的房间。 沙封耳正坐在床榻上慢悠悠地喝着暖身的茶,见他回来,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江月绥走过来帮他叠衣服,装作一副真要照顾他一夜的架势。 沙封耳立刻笑着挥挥手:“去去去,平时没见你这么积极,我摔了那么多次,哪次要你帮过。” 江月绥一个眼刀过来,沙封耳又唉声叹气起来。 “哎唷,腰突然疼起来了,不帮爷爷捏一下?” 江月绥懒得理他,索性不装了直接把衣服扔给了他,搬了两个椅子靠在墙边,两腿一架开始睡觉。 沙封耳大笑一声接过了他手里扔过来的衣服,抖了几下,随意地披在身上,站了起来又喝了一口茶。 江照绥一进入梦境,他直奔向光团,虽然是黑夜,但也许是借用业鹰视角的缘故,视野意外地清晰。 尽管如此,直到看到眼睛都酸了,里面依旧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或许他看到的这群业鹰从来没有去过边界? 这么看来,或许这里不止有一批业鹰。会在边界逡巡的业鹰是一批,能和他交流的又是另一批。 他暂定下结论,准备明日找谢砚寒对一下,再趁这段假期试验两轮看看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此时,梦境外,沙封耳静静地在江月绥身边站了许久。 直到已经入夜,月光透过窗扉洒进他的房间,在江月绥的身上勾勒出一道纤柔的银边。 江月绥脸上一圈毛绒绒的光晕让他因多日辛苦而稍显清瘦的脸又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柔和起来。 他睡得头一点一点的,几缕发丝也垂落下来贴着他的脸颊,身子完全歪向一边。 沙封耳突然无声地笑了一下,在柜子里找了条干净的摊子披在他身上,用口型无奈地说着:“看你睡成什么样咯。” 江月绥睡醒后,浑身都有些酸软,沙封耳此时侧卧在床上打着鼾,他将毯子叠好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出了门。 他本来打算去找谢砚寒,刚站到门口,突然又想起他值了一夜班,现在大抵在睡觉。 于是他走下一楼,准备向其他巡沙人打听打听方遒的下落,好向驿长交差,顺便也打探一下方遒和其他除妖师做的工作。 还在楼梯上他就听到一楼传来方遒神神叨叨的声音。 “夜黑风高,我提心吊胆地在沙漠里走着,竟远远地看见一个黑色的剪影。” 而一群闲着的巡沙人围在他周围专注地听着他讲故事。 江月绥心念一动,走到外圈跟着听起了热闹。 “它看见我,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说时迟那时快,它俯冲了下来……”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咬了口油胡饼才接着说,“我正欲迎击,却发现是只普通的鸟雀。” 周围立刻发出“嘘——”的倒喝彩声。 “哎哎,是你们让我讲的,我可没说我遇到了业鹰……欸,小江师父,早上好!” 江月绥颔首示意,围了一大圈的巡沙人散去了,只剩稀稀拉拉几个人,他正好寻了个位置坐下。 “什么夜黑风高,什么鸟雀,你昨晚在沙漠里?” “是啊,我昨天去巡沙了。” 嗯?这是谢砚寒找了个人替他吗?江月绥心想,嘴上也问了出来:“和谢砚寒一起?” 方遒被胡饼噎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我一个人去的,老大说自己有事。” 江照绥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高兴,顿了顿又问:“所以你没见到业鹰?” 方遒“唔”了一声,含含糊糊地说:“确实是没见到,大概被我吓到了吧……” 这下奇怪了,之前他和谢砚寒巡沙每次都能看见业鹰。这次换了人就看不到了? 这中间的变化到底是因为他,还是因为谢砚寒? 明天得想个办法让谢砚寒一个人去试试。 搞得这么麻烦,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谢砚寒…… 怎么他不去谢砚寒就不去啊?这个人怎么这样…都怪他…… 江月绥内心怪罪着,却颇有些无奈地勾起了唇角。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的心里也变得痒痒的,忍不住和方遒说起了小话:“他怎么还把活丢给你干呀……” 正在心里用狐狸尾巴蹂躏着谢砚寒,就见方遒停下了吃饼的动作,热情地朝江月绥背后挥了挥手。 江月绥吓了一跳,转回头一看,就看到在他的预想里本来应该在房里睡觉的谢砚寒正静静地靠在门槛上抱臂看着他们闲谈,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看到江月绥看了过来,他淡淡地扫了方遒一眼。 方遒莫名感觉自己被警告了,那眼神分明和自己在京城逃课业数次后,谢砚寒被教书先生找上门来时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又想到这里是鸣州,也没功课要做,他心虚了一下后又理直气壮地干脆不想了。 谢砚寒也没怎么过问他们的聊天,只是向江月绥礼节性地问候了一下沙封耳的身体,问过后就离开了。 江月绥不敢再在内心谴责谢砚寒,转过头暗戳戳地怪罪起狼吞虎咽,一点不见疲色的方遒。 说来也是因人而异,方遒的精力旺盛得他叹为观止,巡逻了一夜没睡还这么精神,还兴高采烈地讲故事唬别人,真羡慕…… 对了。 江月绥眼睛一亮,差点把驿长要抓方遒的事忘了。 他伸出指尖轻叩了几声木桌,直接问道:“驿长说到处找不到你人,你到底哪儿去了?” 方遒双手合掌晃动了几下:“师父别念啦!昨天老大让我顶班时已经和我说啦,不过我暂时先不用去了。” “怎么?” “谢砚寒说这几天你都不在,让我替你和他去巡沙,刚好我也不想帮巫师那边做事,就答应啦。” 江月绥手撑着下巴,眉梢带着笑意:“我猜……巫师那边做的事是文术方面的工作?” “咦,你怎么知道?” 废话,和你但凡聊过五句以上的人都会从你嘴里听到你把教书先生气病的故事。 江月绥内心吐槽着,嘴角噙着一抹笑。 谢砚寒亲自教过他念书吗?会不会也被他气得一改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他会生闷气,还是直接把方遒扔出去? 江月绥不得不承认,他竟产生了一些好奇。 第7章 大巫 江月绥倏地回忆起第一天夜里的场景。 彼时方遒见到业鹰后第一反应就是在箭上贴了符咒拉弓,被说了也不情不愿,明明是一副急躁冒失的性子。 而谢砚寒多夜来未曾出手,被他询问也只是高深莫测地说什么“时机未到”,不管到底是什么时机,也定是有自己的考量,打算按兵不动的。 无论如何,那么多除妖师,谢砚寒也不像会第一时间想到找方遒替他巡沙的。 万一方遒真冲动之下把业鹰射下来破坏了谢砚寒的时机怎么办? 谢砚寒不可能不会考虑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这么看来,这个安排值得深思。 莫非,时机已到,而谢砚寒又不想经由自己之手除去业鹰,于是借此机会用方遒之手做这件事? 那时机也太巧了吧,刚好是他不去的这夜? 或者说,谢砚寒有什么保证方遒一定会听话的办法? 多想无益,不如直接问方遒这个好套话的。 他轻咳一声,唤道:“小遒。” 方遒下意识“哎”了一声,自然无比,仿佛被喊过无数遍一样,随后才意识到:“为什么叫我这个?好奇怪。不要!” 江月绥双手托腮:“我看没有人这么叫你,这样能显示出我们友情的特殊地位嘛。” 他知道方遒最听不得这种话,果不其然,方遒没再强硬拒绝,只是嘟哝了一句:“还是不要了吧!听着好像‘小球’。” 江月绥从怀里拿出被纸包着的一块,在桌上推到方遒面前。 他笑得眼睛弯了起来:“打开看看?” 如果谢砚寒在,定能看出来他心里有不少的小心思。 他看见方遒打开麻纸,发现里面的饴糖后眼睛都亮了起来,便趁机问道:“你和谢砚寒感情很好吧?” “之前总听你说你是他管大的,我看他需要找人帮忙,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真羡慕。” 他当然知道谢砚寒一不会和哪个人有明显的亲近,二更不会因此影响他的决定。 但他给出一个错的答案就是为了引出方遒的真实反应。 更何况,他因为之前在妙相窟的对话,能隐隐看出来方遒对谢砚寒有些与有荣焉的崇拜,得不到答案,也能借此拉近一些关系。 方遒已经把饴糖放在嘴里,含着饴糖否认:“非也非也。不是他找的我,是我主动提的。” 江月绥注意到这个信息,轻轻地“嗯?”了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展露出求知的姿态。 方遒也俯身详细解释起来:“老大让我找个除妖师接他的班。我和他说这些日子其他除妖师都忙得不可开交,只有我有空…… ” 江月绥想起驿长说的到处找他干活找不到,眯了眯眼:“你真有空吗?” 方遒奇了:“你怎么和老大一模一样的反应!他还压着我去和驿长说明了自己要去替他巡沙,还让我道了歉。” “他知道我也有事要做啦,不过最终还是选了我,可能是因为别人能做的正事比我多比我好,他大概是想亏损最小化吧!” 他说这话也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说话间,江月绥又递出一块饴糖:“所以到底是什么事?这么多除妖师也要这么赶才能做完吗?” 方遒接过饴糖继续说“济音寺的现住持答应借舍利子是有条件的。我不是和你说过他师父,也就是前住持曾经在这里修习过吗。” “现住持想让我们帮忙整理一下他师父的笔迹然后转刻一下回去。” “话说回来,老大一直不动手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吧?这部分工作才做了没多少,太早解决业鹰的问题待在这里也不方便。” 方遒觉得这工作实在枯燥极了,不想和他们待在一块整理那些故纸堆,于是就主动提出帮谢砚寒办事了。 江月绥装出好奇的样子:“我倒有些感兴趣了。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还没怎么了解过这件事呢。能带我去看看给我介绍一下吗?” 方遒讲义气,之前江月绥带他参观过妙相窟,此刻自然是满口答应。 答应完,他又因短暂的心虚犹豫了一下:“万一老大找不到我怎么办。” 江月绥递出第三块饴糖。 那点微弱的心虚立刻就飘没了,只不过…… 方遒眼睛一转,声情并茂起来:“我十岁不到就被谢首席带在身边长大了,首席就像我的父亲,他这段时间确实很累了…… ” “看见对我亦师亦父的谢首席来了没几天就苍老了这么多,我实在于心不忍……” 江月绥一听他开口就知道方遒果然喊他“小江师父”没喊错,真是师出同门的爱演。 他嗤笑一声拿出第四块。 方遒咳了两下,快速收下两块饴糖放进怀里。 “话又说回来,父爱如山,谢首席在我心里就像高山一样,这点苦他肩上还是能扛得的。” 入了夜,谢砚寒没找到方遒,大概也明白这不省心的小孩又跑了。他揉了揉太阳穴,轻叹一声。 驿长轻笑一声:“今夜我来吧?” 谢砚寒视线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向驿长颔首,随后自己孤身步入夜色中的沙漠。 驿长的动作顿了顿,谢砚寒转身离开后又恢复了正常。 ……也许是她多想了。 另一边,谢砚寒找不到的方遒此刻正在冥思苦想怎么把江月绥偷渡进去。 本以为他们会在一处专门机构工作的江月绥也没想到,真正的场所居然是部落大巫的住所。 甚至在鸣州生活了三个月的他都没见过部落的大巫,只从沙封耳口中得知是一位神秘又强大、活了很久很久的老人。 还没进去,他就能闻到一些陈年香料混合的奇异气味,虽从未闻过,但并不令人生厌,古老又神秘。 方遒解释道:“因为部落沿袭了古老的习俗,之前的文献都是直接存放在大巫的住所的。” “她和前住持关系还算不错,得知我们要借这些文献后,就直接让我们在这里工作了。” 两人偷偷摸摸在门前想着进去的办法,木门直接被打开了,走出了一位身着赭红色麻布袍,披着黑皮坎肩的苍老女性。 她打开门示意他们进来,腰间挂的东西随着她的动作晃晃荡荡发出碰撞声。 江月绥微微低下头轻声说了句“麻烦了。” 他一进来便注意到了门口倚着一根巨大的枯枝,看上去老去腐朽很久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扔掉。 他踏在地上色彩斑斓古朴的厚毯子上,脚步声被吞没,变得很轻很轻,埋首做着校对转录工作的除妖师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进来了个人。 落座后,周围安静得只有纸张翻动的微小声音和竹简轻碰发出的脆响。 他招了招手让方遒俯首凑过来,随后在方遒耳边小声说:“我可以帮你整理,就当你把我带进来的谢礼,你去休息吧。” “对了,你帮我看看其他除妖师都在这里吗?” 方遒想着岂有这等好事,不疑有他,假意整理了一会,实则在点周围的除妖师。 他悄悄告诉江月绥其他除妖师都在这里后便偷偷溜之大吉。 这个地方还算隐蔽,周围没什么人,他借着遮挡伏在案前睡了一会。 进入梦境后,他又直奔光团,里面的景象和昨夜如出一辙,没有人像,也没有鸣州边界他所熟悉的任何影像。 如果不出意外今夜应该是谢砚寒在巡沙。明天再问问他有没有遇见业鹰吧…… 江月绥悠悠转醒,一睁眼就面对眼前这一堆密密麻麻的文字,稍微体会到了一些方遒的心理。 他无奈地伸了个懒腰。 哄方遒离开的时候没想过这么多,现在一想到他还真得帮方遒做这些,不禁头大起来。 他叹了口气,对着油灯真的整理校对了起来。 前住持的真迹居大部分,除此之外,还有些鸣州各县方志中也散落了一些前住持的信息,这些也是需要校录的。 那些真迹对江月绥来说如同天书,他为了解闷,翻起了方志。 江月绥翻着翻着,发现前住持在时,这里真的繁荣过很长一段时间。 当时的可汗比现任可汗开明,加上中原来的住持带来了大量的资源,也参与了一些地方决策。 他粗略地看了一下,只是在脑海里留了个印象,便又投入到工作中。 当时的他只是因为觉得看真迹看得头疼,想转移下注意力,根本不可能想到,这次无意中的阅读会在未来彻底改变了业鹰事件的走向。 …… 江月绥很快处理完方遒手上的任务,看着多其实并不多。 也许是分配任务的除妖师考虑到方遒的性子,特意少分了些。偏偏方遒连这些都望而生畏不愿做,最终还是轮到了他手上。 不过,他因为晚上还进入梦境查探了很久,耽搁了很多时间,处理完这些任务也已经到了第二天早上。 他拍了拍脸,提起精神,回到驿馆。 他模仿着方遒那种精力充沛的样子,对谢砚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回来啦,方遒说前天夜里没遇见业鹰,你昨夜遇到了吗?” 语气熟稔地像询问工作的家眷,谢砚寒愣了一下,才回答:“嗯。” 说罢又鬼使神差地凝视起江月绥的脸。 江月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谢砚寒偏了偏眼神,问道:“昨夜没休息好?” 他听到这句疑问,疑惑了一下,自己明明已经尽力用最饱满的精神面貌来见谢砚寒了! 果然还是一夜未睡太消耗精力了。 他脑子慢了半拍,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很突兀地开口了:“你不想一个人巡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