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绥回到房间休息,肌肉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脱力和酸软。
他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呆,心还在砰砰跳着,没什么困意,便拿出了那个丑陋的纸人。
他的思维忍不住发散起来,这纸人究竟是真的保命用的,还是为了监视他用的?
江月绥沉默了一下,用指尖戳了戳谢砚寒的纸人上那张丑丑的脸,起身打开了窗户。
已接近黎明,夜间的寒风依旧吹得他的脸一阵刺痛,他眯了眯眼,把纸人压在了窗台上那个破旧的瓦罐底下。
随后他躺到床上,熟练地把自己团进被褥里。
过了很久,床上已被捂出暖意,江月绥还是没睡着。
他辗转反侧,想着晚上的事情,有点不忍心把那小纸人扔在寒风里,最终还是钻出了被窝,打开窗,移开了瓦罐,取回了小纸人。
他掸了掸灰,又打量了几眼,觉得还真实在是有些神似,没忍住勾起了唇角,轻轻在谢砚寒丑丑的脸上弹了一下。
首席大人应该不至于骗他这种小小草民吧?
稍微放下了心,他将纸人塞在了暖暖的枕头下面,躺回去接着睡。
睡着前,他还迷迷糊糊地想着:我都和你同床共枕了,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可要好好保护我……
这次他很快就进入了睡眠。
他再度进入梦境中,熟练地向着巨树走去。
考虑到谢砚寒和他的纸人在,江月绥留了个心眼,没敢再伸出手触碰那团光团,只是凑近了观察里面。
不知道是因为谢砚寒的小纸人有法力还是白天看到过狐妖真身的缘故,他第一次在光团里看到了清晰具体的影像。
……是业鹰。
饶是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的第一眼时,他的心脏还是紧紧一缩。
不过光团中出现的几只业鹰都比他那夜见过的好看些,没有那么狰狞。
也许是夜里看不真切,或者自己受到了惊吓后因为心理作用自动在回忆里夸大了业鹰的恐怖和诡异?
他将这个念头按下去,可这疑心已像一枚铁钉,悄无声息地楔在了他的内心深处。
他抑制住自己没有发出声音,静悄悄地观察着业鹰的视角。在它们附近的景象里一直没出现他熟悉的景象,甚至一个人类都没有见到。
这也正常,它们只有夜晚会靠近,白天不管怎么想大抵都是不会靠近边界的。
可他还是若有所思,该找个时间试验一下。
他走出了房间,难得清净。
驿长一只脚踩在木质长凳一头,身体微微前倾,用着巧劲帮沙封耳修理着卡死的弩机,扎得高高的马尾从肩头滑落,随着使劲在阳光下晃来晃去的。
她深深地吐了口气,一边继续刮擦一边埋怨着:“下次有点卡了就要拿过来给我修,等到卡死了就难修了。”
沙封耳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的话,乐呵呵地笑着:“跟我一样老了,还是小雪好,还愿意帮我修。”
江月绥一下楼就听见二人的对话,忍不住乐了。
驿长原名赫连雪,是可汗的长女,自幼臂力惊人,五岁便习骑射,年岁稍长则百步穿杨。
族中看好她的族人不在少数,不过部族里的长老们一致认为,女子当可汗无法服众,昏庸愚昧的老可汗也更属意自己酒囊饭包的长子。
赫连雪对此并无什么看法,似乎也无意可汗之位,后来从沙封耳的旧友手中接管了驿馆,成了现在雷厉风行的“驿长”。
江月绥还记得自己被沙封耳挖出来捡回来那天,沙封耳给他用了很多水,他也知道沙漠中水是很紧缺的,有些不好意思。
沙封耳却什么也没说,干练又寡言的赫连雪就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没过多久就转身离开。
他当时还以为是不欢迎他,心下有些不安。
当夜,自己一直发着高烧,被梦魇魇住了,不停说着胡话。
沙封耳就一直坐在床边守着他。
他年岁大了,身体不好,后半夜江月绥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沙封耳已经没抗住睡得歪倒了一边。
江月绥嗓子干得厉害,突然有一只手给他喂了水,他一口气喝了很多,还想再喝时,那只手收回了动作。
“一次喝太多对你不好。”
是一道很温柔很轻的声音,有一些口音,但并不含糊。
这是江月绥第一次听赫连雪说话,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声音和她凌厉的外表不符。
赫连雪替沙封耳调整好睡姿,披上衣服,又询问了一下江月绥的身体,在他床边的案几上放上一些草药。
“这是我从库房里找到的草药,可以活血化瘀,你明天把这些给沙封耳,让他给你按摩一下双腿。”
“他耳朵不好,你和他说话时声音记得大点。”
悄然离开前,她站在门边,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说,最后还是转头回来一边替他掖了掖被子,一边斟酌着开口:
“他用的是自己份额的水,不过如果他不说,你就当不知道好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
随后便轻声离去。
江月绥躺在床上,双腿还是麻木着,身体也酸软难耐,手指都很难抬起,心中却有一道莫名的热流。
第二天沙封耳果然没提起水的事情,江月绥也没主动过问,只是在内心记下了这分恩情。
出乎他意料的是,赫连雪说他用了稀少的草药,必须要留在驿馆当巡沙人还债。
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答应过后,他才反应过来明明是驿长给他找了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给了他一口饭吃,还要教他不要有心理负担。
这就是他成为巡沙人的始末,也是他当初打开那张空白纸条仍说是自己抽到了的原因。
归根结底,他并不后悔。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做出决定的是他,那之后只要想着之后如何去做,不要再思虑曾经是否做错了。
这样想着,他的内心开阔了些,和赫连雪和沙封耳各打了个招呼。
“驿长。”“哎。”
“沙封耳。”
沙封耳没听见,他只得无奈地凑上前大声地喊了一声,沙封耳笑眯了眼。
赫连雪看他起来了,面上也绽开了一个笑容。
“对了,月绥,给你安排个活。”
江月绥刚坐下进食,不由得呛了一下,双手合十作求饶状疯狂眨眼:“摇了我吧,驿长最好了!”
赫连雪笑着摆了摆手:“不是什么重活,很轻松的,帮我抓着方遒那小子就好。”
“我看我手下这群人里就你和他熟一点。”
江月绥奇了:“抓他做什么?他惹什么事了?”
赫连雪吹了吹弩机最后的一点余灰,塞回沙封耳手里:“催他干活呀,听说他每次都偷偷溜走,巫师都找上我了。”
江月绥这才想起,夜里基本都是他和谢砚寒巡沙,这群除妖师再也没来过了。
原来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做,怎么没听人提起过?
倒是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打探一下消息,听着也不累,他点了点头算是应下来了。
找了一下午,江月绥才发现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他哪哪都找不到方遒的踪迹。
平时方遒找他时唠嗑没觉得,只觉得他无处不在,现在轮到他找方遒了,却发现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无奈之下,他敲响了谢砚寒的房门。
过了许久,房门才轻轻打开。
谢砚寒打开门时,似乎刚起来没多久,身形修直,身着素衣,发丝微微垂落。
这样的谢砚寒,眉目间敛去了冰冷的气息,只剩一派温然,竟有一种宜室宜家之感。
见是江月绥,他“微微一愣”,旋即让他落座,转身将窗扉合拢了些许,大抵是不想让他吹风,又为他添上热茶,一切做得极其自然而然。
江月绥趁他转身关窗时悄悄环顾了一下他的居所,铺设齐整雅净,和他一贯的风格相吻合,只不过有些没有人气,好似没人在这里居住过。
两处凳子不知为何挨得极近,和这样的谢砚寒相处,竟让他比和平时那个凌厉的谢砚寒相处更局促。
“抱歉,有失礼数。”他的嗓音有些微哑,音色依旧偏冷。
江月绥悄悄挪远了点,又悄悄挪了回来。
他有些好奇驿长给贵宾准备的茶和普通的有什么不同,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和普通的一样难喝。
谢砚寒原本静静地落在他脸上的视线,此刻微不可察地落到了盏壁上印着的一抹极淡的水痕上。
江月绥不喜欢茶,只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就放下了。他直接进入正题,询问起方遒的下落。
“原来是找他……”谢砚寒低语,前半句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食指下意识摩挲了一下茶盏的边缘,“如果见到他,我会帮你提点一二。”
江月绥从他平淡的语气中竟听出了一丝委屈,迟疑了一下,补充道:“对了……我还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就当是纸人的谢礼。”
“不必回礼,那纸人本就是给你的。”
“那如果只是单纯想给你送礼呢?能不能教教我怎么贿赂谢首席?”
哪有人贿赂别人是直接问的……谢砚寒有些无奈,可还是抵不住他的撒娇,正欲开口,一时半会却想不到自己有什么想要的。
“下次巡沙时,给我画幅肖像吧。”
江月绥立即应了下来,心想自己一定画得比那张纸人好看,又轻快地离开了谢砚寒的房间。
他离开后,室内重归寂静。
谢砚寒独坐案前,片刻,才伸出手,将案几另一侧的盏托缓缓拨转了半圈,将那道水痕正对朝自己。
茶已微凉。
看似刚起床,实则精心打扮了半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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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