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风麟于月华小世界,以九重紫天雷劫破丹结婴。
此消息一出,寰宇皆惊。
十八岁能达到炼气九重,在诸多小世界便已称得上人中龙凤,像沈风麟这般未及弱冠便破丹结婴者,哪怕是在诸天中世界,也称得上千年难遇的奇才。
此等天赋让无数仙门为之侧目,当这位崭新出关的元婴老祖宣布要举办结婴大典时,诸多势力云集响应,恨不得立刻派人将贺礼献上。
而沈风麟本人,似乎也有意考验这些势力的诚心,自消息放出至结婴大典举办,他仅给了受邀者十日的时间准备贺礼,倒是和一些人迫不及待想要献媚的心思不谋而合。
十日后,月华小世界,沧澜仙阁。
沧澜仙阁由剑气所化,悬于瀛洲之上,诸多修士汇聚于此,灵气浩瀚,贺礼如流水般鱼贯而入。
结婴大典上负责迎宾的,是沈风麟座下一位名叫流明的水灵根剑修。
那剑修境界不过筑基大圆满,可面对诸多品阶高于自己的来客,他却不卑不亢,对于那些珍稀昂贵的贺礼,他没有展现出丝毫艳羡之情,泰然处之的姿态,引得不少来客暗暗称奇。
碧月宗来使于礼台处献过贺礼,见流明反应平平,便下意识认为这人见识不足,心下难免生出几分轻蔑。
——什么风麟老祖,一个十八岁的毛孩子而已,能把这种三百岁才筑基的废物派来迎宾,他本人又能是什么天才?
来使心下嘲弄,张嘴便想卖弄,流明却笑着率先开口道:“碧月宗来使,献惊云碧波阵一套,八宝明月珰一对,五千年九彩望月莲三株,贵宗有心了,晚辈替我家老祖谢过柳宗主。”
……一个小小的筑基修士竟能认出所有贺礼,甚至还能随口说出九彩望月莲的年份!
来使一怔,周围人闻言更是大惊,随即对沈风麟肃然起敬。
他身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筑基期修士尚有如此能耐,那位年仅十八的风麟老祖又当如何?
见众来客纷纷肃然,流明面上依旧得体,心下却升起了一阵不屑。
看看这群金丹真人没见识的模样,区区五千年望月莲便值得他们做出如此姿态,当真让人发笑——昔日白玉京随手一掷的东西,也比这些货色要强上百倍。
想到这里,流明笑意一顿,心下骤然泛起了一丝微妙而阴暗的情绪。
是啊,那个不过金丹修为的废物美人随手一扔的东西,却要让他们笑脸恭迎,甚至让沈风麟本人亲自俯首去接……
何其耻辱。
想到自己敬重之人为了白玉京指缝中漏出的东西,不惜低声下气、做小伏地,流明便难以遏制地怒火中烧。
那个废物空有一张美貌皮囊,手里天才地宝、秘法残卷不计其数,他本人却对人族的修行之法一窍不通,这么多年来未曾给过沈风麟丝毫修行上的指点,只知道扔一些他自己不用的货色给风麟。
……这样的人简直枉称师尊!
他手中那些资源若直接给到沈风麟,风麟和他们这些座下的追随者,绝对不会仅是今日之修为!
想到这里,流明胸中郁结之气更甚,险些维持不住面上得体的笑容。
他今年三百岁整,天生单水灵根,却堪堪筑基大圆满,对于以实力冠绝诸道的剑修来说,他的境界可以说是同天赋之下的末品。
但同为人族,人和人的命运也是不一样的。
流明强笑送进一位来宾,转头蓦然变了神色,带着阴郁之气看向身后气势恢宏的沧澜阁。
传闻此仙阁乃沧澜剑尊未登人皇时,游历于此留下的一道剑意所化。
流明清楚地记得,一百年前,自己正在九幽与鬼修厮杀时,那初登大宝的女帝,正在浮屠大世界宴请诸天大能,举办她的二百岁寿宴。
寿宴之上,素来不睦的妖皇与仙尊暂时和解,同时替她作宰,一时万仙来朝,众生贺岁,好不尊贵。
如今算起来,那女人今年刚好也是三百岁整。
想到这里,流明心下的郁结之气几乎凝成实质。
……同为人族,同为单水灵根剑修,他和那女人之间唯一的区别,不过是那娘们命好罢了!
任谁不足百岁便被妖皇捡去,又有仙尊指点,恐怕都能在天材地宝的堆砌下,轻而易举地登临人皇之位!
而他却没那么好的命,只能和芸芸众生一样,倒霉地在泥淖中打转,硬是在筑基期的寿元即将终了之际,才见到自己命中的贵人。
不过好在一切为时未晚,而流明也并不怨恨沈风麟来得迟。
他自诩知恩图报且光明磊落,对追随之人从无怨言,但同时亦能做到不以境界高低谄媚于人。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绝不可能像“人皇”那般不堪。
——谁知道那女人到底是妖皇的养女,还是那老长虫的禁脔呢?
一条渡劫期的蛇妖,活了恐怕有上万年,却莫名其妙地捡回一人族皇女作养女,甚至每日悉心照料……呵,果然蛇性本淫,这等□□之物哪怕到了渡劫期也是如此,看来天底下的蛇妖都一样。
不过,说到蛇性本淫……
漫不经心地送进最后一位宾客,流明抬眸遥遥地望进大典正殿,眼底终于染上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好戏即将开幕,待那漂亮废物现出原形后,他也会展现出□□的本性吗?
*
大典之上,仙音袅袅,盛友如云。
万道剑意汇聚而成的星河中央,一身着彩袍的金丹乐修抚琴献舞。
苏九韶代表苏家高坐宾客席首位,眼下却没什么欣赏的心思,反而忍不住看向坐在最末位的那个人。
——往日沈风麟向来不愿向外人透露白玉京的身份,今日他怎么舍得让对方现身于此了?
苏九韶心底泛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混杂着那点微弱的愧疚,让她忍不住蹙了蹙眉。
大典之上打量白玉京的显然不止她一人,不少修士频频对这位绝色美人侧目,见他虽是金丹修为,却仅落座于末位,便只当他是没有师门的散修,或因与风麟老祖有旧,方得入内殿。
思及此,一些人心下不免生了几分别样且微妙的心思。
“……”
苍蝇一样的恶心神识萦绕在周身,白玉京端着酒杯的动作一顿,最终淡淡地抿了一口酒,为了爱徒的面子,难得没有发作。
沈风麟面上笑意不减,就像没看到一样,并未制止这些打量,他甚至主动向一些贵客介绍着自己座下之人,却唯独略过了白玉京。
眼下的大典就像是一场精心编织了良久的处刑,沈风麟迫不及待地体验着实力倒错的快意,享受着居高临下的感觉。
可那位看似精明的美人,此刻却对正在发生的龌龊一无所知。
苏九韶抿了抿唇,收回放在白玉京身上的视线,扭头看向那个正坐高台的少年天才。
长明宗宗主已降下旨意,命令他们尽快筹备献妖大典,如此一来,沈风麟索要的内门弟子之位几乎是板上钉钉了。
而根据沈风麟先前承诺,苏九韶作为此事最大的“功臣”,亦可扶摇直上,不必再继续局限于这囹圄之境了。
可……苏九韶不知为何,并没有那么高兴。
修真界强者为尊,她一路走来鸩兄弑父,自诩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她却在此刻最不应该手软的时候,非常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那个貌美柔弱,一生都把心系在丈夫与儿女身上的母亲。
那可怜的小美人蛇,就和她母亲年轻时一样眼瞎目盲。
他倾尽所有,十载如一日地恩育爱徒,恨不得将骨血化作甘露,溺爱般哺育着幼徒,却不知对方狼子野心。
如今境界倒错,等待他的只有剥鳞剜心,沦为禁脔的下场……
苏九韶终于下定决心般闭上双眼,不忍再向末席投去一眼。
宴会上继续歌舞升平,白玉京对别人的怜悯一无所知。
他只是端着酒杯,在繁杂低俗的神识中蹙着眉,不耐地喝着酒。
都说借酒消愁愁更愁,可几杯酒下肚,白玉京心头那些厌恶与烦闷倒真奇迹般的消退了几分。
恰在此刻,不知道是酒意产生的幻觉,还是沧澜仙阁终于透过伪装认出了他,熟悉的剑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亲昵地萦绕在他身旁。
那如水一般的剑意久久不愿离去,如雏鸟般依偎在他身边,引得白玉京心下柔软作一片,忍不住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大世界时,一边养着小皇女,一边被万妖众星捧月的日子。
抛却某个不请自来,总是对他养孩子一事指指点点的王八蛋不说,那着实是一段春风得意的日子。
只可惜好景不长,很快便……
白玉京抿了口冷酒,看着远处翩翩起舞的女修,脑海中却忍不住回忆起百年前的旧事。
那时青羽刚刚跻身渡劫,几乎是同一年,所有渡劫大能都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恐惧——
不能飞升……
不能飞升……!
不能飞升……!!
那个诡异的念头萦绕在所有渡劫修士脑海中久久不去,宛如巫咒一般折磨得众人几近癫狂。
为此,凰族圣女渡劫大圆满,不惜涅槃化卵;大修罗王半步飞升,宁愿抽刀断角。
人、妖、修罗、鬼、灵、巫,六族大能各显神通,相继“陨落”。
最终,十八位渡劫仅余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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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别是妖皇白玉京、人皇宋青羽还有……某个以灵族之身,获仙尊之号的王八蛋。
再然后,妖皇与仙尊战于穹野,他们二人本就势均力敌,往日之争素来难分敌手,可那一次穹野之战,妖皇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惨遭”仙尊暗算,最终陨落于宿敌之手。
此事一出,诸天震荡,千界哗然。
玄天仙尊原本狠戾肃杀、正到发邪的形象,经此一役后出现了些许微妙的裂痕。
想到这里,白玉京忍不住勾起嘴角,愉悦地抿了一口酒。
战到一半遁逃本不是他的本意,但谁曾想酣战之际,他却突然感受到了恩公转世的气息。
白玉京早就察觉出飞升一事存在吊诡之处,本就计划找时机隐去修为,一探究竟,没想到诸事恰好撞于一处……便只能怪某人倒霉了。
不过,临跑路之前毁一毁某位仙尊道貌岸然的名声,也算是这汪洋苦海中难得的趣事。
白玉京嘴角笑意渐浓,引得沈风麟都忍不住看了他几眼。
不过很快,凝重的旧事便再次于他心头弥漫,冲散酒意的同时,连带着将他嘴角的笑意也冲淡了几分。
百年之前,几乎是那个念头产生的同时,白玉京隐约察觉到,天幕之上仿佛有一张黑压压的大网,压得人胸口生闷,似乎一旦飞升,便是自投罗网,万劫不复。
他曾和其他渡劫修士讨论过此事,然而询问一圈的最终结果却是,似乎只有他能感受到那张莫名的“网”。
不同于狡诈诡谲的狐族和那些天生□□的花花草草,白玉京作为一条蛇,向来不大喜欢动脑子,比起那些精打细算得出的结论,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而他的直觉告诉他,飞升的答案不在云端,在尘世。
所以他收敛锋芒,敛入尘埃,只可惜一切都事与愿违。
沉闷的回忆随着终了的曲目没入尾声,而后仙光明彻,盛宴开席。
喧闹非凡之下,从回忆中抽身的白玉京却有些说不出的意兴阑珊,他打了个哈欠,再一次百无聊赖地垂眸看向酒液。
这十年来,就飞升一事而言,他堪称一无所获。
他既不知道那张莫名其妙的网是否真正存在,也不知道众多渡劫修士心头莫名产生的那个念头到底从何而起。
所以他敛去修为本质上不过是闭目塞听,企图窥探的端倪更是纹丝未见。
正当自负一世的白玉京难得为这十年的挫败而磨牙时,不知是巧合还是他的错觉,大殿内分明平静无风,可他的酒杯中却泛起了一点微妙的,如乳燕投林般的涟漪。
“……”
白玉京动作一顿,蹙眉感受着周围的灵力波动。
错觉?
……不对,不是错觉!
白玉京蓦然冷下神色,猛地抬眸看向周围。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沧澜仙阁周遭笼罩的剑意变了。
原本如潮汐般萦绕在白玉京身旁的沧澜剑意顷刻之间荡然无存,仙阁周围只剩下冰冷的,毫无生机的肃杀之气。
仿佛先前的一切眷恋与不舍,都只是在和他告别,而如今,剑意的主人终于离开了。
哪怕掩去了渡劫修为,但仅靠这一点细节,白玉京还是瞬间意识到——宋青羽飞升了。
他甚至来不及为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担忧,因为随着人皇飞升,天地之间,有什么东西彻底暗了下去。
那张晦暗不明的黑网在吞噬了最后一口血肉后,仿佛终于补全了最后一丝缺口,彻底遮住了天幕。
黑暗如潮水般席卷了整个世界,将最后一抹走投无路的亮光逼到了这最终一角。
危险如影随形,逃无可逃之下,那点亮光一头扎进白玉京的酒杯中,幻化作一汪涟漪。
白玉京若有所感地垂眸,蹙眉凝望着酒面。
仙阁内的所有人都沉浸在回味中,仿佛一切只是白玉京自己的幻觉。
【喝……下……】
【喝…下去……】
【喝下去】
什么声音?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来不及了,救救我!】
……小孩子?
颤抖中话都说不明白的稚童声在白玉京脑海中凭空响起,若是往日的他,便是再大条也该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
可眼下,他却好似被梦魇包裹住一般,满脑子只剩下了被喧嚷的烦闷,和面对幼童时下意识的救扶之心。
【救……】
……行了,别念了,吵死了!
白玉京不耐烦地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天地之间的最后一缕金光,顺着酒液滑进了他的腹中。
而后,世界清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