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缠绵绵地绕着飞檐,将太极殿的琉璃瓦洗得清亮。升平公主李妍跪坐在窗边,指尖拨弄着九霄环佩琴的宫弦。琴声淙淙,像极了那年洛阳行宫的溪水声——那是她与母亲最后相伴的初夏。
“妍儿。”皇帝李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朝堂上从未有过的温柔,“朕记得你最爱西市的胡麻饼,明日休沐,父皇带你去可好?”
李妍指尖的琴音未停,长睫却轻轻一颤。她记得上次出宫,还是三年前母亲谎称去骊山养病的那日。马车驶出丹凤门时,母亲冰凉的泪滴在她手背上,说:“妍儿要替娘亲看着爹爹。”
“父皇政务繁忙...”她刚开口,殿外就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华阳公主李姝提着裙摆跑进来,发间金步摇叮当作响:“儿臣也要去!听说平康坊新来了西域幻术师,能吐火吞剑呢!”她撒娇般扑到李豫膝头,眼角却瞟向李妍,“四姐定然不会与妹妹争的,对不对?”
李妍的指甲在琴弦上压出浅痕。她记得三日前,就是这个看似天真烂漫的五妹,将母亲最爱的玉簪“失手”落进太液池。
“五妹想去便去吧。”她起身行礼,月白裙裾如流水拂过青砖,“儿臣忽然想起要替太子哥哥抄写佛经,先告退了。”
雨忽然急了。李妍走出殿门时,听见身后李豫无奈道:“姝儿,父皇忽然想起明日要与宰相议政...”
宫道上的石榴花被雨打落,鲜红花瓣黏在青砖上,像斑驳的血迹。李妍慢慢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
“李妍!”太子李适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玉骨,“你又在退让什么?忘了母亲是怎么...”
他猛地收声,眼底翻涌着滔天痛楚。三年前那个雨夜,他们兄妹跪在未央殿内,听着母亲越来越弱的咳嗽声。母亲攥着他们的手说:“适儿要护好妹妹,母亲只是去看看大好河山,过几年便回来。”
“我没忘。”李妍抽回手,看向宫墙尽头那座最华丽的宫殿——独孤贵妃的蓬莱殿,“但哥哥也该记得,母亲最后是笑着走的。”
她转身离去时,听见李适在身后冷笑:“好个孝感动天的升平公主!且看你还能忍到几时——”
话音未落,忽见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地跑来:“公主!华阳公主她、她抢了您刚得的螺子黛,还说...”
李妍闭了闭眼。那盒螺黛是扬州进贡的珍品,统共只得三盒。独孤贵妃一盒,她一盒,另一盒本该赐给宰相夫人,李姝却当着六宫的面说:“四姐眉色浅,用不着这般好物,不如给了我。”
雨幕深处忽然响起环佩叮咚。但见李姝乘着步辇而来,十六个太监抬着镶满南海珍珠的轿辇,阵仗竟比太子仪仗还要煊赫。
“四姐走得好快。”她歪靠在辇上把玩着螺黛盒子,“妹妹特来道谢——多谢四姐把出宫的机会让给我呢。”她忽然将盒子掷过来,“不过这腌臜玩意儿还你,方才试了试,画眉竟掉渣!”
琉璃盒子砸在李妍脚边,碎成无数晶亮碎片。宫人们跪了一地,有个小宫女忍不住啜泣——那是她家乡特产的螺黛,整个闽南三年才得上供一盒。
李姝的步辇远去时,李妍慢慢蹲下身,一片片拾起碎片。尖锐琉璃割破指尖,血珠渗进螺黛粉末里,凝成诡异的紫红。
“公主...”贴身女官哭着来拦,却被李妍淡淡一眼定在原地。
她将染血的螺黛碎片用手帕包好,轻声吩咐:“送去尚功局,就说本宫要他们用这些碎片,给华阳公主镶一支新簪子。”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宫道上的血迹。李妍望向蓬莱殿的方向,忽然想起今晨独孤贵妃送来的一碟杏花糕——那是母亲最拿手的点心,连酥皮上掐花的手法都一模一样。
“娘娘说最近常梦见沈姐姐呢。”送点心的老嬷嬷当时叹道,“说姐姐在江南很好,让陛下勿念...”
李妍忽然攥紧了袖中的玉珏。那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物件,上面刻着并蒂莲——本该是一对,另一只在独孤贵妃宫中见过。
“公主!”女官突然惊呼,“您的手...”
她低头看去,原来掌心被琉璃划出深深伤口,鲜血正顺着指缝滴落,在积水中漾开一圈圈浅红涟漪。
恍惚间又回到三年前那个雨夜。母亲将玉珏塞进她手里:“妍儿记住,这宫里最毒的从来不是阴谋,是人心深处那点不甘...”
“不甘么?”李妍轻轻笑出声,任由鲜血染红袖口,“那便让她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不甘。”
她转身走向太极殿,月白身影在雨中如鬼魅飘忽。宫人们惊恐地看见,升平公主每走一步,脚下就绽开一朵血色的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