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两依依》 第1章 楔子 雨水如断线的珠子砸在挡风玻璃上,张念依的指甲深深掐进方向盘真皮套里。手机贴在耳边,传来朱亦妍小心翼翼的声音: "依依...你到哪了?大家都到齐了。" "马上。"她简短回答,雨刷器在眼前徒劳地摆动,"在等最后一个红灯。" 红灯亮起,她猛踩刹车。三年前那个夜晚的记忆突然涌来——毕业晚会上,她鼓足勇气向暗恋三年的许云离表白,却在两周后听见他在男厕所里的嘲笑:"张念依?就她也配?" 刺耳的喇叭声骤然响起。 一道刺目白光从侧面袭来。张念依转头,只见一辆车如失控的野兽般朝她冲来。在撞击前的刹那,她清晰看见自己右手腕内侧浮现出一朵发光的莲花印记。 剧痛袭来,世界陷入黑暗。 --- 消毒水的气味刺入鼻腔。 "血压持续下降!准备电击!"模糊的喊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张念依想睁眼,眼皮却重若千钧。恍惚间听见父亲撕心裂肺的哭声:"依依!求你看看爸爸!" 她想回应,黑暗却再次吞没了意识。 这次醒来时,闻到的是沉水香混合着药草的气息。 "二娘子!谢天谢地!"少女惊喜的呼声传来。 张念依艰难地睁开眼,对上一张陌生稚嫩的脸——约莫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穿着杏色交领短襦。 "这是...哪里?"她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您在家呀!"少女连忙扶她坐起,"您从秋千摔下昏睡两天,可把大家急坏了。" 铜镜中映出的容颜让她浑身发冷——那是张与她七分相似却更古典的脸。她颤抖着摸上自己的脸颊,触感真实得可怕。 "现在...是何年何月?"她试探着问。 "大历七年四月初八呀。"丫鬟小桃递来药碗,"二娘子莫不是摔糊涂了?" 大历?唐代宗年号?张念依强自镇定,借口头疼支开小桃,踉跄着巡视这间闺房——雕花拔步床、螺钿妆台、青瓷烛台...每件器物都真实得不容置疑。 她突然想起什么,急忙查看右手腕内侧——一朵粉色莲花胎记赫然在目,与车祸前所见一模一样。 窗外传来清脆鸟鸣。她推开雕花木窗,一片唐代建筑群赫然入目——飞檐翘角,回廊曲折,远处甚至能望见大明宫的琉璃屋顶在阳光下闪耀。 "真的...穿越了?"她掐着手臂,疼痛真实得不容置疑。 更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能清晰听见院墙外两个仆妇的窃窃私语:"听说二娘子摔伤后,大娘子在宫里急得直哭..." 这超常的听力让她惊慌失措。难道穿越还带来了特殊能力? 三日后,小桃边为她梳头边絮叨:"太医说您已无大碍,夫人让您今日去正堂见礼。" 张念依心跳加速——这将是她第一次以裴二娘子的身份面对"家人"。 "二娘子,这样梳可好?"小桃捧来铜镜。 镜中的少女云鬓轻挽,眉目如画。她点点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至少还有二十步距离,她却能清晰分辨出是两个人,一个步伐沉稳,一个轻盈。 "父亲和母亲来了?"她脱口而出。 小桃惊讶地睁大眼睛:"二娘子怎知?老爷夫人刚出院子呢!" 她急忙掩饰:"我...猜的。" 正堂内,一对衣着华贵的中年夫妇端坐主位。张念依学着记忆里的古装剧行礼:"女儿见过父亲、母亲。" "快起来。"裴夫人拉过她的手,眼眶微红,"头还疼吗?" 她摇头,却不慎碰倒了茶盏。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她下意识用现代方式去接——拇指在上,四指在下。 裴大人眉头微皱:"裳依,你的持盏礼..." 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她急中生智扶住额头:"女儿...头还有些晕..." 这借口果然奏效。裴夫人立刻心疼地搂住她:"快回去歇着。五日后宫中赏花宴,你若是身子不爽利..." "女儿想去!"她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态,忙补充道:"久卧反而不利恢复..." 裴大人捋须微笑:"也好。你姐姐元依从宫中回来,正好同行。" 回到闺房,张念依瘫坐在床。刚才险些露馅的经历让她后怕不已。但宫中宴会或许能找到穿越线索…… 她摩挲着手腕上的莲花印记,想起车祸前看到的相同图案。这绝非巧合。窗外暮色渐沉,新月初上。五日后,她将第一次以裴二娘子的身份公开亮相。 小桃端来晚膳时,带来一个消息:"听说圣上最宠爱的升平公主近日从洛阳回来了,要举办赏花宴。" 她低头吃饭,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或许,这场赏花宴将揭开更多谜底。 第2章 升平公主李妍 御花园内,牡丹开得正盛。裴裳依紧跟在姐姐裴元依身后半步,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今日穿着藕荷色齐胸襦裙,臂间挽着杏色披帛,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踩到裙摆。 "裳依,别紧张。"裴元依回头轻笑,伸手替她正了正发间的金步摇,"就跟在家练习的那样行礼就好。" 裴裳依点点头,目光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数百盏宫灯将花园照得如同白昼,衣着华贵的命妇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花丛间,远处乐工奏着清雅的《霓裳羽衣曲》。这才是真正的大唐盛世,远比电视剧里看到的要震撼百倍 然后,她看见了升平公主。 那位公主坐在凉亭中央,一袭淡紫色宫装,衣袂垂落如流水,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步摇,素雅却不失华贵。她正微微侧首与身旁的贵妇说话,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让人觉得疏离。 张念依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张脸,她太熟悉了。 丹凤眼樱唇,眉如远山,连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扬的弧度,都与朱亦妍一模一样。只是,眼前的人气质更加沉静,举手投足间带着浑然天成的矜贵,仿佛生来就该是这大唐最尊贵的公主。 张念依的心跳陡然加快。 是她吗? 她不敢确定。毕竟,穿越这种事本就荒谬,怎么可能刚好是她最好的朋友?可那眉眼、那神态…… 升平公主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忽然抬眸望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张念依浑身一僵。 ——那双眼睛,清澈透亮,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探究,像极了朱亦妍每次在奶茶店盯着她煮珍珠的神情。 张念依的指尖微微发颤,几乎要脱口喊出那个名字。 可下一秒,升平公主已经收回目光,继续与旁人谈笑,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她的错觉。 张念依低下头,攥紧了袖口。 不,不会错的。 那一定是朱亦妍。 "那不是裴家二娘子吗?"一个尖细的女声突然从右侧传来,"听说前些日子从秋千上摔下来,把脑子摔坏了?" 裴裳依转头,看见一个穿着鹅黄色高腰襦裙的少女正用团扇掩着嘴笑,身边围着三四个同样打扮的贵女。 "刘家娘子慎言。"裴元依立刻挡在妹妹身前,声音虽柔却带着警告,"舍妹只是偶感风寒,何来摔坏脑子一说?" 原来是刘家的女儿。裴裳依从小桃那里听说过,刘家与裴家同在六部任职,素有嫌隙。 "是吗?"刘秋盈摇着团扇走近,眼中带着恶意,"那怎么听说裴二娘子连持盏礼都忘了?真是要笑掉大牙了,哈哈哈。" "刘娘子好大的威风。"一个清冷的女声突然从人群后方传来。 众人如潮水般分开,一位身着淡紫色宫装的少女缓步而来。 "参见升平公主!"周围贵女们慌忙行礼。 裴裳依跟着姐姐一同福身,心跳如鼓。升平公主,她偷偷抬眼,却见公主正盯着自己。 "本宫方才听见有人在此喧哗。"升平公主李妍目光扫过刘秋盈,"御花园中大声喧哗,按宫规该如何处置?" 刘秋盈脸色煞白:"公主明鉴,臣女只是..." "本宫没问你话。"李妍淡淡打断,转向身旁的宫女。 宫女躬身答道:"回公主,按例当罚抄《女则》二十遍。" "念在初犯,减为两千字。"李妍说完,突然转向裴裳依,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裴二娘子可有异议?" 裴裳依一怔,还没回答,就看见公主转身时手腕内侧一闪而过的粉色印记——莲花形状,与她的一模一样! "臣女...谢公主主持公道。"她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脑中一片轰鸣。 李妍离开前,右手在身侧悄悄比了个"OK"的手势——这绝对不属于唐朝! 刘秋盈恨恨地瞪了裴裳依一眼,带着跟班们悻悻离去。裴元依长舒一口气:"幸好升平公主路过,不然..." 裴裳依已听不进姐姐的话。她目光追随着公主离去的背影,却在远处凉亭中捕捉到另一道身影——一个身着墨蓝色圆领袍的年轻男子正倚栏而立,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这边。 第3章 韩王李迥(上) 即使隔着距离,裴裳依也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审视与...熟悉感。更令她心惊的是,当那人转身时,阳光正好照在他手中的玉佩上——那是一朵晶莹剔透的莲花,与她手腕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那是韩王殿下。"裴元依顺着她的目光解释,"七皇子李迥,最得圣上宠爱的皇子之一。" 裴裳依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姐姐的手臂。太多信息一下子涌来:升平公主可能是朱亦妍,那个韩王...不,不可能这么巧。 "你脸色很差,要不要去休息?"裴元依担忧地问。 "我没事。"裴裳依强自镇定,"姐姐,那位韩王殿下...为人如何?" 裴元依压低声音:"说来奇怪,韩王月前落马受伤后性情大变。原本是个风流才子,如今却深居简出,连最爱的乐舞都遣散了。" 月前?那不正是她穿越的时间点?裴裳依心跳漏了一拍。 正当她想再问些什么,远处传来太监尖细的通传:"圣上驾到——" 人群立刻如潮水般向御道两侧退去。裴裳依跟着姐姐行礼,目光却忍不住瞟向凉亭——那里已空无一人,只有微风拂过纱帘。 而在她看不见的转角处,升平公主李妍正与韩王李迥低声交谈。 "是她吗?"李迥声音低沉。 李妍点头:"手腕上的印记错不了。你打算什么时候..." "不急。"李迥摩挲着手中的莲花玉佩,"先看看她能否适应这里。毕竟..."他望向远处正在行礼的裴裳依,眼神复杂,"我们之间还有些...旧账要算。" 第4章 离谱的穿越 升平公主寝殿的鎏金兽炉吐着淡淡沉水香,裴裳依与李妍——现在她们终于可以卸下伪装,用回本名相称——并肩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朱亦妍亲手沏了一盏桂圆红枣茶推给张念依,茶水里还飘着几粒枸杞,正是她们在现代常去的那家养生茶铺的配方。 朱亦妍扯开繁琐的宫装束腰,毫无形象地盘起腿:"穿这身累死我了。你知道吗,我穿越来的第一天,光是学怎么系这个破裙子就花了半个时辰。"她突然压低声音,"说真的,唐朝人怎么上厕所的?这十二破裙..." 两个女孩同时噗嗤笑出声,仿佛又回到了央美宿舍的夜谈时光。窗外的宫灯将朱亦妍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张念依突然发现好友眼角多了颗陌生的泪痣。 "这是..." "落水留下的。"朱亦妍摸了摸眼角,"我穿越那天,正在找你,遇到了曲沐辰和他一起掉河里了。" 她垂下睫毛,开始讲述那个离奇的午后。 升平公主的寝殿内,烛火摇曳,朱亦妍——如今的升平公主李妍——正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内侧那枚淡粉色的莲花印记。 她刚穿越来时,是在华清宫的汤池边,浑身湿透,耳边是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喊声—— “公主醒了!快禀报陛下!”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陌生的脸,有年迈的太医,有神色焦急的宫女,还有……站在不远处、面色阴沉的年轻男子。 那人一身月蓝色锦袍,眉目俊朗,却带着几分冷意,正定定地看着她。 ——郭暧。 朱亦妍的脑子一片混沌,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 “妍儿,你太胡闹了!” 她转头,只见一位身着明黄龙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来,身后跟着一位面容冷峻的年轻男子,眉眼间与她有几分相似。 ——唐代宗李豫,和太子李适。 “父皇……”她下意识地唤道,嗓音沙哑。 李豫眉头紧锁,语气严厉却隐含关切:“堂堂公主,竟因与驸马争执便投湖自尽?成何体统!” 朱亦妍一怔,还未开口,一旁的太子李适便淡淡道:“妹妹性子刚烈,驸马也该多体谅些。”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站在角落的郭暧,眼底闪过一丝深意。 朱亦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好对上郭暧的目光——那双眼幽深如潭,带着几分她看不懂的情绪。 …… 皇帝和太子离开后,寝殿内只剩下她和郭暧。 沉默蔓延,朱亦妍刚想开口,却见郭暧缓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然嗤笑一声—— “朱亦妍。” 她浑身一僵。 ——他叫她……朱亦妍? 她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郭暧——不,此刻的他,眼神里带着熟悉的嘲弄,唇角微勾,一字一顿道: “辩论赛上,你坚持‘历史不可改变’,而我反驳‘人定胜天’——最后你赢了,但很不服气,对吧?” 朱亦妍瞳孔骤缩。 那是穿越前,她和曲沐辰在大学辩论赛上的最后一次交锋! “曲……曲沐辰?!”她声音发颤。 他冷笑一声,怨气十足地反问:“你说呢?” —— 原来,在张念依出车祸的那天,朱亦妍接到电话后惊慌失措地往外跑,结果在校园湖边撞上了刚结束辩论赛的曲沐辰。 两人争执间,双双落水。 再醒来时—— 她成了升平公主。 而他,成了她的驸马,郭暧。 第5章 韩王李迥(下) 三日后,长安西市 朱亦妍——如今的升平公主李妍——换了一身素雅的胡服男装,束发戴幞头,腰间配一把短剑,活脱脱一个俊俏的世家小郎君。她站在宫墙偏门处,不耐烦地用靴尖踢着地上的石子。 “曲沐辰,你磨蹭什么?”她压低声音,朝门内催促。 郭暧——或者说,穿越成驸马的曲沐辰——慢悠悠地从阴影处走出来,同样一身便装,却比她的打扮更低调,墨青色的圆领袍衬得他身形修长,腰间只悬了一枚素玉。 “急什么?”他挑眉,语气懒散,“堂堂公主偷溜出宫,若被逮到,我可不想陪你挨板子。” 朱亦妍瞪他一眼:“少废话,走不走?” 曲沐辰轻笑一声,没再反驳,迈步跟上。 —— 长安西市,人声鼎沸。 朱亦妍走在熙攘的街道上,眼睛亮得惊人。她从未见过如此鲜活的大唐——酒肆旗幡招展,胡商高声叫卖,街边小贩的蒸饼冒着热气,远处还有波斯人牵着骆驼缓缓走过。 “这才是真正的盛唐……”她喃喃道。 曲沐辰走在她身侧,目光扫过四周,淡淡道:“别东张西望,像没见过世面似的。” 朱亦妍撇嘴:“你懂什么?对于文物修复者来说,能够亲眼看到这些,简直……” 话未说完,她的袖子突然被人拽住。 “小郎君,买个香囊吧?”一个卖香囊的老妪笑眯眯地递上一枚绣着莲花的香包,“保佑平安顺遂。” 朱亦妍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莲花印记。 曲沐辰瞥了一眼,直接掏钱买下,随手丢给她:“拿着,别发愣。” 朱亦妍接过香囊,指尖触到那熟悉的纹样,心头微动。 ——这莲花,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正出神,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喧哗。 “让开!都让开!” 几名身着锦袍的侍卫开路,后方缓缓驶来一辆华贵的马车,车帘半掀,隐约可见里面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 朱亦妍眯眼看去,待看清那人面容时,浑身一僵。 ——韩王李迥。 那张脸,她绝不会认错。 许云离。 曲沐辰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眉头瞬间皱起:“他怎么在这儿?” 朱亦妍压低声音:“你说……他会不会也……” 曲沐辰没回答,只是突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低声道:“走。” 他拉着她迅速拐进一条小巷,直到确定远离了那辆马车,才松开手。 朱亦妍喘了口气,抬眼看他:“他真的是许云离?” 曲沐辰神色微冷:“不确定,但别冒险。” 朱亦妍沉默片刻,忽然问:“如果真是许云离……你觉得他会站在哪边?” 曲沐辰嗤笑一声:“你觉得呢?” —— 远处,马车上。 李迥似有所觉,忽然抬眸,望向他们消失的方向,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第6章 试探 西市茶楼,二楼雅间 朱亦妍和曲沐辰刚坐下不久,店小二便端上了两盏清茶,又恭敬地退了出去。 朱亦妍抿了一口茶,低声道:“刚才那辆马车……真是李迥?” 曲沐辰指节轻叩桌面,语气淡淡:“不确定,但十有**。” “如果他真是许云离……”朱亦妍蹙眉,“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安分。” 曲沐辰抬眸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怕他揭穿我们?” 朱亦妍刚要反驳,雅间的门突然被轻轻叩响。 两人同时噤声。 “谁?”曲沐辰沉声问。 门外传来一道温润带笑的嗓音—— “二位,可否借一步说话?” ——是李迥的声音。 朱亦妍指尖一颤,茶盏险些脱手。 曲沐辰神色不变,只淡淡道:“请进。” 门被推开,李迥一袭月白锦袍,手持折扇,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最终停在朱亦妍脸上,微微挑眉:“这位小郎君,看着有些面熟。” 朱亦妍强自镇定,垂眸道:“阁下认错人了。” 李迥轻笑一声,径自走进来,反手关上门,慢悠悠道: “是吗?可我总觉得……我们似乎曾在别处见过。” 他顿了顿,忽然用现代汉语轻声道—— “比如……21世纪的北京?” —— 空气骤然凝固。 朱亦妍瞳孔骤缩,而曲沐辰的手指已经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 李迥却仿佛没察觉到他们的戒备,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语气随意: “别紧张,我只是来确认一件事。” 他抬眸,目光直直看向朱亦妍—— “张念依还活着吗?” 第7章 三人相认 长安城的夜雨来得突然。 朱亦妍披着素纱披风站在韩王府的后院亭中,雨丝斜斜地穿过檐角,在她脚边溅起细碎的水花。曲沐辰站在她身侧,手中油纸伞微微倾斜,将她护得周全。 "他来了。"曲沐辰低声道。 回廊尽头,李迥一袭墨色锦袍,手中提着一盏青灯,灯光在雨幕中晕开一片朦胧的光晕。他走得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一步。 "皇姐深夜造访,倒是让本王受宠若惊。"李迥在亭前站定,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 朱亦妍轻轻抬手,示意侍卫退下。待院中只剩三人,她忽然用现代汉语道:"许云离,别装了。" 李迥瞳孔微缩,手中的青灯晃了晃。 曲沐辰上前一步:"车祸那天,你明明在上海,为什么会出现在念依出事的路口?" 雨声渐密,李迥——或者说许云离——缓缓摘下了那副温润如玉的假面。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声音却异常平静:"因为我收到了一条短信,说念依有危险。" "谁发的?"朱亦妍追问。 "不知道。"许云离摇头,"号码是空号。"他看向曲沐辰,"我赶到时已经晚了,只看到那辆车失控撞向她。我想救她,结果......" "结果你也穿越了。"曲沐辰接话,眉头紧锁。 朱亦妍忽然轻笑一声:"真是感人的重逢。"她走向许云离,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所以你现在是来赎罪的?" 许云离没有躲开她的触碰:"我只是想确认念依是否安全。" "她很好。"朱亦妍收回手,转身走向亭边,"不过她现在叫裴裳依,是裴家的二小姐。"她回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需要我安排你们见面吗?" 曲沐辰突然插话:"等等,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我们三个会同时穿越?" "因为莲花。"许云离从怀中取出那枚玉佩,"我查过史料,这种莲花纹样与玄宗年间一个神秘教派有关,据说能连通阴阳。" 朱亦妍把玩着自己的衣袖,状似无意地问:"所以你认为,我们是被人刻意送来的?" "或者,"许云离盯着她的眼睛,"我们中间有人知道真相。" 雨幕中,三人陷入沉默。曲沐辰忽然拍了拍许云离的肩:"不管怎样,现在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他看向朱亦妍,"对吧,妍妍?" 朱亦妍展颜一笑,"当然。"她伸手接住一滴雨水,"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先解决一个小问题。" 第8章 姐妹夜话 裴裳依的指尖紧紧攥着袖口,盯着朱亦妍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所以……你们已经相认了?" 烛火摇曳,映得朱亦妍的面容半明半暗。她垂眸,轻轻搅动着茶盏里的蜜水,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是啊,他认出我了。" "那他……" "他以为我只是朱亦妍。"她抬眸,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仅此而已。" 裴裳依一怔:"什么意思?" 朱亦妍放下茶盏,指尖轻轻点了点案几,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念依,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会穿越?" "我不知道。"裴裳依摇头,"车祸?意外?还是……" "还是有人刻意为之?"朱亦妍接过她的话,笑意更深。 裴裳依心头一跳:"妍妍,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朱亦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拉起她的手,指尖在她腕间的莲花印记上摩挲:"这个印记,不是偶然。" "什么意思?" "它是一把钥匙。"朱亦妍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而我们,是被选中的人。" 裴裳依心跳加速:"被谁选中?" 朱亦妍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急,我们要一步一步查。"她忽然话锋一转,"对了,你和许云离……" "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裴裳依冷声打断,"他当初那样对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朱亦妍笑了:"你还是这么骄傲。"她顿了顿,"不过,他现在是韩王李迥,有些事……或许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 裴裳依皱眉:"你该不会想帮他说话吧?" "当然不是。"朱亦妍轻笑,"我只是提醒你,在这个世界里,敌人和朋友,往往只是一念之间。"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 朱亦妍眼神一凛,瞬间收敛笑意,提高声音道:"裴二娘子,时候不早了,本宫让人送你回府。" 裴裳依会意,起身行礼:"臣女告退。" 待房门关上,朱亦妍她缓步走到窗边,指尖轻轻挑开纱帘—— 月光下,一道黑影迅速消失在墙头。 第9章 太液泛舟 暮春的太液池波光潋滟,画舫缓缓离岸,船尾拖出一道细碎的银浪。 朱亦妍站在船头,指尖搭在雕花栏杆上,神色淡漠。她今日仍是一贯的素雅装束,绛色披帛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间玉步摇纹丝不动,衬得她愈发清冷疏离。曲沐辰站在她身后三步处,一袭靛青圆领袍,面色平静地望着远处水面,仿佛二人只是恰好同乘一船的陌路人。 船舱内,裴裳依端坐席上,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褶皱。许云离坐在对面,手中茶盏已换了三回,却始终未发一言。 "韩王殿下今日好雅兴。"裴裳依终于开口,语气比杯中渐凉的茶还要淡。 许云离抬眼看她:"不及裴二娘子,肯赏脸赴约。" "公主相邀,不敢不从。" "是吗?"许云离指尖摩挲着杯沿,"本王还以为,二娘子是冲着太液池的景致来的。" 裴裳依冷笑:"景致再好,也得看与谁同赏。" 船头忽然传来朱亦妍的声音:"二位,出来看看吧。" 甲板上,朱亦妍背对着他们,指向远处一片莲叶:"今年花开得早。" 曲沐辰站在另一侧,闻言只是略一颔首:"确实。" 四人分立四方,明明同处一船,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午膳时,侍从们摆好酒菜便退下了。朱亦妍执壶斟酒,第一杯推给许云离:"皇弟近日操劳,该多饮一杯。" 许云离接过,却不急着喝:"皇姐客气。" 第二杯给裴裳依,朱亦妍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依依,尝尝这梨花酿。" 裴裳依接过,与她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曲沐辰自己取了酒壶:"臣自己来。" 四人你来我往,谈得滴水不漏,却谁都没动筷。 日影西斜时,画舫靠岸。 朱亦妍率先下船,曲沐辰落后半步,二人之间始终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许云离走在最后,忽然叫住裴裳依:"裴二娘子留步。" 裴裳依驻足,却不回头:"殿下还有何指教?" "这个,"许云离从袖中取出一支钗,"是我特意为你选的。" 裴裳依这才转身,接过展开一看,是一只精巧的碧玉钗,锁环垂直吊下一朵桃花。她挑眉:"殿下这是?" "路过买的。"许云离言简意赅,"仅此而已。" 裴裳依将钗插入云鬓,唇角微勾:"那就多谢殿下了。" 第10章 东宫训诫 暮色中的宫道像一条蜿蜒的巨蟒,青石板上映着四人拉长的影子。朱亦妍走在最前头,绛色披帛在晚风中轻轻摆动,像一道未愈的伤口。曲沐辰落后三步,目光始终锁在她的背影上。裴裳依与许云离默契地保持着距离,一左一右仿佛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一个青衣小太监慌慌张张跑来,在朱亦妍面前扑通跪下。他额头抵着冰冷的砖石,声音发颤:"太子殿下急召,请您即刻去东宫。" 朱亦妍的脚步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曲沐辰立刻上前半步,却被她一个眼风钉在原地。 "本宫知道了。"她理了理袖口,声音比秋夜的露水还冷,"带路。" 小太监战战兢兢起身,躬着腰在前头引路。朱亦妍跟着走了两步,忽然回首:"驸马先回府。"她目光扫过裴裳依和许云离,"诸位也是。" 曲沐辰的指节捏得发白,终究只是深深一揖:"臣遵命。" 东宫的飞檐在暮色中如同张开的利爪。朱亦妍迈过门槛的瞬间,一盏滚烫的茶盏擦着她的裙裾砸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青瓷碎片在汉白玉地面上绽开一朵狰狞的花。 她眼都没眨,径直跪了下去。碎瓷刺进膝盖的疼痛让她睫毛轻颤,但面上依旧平静如水。鲜血很快在月白裙料上晕开,像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李适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明黄常服上的团龙纹在烛光下忽明忽暗。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镇纸,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窗棂。 良久,他转过身,靴底碾过碎瓷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啧,升平。"他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拇指重重擦过她唇上的胭脂,"你今日这身打扮..."目光在她素雅的衣裙上扫过,"像极了冷宫里那些贱婢。" 朱亦妍仰着脸,眼里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太子突然松手,拍了拍掌。八名宫女鱼贯而入,鎏金托盘上叠着正红色蹙金绣凤广袖裙,在烛火下泛着血一样的光泽。 "换了。" 朱亦妍起身时,膝盖上的伤口撕开得更深。她跟着宫女转入屏风后,褪下的衣裙沾着斑斑血迹,被随意丢在地上。 更衣时,一个年轻宫女手抖系错了衣带。朱亦妍瞥了眼铜镜,突然抓住那宫女的手按在妆台上,抄起金簪狠狠扎穿她的手背。 "下次,"她凑在惨叫的宫女耳边轻声道,声音温柔得像在说情话,"看清楚再碰本宫。" 换上华服后,太子亲自将她按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两张相似的脸——一个阴鸷如鹰隼,一个艳丽如鬼魅。 妆匣被掀翻在地,十几支金钗叮叮当当滚得到处都是。满殿宫人扑通跪倒,额头紧贴地面,有几个小宫女已经吓得瑟瑟发抖。 "这些破烂也配?"太子冷笑,靴尖踢开一支累丝金凤钗。 贴身太监刘福安膝行着捧来紫檀木匣。掀开的瞬间,满室生辉——九凤衔珠步摇上的东珠足有龙眼大小,莹润的光华在烛火下流转。这正是去岁西域进献的贡品,本该呈给皇帝,却被太子要来打造成了首饰。 "抬头。"太子命令道。 冰凉的金属贴上鬓发时,朱亦妍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太子突然攥住她的长发往后一扯,她被迫仰头看向铜镜,看见他俯身凑近耳畔: "记住你是谁的血脉。"金钗狠狠插进发髻,尖锐的簪尾划破头皮,"再敢跟那些杂种厮混..."手指抚过她脖颈,在动脉处轻轻一按,"孤就剁了郭暧的手脚给你当玩具。" 朱亦妍的瞳孔骤然收缩,但转瞬又恢复平静。她看着镜中太子为她整理鬓发的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最珍爱的傀儡。 "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最后摸了摸她的发顶,语气亲昵得令人毛骨悚然。 朱亦妍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是。" 离开东宫时,她的步伐依旧端庄。但转过宫墙的瞬间,背脊就佝偻下来。夜风掀起她的披帛,露出膝盖上已经凝结的血痕。 公主府的软轿候在偏门外。朱亦妍刚踏进轿厢就瘫软下来,手指死死攥住轿帘才没滑倒在地。轿夫们抬得极稳,但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让膝盖的伤口传来尖锐的疼痛。 回到寝殿,她挥退所有宫人。当殿门终于关上的瞬间,她像断了线的木偶般滑坐在地。 第11章 风云渡 朱亦妍靠在软榻上,膝盖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凝结成暗红色的痂。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微微发颤,像是还未从东宫的威压中缓过神来。 殿门被轻轻推开,曲沐辰走了进来。 他手里端着一盆温水,布巾搭在臂上,神色平静地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 "殿下。"他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朱亦妍没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腿,示意他可以动手。 曲沐辰握住她的脚踝,轻轻将她的裙裾往上掀。布料摩擦伤口时,朱亦妍的指尖在软榻上微微收紧,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温水浸湿布巾,他动作极轻地擦拭着她膝盖上的血迹。碎瓷的伤口不算深,但密密麻麻地布满膝头,看着触目惊心。 "你的礼仪……"曲沐辰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为何从未出过错?" 朱亦妍抬眸看他,唇角微微勾起:"既来之则安之,才能生存发展。" 曲沐辰的手顿了顿,随即继续清理伤口,语气平静:"可是上次姜虞旧梦的幻境,不就是你弄的?" ——姜虞旧梦,那是他们曾经误入的幻境。在那里,朱亦妍是高高在上的女帝帝姬,而曲沐辰是她的太傅兼王夫。后来梦醒,才知道那幻境是朱亦妍一手操控的,二人因此决裂。 朱亦妍闻言,轻轻笑了一声:"你也说了,我们进入过姜虞旧梦。"她微微倾身,指尖挑起曲沐辰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她,"我的礼仪,怎么可能出错?" 曲沐辰沉默地与她对视,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良久,他垂下眼,继续替她包扎伤口,声音极轻:"这次的事,帝姬陛下,臣很难相信和你无关。" 朱亦妍收回手,靠回软榻上,神色淡然:"信不信随你。"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曲沐辰替她包扎完,起身将水盆放到一旁,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然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朱亦妍抬眸,眼底闪过一丝玩味:"怎么,太傅大人终于忍不住问了?" 曲沐辰没接她的调侃,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太子今日的举动,不像是临时起意。" 朱亦妍轻笑:"所以呢?" "所以,"曲沐辰声音冷了下来,"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朱亦妍与他对视片刻,忽然伸手拽住他的衣襟,将他拉近。两人的距离骤然缩短,呼吸几乎交缠。 "曲沐辰,"她轻声唤他,语气温柔得近乎危险。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喉结,声音低得只有他能听见: "不过是想要一个真相罢了。" 曲沐辰的瞳孔微微收缩。 朱亦妍松开他,重新靠回软榻上,神色恢复平静:"退下吧,本宫累了。" 曲沐辰深深看了她一眼,最终只是沉默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殿门关上的瞬间,朱亦妍脸上的淡然终于出现一丝裂痕。她缓缓蜷起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窗外,一轮血月高悬。 第12章 还来复情深 更漏滴到三更时,曲沐辰踩着月光回到了公主寝殿。 他本不该来的。白日里那些针锋相对的对话,那些心照不宣的试探,都提醒着他与朱亦妍之间那道越不过去的鸿沟。可当他独坐在驸马府的窗前,看着那轮与现世无二的明月时,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往这里挪动。 守夜的宫女早已被他买通,无声地退到廊下。曲沐辰轻轻推开雕花殿门,鲛绡帐内隐约透出一个人影。 朱亦妍睡得很沉。 她向来警觉,今夜却连他走到榻边都没有察觉。曲沐辰借着月光细细打量她的睡颜,白日里那些凌厉的气势全都消散了,此刻的她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一缕青丝黏在汗湿的颈侧,他伸手想替她拨开,却在触及肌肤的瞬间被那温度烫得指尖一颤。 "发烧了..." 难怪今日在东宫那般顺从。曲沐辰掀开锦被一角,果然看见她膝盖上缠着的白布洇出血色。他轻车熟路地从袖中取出金疮药,动作娴熟得像做过千百次。 上药时朱亦妍无意识地哼了一声,眉心微蹙。曲沐辰立刻停手,等她呼吸重新平稳才继续。这个场景太过熟悉——在姜虞幻境里,每当女帝受伤,太傅总是这样彻夜照料。 "明明最怕疼..."他低声呢喃,指腹摩挲过她滚烫的额头,"为什么非要逞强?" 回答他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鬼使神差地,曲沐辰俯身在那微蹙的眉间落下一个吻。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可朱亦妍只是轻轻动了动,竟然循着热源往他怀里靠来。 理智告诉他不该停留,可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曲沐辰脱去外袍躺下,将人小心翼翼地拢进怀里。朱亦妍的额头抵在他颈窝,呼出的热气灼得他喉结滚动。 "妍妍..."他在她耳边轻唤,明知得不到回应。 窗外巡更的梆子响了四下,曲沐辰才惊觉自己竟然抱着她睡了整整一个时辰。他匆忙起身,却在系衣带时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 朱亦妍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看着他。 曲沐辰的血液瞬间凝固。他想解释,却见妻子只是慵懒地翻了个身,把锦被往身上裹了裹:"驸马好大的胆子。"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臣..." "退下吧。"她背对着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明日天气,"本宫乏了。" 曲沐辰在榻边站了许久,最终沉默地离开。他不知道的是,当他转身后,朱亦妍攥着被角的手指已经泛白。 次日午时,韩王府。 许云离看着不请自来的曲沐辰,挑眉:"驸马今日好雅兴。" "少废话。"曲沐辰直接抓起案上的酒壶灌了一口,"问你个事。" "若是朝政..." "是朱亦妍。" 许云离执棋的手一顿。棋盘上黑子已然形成合围之势,他却突然转了话题:"你们吵架了?" 曲沐辰把昨夜的事简略说了,最后烦躁地扯开衣领:"她到底什么意思?明明醒了却装作无事发生。 "她一边跟我冷战,一边半夜把我当人形抱枕..." 许云离突然掏出手机——哦不,是掏出块铜镜当手机用,假装采访:"曲先生,被大唐第一才女抱着睡是什么体验?" "体验就是..."曲沐辰抢过铜镜砸他,"老子现在怀疑她是故意的!" "废话!"许云离翻了个白眼,"不然你俩大学都不在一个学校,还能遇上。" 曲沐辰一愣,是啊,辩论赛他们怎么会恰好相对。 "靠!"曲沐辰突然蹦起来,"所以她那时候就..." 宫门开启的钟声打断了他的顿悟。许云离拍拍屁股站起来:"赶紧的,你媳妇的马车过来了。" 朱亦妍掀开车帘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她家驸马和韩王殿下头发上沾着草屑,衣领歪歪扭扭,活像两个刚打完架的街头混混。 "二位..."她慢悠悠地晃着团扇,"玩得挺开心?" 第13章 非黑即白 清韵轩三楼的账房里,朱亦妍正在核对本月茶楼收支。窗外雨丝绵密,打在青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张念依懒洋洋地窝在太师椅里看话本,突然笑出声。 "妍妍,你知道你和曲沐辰被写成话本了吗?"她转着话本,"公主驸马''相爱相杀''已经风靡长安了。" 朱亦妍的毛笔在账本上洇出一团墨迹:"无聊。" "说真的,"张念依放下话本,眼神变得探究,"你们成死对头的原因...是不是就因为他拒绝了表白,你因爱生恨?" 毛笔啪地折断。朱亦妍缓缓抬头,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滴到账本上,晕开一片模糊。 "谁告诉你这些的?"声音冷得像冰。 "拜托,"张念依翻了个白眼,"我可是看着你们长大的。初中那会儿你每天念叨''曲沐辰今天弹了《月光》'',高中入学式你偷拍他发言的照片现在还在你手机加密相册里吧?" 朱亦妍沉默地换了一支新毛笔,蘸墨的力道像是要把砚台戳穿。 "所以是真的?"张念依凑近,"你表白被拒,然后..." "然后我们发现根本合不来。"朱亦妍打断她,"他太傲慢,我太固执,就像方领和圆领的校服,硬凑在一起只会互相折磨。" 雨声渐大,茶楼里传来评弹艺人试弦的声响。张念依突然问:"那为什么不能做普通朋友?" "朋友?"朱亦妍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事,"我和曲沐辰向来只有两种选项——要么在一起,要么只是同学。"她抬起头,眼中闪着偏执的光,"不可能当什么朋友。" 张念依怔住了。她认识朱亦妍十年,见过她画废三百张纸只为完美呈现一朵牡丹的执着,也见过她背《**宣言》到凌晨三点的倔强。这个女孩从来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 "所以你选了什么?"张念依轻声问,"''只是同学''?" 朱亦妍望向窗外雨幕,那里隐约可见对面公主府的轮廓。琴声穿透雨帘飘来,是的《离别曲》。 "我选了他最讨厌的选项。"她勾起嘴角,"死对头。" 张念依突然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只是同学",分明是另一种形式的"在一起"。用争吵代替情话,用对抗掩饰关注,把所有的在意都包装成厌恶。多么典型的朱亦妍式极端。 "你知道正常人会怎么处理这种关系吗?"张念依忍不住问。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朱亦妍合上账本,墨迹未干的"曲"字被夹在纸页间,"我和他...从来就不正常。" 楼下的评弹正式开场,三弦声如珠落玉盘。张念依看着闺蜜倔强的侧脸,突然想起初中时朱亦妍熬夜给曲沐辰做的生日贺卡——那张最终没送出去的卡片上写着:"你是我唯一想分享所有星星的人"。 有些感情,从开始就注定无法普通。 第14章 圆领校服事件 徐记茶楼 "真的假的?!"朱亦妍的茶杯重重磕在碟子上,引来周围几桌客人的侧目。她赶紧压低声音:"曲沐辰穿过女装?" 张念依一把抓住许云离的胳膊:"你今天不说清楚别想走!" 下午的茶楼阳光正好,三人原本在聊朱亦妍在御花园泼曲沐辰茶水,直到许云离无意中提到"沐辰小时候可比现在可爱多了"。 许云离露出狡黠的笑:"小学四年级,他穿错同桌林小雨的外套整整一天。" "等等,"朱亦妍皱眉,"林小雨?我同学会那个爱马仕女?" "就是她!"许云离拍桌,"那时候沐辰坐她后排。南三实验小学的校服,女生圆领男生方领,其它一样。" 张念依已经笑得趴到桌上:"所以驸马爷...穿着圆领校服?" "深蓝!"许云离强调,"而且林小雨比他矮半个头,那外套小得绷在他身上。" 许云离努力想象曲沐辰小时候的模样——照片里的小曲沐辰总是板着脸,一副小大人模样。这样的他穿着女装校服... "最绝的是,"许云离压低声音,"他完全没发现!穿着去参加了升旗仪式!" 张念依的尖笑声引来小二侧目。朱亦妍捂着脸,肩膀直抖:"没人提醒他吗?" "谁敢啊!"许云离模仿曲沐辰小时候的冰山脸,"''这道题有三种解法''——配上一身紧绷的深蓝校服!" 三人笑作一团。朱亦妍擦着眼角问:"后来怎么发现的?" "放学时林小雨哭了,说找不到外套。"许云离比划着,"班主任让全班检查,结果发现穿在沐辰身上!他当时的表情..."说到这儿已经笑到缺氧。 张念依突然坐直:"有照片吗?" "咱们现在在唐朝。" 朱亦妍:"这够我笑一辈子。" "你可别出卖我啊,"许云离做了个抹脖子动作,"他警告过谁敢提这事就绝交。" "放心~"张念依甜甜一笑。 --- 当晚,曲沐辰洗漱完出来,发现妻子趴在塌上笑得发抖。 "怎么了?"他擦着头发走近。 朱亦妍:"没什么~" 太迟了。曲沐辰已经瞥见朱亦妍纸上写的日记了。他僵在原地,水滴从发梢落到寝衣上。 "许.云.离."他一字一顿,像在念死刑判决书。 朱亦妍翻身坐起,笑了笑:"小白穿女装也很帅呢~" 曲沐辰扑过去抢日记,两人滚作一团。最终他以体型优势压制住妻子,却见她眨着大眼睛:"夫君,你穿蓝色真的显白。" "朱、亦、妍。"曲沐辰眯起眼,这是他要"报复"的前兆。 朱亦妍突然伸手捏他耳垂:"小白,小白耳朵白白,哦豁,成红的了..." 她的挑衅得到的是狂风暴雨般的吻。当曲沐辰的手探入她衣襟时,朱亦妍突然想起什么,喘着气问:"等等...林小雨是不是暗恋过你?" 曲沐辰动作一顿:"什么?" "同学会上她听说我们重逢,表情超——级精彩。" "胡说什么。"曲沐辰继续他的"报复","我连她长什么样都记..." 朱亦妍猛地翻身反制:"那你为什么穿她外套?是不是故意的?" "......" "曲沐辰!你耳朵红了!" 被揭穿的男人索性用吻堵住她的追问。月光透过纱帘,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洒下银辉。 至于今晚?就暂时放过这个穿女装也很帅的"小白"吧。 第15章 莲谋深陷 暮色四合,紫宸殿的琉璃瓦在雨中泛着冷光。许云离跪在汉白玉阶下,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淌进衣领,脊背却挺得笔直。殿内烛火通明,李豫捏着朱笔的手青筋突起,奏折上墨迹被滴落的茶渍晕开一团。 朱亦妍垂首立于御案旁,纤纤玉指轻握墨锭,一圈圈研磨着上好的松烟墨。墨香氤氲中,她抬眼望向正在批阅奏折的唐代宗李豫。 “父皇,”她声音轻柔如羽,“儿臣听说迥弟已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 李豫笔尖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朱亦妍放下墨锭,移至皇帝身后,轻轻为他揉按太阳穴:“秋雨寒凉,迥弟自小生活在冷宫,身子本就弱些。若是病了,父皇岂不心疼?” 李豫终于搁下笔,叹了口气:“朕岂不知?可那孩子性子太倔。刘家女儿温婉贤淑,与他正是般配。他偏不肯,非要朕收回成命。” 殿外雨声淅沥,敲打在青石板上,也敲打在跪在雨中的许云离身上。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脸颊滑落,眼神却依然坚定。 殿外惊雷炸响,许云离的声音穿透雨幕:“臣宁受削爵之刑,绝不迎娶刘氏女!” 朱亦妍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望着雨中那个倔强的身影,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随即又换上担忧神色。 李豫冷哼一声,目光扫过窗外那个纹丝不动的身影:“朕亲自指婚刘家女,他竟敢跪到宫门落钥!” 朱亦妍弯唇一笑,丹寇指尖点向奏章上“裴氏”二字:“裴相门生遍朝野,若是真让迥弟娶了裴二娘子…”她故意停顿,看着皇帝眉头骤然锁紧,“太子哥哥的东宫之位,怕是要平地起风浪了。” “儿臣倒是能理解迥弟。”她回身,步摇轻晃,“感情之事,强求不得。既然迥弟不喜欢,依儿臣看不如缓上一缓,等他想明白了,自会来找父皇。” 李豫皱眉:“可朕金口已开...” “父皇是一国之君,也是父亲。”朱亦妍轻声打断,“为子女计深远,何必急于一时?况且裴家势大,若是强行指婚,惹得迥弟心生怨怼,反倒不美。” 听到“裴家势大”四字,李豫眼神微沉。他确实不愿让韩王与权臣联姻,威胁到太子李适之位。近日听闻裴家二娘子裴裳依与韩王走得近,这才急忙指婚刘家女儿,想断了这个可能。 思忖片刻,李豫终于松口:“也罢,就依你所言,暂不成婚。” 朱亦妍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很快又掩去:“父皇圣明。” 她取过一把油纸伞,缓步走出殿外。 雨幕中,许云离跪得笔直,脸色苍白,嘴唇已冻得发紫。见有人来,他抬眼望去,目光穿过雨丝,落在朱亦妍身上。 “皇姐。”他声音沙哑。 朱亦妍撑开伞,为他遮去风雨:“父皇同意了,皇弟请回吧。” 许云离怔了怔,似乎没想到会如此顺利。他深深看了朱亦妍一眼,试图从她平静的面容上读出什么。 “多谢皇姐。”最终,他低声道谢,在內侍的搀扶下艰难起身。 朱亦妍站在原地,望着他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 翌日清晨,裴府后院。 张念依正对镜梳妆,侍女匆匆来报:“二娘子,刘大娘子来了,说是要见您。” 她蹙眉,尚未回应,房门已被猛地推开。刘秋盈站在门外,眼中燃着怒火,原本秀美的面容因愤怒而微微扭曲。 “裴裳依!”她几乎是冲进来的,一把抓住张念依的手腕,“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张念依吃痛,甩开她的手:“刘大娘子这是何意?” “何意?”刘秋盈冷笑,“我本来都要成为韩王妃了,你竟让他跪了一夜请陛下收回成命!你好大的本事!” 张念依一愣。许云离跪了一夜?她忽然想起昨夜那场冷雨,心猛地一沉。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试图绕过刘秋盈,“我与韩王并无瓜葛。” 刘秋盈挡住去路:“并无瓜葛?长安城里谁不知他为你作画,邀你游湖,甚至向陛下请求...”她声音哽咽,“我三年闺誉,等的就是这门婚事,你凭什么...” 张念依无心理会她的控诉,满脑子都是许云离在雨中跪着的画面。她猛地推开刘秋盈,向外奔去。 “备车!去韩王府!” 韩王府内,曲沐辰为许云离换下额上帕子。 “热度退了些,但还需静养。”他皱眉,“何必如此拼命?陛下指婚,本就可从长计议。” 许云离靠在床头,面色依然苍白:“若是圣旨下达,就再无转圜余地了。”他顿了顿,“我不能娶刘家女儿。” 曲沐辰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因为裴二娘子?” 许云离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张念依焦急的声音:“他怎么样了?” 曲沐辰与许云离对视一眼,后者立刻躺下,闭目假寐,还故意咳嗽了几声。 张念依冲进室内,发髻微乱,呼吸急促。见到床上“病弱”的许云离,她脚步顿住,神色复杂。 曲沐辰起身:“裴二娘子来得正好,殿下刚服了药,需要休息。” 张念依走近床边,看着许云离苍白的脸,抿了抿唇:“好歹同学一场,怕你死了,我们穿不回去了。” 许云离缓缓睁眼,虚弱地笑了笑:“劳裴二娘子挂心,死不了。” 三人沉默片刻,各怀心思。 张念依忽然注意到许云离露出的手腕内侧,似乎有一道淡粉色的痕迹。她正想细看,他却将手缩回了被中。 “既然殿下无碍,臣女就先告辞了。”她行礼,转身欲走。 许云离的目光落在窗外的一轮孤月上,声音飘忽得像一阵风:“刘秋盈不适合那个位置。” “那谁适合?”张念依脱口而出,随即又后悔了。她看见许云离转回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 “你今日来,就只是为了问我这个?”他不答反问。 张念依攥紧了袖口,那里藏着一枚温润的玉佩——是许云离上次在御花园不小心落下的,她一直想找机会还给他。 张念依站在原地,忽然觉得胸口闷得难受。她想起方才刘秋盈说的话,想起许云离跪在紫宸殿外的身影,想起那日皇帝召她入宫时意味深长的目光…… “你回去吧。”许云离忽然打破沉默,“天色晚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你名声不利。” 张念依看着他重新闭上的眼睛,忽然觉得一阵委屈。她从袖中取出那枚玉佩,轻轻放在床头:“这是你那日落下的,物归原主。” 她转身欲走,却听见他在身后轻声说:“那日你在御花园说的那句话,可是真的?” 张念依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哪句?” “你说……你恨我。”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想起那日她故意说给偷听的宫人听的那些绝情话。良久,她才轻声道:“假的。” 走出韩王府时,夜风已经带上了凉意。张念依裹紧披风,抬头望见一轮冷月。忽然,她注意到街角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朱亦妍的贴身侍女匆匆钻进一顶小轿,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娘子,怎么了?”等候在马车旁的丫鬟轻声问道。 张念依摇摇头,心里却升起一丝不安。朱亦妍的侍女为何这个时辰出现在韩王府附近? 与此同时,东宫内烛火通明。朱亦妍正在煮茶,动作优雅如行云流水。太子李适坐在她对面,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 “听说迥弟病了?”太子状似无意地问道。 朱亦妍将沏好的茶推到他面前,唇角含着一抹浅笑:“皇兄消息真灵通。不过是染了风寒,休息几日便好了。” 太子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里戴着一串莲花纹银镯,花瓣层层叠叠,精致非凡:“这镯子倒是别致,以前没见你戴过。” 朱亦妍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了遮镯子,笑意更深:“前几日偶然得的,觉得好看就戴上了。” 太子不再多问,却在她低头斟茶时,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想起那日偶然看见的她腕间的莲花印记——与这镯子上的花纹如出一辙。 “说起来,迥弟这次倒是倔强。”太子忽然转移话题,“为了拒婚,竟敢在紫宸殿外跪一夜。这可不像他平日谨慎的性子。” 朱亦妍斟茶的手微微一顿,茶水险些洒出来。她很快恢复平静,轻声道:“迥弟自小在冷宫长大,性子自然比旁人倔些。父皇也是心疼他,这才同意了暂缓婚事。” 太子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哦?我倒是听说,那日是你在一旁劝说了父皇?” “我只是不忍心看父子俩因为一桩婚事生出嫌隙。”朱亦妍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情绪,“况且,刘家娘子也确实不是迥弟的良配。” 太子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品茶。待一杯茶尽,他忽然道:“听说裴家二娘子今日去了韩王府?” 朱亦妍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依然带着得体的微笑:“皇兄连这个都知道?” “这长安城里,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太子放下茶杯,目光如炬,“包括……一些本该被遗忘的旧事。” 朱亦妍的心猛地一跳,强作镇定道:“皇兄说的是什么旧事?” 太子却不再回答,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夜深了,妹妹也早些休息吧。”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对了,那莲花图案很衬你。” 朱亦妍独自坐在殿内,直到太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缓缓摊开掌心——那里已经掐出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韩王府的方向,轻声自语:“许云离,你为何总是要打乱我的计划呢?” 夜风吹起她的衣袖,腕间的莲花镯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那莲花瓣层层叠叠,仿佛藏着无数秘密。 第16章 冷宫旧事 五年前的大唐,贞元元年的秋雨比现代还要冷上三分。 十四岁的升平公主提着裙摆跑过宫道,十二破石榴裙扫过青苔。她本是追着一只雪白狮猫,却误入荒废多年的凝香阁。狮猫窜进月洞门消失不见,她听见里头传来竹条抽打的声响。 “小贱种!贵妃的玉佩也敢碰!” “嬷嬷饶命!是玉佩自己掉下来的...”少女的哭喊夹着惨叫。 李升平推开虚掩的宫门。只见老嬷嬷正拿着竹条抽打一对双生子。少女伏在兄长背上,男孩用单薄的脊梁硬生生受着抽打,眼底却烧着淬火般的恨意。 “住手!”升平公主扬声喝道。宫灯照出她裙摆上金线绣的牡丹,老嬷嬷顿时瘫软在地。 那对兄妹抬起头来。升平呼吸一滞——他们生得一模一样的好相貌,尤其是男孩,眉眼竟与父皇有七分相似。只是面黄肌瘦,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宫装。 “你们是谁?” “奴婢李姝...”少女怯生生答道,“这是阿兄李迥...我们是...” “冷宫才人所出。”老嬷嬷抢着回答,被升平冷冷瞥了一眼。 雨忽然大了。升平解下杏色披帛盖在少女头上,又从袖中掏出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本是带给六妹的甜食。兄妹二人盯着糕点吞咽口水,却谁都不先伸手。 “吃吧。”升平将糕点塞进他们手里,触到李迥指尖时被他手上的冻疮惊住。她沉默片刻,褪下腕上的翡翠镯子掷给老嬷嬷:“拿去换钱,给他们添冬衣。” 离开时她回头望了一眼。李迥正将大半糕点塞给妹妹,自己只掰了一小块慢慢咀嚼。雨幕中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被困在雪地里的幼狼。 此后半年,升平时常借故往冷宫跑。有时带一包蜜饯,有时是几块新做的点心。她渐渐知道李迥过目不忘,李姝绣工精湛;知道他们母亲原是司籍女官,因被诬陷与侍卫私通而被打入冷宫,生下一对儿女便撒手人寰。 次年上巳节,独孤贵妃在御花园设宴。升平特意穿上新制的鹅黄襦裙,发间簪了支并蒂莲金步摇。酒过三巡,她倚在贵妃身边撒娇:“儿臣昨日读《诗经》,见''棠棣之华''一句,总想着若是能有姊妹相伴该多好。” 贵妃笑容淡了些。她早年小产伤了根本,这是宫中禁忌。升平话锋一转:“不过听说冷宫那对双生子倒是聪慧,尤其李姝妹妹,绣的莲花竟引来真蝴蝶呢。” 三日后,皇帝在独孤贵妃宫中见到一对璧人。李迥背完整篇《谏太宗十思疏》,李姝献上绣着百子千孙图的屏风。贵妃摸着屏风落泪:“若是臣妾的孩子还在,也该这般大了...” 皇帝凝视李迥面容良久,终于叹道:“便记在贵妃名下吧。赐李迥韩王封号,李姝...封华阳公主。” 册封礼那日,升平躲在廊柱后观望。李迥穿着亲王礼服转身时,目光准确捕捉到她的衣角。他极快地笑了一下——那是升平第一次见他笑,如同冰河乍破,春水初生。 第17章 糖霜刃 暮春的御花园,海棠开得正盛。华阳公主李姝捏着块玫瑰酥,绯色裙裾扫过青石径,故意在升平公主面前转了个圈。 “四姐瞧这点心可好?父皇刚赐的,说是尚食局新来的江南厨子所制。”她将酥饼掰开,嫣红馅料滴落在朱亦妍月白的裙摆上,像溅了一摊血,“哎呀,手滑了。” 朱亦妍垂眸看着裙上污渍,广袖中的指甲掐进掌心。片刻抬头时,却是春风和煦的笑:“五妹喜欢便多吃些。只是玫瑰性热,仔细上火。” 李姝嗤笑一声,竟将剩了半块的酥饼递过来:“四姐也尝尝?” 空气霎时凝滞。宫人们屏息垂首,谁不知这是极致的羞辱——华阳公主仗着圣宠日渐骄纵,竟敢如此作践嫡公主。 朱亦妍面不改色地接过酥饼,当着众人的面细细吃了。甚至还掏出绢帕替李姝拭去指尖糖粉:“沾了手黏腻腻的,仔细招蚂蚁。” 回府轿辇刚停稳,朱亦妍便踹开了寝殿门。琉璃珠帘被扯得噼啪作响,案上汝窑茶具尽数扫落在地。 “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她抓起妆台上金簪就要往腕间划,被疾步进来的曲沐辰扣住手腕。 “公主这是要作践自己给谁看?”他声音冷得像冰,手下却轻柔地夺过金簪,“华阳公主此刻正在西苑荡秋千,笑声隔着三重大殿都听得见。” 朱亦妍反手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曲沐辰偏过头,舌尖顶了顶发麻的颊肉,竟低笑出声:“打得好。只是下次记得用戒尺,免得手疼。” 他这般反应,倒叫朱亦妍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她突然抓起碎瓷片往手心狠狠一划——血珠顿时涌出,沿着掌纹滴落在波斯地毯上,晕开深红的花。 曲沐辰脸色骤变。他一把将人按坐在贵妃榻上,翻出药箱时手指竟有些发颤:“臣竟不知,公主还学了市井妇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 “你懂什么!”朱亦妍任他清洗伤口,声音淬着毒,“我当年就该让他们烂在冷宫!省得如今养出个白眼狼...” 酒精淋在伤口上,她疼得吸气。曲沐辰忽然俯身,唇瓣极轻地碰了碰她颤抖的眼睫:“公主后悔了?” 朱亦妍僵住。听见他继续道:“那年您提着食盒翻墙进冷宫,裙角勾破了好大一道口子。李迥偷偷攒了三个月丝线,给您绣了只蝴蝶补在破处...”他蘸了药膏涂抹伤口,“如今他们羽翼渐丰,公主便觉得掌控不住了?” “掌控?”朱亦妍猛地抽回手,“我何须掌控他们!若不是我...” “若不是公主,他们早就是一抔黄土。”曲沐辰强行拉回她的手包扎,“可公主忘了,狼崽子养大了也是会咬人的。” 纱绫一层层缠紧掌心,他忽然问:“玫瑰酥好吃吗?” 朱亦妍怔了怔,突然笑出声:“甜得发苦。”她伸出未受伤的手抚上曲沐辰心口,“比不得驸马这盏茶,闻着香,喝着苦,回味却是...” 她故意不说下去。曲沐辰抓住她胡闹的手,低头将染血的帕子叠好收进怀中:“公主既觉得臣是茶,不如日日品着?” 窗外忽然传来李姝的笑语,原是华阳公主的仪仗正从府门前经过。朱亦妍眼神骤冷,刚要起身却被曲沐辰按回榻上。 “急什么?”他捻起块糖霜糕递到她唇边,“猎人要收拾狐狸,也得先备好诱饵。” 朱亦妍就着他手咬了口糕点,糖粉沾在唇角。曲沐辰用指腹轻轻揩去,眼底暗潮翻涌。 “且让她再得意几日。” 第18章 前世之因 暮春的雨丝缠绵绵地绕着飞檐,将太极殿的琉璃瓦洗得清亮。升平公主李妍跪坐在窗边,指尖拨弄着九霄环佩琴的宫弦。琴声淙淙,像极了那年洛阳行宫的溪水声——那是她与母亲最后相伴的初夏。 “妍儿。”皇帝李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朝堂上从未有过的温柔,“朕记得你最爱西市的胡麻饼,明日休沐,父皇带你去可好?” 李妍指尖的琴音未停,长睫却轻轻一颤。她记得上次出宫,还是三年前母亲谎称去骊山养病的那日。马车驶出丹凤门时,母亲冰凉的泪滴在她手背上,说:“妍儿要替娘亲看着爹爹。” “父皇政务繁忙...”她刚开口,殿外就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华阳公主李姝提着裙摆跑进来,发间金步摇叮当作响:“儿臣也要去!听说平康坊新来了西域幻术师,能吐火吞剑呢!”她撒娇般扑到李豫膝头,眼角却瞟向李妍,“四姐定然不会与妹妹争的,对不对?” 李妍的指甲在琴弦上压出浅痕。她记得三日前,就是这个看似天真烂漫的五妹,将母亲最爱的玉簪“失手”落进太液池。 “五妹想去便去吧。”她起身行礼,月白裙裾如流水拂过青砖,“儿臣忽然想起要替太子哥哥抄写佛经,先告退了。” 雨忽然急了。李妍走出殿门时,听见身后李豫无奈道:“姝儿,父皇忽然想起明日要与宰相议政...” 宫道上的石榴花被雨打落,鲜红花瓣黏在青砖上,像斑驳的血迹。李妍慢慢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 “李妍!”太子李适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玉骨,“你又在退让什么?忘了母亲是怎么...” 他猛地收声,眼底翻涌着滔天痛楚。三年前那个雨夜,他们兄妹跪在未央殿内,听着母亲越来越弱的咳嗽声。母亲攥着他们的手说:“适儿要护好妹妹,母亲只是去看看大好河山,过几年便回来。” “我没忘。”李妍抽回手,看向宫墙尽头那座最华丽的宫殿——独孤贵妃的蓬莱殿,“但哥哥也该记得,母亲最后是笑着走的。” 她转身离去时,听见李适在身后冷笑:“好个孝感动天的升平公主!且看你还能忍到几时——” 话音未落,忽见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地跑来:“公主!华阳公主她、她抢了您刚得的螺子黛,还说...” 李妍闭了闭眼。那盒螺黛是扬州进贡的珍品,统共只得三盒。独孤贵妃一盒,她一盒,另一盒本该赐给宰相夫人,李姝却当着六宫的面说:“四姐眉色浅,用不着这般好物,不如给了我。” 雨幕深处忽然响起环佩叮咚。但见李姝乘着步辇而来,十六个太监抬着镶满南海珍珠的轿辇,阵仗竟比太子仪仗还要煊赫。 “四姐走得好快。”她歪靠在辇上把玩着螺黛盒子,“妹妹特来道谢——多谢四姐把出宫的机会让给我呢。”她忽然将盒子掷过来,“不过这腌臜玩意儿还你,方才试了试,画眉竟掉渣!” 琉璃盒子砸在李妍脚边,碎成无数晶亮碎片。宫人们跪了一地,有个小宫女忍不住啜泣——那是她家乡特产的螺黛,整个闽南三年才得上供一盒。 李姝的步辇远去时,李妍慢慢蹲下身,一片片拾起碎片。尖锐琉璃割破指尖,血珠渗进螺黛粉末里,凝成诡异的紫红。 “公主...”贴身女官哭着来拦,却被李妍淡淡一眼定在原地。 她将染血的螺黛碎片用手帕包好,轻声吩咐:“送去尚功局,就说本宫要他们用这些碎片,给华阳公主镶一支新簪子。”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宫道上的血迹。李妍望向蓬莱殿的方向,忽然想起今晨独孤贵妃送来的一碟杏花糕——那是母亲最拿手的点心,连酥皮上掐花的手法都一模一样。 “娘娘说最近常梦见沈姐姐呢。”送点心的老嬷嬷当时叹道,“说姐姐在江南很好,让陛下勿念...” 李妍忽然攥紧了袖中的玉珏。那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物件,上面刻着并蒂莲——本该是一对,另一只在独孤贵妃宫中见过。 “公主!”女官突然惊呼,“您的手...” 她低头看去,原来掌心被琉璃划出深深伤口,鲜血正顺着指缝滴落,在积水中漾开一圈圈浅红涟漪。 恍惚间又回到三年前那个雨夜。母亲将玉珏塞进她手里:“妍儿记住,这宫里最毒的从来不是阴谋,是人心深处那点不甘...” “不甘么?”李妍轻轻笑出声,任由鲜血染红袖口,“那便让她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不甘。” 她转身走向太极殿,月白身影在雨中如鬼魅飘忽。宫人们惊恐地看见,升平公主每走一步,脚下就绽开一朵血色的莲。 第19章 醉打金枝(上) 贞元四年的春来得格外迟,金明池畔的垂柳才抽出嫩芽,就被裹着沙尘的风吹得蔫头耷脑。升平公主李妍坐在琉璃亭中,望着池面上零星漂着的残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下的玉珏。 “妍儿。”皇帝李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罕见的迟疑,“回纥可汗...又遣使来求娶大唐嫡公主。” 亭外侍立的宫人霎时跪倒一片。李妍却笑了,伸手接住檐角滴落的冰水:“父皇舍得让儿臣去漠北吃沙子?” “胡闹!”李豫猛地攥紧她手腕,龙袍袖口露出内衬的莲花——那是沈皇后亲自绣的,“朕便是拼着与回纥开战,也绝不会...” 话未说完,太子李适疾步进亭,玄色蟒袍卷进料峭春寒:“父皇何必瞒她?今日朝堂上那些老臣,个个拿着贞观年间文成公主旧事逼宫!”他忽然看向李妍,“听闻郭家六郎擅骑射,阿妍的马术倒是与他堪堪相配。” 冰水从指缝漏尽,李妍缓缓起身。池面残冰突然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倒映出她眼底骤起的风暴。 三日后马球会,回纥使臣的豹尾旌旗插满了西看台。李妍一身鹅黄骑装出现在东看台时,满场哗然——公主参赛本朝未有先例,更何况她发间竟簪着赤金点翠九翟冠,那是皇后仪制。 “阿妍疯了不成!”作为闺中密友的裴裳依失手打翻茶盏,“这般逾制...” 话音未落,场中鼓声震天。但见李妍纵马冲出,月杖在空中划出凌厉弧线,朱红马球如流星般直射球门。回纥使臣刚起身惊呼,她突然挽弓搭箭——羽箭破空而去,竟将马球当空射穿! 彩棚里飞出只受惊的白鹊,李妍反手抽第二箭。箭镞擦过回纥旌旗的豹尾,直追白鹊而去。却在触及羽翼的刹那突然转向,钉进郭家看台的桅杆上——正落在郭暧案前,箭尾白羽轻颤,距他眉心仅三寸。 满场死寂中,李妍打马至看台下,扬鞭指向那青年:“郭六郎,可敢与本宫赛一程?” 少年将军猛地抬头。阳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目光却凝在公主被缰绳磨破的手心上——鲜红血珠正顺着银鞍滴落,与她鬓边东珠交相辉映。 后来长安百姓都说,那日金明池畔的追逐赛,比任何一场马球都精彩。郭家六郎的黑骊马总落后公主半个马身,既不全然相让,也不真正超越。直到夕阳西下,公主突然勒马转身,九翟冠的珠串在风中叮咚作响。 “郭暧。”她第一次唤他名字,“若本宫要去回纥和亲,你待如何?” 少年将军沉默良久,忽然斩断腰间玉带抛入池中:“臣便踏平漠北,带公主看江南的桃花。” 婚旨当夜传到汾阳王府时,郭暧正在擦拭弓箭。听到“尚主”二字,他指腹划过箭簇渗出血珠,却问:“公主的手可包扎了?” 大婚那日,长安城落了今春第一场雨。合卺酒饮尽时,郭暧用喜秤轻轻移开团扇。烛光下公主的妆容有些斑驳,眼角还沾着仪制繁琐的翟冠上掉落的金粉。 他忽然单膝跪地,握住她伤痕未愈的手:“臣郭暧在此立誓,此生绝不让公主再沾血泪。” 雨声渐密,龙凤喜烛爆出灯花。李妍望着交叠的双手,忽然想起马球会上那个问题——若真要去和亲,这少年或许真的会掀翻漠北王帐。 “傻子。”她反手与他十指相扣,“本宫若要看桃花,何须去江南?” 窗外春雨缠绵,隐约传来更夫唱和。郭暧低头轻吻她掌心结痂的伤处,帐幔上投下的影子渐渐交融。 第20章 醉打金枝(下) 汾阳王郭子仪的七十大寿,长安城下了今冬第一场雪。王府门前车马如龙,百官抬着贺礼踏雪而来,红绸在素白天地间泼辣辣地耀着眼。 升平公主李妍却蜷在暖阁里,小腹坠痛如绞。月事带来的寒症比往年更凶,喝下去的红糖姜茶在喉间翻滚,险些又吐出来。 “公主...”女官捧着翟冠跪在榻前,“宾客都到齐了,就等您受礼。” 帐幔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腕间翡翠镯子空荡荡地挂着:“拿止疼丸来。”声音哑得厉害,“告诉驸马,本宫稍后便去。” 前厅的喧闹声浪阵阵传来,夹杂着郭暧周旋宾客的朗笑。李妍吞下乌黑药丸时,恍惚想起三日前——郭暧亲自为她试马球新场,从马上摔下来还笑着说:“殿下瞧,这草皮软得很,日后您纵马再也不必担心磕碰。” 雪光透过窗棂,将案上那对白玉鸳鸯映得温润。那是大婚次日郭暧从库房翻出来的,说像极了她低头浅笑时的模样。 前厅突然静了一瞬。鼓乐声里响起司礼官高唱:“汾阳王升座——” 紧接着是郭暧略显焦急的询问:“公主可到了?” 李妍猛地起身,翟冠九翟钗刺进头皮。她扶着屏风踉跄两步,鲜红经血已渗出石榴裙,在裙裾绽开暗色荼蘼。 “回驸马...”女官带着哭腔的应答被怒吼截断—— “好个金枝玉叶!我郭家满门忠烈,竟受不起公主一拜?” 瓷器碎裂声炸响,宾客惊呼如潮水般涌起。李妍攥紧袖中玉珏,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母亲临走前那个倒春寒。 待她赶到前厅时,正见郭暧摔碎御赐琉璃盏。酒气混着他眼底血红,竟有几分沙场悍将的煞气:“若非我父舍生忘死,尔等李唐江山早落贼手!如今倒摆起帝王架子...” “郭暧!”老汾阳王的怒吼被淹没。 醉醺醺的驸马竟抬手挥向公主——其实不过是指尖扫过凤钗,珠翠落地声却清脆得骇人。李妍踉跄后退,发间东珠正滚进火盆,爆出刺啦轻响。 满堂死寂中,郭暧突然痴痴笑起来:“你爹是皇帝...我爹就不能当皇帝么...” 雪下得更大了。郭子仪亲手将儿子捆成粽子押进宫时,玄武门前的积雪已没过膝盖。 紫宸殿地龙烧得滚烫,李妍却冷得牙齿打颤。皇帝李豫摩挲着沈皇后留下的玉如意,目光扫过阶下五花大绑的郭暧:“汾阳王教的好儿子。” 殿门轰然洞开,太子李适提着马鞭闯进来,玄氅上积雪簌簌落下:“郭六!你当我妹妹是沙袋不成?”鞭影如蛇直扑郭暧面门—— “皇兄不可!”李妍竟扑过去挡在郭暧身前。鞭梢扫过她颈侧,立刻浮起一道血红。 李适气得笑出声:“好好好!倒是我多事!”扬手又要抽下,却被皇帝轻声喝止:“适儿,不痴不聋,不作家翁。” 郭子仪突然夺过太子手中鞭:“老臣教子无方,自当清理门户!”荆条破空声闷响,郭暧后背锦衣瞬间绽裂。 李妍跪行两步抱住公爹的腿:“阿翁!是儿媳失礼在先...” 雪光映着殿内纷乱人影,如同皮影戏般荒唐。李豫忽然道:“升平,你告诉朕——今日若贬郭暧为庶人,你可愿随他去岭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李妍望着郭暧血肉模糊的后背,忽然想起马球会上那个少年将军。他当时说:“臣便踏平漠北,带公主看江南的桃花。” “儿臣...”她缓缓取下九翟冠,“愿随驸马同罪。” 夜半的驸马府静得骇人。药膏气味混着血腥在寝殿弥漫,郭暧趴在榻上苦笑:“殿下何苦挡那鞭子?臣合该受着。” 李妍蘸着药膏的手微微一颤。烛光下可见他旧伤叠新伤,最深那道是去岁为她猎白狐时遇熊所致。 “傻子。”她声音发哽,“皇兄盛怒之下,真能抽死你。” 郭暧忽然翻身攥住她手腕,眼底醉意早散得干净:“臣只是怕...怕殿下终有一日觉得,嫁与武夫委屈了。” 窗外雪光忽然大亮,映出案上供着的白玉鸳鸯。李妍想起母亲临走前话:“珍珠庆幸的是,冬郎认定的是我。” 她俯身轻触郭暧开裂的唇角:“郭暧,我既嫁你,便是你荣我荣,你损我损。” 血与药膏的气息交融着,帐外雪落长安的簌簌声渐渐歇了。郭暧忽然将她冰凉的脚捂在怀中,像捂着一块暖不化的玉。 “等开春...”他声音渐低,“臣真带殿下去看桃花...” 更鼓声穿过雪夜,惊起寒鸦掠过屋檐。李妍望着丈夫沉睡的侧脸,忽然明白母亲当年为何甘愿离开——这世间最重的不是江山,是雪夜里相拥取暖的真心。 第21章 荼蘼不争春 贞元五年的马球会,比往年都要热闹。西看台新搭的彩棚里,独孤贵妃正指着场中驰骋的华阳公主笑道:“陛下瞧姝儿,倒有几分平阳昭公主的风采。” 李豫的目光却落在东面看台。太子李适独自坐在赤金伞盖下,玄色蟒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那是三年前沈皇后亲手所编。 “适儿近来愈发沉默。”皇帝轻叹,忽然瞥见太子起身离席,绛紫袍角消失在荼蘼花架后。 --- 裴裳依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作为裴家的二娘子,她原该跟在长姐身后当个影子。可方才献舞时,发间珠花被风吹落,此刻正滚在荼蘼丛深处。 “娘子,让奴婢去捡吧...”侍女话音未落,裴裳依已提着裙摆蹲下身。 暮春阳光透过花架,在她月白襦裙上投下细碎光斑。她发现那朵珠花旁,竟有株并蒂荼蘼——半开的花苞依偎着盛放的,如同美人交颈。 “寂寞开最晚...”她轻轻念着苏东坡的诗句,指尖刚触到花瓣,忽听见身后传来枯枝断裂声。 李适站在三步外,目光凝在她拈花的指尖。风卷着荼蘼香拂过太子冠冕,十二旒白玉珠微微晃动,映得他眼底晦暗不明。 裴裳依慌忙行礼,发间另一支珠钗又滑落在地。她蹲下去捡时,听见头顶传来极低的笑声:“裴二娘子似乎总在丢东西。” 太子的手先一步拾起珠钗。递还时,指尖若有似无擦过她掌心,像蝴蝶掠过春水。 “臣女失仪。”她垂首盯着对方蟒袍上的金线云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李适却望向那株并蒂荼蘼:“可知此花别名?” “佛见笑...”她脱口而出,随即掩唇。这是佛家忌讳的艳名。 太子眼底掠过讶异,忽然折下那朵盛放的荼蘼,轻轻簪在她鬓边:“倒也相配。” 待裴裳依逃也似的离去,李适仍立在原地。荼蘼香气萦绕在指尖,他忽然想起今晨王书虞为他系玉带时,身上也是这般花香——只是混了药味,她总在为他试药。 “殿下。”内侍轻声禀报,“太子良娣问您可要用药膳...” 李适蹙眉,目光不由自主追向裴裳依消失的方向。那抹月白身影正穿过海棠花雨,惊起几只白蝶。 --- 东宫药香袅袅,王书虞盯着小炉上翻滚的药罐,腕间翡翠镯子滑到肘部,露出淡淡疤痕——去岁李适遇刺,她徒手握住刺客刀刃留下的。 “娘娘歇会儿吧。”女官忍不住劝,“殿下的药一向是奴婢们...”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王书虞欣喜转身,却见李适径直走向书房,蟒袍下摆沾着几片荼蘼花瓣。 “殿下可用过膳了?”她追上前问。 李适脚步不停:“在父皇处用过了。” 经过她身侧时,带来一阵熟悉的荼蘼香。王书虞怔怔望着太子背影,忽然瞥见他袖口沾着胭脂——那是今年江南新贡的“海棠娇”,全宫只有裴二娘子领到两盒。 药罐突然沸出苦汁,烫红了她手背。女官惊呼着上前,却被良娣淡淡推开:“无妨,去把前日殿下赞过的莲子羹热一热。” 夜深时,李适仍在批阅奏章。王书虞端着羹汤进来,见他对着份名册出神——裴氏裳依四字旁,朱笔画了个圈。 “听闻裴家二娘子舞艺超群。”她将羹汤轻轻放在案上,“今日马球会上一曲《绿腰》,连华阳公主都赞不绝口。” 李适笔尖顿住,墨点滴污了奏章:“良娣想说什么?” “妾只是觉得...”她声音依旧温柔,“裴娘子天真烂漫,怕是不惯东宫规矩。” 烛火噼啪炸响,映出太子骤然冷厉的眉眼:“你在教孤做事?” 王书虞缓缓跪地,裙摆铺开如白莲:“妾不敢。只是想起三年前大婚时,殿下说喜欢妾沉静懂事。” 李适沉默良久,终是伸手扶她。触及她指尖厚茧时,忽然想起白日里那双柔荑——裴裳依的指尖染着凤仙花汁,像初春的粉桃。 次日清晨,紫宸殿内香烟缭绕。李适跪在龙案前:“儿臣求娶裴氏裳依为太子妃。” 玉如意重重搁在案上,李豫眼底结霜:“你可知裴家与独孤氏的关系?” “儿臣知道。”太子脊背挺得笔直,“正因如此,更该纳裴氏女入东宫。” 皇帝突然掷来份密报。李适展开一看,竟是王书虞父兄在陇右的军功册——三个月前吐蕃偷袭,王家儿郎用血肉守住了粮道。 “书虞为你试药多年,身上十七处伤疤皆因你而得。”李豫声音沉痛,“适儿,莫要寒了忠臣之心。” 殿外忽然传来环佩轻响。但见王书虞捧着药盏进来,素衣荆钗,对满地密报视若无睹:“陛下,该用药了。” 她跪奉汤药时,袖口滑落,腕间疤痕狰狞。李豫忽然叹道:“书虞,朕许你一事。” 良娣抬头,目光澄澈如初:“妾唯愿殿下安康。” 太子指节捏得发白。他看见裴裳依在荼蘼丛中的笑靥,又看见王书虞腕间疤痕,两个身影在眼前交错,竟分不清孰真孰幻。 待皇帝离去,王书虞轻轻收拾满地狼藉。拾起那份求娶奏章时,她指尖微微颤抖,却仍平整地放回案上。 “殿下可知...”她背对着他,声音飘忽,“裴二娘子心仪的是韩王。” 李适猛然抬头。 “去岁七夕,妾亲眼见她将绣并蒂莲的香囊塞进韩王书箱。”她转身时唇角带笑,眼底却凝着泪光,“就像...就像妾当年给殿下绣的第一只香囊。” 窗外突然暴雨倾盆。雷声中,李适想起贞元二年的七夕。王书虞红着脸递来鸳鸯香囊,他随手赏给了侍从。 雨滴敲打着琉璃瓦,像无数玉珠滚落。王书虞缓缓跪倒,额头抵在冰冷地砖:“妾僭越了。” 太子俯身扶她,触到她满脸冰凉的泪。恍惚间又见荼蘼架下,裴裳依簪花时耳垂嫣红,如同初绽的海棠。 惊艳向来是刹那间的心动,才叫长久以来的陪伴都沦为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