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更新(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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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请过目。”石楠将奏折往前送。
唐修衡语气平静下来, 但没有任何情绪, “你已给了我交代。”
石楠转请阿魏送到程阁老手里。
唐修衡唇畔的笑意加深,更为苍凉、落寞。
薇珑望着他, 心头酸楚。
在片刻间, 她终于明白,石楠一事对他意味的到底是什么。
是过错,是耻辱, 是被背叛, 甚至会引发他质疑自身、怀疑一切。
更是失去。
他以这样讽刺的方式, 失去了曾经的弟兄。
那是沉重的打击。在这一刻到来之前,他自己兴许都没想到, 这打击会这么重。
假如这样的事情出在她身上……完全不能想象。
薇珑转头望向窗户,发觉已是暮光四合。
这一场扰攘, 已太长、太久。
她轻声吩咐琴书准备掌灯,起身分别示意父亲、唐修衡,退出暖阁, 回了内宅。
程阁老把奏折拿在手里,并没当即阅读的意思, 问石楠:“石大人, 这折子要加急交给皇上过目么?”
石楠低声道:“若是程阁老、杨阁老、陆大人、侯爷能够通融一两日, 再好不过。”
被提及的另外三个人都眼含询问之意,望向唐修衡。
石楠继续道:“我还有些事要安排一下。亲事要退掉,产业要理清楚, 上交衙门清查,还有……”还有妹妹,他再不能照顾她,想给她找个可靠的庵堂,为她准备点儿傍身的银钱。想说,此刻却说不出口。
唐修衡已经把他当成了陌路人,再不会给他一丝宽容。要怎样恳求,才能给妹妹换来一线生机?
厉阁老死死地盯着石楠,面色发白,额头沁出了冷汗。
石楠只看着近前的方寸之地,“那是我给皇上的请罪折子,我曾玩忽职守、假公济私、行贿受贿——在场的人不少,诸位可以记在心里。我绝不会反悔。陆大人,此刻起,烦请你派锦衣卫监视我的一言一行。我真的只是……需要一两日的时间安排一下私事。”
梁湛温声道:“这样看来,石大人像是不想让厉阁老参与此事?”
“那是内阁的事。”石楠神色木然,“与我无关。”
奏折都要先送到内阁,再由内阁分门别类,转呈皇帝。没有朝会、官员不能在金殿上直抒胸臆的话,折子从出手到送到皇帝手边,短则需要一两日,长则没准成,三五日到十天半个月都有可能,要视内阁繁忙的程度。
平心而论,石楠这要求不过分。
程阁老用折子轻轻拍着手掌,问唐修衡:“侯爷能否借书房一用?我与厉阁老、杨阁老、陆大人要商量一番。”只自己知情也罢了,可是两位同僚也在,他就得按章程走。
唐修衡站起身来,“四位请。”随即唤室内服侍的小厮带路,命阿魏吩咐厨房置办酒席。
林茂青和两个同窗顺势道辞。唐修衡见林茂青直出虚汗,便没挽留。
唐修衡对黎兆先、梁湛等人道:“诸位请移步到小暖阁,赏脸留下来用过饭再走。”
几个人各有各的不放心,自然没有推辞。
管家笑呵呵地请众人随他转往西面的小暖阁。
暖阁内的人相形离开,只剩下了唐修衡和石楠。
唐修衡站在窗前,推开窗户,让外面清冽的空气入室。
石楠仍是跪在原地,似已石化。
·
唐修征、唐修徽早就闻讯赶回来,因为唐修衡在家,便没出面,这时候正与二夫人、三夫人陪着太夫人说话。
太夫人见到薇珑进门,就问道:“怎样了。”
“没事,没什么事。”薇珑抿出笑容,把石婉婷一事的大略经过讲给太夫人听。
太夫人与兄弟两个、妯娌两个俱是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们怎么都想不到的是,林茂青是诋毁石婉婷的人。这样的结局,真是让谁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薇珑避重就轻:“石大小姐已经走了。侯爷和程阁老等几位贵客还有要事商量,我留在那儿不合适,便回来了。”
她不说石婉婷的下场,太夫人却不难想到。以修衡的性情,石楠不给他个像样的交代,他怎么会容许石婉婷离开。
交代不外乎两条路:遁入空门、自尽。在林茂青决意报复那一刻,石婉婷就已走上了绝路。
同样的,林茂青日后也别想有好果子吃——日后只是一个小县丞,京城里随便一个人就能让他处处受阻。
太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真就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相识一场,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听得外面的消息,唐修征、唐修徽即刻起身,“我们帮着应承去。”
太夫人笑眯眯地点头,“去吧。”
·
三位阁老与陆开林所谓商议只是做做样子,要问的只是厉阁老的态度。三个内阁大臣先后看完石楠的奏折,俱是沉默多时。
程阁老与杨阁老明白了唐修衡今日的火气因何而起;厉阁老则明白了自己要有祸事临头。
“我的意思是,照寻常的章程走,两日后将奏折送到皇上手里。”程阁老望向坐在一旁的陆开林,“自然,陆大人若是能事先给皇上提个醒,再好不过。”
“这好说。”陆开林道,“明日早间,我就将石楠有意请罪这事儿跟皇上提一提。”
杨阁老颔首道:“我赞同。每一年都一样,皇上这几日都想清闲一些,就算当日送到宫里,也要过三五日才有心情批阅。厉阁老,你呢?”
“我?”厉阁老勉强笑道,“我怎么都行。毕竟,这道折子里提到了我。按道理,其实我该避嫌。”
程阁老笑着摆一摆手,“话不能这么说,事情还没定论。你给个准话?”
“我自然同意。”厉阁老心急如焚,面上却只能强作镇定。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四个人走出书房,有小厮请他们到小暖阁用饭。
入座后,酒过三巡,还不见唐修衡的人影,陆开林笑道:“唐意航那个慢性子,我去催他快些过来,跟诸位好好儿喝几杯。”
众人俱是附和地一笑。
“我陪你。”唐修徽随之起身,陪陆开林去寻唐修衡。
·
隐隐听到陆开林与唐修徽的说话声,唐修衡转身,举步向外走,“回吧。”
石楠闻言转头,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
唐修衡将走至门口的时候,石楠站起身来,“侯爷。”
唐修衡似是未曾听到,举步出门,走到院中。
石楠快步追上去,拦在他面前。
“嗯?”唐修衡微微挑眉。
“我有一事相求……”石楠明知道不该说,却是不得不说,“舍妹是被我带的走到了这一步,错的是我。我知道你的性情,我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消气。这两日,我会给舍妹找个踏实可靠的寺庙,等我……离开你的视线之后,能否让她随我离开京城?我日后会看管好她,再不让她出一丝差错……”
唐修衡无动于衷,举步绕过他,走开去。
“侯爷!”石楠再度追上前去,拦在他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只此一事,我发誓,我可以发毒誓!”语毕连连磕头,声声作响。
唐修衡退后一步,审视石楠片刻,再度绕开去,缓步往院门口走去。
因为心头的焦虑与迫切,石楠的语声有些嘶哑:“侯爷,杀人不过头点地,我愿意用我的性命换舍妹一命!”
唐修衡闻言脚步如常,向前走出几步之后,忽然转身,大步流星转回到石楠面前,探手拎起了他的衣领,沉声质问道:“谁没有亲朋?谁的性命比你至亲的性命低贱?你告诉我!”
对上他如鹰隼一般闪着锋芒、杀意的眸子,石楠明白,他对自己已经忍无可忍,可越是如此,他越无助绝望,“可你与我不同。你的至亲都晓得轻重,我的至亲虽然糊涂,能护着她的却只有我一个……”
唐修衡下巴抽紧,飞扬的剑眉紧紧一蹙,“所以,我不该发落你的至亲,是么?所以,我应该由着你被人摆布,让你弹劾我,给我致命一击,是这意思么?”
“不是……”石楠频频摇头,“你到何时,也能保自己安稳,保亲人安稳……沙场那样凶险,你数年来经历无数腥风血雨都能安然无恙,在朝堂怎么可能被谁打压倒?……”
唐修衡怒极反笑,“原来在你眼里,我刀枪不入。我要断你前程,失去手中一切,更要你与至亲千里相隔。这是我对你的报答,报答你这么看得起我。”他松开石楠的衣领,“现在,给我滚!”
石楠却抓住了他的衣摆,语声有点儿哽咽:“可是你说过,一日是兄弟,一生都是兄弟。元帅,你说过,会帮我护着我,只要你有那个能力。你别看现在,看在以前的情分上,饶舍妹一条命,行不行?我不给她安排好去处,她日后岂不是要被人活活作践死?”
唐修衡后退一步。
石楠膝行着追上去,抓着衣摆的手更加用力,“你喜欢喝最烈的酒,我这几年逢年过节就会给你送到府上;你喜欢骑最快的马,我每年都会把寻到的最好的战马送给你;你有两根手指没知觉了,我一直在给你找精于针灸的良医……元帅,这些我都记得,你对我的恩情,我从不曾忘。我是做错了事情,更险些帮着外人害你,是这世道一步一步把我逼成了这样……你就当我死了,早些年已经死在了沙场,好么?”他抬眼看着唐修衡,眼底有泪光,“别人都说你狠起来六亲不认,可我知道你的心最软。”
唐修衡的眉头紧紧蹙起,又缓缓舒展开来,语气恢复如平日的平静,“我是说过,只要我可以,就会帮你。手头拮据了,知会我一声;升官的事不能急,一步一步来。我上赶着命小刀时不时给你送些银两,我在外惦记着你的官职,向皇上阁老举荐你——我对你这样的兄弟,比对两个至交、三个亲弟弟还好。
“我总是想,你们是陪着我拼命才挣来的前程,不容易。
“我没良心,日常大事小情,都要亲朋容忍、照顾、帮衬着我。
“可你怎么对我的?”唐修衡抬手拍了拍石楠的面颊,“我还说过,男人喜欢钱财不丢脸,生财有道就行,但受贿行贿的事情太脏,别碰,凭你这个性情根本不能善后。
“你怎么做的?——行贿受贿。最让人齿冷的是,你把三个财神爷放到京卫指挥使司供了起来——这买卖很划算吧?他们给你银钱,你给他们升官。
“石楠,别抬举我了。我受不起。
“我只是个瞎子,瞎了这么多年。”
石楠死命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唐修衡轻轻吁出一口气,语气萧索:“我情愿你已经战死沙场。我宁可要一个阴阳相隔的铁血儿郎,也不要这样一个自私自利、敢做不敢当的朝廷大员。”
此刻,他眼里的光芒不再,眼神幽深黯然。
石楠从没见到过这样失落的唐修衡。
往昔的一幕一幕,在脑海里飞快闪过。
唐修衡喜欢最烈的酒、最快的马、最利的兵刃。可是不贪杯,好马总是让给别人,兵刃亦是。
唐修衡是最不要命的将帅,总是亲自上阵杀敌;也是最惜命的将帅,每一个将士的性命,都看得特别重,总让人觉得重过他自己。
他回京之前,唐修衡笑着对他说:“到京城脚踏实地的混出个名堂来,早些娶妻生子。”
他就说:“战事平息之后,你也得抓紧才是。太夫人早就着急了吧?”
“往后再说。”唐修衡用指关节按了按眉心,“家母要是指望我,可有的等了。命不好,摊上我这么个不孝的儿子。”
当时他就不自主地想到了唐修衡一次次为了救将士拼上自己性命的事情,“往后悠着点儿,毫发无伤地回京。”
“毫发无伤?”唐修衡反问一句,岔开话题,叮嘱他回京之后为着避嫌,不要与唐家频繁来往,说家里有好友、手足照顾着,让他不用劳心劳力。又叮嘱了平日不少要注意的事情,末了自嘲道,“我自己是办不到,但可喜的是看得挺明白。”
他全都答应了。
如今回想起来,做到了几点?
此刻再想想自己先前的那些话,唐修衡听着该有多戳心?
那么长的年月,唐修衡为战事、将士活着,不能在母亲膝下尽孝。若没有深重的歉疚,怎么会数落自己不孝?
他不能不照顾妹妹,唐修衡就活该让亲人陪自己担负凶险么?
旁人说那些话,无妨,可他不行。
拼命救了三回的人跟自己说:你不能让我抛下亲人不顾,你不能让我的亲人陪着我受你的惩罚……
是啊,与其面对这样一个贪心不足的人,真不如当初让他战死沙场。
唐修衡抽身走开去,“不送。”走到院门口,身后传来压抑地痛哭声,石楠含糊不清地道:
“我对不起你……再不会了……”
第87章 更新(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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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开林、唐修徽此刻就在院外不远处。方才唐修衡、石楠说过的话,他们都听到了。这会儿心里都很难受。
唐修衡走到院门外, 停下脚步, 似在犹豫该去何处。
近处大红灯笼的光影柔和温暖,映照着他落寞的容颜。
“哥。”唐修徽出声唤道。
唐修衡望过去, 微一颔首, 举步走到三弟和好友近前。
陆开林问道:“已经开席了,要过去么?”
唐修衡想了想,“得等会儿再过去。”
“好。”唐修徽道, “有我和二哥帮忙待客, 你什么时候过去都行。”
唐修衡牵了牵唇, “你们先回去吧。”
陆开林拍了拍他的肩头,与唐修徽转身举步。
唐修衡站在原地不动, 视线定格在脚下一块方砖,整个人完全静止。
阿魏跟在石楠身后, 走出院落。
石楠已经收住了泪,只是神色分外悲戚。经过唐修衡身边,他停下脚步, 理了理衣衫,行跪拜大礼, 哑声道:“元帅此生的恩情, 无以为报。唯盼有来生, 盼来世能报答万一。”
唐修衡仍是一动不动。
石楠起身,缓步走远,双腿似是灌了铅。
陆开林与唐修徽回眸望向唐修衡。
暗夜中那道颀长的身影, 此刻是那样孤独。
这个夜晚,忽然就变得苍凉萧瑟起来。
唐修徽想转回到兄长身边,陆开林却拦下了他,摇了摇头,“走吧。”
刺在心头的无形的伤,不是言语能够缓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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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宅一如平时,按时间摆饭。唐修衍还没回来,婆媳四个围坐在一起,都担心外院再出什么事,潦草吃了几口了事。
饭后,太夫人有些心神不定的,有心命人把管家、阿魏叫回来询问几句,又担心外面乱糟糟,他们抽不开身。可若是唤别人来,定是一问三不知。
薇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想了想,道:“侯爷午间就喝了不少的酒,晚间怕又不能少喝,我去给他送一碗解酒的汤。”只是随意找个理由,亲自去看看情形,有机会就询问阿魏几句。
太夫人闻音知雅,颔首道:“去吧。”
薇珑带着安亭、琴书去了外院。问过一名小厮,得知唐修衡还在暖阁,便寻了过去,遇到了怀里抱着一件斗篷的阿魏。
阿魏用下巴点一点负手站在不远处的唐修衡,轻声道:“有一阵子了。什么都不说,懒得动。”
薇珑一眼望去,就知道唐修衡心绪低落到了极点,“怎么回事?”
阿魏就把她离开外院后发生的事言简意赅地讲述一遍。
薇珑接过他抱着的斗篷,示意安亭、琴书不要跟随,独自走到唐修衡面前,抬眼凝视着他。
他敛目看着什么,眉宇平宁,似是无悲无喜。
“侯爷?”薇珑轻声唤他。
“嗯?”他抬眼看她。
此刻的那双美丽至极的眸子里,似是承载着尘世所有的寂寞、悲凉,叫她心惊,让她心疼。“意航……”她讷讷地唤他。
唐修衡只是牵了牵唇。他此刻实在是不想动,不想说话,不想走动,什么都不想做。
薇珑转到他身侧,扯了扯他的手臂,让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分开来,再为他披上斗篷,“我们去静虚斋。”
“不急。”他说。
“对,不急,什么都放下。”薇珑犹豫片刻,寻到他的手,“跟我去静虚斋。”
“嗯。”他应声,却不动。
薇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跟我走。”
他闭了闭眼,认真地看着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她方才的一举一动,都需要她莫大的勇气。这是在处处有护卫、小厮的外院,在平时要她这样,是不可能的,一定会万般气恼地抱怨他害得她在人前与他拉拉扯扯。
“好不好?”薇珑担心地看着他,眼里尽是关切、疼惜。
他唇角上扬,笑了,又反手握住她绵软的小手,“我得去小暖阁待客。没事,别担心。”
“是真的?你保证?”
唐修衡颔首一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没事了。你回房吧。”
“嗯。”薇珑略略放松了一些。
唐修衡放开她的手,举步走出去一段,回眸对她一笑,打个让她回房的手势。
阿魏看到这一幕,笑得现出了一口白牙。侯爷在这种时候就是这样,得有个人能让他转移心绪,可惜的是,一般人都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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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宴间,梁湛绕开唐修衡,询问杨阁老:“我听着石楠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认罪更像是给唐侯爷一个交代?因何而起?”
杨阁老笑了笑,“这不是人之常情么?王爷得空可以问问林茂青,看他心里是否觉得对不起程阁老。”
梁湛又问:“那这样说来,唐侯爷是早就知道石楠有罪?”
杨阁老有些不悦,将手边的一杯陈年梨花白一饮而尽后才道:“王爷的话,怎么这么刺耳?你这样是不是在暗指程阁老早就知道林茂青有罪?”
梁湛也有些不悦,“就事论事,杨阁老怎么总把话头往程阁老身上引?”
杨阁老板了脸,“我也就事论事,王爷怎么总把话头往唐侯爷身上引?”
“石楠进门后的一言一行,谁没看到?”
“我就是看到了才觉得你别有居心!”杨阁老仍是毫不留情面的反驳,“石楠的事情,跟林茂青的事情如出一辙,只是更大,更让人寒心罢了!你不是怀疑唐侯爷是什么?你连唐侯爷都能怀疑,还有什么人是你不能怀疑的?”
梁湛神色转冷,“强词夺理!唐侯爷是不是当众扔给了石楠一本书,石楠才提起认罪一事的?”
杨阁老气得站起身来,“石楠是不是说过,请唐侯爷继续帮他保管罪证?我一把年纪都听得清清楚楚,王爷年纪轻轻的就耳背了不成?那句话的意思是什么?是他把罪证交给唐侯爷的!”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漏洞,即刻面不改色地补充道,“这事情因何而起?是我早就跟唐侯爷说过,石楠已不是以前的石楠,如今行差踏错的地方不少,让唐侯爷规劝一下曾跟着他南征北战的旧识。”他环顾在场众人,“都听到了没有?唐侯爷今日说让石楠给他个交代,是不是合情合理!”
梁湛险些被他气得发笑。
程阁老与唐修衡听了,心里不免有些意外,面上则只是淡淡一笑。
“再有,王爷如今与其忙着往别人身上找辙,不如想想自己的位置是否尴尬!”杨阁老盯着梁湛,“只今日一件事,我就看出你与厉阁老交情匪浅——可别又说什么碰巧了,一日之间,怎么就你能遇到那么多巧合?!”
“就遇到了,不论好坏,谁都没法子。”梁湛笑开来,“不管今日事情最终闹到什么地步,都与我无关。”
“的确是,的确是。”厉阁老站起身来,对杨阁老敬酒,“消消气,消消气,凡事着急上火也没用。”
杨阁老这会儿是对人不对事,应承厉阁老的态度立刻缓和许多,“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不赞同别人意图祸水东引。”
梁湛拧眉,不知道自己何时开罪了这个倔老头。
杨阁老是从年前开始反感梁湛的,贵妃被囚禁、顺王妃自尽、梁潇被皇帝嫌弃,都因梁湛而起。是,兄弟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但梁湛最后做得未免太歹毒了些。到眼下,他其实很怀疑梁潇是被梁湛整治成了活死人。
对手足这般无情的人,他看到就烦。今日呢,梁湛从头到尾都在搀和,偏生还始终是置身事外的样子,更让他生气——贵为王爷,好端端跑到人唐家来看热闹,叫什么事儿?
不管因何而起,唐修衡都很感谢杨阁老对自己的维护,他亲自给杨阁老斟了一杯酒,“这酒怎样?也不知道您的喜好。”
杨阁老舒心地一笑,“你没过来之前,我跟黎王爷、程阁老就说过这事儿了,我们三个平日都是最喜欢喝梨花白。说起来倒是委屈了你和陆大人,你们平日喜欢喝烈酒,这梨花白却是较为柔和。”
唐修衡笑道:“我们哪儿有喜好,有酒喝就行。”
“跟你们俩坐在一起喝酒的机会可不多。上次是你与黎郡主大婚的时候,下次说不定要等到陆大人娶妻。”杨阁老笑道,“今日可得跟你们多喝几杯。”
“这倒是。”程阁老附和道。
唐修衡转去给程阁老、黎兆先斟酒,“长辈赏脸,我荣幸之至。”回身落座之后,端杯敬酒。
随后,几个人很有默契地把梁湛晾在一边儿,不再理会。梁湛有厉阁老的三个门生作陪,倒也不愁没人奉承着说话。如此,场面依然是热热闹闹的。
换在别的时候,遇到别的事,唐修衡早就把梁湛撵出去了,可今日不同,让梁湛先离开,日后不定会说出怎样的话。他自己也罢了,却不想让程阁老、杨阁老、陆开林担上干系。
横竖最难面对的事情都发生了,眼下这局面,他应承起来并不吃力,当梁湛不存在就行。
梁湛那边,一直都并不比唐修衡好受分毫:今日这闲事管的实在多余,并且等于激化了事态——若没有这档子事,唐修衡兴许要等年节之后才跟石楠算账,因为先前可是一点儿苗头都没有。
石楠那道请罪折子,他到现在都还没机会询问厉阁老。
如果石楠口中的行贿受贿,指的都是与厉阁老相关的事情,厉阁老定是落得个晚节不保,就算皇帝网开一面将功折罪,他都得卷铺盖离开京城,回乡养老。
端王府不会受牵连——就算他承认暗地里与厉阁老过从甚密,厉阁老都不会承认。暗地里成了皇子的亲信,在皇帝眼里,那是其心可诛,只这一点就能要了人的命。
只是,少一颗棋子,终归是让人心里不大痛快。
最关键的是,部分文官学子对程阁老的政见持完全相反的态度,却是人微言轻——厉阁老是他们的代表。
内阁少了厉阁老,日后就是程阁老只手遮天的情形,他与皇帝会放心大胆地施展拳脚,谋取文武并重的局面。
那样一来,唐修衡会愈发受器重,势力会更为稳固,谁还能够撼动唐家的根基?
他的余生,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薇珑夫荣妻贵,再无一丝得到的可能。
——于公于私,这都是他无法承受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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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尽子时,宾客尽欢,相继离开唐府。
梁湛回到端王府,略等了片刻,厉阁老就到了。
离开了唐府,厉阁老反倒更加后怕,与梁湛说起那道请罪折子的时候,额头直冒冷汗,“石楠在折子里说的清清楚楚,行贿给我多少银两,又听从我的吩咐安排了哪三个人到京卫指挥使司,每年又从那三个人手里收了多少贿赂。账册一般一目了然。这一次,我已是大难临头。”
“就算是自己招认罪行,也得有个真凭实据吧?”牵连不到自己,梁湛自然很是冷静,“难不成你收了他的贿赂,还给他立下字据不成?”
“字据……”厉阁老忽然站起身来,走到门外,吩咐随行的一名护卫几句,转回来时面色发白,“我握在手里的那些作为把柄的证据,他是不是早就拿回去了?唐修衡今日扔给他的那本书里夹着东西,是不是……”
“石楠手里并没精良的人手吧?”梁湛道,“况且,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怎么可能把证据窃取到手之后交给唐修衡保管?”
“王爷的意思是……唐修衡命人把那些证据盗走了……”厉阁老无力地坐回到太师椅上,知道已不用等心腹的回音儿,这就是事实。
他要早知道闹成这样,今日做什么跑去唐府自找倒霉?
端王也是的,好端端的管那档子闲事做什么?
想到唐修衡对自己发火时那个眼神……他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用想了,他是得不着好了。
“你怎么会那么大意?”梁湛很有些啼笑皆非,“连这种证据都没保管好。”
“我那个密室,是特地找能工巧匠建造的,处处机关。府里再没有比密室更安全的地方……”
梁湛喝了一口茶,“那就没辙了。擅长排兵布阵破阵的人,走到寻常的密室,如履平地。”
厉阁老叹息一声,“看起来,我也要好生安排安排家中的事了。”
只要他离开官场,都不用程阁老出手,便会有人尽力打压。石楠先前一副赴死的样子,跟他这件事相仿,只是,他只是活得艰难,石楠的日子却一定是生不如死:唐修衡一手提携出来的人,与各地武官曾一同冲锋陷阵的人,如今竟违反唐修衡为人处世的宗旨,就算唐修衡愿意放石楠一马,别人也会以他为耻,断不会轻饶了他。
梁湛思忖多时,缓声道:“这个事儿,也不是全无转圜的余地,虽然扭转局面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也不是不能试试。就看你怎么想了。”
“王爷有何高见?”厉阁老这样问,却并没抱什么希望。
“不急着说这些。”梁湛道,“商陆等会儿就到,到时候一起斟酌。”
厉阁老黯然点头,“也只能这样了。但愿王爷与商先生能有奇招,助我避过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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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阁老与杨阁老落到最后。
杨阁老今日很是尽兴,酒是好酒,席间又与程阁老、黎兆先、唐修衡说起了茶道、书法,谈的极为投契。
上马车之前,他拍着唐修衡的肩头,“你这样的后生,才担得起后生可畏这一句。真是能文能武、大俗大雅兼具之人。”
“您谬赞了。”唐修衡笑起来,亲自扶着杨阁老踏上脚凳,“您当心。”
“虽说相识已久,今日却有种相逢恨晚的感觉。”杨阁老笑呵呵地上了马车,“得闲一定要再聚。”
“晚辈随叫随到。”
“说定了啊。”杨阁老笑声愉悦。
唐修衡笑意更浓,有着近似于对待小孩子的耐心与柔和,“说定了。”
送走杨阁老,程阁老笑道:“我不着急走,侯爷若是得空,想与你细说两件事。”
“自然得空。”唐修衡把程阁老请到了静虚斋,亲自去沏了明后龙井,送到程阁老手边。
静虚斋里分外安静,所有的侍卫、小厮都是身形矫健、脚步声轻微。
这是唐家历代临江侯十岁之后、成亲之前长期居住的地方,有着浓厚的底蕴。这些年,这地方没能潜移默化地将唐修衡熏陶成寻常名门当家人的斯文、温和,却被唐修衡改变了氛围:寂静、肃冷,院中有肃杀之气,到了室内,心神才能因为添喜郎、茶香得到缓解,觉得惬意。
相对而坐,程阁老不免关心地问道:“上火了吧?”
唐修衡微笑,“的确。得慢慢消化一阵子。”
“世情如此。”程阁老宽慰道,“心智不坚定的人很多。林茂青其人,我很器重,看准了他是好苗子,有人提醒我留意门生的时候,听说有他,有一阵都不愿意相信。虽然他的事不是很离谱,可也颇有当初瞎了眼的感觉。”
“明白。”唐修衡感激地笑了笑,“终归还是要庆幸,身边有敏锐亦或心思缜密的人。”若非薇珑那边留意到了石婉婷的事情,若没有那个引子,虽然几乎可以笃定这一次能够有惊无险,但受到的打击会更钝重。
“的确,要庆幸有人帮我们留心。”程阁老语气柔和。没有周夫人提醒,他做不到防患于未然,绝不是脸上无光那么简单。
喝了一口茶,程阁老赞一声“好茶”,说起正事:“皇上眼前摆着的是两件事:石楠、顺王。石楠的事,关乎到次辅,定要严查;顺王的事,对皇上是一个重创,需要一段时日平复心境。而这一段时间,我打算着手请皇上立储君一事,这事情,你我不适合率先提及,要先有一些探路的。”
唐修衡颔首,“我这儿有几个能用得上的人,会安排下去,到时候您知会一声就行。”
“这就好。”程阁老继续道,“皇上留意到商陆、看到商陆字迹的时候,应该要到三四月。在那之前,尽量不要动商陆,不要引起他的警惕。”
“这是自然。”他与薇珑都没正面接触过商陆,平日又不是没事可忙,哪有闲心去整治那个混帐。
“我这边也会安排好,不会出岔子。”程阁老轻轻吁出一口气,“今年把路走顺了,大局也就定了下来。”
的确是。这一年,至关重要。
程阁老见窗下的桌案上摆着一局下到一半的棋,端着茶杯起身走过去,敛目观看局势。
“有兴致么?”唐修衡随之走过去。
“对弈几局?”
“行啊。”
两人落座,程阁老说道:“你替我安排一下,做出我已就近回了别院的样子。”这种事,唐修衡最擅长。
“好说。”唐修衡唤来阿魏,吩咐下去。
阿魏安排妥当之后,去内宅传话给安亭:“跟夫人说一声,程阁老还没走,这会儿与侯爷下棋呢。我瞧着起码得到后半夜了,或者明早。”
安亭正色点头,“知道了。”
“别声张,明面上,阁老已经回了近处的别院。”
安亭笑着点头,“我晓得。”
·
翌日早间,唐修衡唤来管家:“带人去石家,送石大小姐到三山庵,亲眼看着她落发为尼。”
管家称是,问道:“留她在那里多久?”
“告诉住持,等石大小姐修行到她的道行,再放人离开庵堂云游。在那之前,不准任何人前去探望。”
修行到住持的道行,意味的便是能做下一任的住持了。管家哪里听不出来,侯爷的意思是,三山庵就是石婉婷余生的归处。“若是石大人问起——”
“照实说。”唐修衡道,“让他除了香火钱,不需再为他的胞妹费心。”
管家称是而去,出门后,神色黯然。
石楠难受的日子开始了。侯爷呢?这得心寒成了什么样?
室内的唐修衡,在吩咐阿魏:“把石楠那些罪证,送到陆大人手里。”
“是。”阿魏到底是有些不放心,“要是石楠反口咬定是受您威胁……就不大好了吧?石婉婷的事情,是不是缓两日再办更稳妥?”
唐修衡微眯了眸子,笑微微地看着他,“我巴不得他反咬一口。”
“……我这就去。”阿魏叹着气出门。这件事,是真不像是侯爷处理事情的章程——颠倒了顺序,他是真觉得不够理智。
但是,有什么办法?侯爷分明是要被气得快发疯了。
他带上石楠的罪证,准备出门的时候,想着要不要去跟夫人说一声。
经过昨晚那件事,他莫名认定薇珑能够完全左右唐修衡的情绪,更能影响着唐修衡遇事能够冷静一些。
但最终他也只是想了想,没敢那么做。自家侯爷正在气头上,万一当即知道他去找夫人……把自己撵去陪小刀经商可就要命了。他就想留在唐府,跟侯爷一辈子,哪儿都不会去。为了如愿,最明智的方式就是做到绝对的听命行事。
随后的一整个日夜,唐修衡都留在静虚斋。
春节前后,他收到了不少身在远方的旧相识写来的信件,前几日因为心里不痛快,没看,自然就更不会回信。
现在,他窝火之余,总得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便将所有信件一并处理。
此外,程阁老昨晚跟他提及的每一件事,都需要他慎重斟酌,做出最相宜的安排。
再有,就是眼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梁湛会不会利用石楠认罪一事针对他做文章?
一定会。
那么他要做的,不仅仅是防患于未然,还要趁机再给予梁湛一击。
·
石楠见到唐府管家的时候,就猜到了唐修衡的用意。听完之后,只是苦笑。
他是从头错到了尾。
他还不如一个女子有担当——
同在京城,当初周清音的事情,他不难理清楚原委。
自当初到现在,周夫人完全是把周清音交给薇珑发落,让女儿去了黎郡主安排的寺庙。到这上下,周夫人与黎郡主似是有了些交情。
不管是怎样的原因,周夫人都是敢作敢当的做派。
他呢?
昨日他应该做的是把石婉婷交给唐修衡发落。
可他们兄妹都没那么做。
他只求带着妹妹离开京城,他认定妹妹会被人肆意踩踏。
说到底,就是他自私自利、敢做不敢当,正如唐修衡对他的评价。
末了,他点头,“好。这两日,我得让女方那边退亲——手里就这一件事了。”
管家颔首一笑,“那,小人就命人送石大小姐去寺庙了?”
“嗯。”
石楠转身回了外院书房。
石婉婷见到唐家管家,问过原委之后,木然地点头,“好啊。你家侯爷还有没有别的话?”
管家照实说了。
“明白了。”石婉婷笑了笑,“家兄都知道了?”
“对。”
“他不反对?”
“不反对。”
“我……自尽行不行?”石婉婷轻声问道。
“行啊。”管家心里有了火气,“我家侯爷先前让我亲眼看着石大小姐落发为尼才能回去复命,眼下你改了主意,也无妨。我亲眼看着你自尽就行。之后侯爷会如何处置你的尸首,我会再去请示。令兄不管怎样,进刑部大牢是不可避免,到时便是侯爷不发话,我也会请牢头多多照顾令兄。”
“……”石婉婷捧住脸,崩溃地大哭起来。
“石大小姐,快一些。你到底要怎样?”管家没了耐心,“是出家还是寻死,你总得选一个。”
石婉婷到了外院的时候,想与石楠辞行。
石楠没见她,只让小厮传话给她:“日后好生修行,好自为之。石家的人,再也帮不了你了。”
·
两日后,皇帝看到了石楠请罪的折子,亦拿到了石楠的罪证。
皇帝唤来刑部尚书:“将石楠关入大牢,你慢慢审问。眼下若是不得空,就先关他一阵子,过完十五再说。”
刑部尚书怎么可能说自己不得闲,恭声领命,“臣清闲得很,明日起便能开始审讯。”
当日上午,石楠入刑部大牢。
次日,太医院将梁潇的现状如实禀明皇帝。
皇帝闻讯,连忙去了顺王府探望。皇后、柔嘉随行。
梁湛一早就来到了顺王府。
皇帝见到他,并没说什么,急匆匆赶去看望梁潇。
梁潇的情形,已经无可更改,便是华佗在世,怕也没法子让他复原。
皇帝看着了无生机、眼神涣散的长子,心痛不已。
良久,他站在床前,沉默不语。
皇后、柔嘉、梁湛上前宽慰。
皇帝长长地叹息一声,“广寻良医,看看有无人能够医治。”
三个人齐声称是。
梁湛道:“儿臣见皇兄的病情始终没有起色,已经派王府里的人四处寻找良医。”
皇帝闻言,深凝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转到厅堂落座,“你近日隔三差五就过来,朕早就听说了。怎么没早一些告诉朕实情?”
梁湛忙回道:“太医都说皇兄是中邪了,儿臣请过几位高僧、道人前来施法,怎奈全无结果……又逢年节前后,担心父皇伤心,在顺王府所见所闻的一切,都不敢如实禀明父皇。”
所见所闻一切?柔嘉闻言不由蹙眉,心说你又想害谁?
皇帝也听出了他有未尽之言,“朕已闻讯,也亲眼看到了。你还知道些什么?如实道来。”
梁湛沉吟片刻,跪倒在地:“听顺王府里的人说,皇兄是在书房密室中邪的。儿臣得知这一点,得空便与顺王府的下人去密室看看,让他们寻找有无可疑之处。昨日,有了进展。”
“这话怎么说?”皇帝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梁湛犹豫片刻,道:“儿臣发现了几份证供——唐修衡成名前后的旧识,弹劾他曾用百姓人头充军功的证供。”
皇帝扬眉,凝眸,“属实?证供在何处?”
梁湛恭声道:“儿臣难辨真伪,又非此间主人,知道皇兄的心腹是钟管事,便让钟管事妥善保管。”
作者有话要说: 钟管事:你们还记得我吗?
第88章 更新(单更)
88
柔嘉闻言神色一变,恨得咬牙切齿, 却是不敢出言反驳梁湛。
“这里不是说这种事的地方, 你随朕回宫。”皇帝站起身来,“还有你提及的钟管事, 让他带上证供, 到宫中等候询问。”
梁湛恭声称是。
皇帝向外走的时候,吩咐刘允:“派人去城外,找到舒明达, 让他从速进宫。”
刘允领命, 当即安排下去。
舒明达, 是前一任锦衣卫指挥使,陆开林以前的上峰, 现在的前辈。
这是什么意思?柔嘉一颗心悬了起来。难不成因为陆开林与唐修衡是挚友,皇帝不相信他公事公办, 才把他的前辈唤来?
她担心之至,手不自觉地握成拳,无助地看向皇后。
皇后携了她的手, 轻轻拍了拍,“回宫。”
到了宫里, 皇帝吩咐梁湛:“去你母妃的宫里看看吧。明日再到养心殿细说原委。”
梁湛称是而去。
皇帝去了御书房。
柔嘉随皇后回往后宫, 忐忑地问道:“我们要不要派人告诉薇珑或陆指挥使这件事?唐侯爷总该有所准备才是。”
“不用。”皇后微微一笑, “此事唐家根本不需知情,你信我。”
柔嘉见母后语气笃定,便知道她知道当年事情的原委, 放下心来,笑容璀璨,“等会儿你得跟我详细说说。”
“先把你的绣活做完再说,就剩几针了,你放着它做什么?”
柔嘉苦了脸,“您嘴里的几针,起码要绣半个时辰。”
“看着办吧。”皇后笑意悠然,“不绣完,什么都不跟你说。”
柔嘉叹气,“好吧。”
当日下午,刑部尚书那边有了回信:石楠对请罪折子上提及的事情供认不讳,并且供认了一些事情相关的人证。
最主要的事情,都与厉阁老有关。
刑部尚书不敢含糊,当即进宫面圣,请皇帝示下。
皇帝毫不犹豫地道:“证据确凿,还犹豫什么?把厉阁老关进大牢,从速审讯。”
刑部尚书领命而去,到了傍晚,焦头烂额起来:厉阁老一口咬定石楠栽赃污蔑,人证是石楠收买的,物证是石楠伪造的。
刑部尚书自然要问他为何这样说。
厉阁老的理由是:石楠是唐修衡一力提携到现在的地位,又是唐修衡舍命救过三次的人——石楠那条命根本就是唐修衡的,唐修衡几时想要,几时就能收回去。所以,这件事看起来是石楠污蔑他,其实是唐修衡要扳倒他,因为众所周知,唐修衡回京之前,他数次上折子弹劾或质疑唐修衡一些行径。——唐修衡怀恨在心,这才有了如今这件事。
刑部尚书听得火气一再蹿升,说你空口白牙地猜测,如何能当做呈堂证供?
厉阁老就笑了,说今日若非到了刑部大堂,该去的地方是宫里,要将两个人指证唐修衡昔年罪行的口供呈给皇上。又说唐修衡就是知道了这件事的苗头,才做贼心虚先发制人。
随后,他将两份口供呈给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看完那两份口供,对厉阁老动大刑的心都有了。可他不能那么做,他还得进宫请皇帝示下:又扯出了一个人,怎么办?面对厉阁老这样的颠倒黑白,皇帝如果不发话让他动刑的话,那他就只能请皇帝另外指派人了。他决不能相信那劳什子的证供是真,做不到冷静,那在皇帝眼里就会有失公允,撂挑子不干是上策。
由此,他再次进宫,对皇帝细说原委,试探地道:“厉阁老这说起来也是有理有据地状告临江侯,那么,臣是不是也要派人将临江侯押到刑部?”
皇帝眼神暴躁地凝视他片刻,“胡说八道!回你的刑部,对厉阁老用刑,他再污蔑临江侯,就大刑伺候!告诉你部堂的人,厉阁老污蔑临江侯的证据在朕手里,哪一个敢宣扬这等污蔑忠良的话,朕将他凌迟诛九族!”
刑部尚书长长地透了口气,面上则是诚惶诚恐,领旨返回刑部,连夜刑讯厉阁老。
几道刑罚下来,厉阁老那个身板儿哪里还受得住,对石楠指证的事情供认不讳,桩桩件件的口供,都与石楠的指证完全相符。
厉阁老已没办法按照梁湛、商陆的意愿死咬唐修衡了,他只求活着走出刑部。
刑部尚书末了问道:“是谁唆使你污蔑临江侯的?”
“没有人。”厉阁老凄然一笑,“你若不信,我只能咬舌自尽。”那是他宁死都不敢说出的真相。
刑部尚书见他态度决然,知道再问下去,他真做得出自尽的事儿,也只能到此为止。
厉阁老被关到大牢等候发落,刑部尚书彻夜未眠,把石楠与厉阁老的口供整理好,早间再一次进宫面圣,交给皇帝过目。
皇帝看完,满目悲凉,语气透着疲惫:“将此事知会内阁,此二人,按律法处置。石楠有些事要将功补过,但是也要追究其明知故犯的罪行。他愧对朕,愧对同袍。朕不要这种人留在官场。”
刑部尚书称是,察觉到了皇帝的痛心,却是无从宽慰。
·
翌日早间,皇帝召见梁湛、顺王府的钟管事和前任锦衣卫指挥使舒明达。
舒明达这几年长期游转于寺庙、道观,平日道袍加身,神色、气度都有着世外之人的淡泊从容。
皇帝先对梁湛道:“把事情讲述一遍,让舒爱卿听一听。”
梁湛恭声称是,把昨日指出的事情更为详尽地讲述了一遍。
皇帝不予置评,对舒明达说道:“你跟他说说所知一切。”
舒明达躬身行礼称是,随后望向梁湛,问道:“所以,端王到底是何态度?对那些证供,是信还是不信?”
“没有信与不信,只是怀疑。”梁湛态度恭敬有礼,“我与顺王生过嫌隙,但毕竟是手足。他眼下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实在是于心不忍,更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顺王。”
“嗯,这是人之常情。”舒明达颔首一笑,“那么在王爷看来,临江侯是那种急功近利的人么?”
梁湛态度诚挚地道:“我自然不会认为临江侯是那种人,可是为了查证皇兄离奇的病因,便不得不怀疑他没资格得到将士、百姓甚至朝臣那样高的赞誉、认可。毕竟,谁都知道临江侯年少时便是奇才,自沙场到朝堂想要做到滴水不漏,并非难事。而且不可否认,他有着冷酷的一面,不为此,许多人不会视他为嗜血的魔。”
舒明达眼里笑意更浓,颔首道:“这也合情合理。既然王爷是这个心思,那么卑职就跟你说说昔年一些旧事。在卑职正式辞官赋闲之前,有长达几年的岁月,我都不在京城,王爷有印象么?”
“我记得。”梁湛莫名的有些紧张起来,“那时候,你不是奉旨去各地寻找太|宗留在民间的一笔宝藏了么?”
“对外的确一直是这种说法。我离开京城远行之后,锦衣卫便由陆开林接手,我只着手那件事。”舒明达说道,“而实情是我与几名得力的手下一直在军中,在临江侯周围观望。”
梁湛身形一震,面色一僵。
舒明达缓声讲述当年种种事情的原委:“王爷也知道,临江侯自年少时就是少见的奇才,可从文,可行伍。唐家老侯爷在世时,对皇上忠心不二,竭力辅佐。便是唐家不出临江侯这样的人才,皇上与程阁老也会关照唐家。
“皇上最初是担心那少年与高堂赌气,到了军中失去锐气,浑浑噩噩地度日。恰逢当时军中的将帅不堪用,屡生事端,皇上便派我带人去军中,两件事一并留心。对了,与我同行的人,还有现任的兵科给事中。
“初到军中的临江侯,为人处世于他而言,真就算是蒙混过关,对军中诸事没有兴趣,一门心思谋取生财的门道。
“直到战事到了他所在的军营,才有了他上阵杀敌,才有了他一战成名。
“有一两年的时间,他就算扬名天下,都不是将帅之才的做派,或者也可以说,他一直都不是。太重情义,看不得同袍阵亡;怜悯无辜,看不得百姓在突发的战事中丧命。
“最起码,我此生没听说更没见过他那样的主帅。
“多少次,明知没有几分胜算,还是去救被敌军围困的将士;明知为了救几个百姓可能赔上自己的性命,还是义无返顾。
“若他不是习武的奇才、身手绝佳,不知已身死多少次。
“是,众所周知,他有冷酷的一面,对待军中的细作、叛徒,他比谁都狠,他恨不得把人活生生撕碎。可那样叛国的人,不就该死于酷刑么?留着他们继续为了钱财给敌军通风报信、让万千将士埋骨沙场么?”
说到这儿,舒明达想到了记忆中那个让他钦佩之极又无从理解的少年郎,想到了所见过的惊险至极的一幕一幕。
还好。还好,那少年只是让他一再经历有惊无险的情绪起落,那少年还活着,活得很好。
沉默片刻,他才能继续讲述:“最早,皇上与程阁老主张不拘一格用人才,命临江侯挂帅,我应该是最反对的人——就算到今日,我还是不认同。太重情的人,你让他去过兴许每一日都要经历生离死别的人,他受不了,他不定何时就会被现世的残酷逼到绝境、发狂发疯。为此,我每日一道折子,连发十八道,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
“可是皇上最终还是让临江侯成为了将帅,给了我一道密旨,让我仍旧与兵科给事中留在军中,时时观望临江侯的一举一动,尽量让他的日子舒心一些。
“终于,他是成为了无可取代的名将,他用最快的速度平息四方边关战乱。
“终于,他的人也算是废了——记得他初到军中如何的开朗、活泼、可亲的人,都知道,他心魂已经残缺不全。
“他身上见得到的伤很少,可是心性早已判若两人。
“我与兵科给事中在那段年月里,将所有军中见闻记录在案,每月按时送到京城,请皇上过目。
“要用年头去数的沙场岁月,要用不以数计才能概括的生离死别——王爷知道那是什么情形么?知道对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而言,是怎样的经历么?
“那是炼狱,是人间最惨烈的修罗场。
“那么多年,他只为麾下将士、无辜的百姓活着,对家族的交代是常年带在身上的遗书,对高堂唯有不孝二字可说。
“我一个自认冷血的人,血都被亲眼所见的一切焐热了。我一个数年以荣华富贵为目的的人,看了那几年,都改了心性,淡泊了名利。
“不要以为将士、百姓心思单纯、容易蒙蔽。这样的想法,朕是大错特错。
“将士、百姓的眼睛才最亮,最通透。”
舒明达神色凛然,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梁湛,“到现在,你跟我说你怀疑他?怀疑那样一个根本不适合做将帅却强撑了数年的人?”
是的,不适合,唐修衡从来就不适合涉足沙场。
他到现在都认定,唐太夫人与皇帝亲手毁了唐修衡,一点一点,把他的心魂撕碎,一步步,让他走入炼狱。
梁湛到此刻才明白,皇帝昨日所做的那些决定,并不是自己认为的乐观可喜,而是正相反。
刘允走到殿门口,低声吩咐两句。
片刻后,两名小太监抬着一个箱子走进来。箱子盖打开,现出里面已经微微泛黄的卷宗。
刘允道:“这是那些年间,舒大人与兵科给事中呈给皇上的卷宗,记载着临江侯在军中的大事小情。王爷若是不信,可以慢慢查阅。”
梁湛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满心以为可以钻的漏洞,皇帝手里却掌握着凭谁都不能推翻的证据——就算可以怀疑舒明达偏袒唐修衡,那么兵科给事中呢?舒明达那些亲信呢?总不会都齐心协力地偏袒唐修衡。
斟酌这么久才找到的下手之处,竟是最大的错误。
以为是唐修衡的软肋,却不想,成了自己的软肋与罪责。
皇帝目光森寒地凝视着那个不孝子,吩咐舒明达:“朕命你昨夜审讯钟管事,可有结果?”
舒明达恭声道:“已有结果,此刻他就能禀明原委。”
“让他说。”
钟管事偷眼看了看皇帝,知道皇帝已在暴怒的边缘,心里倒是没什么可害怕的。
最让他惊怖的事情,他亲眼看到了——那一晚,亲眼瞧着顺王从一个活人被唐修衡、陆开林整治成了活死人。
那比凌迟的酷刑还让他心惊。
因为比起生不如死的滋味,死算是一种享受。
唐修衡告诉他,做完这件事,能给他一个痛快,饶过他的高堂、妻儿。
不管怎样,他都是曾对唐夫人起过杀心的人,唐修衡能给他活路,除非大白天见鬼。
他只求高堂幼子不会成为顺王那种惨状,不被自己连累得生不如死。
他向上叩头,恭声道:“禀皇上,顺王中邪之前两个月,奴才便已被端王收买。私底下,奴才按照端王的吩咐,收买了一些身怀绝技的跑江湖的人,并让奴才诱导顺王,让顺王认定只要拿捏住临江侯的软肋,便能让唐家、黎王爷听命于顺王。
“临江侯的软肋,端王说是黎郡主。
“顺王听信了奴才的诱导,命奴才安排人手,出事前一晚,曾亲自见过那些江湖中人,让他们务必将黎郡主生擒亦或暗杀。
“顺王出事当晚,曾屏退奴才,单独见了两个人,奴才扫了一眼,是曾经见过的端王府的两名侍卫。
“奴才这几日查寻过,那两名侍卫,已经消失不见。
“顺王出了这档子事,端王爷便将刺杀黎郡主的事情搁置下来。但是那些江湖中人还在京城,奴才随时可以找到他们。皇上可以安排人前去询问。自然,他们只知道刺杀黎郡主是顺王的意思。”
第89章 更新(单更)
89
“父皇!”梁湛向前膝行两步,急声辩解道, “这奴才一派胡言, 皇兄的病情绝对与儿臣无关,刺杀黎郡主一事, 更是无稽之谈!”
皇帝目光深沉地凝望着他, 话却是问钟管事的:“那些证供,怎么来的?”
钟管事娓娓道:“顺王出事后当日,奴才就请顺王府管家带人仔细查看密室一番, 看看有无端倪。管家觉得在理, 带着奴才与几名侍卫, 一寸一寸地检查过密室,并将密室里的一切物件儿记录在册, 在当时,绝对没有那些证供。前两日, 端王爷去了密室一趟,密室里就多出了那些污蔑临江侯的东西。”
梁湛瞳孔骤然一缩。明白了,顺王遭整治的那一日起, 就是他落入有心人设下的陷阱的开始。那个有心人是谁?谁又有胆子做这种事、布这种局?除了唐修衡,不需做第二人想。
皇帝又问钟管事:“因何反口指证端王?”
钟管事的头垂得更低:“昨日舒大人给奴才摆明了轻重, 奴才知道,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横竖都是一死。将死之人,回想最多的,是顺王对奴才的照拂……如今他变成了那个样子, 奴才什么都做不了,眼下力所能及的,只是把所知的事情禀明皇上。顺王固然因急切生过糊涂的心思,但是冤有头,债有主。”
没错,冤有头,债有主。
皇帝心口一阵发闷。
不论是否被人诱导,梁潇都对唐修衡与薇珑起过狠毒的心思,想利用一个弱女子走出困境。有周素音的事情在先,倒也合乎梁潇的做派。
可是反过来想,梁潇是不是一直都被梁湛牵着鼻子走?——最先利用周素音的人是梁湛,梁潇半路介入,落得个被重罚的下场。
若是这样,能证明的不过是梁湛的手段比梁潇高明一些。
可本质呢?是他们认为自己能够随意利用无辜之人,不在乎别人的安危生死。
漠视人命,两个儿子都如此。
皇帝想到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老话,念及梁澈,他打消了质疑自己的念头,思及德妃,他承认了梁湛坏在根底上这一事实。
这片刻间,皇帝心神恍惚,望着梁湛神色焦虑、嘴巴一张一合地说话,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也已不需听。再没办法相信他。
匆匆回顾这一两年之间的事情,都因他们母子而起。
这母子两个,是皇室的祸根。
皇帝定一定心神,摆手打断梁湛的辩解,“这奴才所说的一切,朕稍后自会命人查实。先把污蔑临江侯的事情说清楚,你为何要对他下手?”
梁湛低声道:“儿臣没有,儿臣只是怀疑。”除了这一句,他实在是没别的可说。他如何看不出,就算没有钟管事反咬一口,皇帝也会对他深恶痛绝。原来皇帝最不能容忍的是忠良被污蔑,可惜的是,他从不知道这是皇帝的底线。
“只是怀疑,好。”皇帝冷笑着将刑部尚书一早送来的供词扔到梁湛面前,语声已有些沙哑,语气愈发沉冷,“厉阁老昨日进到刑部,起初亦是拿出所谓的临江侯的罪证,言之凿凿地污蔑。受刑之后,才承认是胡说八道。你倒是告诉朕,两件事为何赶得这样巧?怎么你们拿在手里的污蔑临江侯的证供如出一辙?若是无人唆使,厉阁老有那个胆子么!?”
寒意自心底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梁湛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
“顺王、宁王和你,与临江侯年岁相仿。他离京远赴军中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他一战成名的前后,你们在做什么?——可曾有一个人请命到军中效力?临江侯挂帅征战两年之后,你们三个轮番跳到朕跟前嚷着要为国效力、上阵杀敌。”皇帝冷笑一声,缓缓站起身来,转到龙书案前方,目光复杂地俯视着梁湛,“我朝连吃败仗军心涣散的时候,你们窝在锦绣堆里装文弱;军中兵强马壮、士气高涨的时候,你们就轮番到朕跟前嚷着上阵杀敌。想把唐意航取而代之,把他的战功抢到手里——何其下作!朕这几年只要一想到当时你们那个嘴脸,便反胃不已!”
帝王的威仪、盛怒的威慑力,让刘允心生畏惧,悄然退到角落。他到此时才知道,皇帝对兄弟三个的恼火,自几年前就开始了。
梁湛低下头去。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战事意味的到底是什么,那是将士的伤亡、百姓的流离失所。你们一生都不会明白,所有的一切在你们眼里,都只是用来稳固劳什子的势力的台阶。你们即便是踩踏着无辜之人的尸体走上高处,也一定认为理所应当。朕定是前世作孽,才有了你们这三个逆子。”皇帝前行两步,“朕昨日让你到你母妃的宫里歇息,意在让你反思德妃的一生,等你反悔,收回那些混账话。可你没有。不曾反思,甚至没想过去看看在宫里孤零零的安平——你的胞妹。”
梁湛缓缓地闭了闭眼,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抬眼望着上方虚空,笑容苦涩,“唐意航自成名到如今,舒明达一直不赞同朕用人的手法。这没错。真正的人才,是该先给他时间磨练,适当的时候挫挫他的锐气,他的路也就更为稳当、平顺。
“可是谁给朕那样的时间?若是那样,朕还要等多久?没有悍将横空出世,大夏边关还要经历多久的战乱?军中还要死伤多少?边关百姓还要经历多久的流离失所?
“此外,朕那时也等过,等自己的儿子站出来请命到两军阵前,鼓舞三军士气。一直没等到。
“那样的情形下,朕只能把别人的孩子推到生死场中。
“舒明达另外一个顾虑,便是担心唐意航年少成名后走向另一个极端——好大喜功,自大跋扈。要么成为枭雄,要么成为史书中光芒四射却不得善终的名将。
“这也对。可朕与程阁老相信,越是人才,越是淡泊名利,越能为了大义舍身忘己……”
“父皇!”梁湛猛然抬起头来,眼神急切地望着皇帝,是皇帝提及的枭雄二字,让他终于找到了提及心中料定的事实的机会。“难道您就没想过,顺王与儿臣的今时今日,正是有人布局陷害的么?这般的环环相扣,滴水不漏,顺王与儿臣辨无可辨——可正因此,难道不反常么?除了心思缜密的那位奇才,谁能让我们兄弟落入这样的境地!?”
皇帝闻言却是暴怒,抬脚狠力踹在梁湛心口。
梁湛被踹得身形飞到三步之外,一股腥甜涌到了喉间。
皇帝疾步走过去,探手揪住他的衣领,“唐意航陷害你们做什么?嗯?你告诉朕,他陷害你们做什么?能得到什么好处?是他让你求娶黎郡主在先、勾搭周素音在后的?是他让顺王趁机利用又逼死周素音的?是他把那些污蔑他的证据送到你们手里的?你们与他何时结了仇?他因何要为你们两个无胆无谋的东西浪费心血布局?”微微停顿之后,他怒吼,“解释!给朕解释!”
这么多的问题,便是苏秦张仪在世,怕也是无从答起。梁湛费力地吞咽一下,低声道:“父皇方才也说了,他不是没可能成为枭雄,他不是没可能生出天大的野心。”
皇帝捏着梁湛领口的手转到了他的颈部,慢慢收紧,言语似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他要是想做枭雄,当初厉阁老与言官弹劾他与麾下将领的时候,兵部供应军需不力的时候,已经反了!将士才是他的命!你敢再污蔑他一句,朕就扒了你的皮!”
梁湛被扼住了咽喉,喘不过气来,脸憋得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
“朕在位这些年,最得意的不外乎两件事,一是文曲星下凡,二是有绝世名将辅佐。”皇帝额头的青筋直跳,扼住梁湛颈部的手继续施力,“此二人,都是能够流芳百世、往后几百年也无人可替代的奇才。朕平日所思所想,是让他们助我打造一个真正的盛世,朕恨不得每日把他们供起来,如此才对得起他们这些年的呕心沥血。你们怎么做的?你们是怎么做的?!不是意图往程阁老脸上抹黑,便是想要抹杀唐意航的战功。若是没有他们,朕早让你们折腾得国破家亡了!”
梁湛的眼睛向上翻,手无力地抬起来,下意识地去拍皇帝的手。
皇帝嫌恶地收手避开,也因此让梁湛躲过了一劫。
梁湛倒在地上,低低地长长地呻|吟一声,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皇帝站定身形,负手而立,沉声道:“端王污蔑临江侯一事,不得外传。相关证据,送至藏书阁,好生存放起来。朕要留着那些铁证,要等着下一个弹劾忠良的贼子现身;更要将那些铁证留给儿孙,让他们学会如何善待、保护忠臣良将。”
舒明达、刘允俱是恭声称是。
“石楠、厉阁老一案,已经查实,皆因端王而起。端王唆使朝臣贪赃枉法、扰乱纲纪,更不顾手足之情,害顺王卧病在床。”皇帝说完自己给出的这些罪名,思忖片刻,“数罪并罚,即日起押回端王府,终生监|禁!”
“父皇,父皇!”梁湛连跪带爬地到了皇帝身边,生平第一次慌乱无助起来,“您不能就这样给儿臣定罪,儿臣没有……”他没有让厉阁老逼迫石楠行贿,他更不曾对梁潇下毒手。
皇帝决然转身,坐回到龙椅上,“这些罪名,有待查实。不论你有没有做过,都是这个结果!这就是污蔑忠良的下场!”
“父皇,您不能这样对待儿臣……我只是一时糊涂,只是怀疑而已……那些罪证并不是凭空捏造,都有人证在啊……人证口供都在,儿臣怎能不生疑?”说着这些,梁湛落了泪,“父皇,我到底是您的儿子啊……”
皇帝却是对他避重就轻,“物证销毁,人证从速擒拿,凌迟处死!”语毕,望向舒明达,“此事由你安排。”
“是!”
皇帝这才回应梁湛的话:“种种上不得台面的事,皆因你而起。将你关起来,朕这皇室才能平静一些,朕的朝堂才能干净一些。没了你们三个上蹿下跳不知足的东西,朕才能过几天清净的日子。”
这就是连宁王一并数落并安排了——宁王想走出护国寺,最早也得是几年之后的事儿。舒明达听了,微不可见地笑了笑。
皇帝摆一摆手,吩咐刘允:“拟旨。把这逆子叉出去。”
·
这日上午的阳光,有着早春时节的明媚与温暖。
梁澈来到唐府,在静虚斋外面等了多时,才由小厮请进院中,转到二进的书房。
阿魏站在厅堂门外,歉然笑道:“王爷稍等,侯爷稍后就出来与您说话。”
梁澈一头雾水,指了指室内,“怎么了?”
“……”阿魏想了想,找了个理由,“乱糟糟的,不方便请王爷进去。”
梁澈转头扫视俱是屏息凝神的护卫,低声问道:“心绪不佳?”
阿魏点头。岂止是心绪不佳,简直是糟糕透顶。
梁澈心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换了平时,早就走了。但今日不行,为了终身大事,就算被唐修衡整治一番也无所谓,只要能达到目的。
片刻后,唐修衡走出门来。
门帘起落间,梁澈看到了室内地上散落着书籍、卷宗、信函等等。怪不得不能让他进门。
唐修衡穿着深衣,身上有酒味,面色苍白,下巴、唇边有隔夜的胡茬。
要不是那双眸子依然光华袭人,真就是很憔悴的样子。
梁澈没来由地想笑,“侯爷这是怎么了?”
唐修衡不答反问:“什么事?”
梁澈料定他此刻没耐心寒暄,直言道:“我一门心思要娶一女子为妻,近来却是处处碰壁,便想请个聪慧通透之人去帮我说合一番。这件事,男子不方便出面,我就想劳动尊夫人帮帮我。”
唐修衡眯了眯眸子,像足了慵懒的大猫,“她没空。”
“……”梁澈赔着笑,“都不问问就知道……”
“不用问,没空。”唐修衡凝视着他,“你的事情,为何要她为你跑前跑后?”
“我知道这种事琐碎费心机,可我实在是找不到别人。”
“找不到就别找。”唐修衡转身,“重病缠身,不宜待客,王爷请回吧。”
“行行行,我会走。但你到底是怎么了?”梁澈的心绪转移,语带关切,“哪儿不舒坦?我能帮你点儿什么?你只管说。”
第90章 更新(单更)
90
唐修衡进门前只抛下一句:“去找沈笑山。”
梁澈面上一喜,“我能去么?”
唐修衡没理他, 径自进门, 吩咐阿魏:“酒。”
阿魏欲哭无泪。
梁澈快步离开,策马去沈宅。
阿魏唤人备酒, 自己则飞跑着去了内宅, 见到薇珑之后,可怜巴巴地道:“夫人,侯爷这几日就没合眼, 每日酒杯不离手, 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吧?”
薇珑想了想, “小厨房正在准备饭菜,午间我给侯爷送过去。”
“那太好了。”阿魏喜形于色, 继而把梁澈过来的事情如实告知薇珑,用意是提醒她, “侯爷这几日似是不愿意让内宅的人出门。”
“知道了。”薇珑和声道,“快回去照看着吧。”
“是!”阿魏眉飞色舞地回了外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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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虚斋的书房正如梁澈先前瞥见的,实在是乱七八糟。但是不管怎么凌乱, 唐修衡都记得每一份公文卷宗的所在之处,随时可以转去查阅。是以, 不准小厮收拾。
薇珑亲手拎着食盒走进厅堂, 看到室内的情形, 第一反应是想退出去,随即转到东次间,把食盒放在桌上, 仍是不见唐修衡的身影。
阿魏走进来,指了指里间,轻声道:“大多数时候都在那儿。”继而帮忙摆饭。
薇珑转去找唐修衡。
静虚斋的书房不似寻常居室的格局:几间房全部打通之后,南北向居中的位置,用镶嵌着琉璃的槅扇把书房划分出内外两部分。
里间又划分为三间,正中一间地上铺着纯白的兽皮毯子,设有两个不大的书架、自鸣钟,居中有矮几、坐垫;南面槅扇上挂着一面镜子,下面是半人高的八仙桌,桌上放着一个铜盆、帕子。
此刻,唐修衡坐在矮几前书写信件,左手边有酒壶、酒杯,近前的地上与外面相同,凌乱着书籍纸张,与外面不同的是,这里纤尘不染。
薇珑站在门口,“侯爷?”
“嗯。”唐修衡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柔和,“你怎么来了?”
“带过来几道菜,想跟你一起用饭。”薇珑凝了他手边的酒杯一眼,又深深呼吸一下含着酒味的空气,“或者,一起喝几杯。”
唐修衡扫了自鸣钟一眼,笑,“没留意时辰。”
“写完这封信再用饭?”薇珑商量他。
“嗯。”
薇珑弯身脱掉靴子,走进去,“帮你收拾一下吧?”
“也行。”
薇珑一面收拾,一面说道:“下午二弟妹要回趟娘家,我也要回去看看爹爹。”
“二弟妹我不管。至于你,改日吧。”唐修衡道,“过几日,我陪你回去。”
“嗯,行。”薇珑又道,“那我就去看看舅舅、舅母。”
唐修衡写完书信之后,放下笔才应声:“也过几日再说,行么?”
薇珑由此知道,他不是不让内宅的人出门,是不想让她离开唐府。
他不需要时时刻刻看到她,甚至已经几日都没回过正房,没见到她一面,但是他需要她在家中,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薇珑对他一笑,“听你的。”
唐修衡目光悠远地凝视着她。是在看她,亦是在看她所承载的前世今生。
薇珑将他周围收拾出一方空地,到了他身边,笑盈盈地道:“方才是故意惹你生气,你没上当更好。我哪儿都不会去。”
唐修衡轻轻地把她拥到怀里,“心里实在是不痛快。再给我一些时间。”
“多久都可以。”薇珑抚着他的面容,“我会跟娘说,你这几日事情繁多,没空回内宅。别的我可以不管,但是好歹吃几口饭菜。往后给你送饭菜过来的时候,不准嫌烦。”
“好。”唐修衡起身携了她的手,“去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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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湛由侍卫押出去之后,皇帝试图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可是,做不到,心头燃烧的怒火让他无法冷静。
若非没有随意对皇子用刑的先例,他一定会赏梁湛几十廷杖,亲眼看着那个逆子实实在在地吃些苦头。
皇帝用力拢着眉心,“舒爱卿,你先去安排那些人证的事情。”
舒明达称是告退。
皇帝静静地坐了片刻,环顾殿内情形,随后猛然起身,将龙书案上的一应物件儿扫落在地。
随后,殿内所有易碎的物件儿,都经由他手落地,粉身碎骨。
刘允先是吓得身形微微发抖,随后泪水涌到眼底。
服侍皇帝很多年了,这是他从没见过的情形。
许久,殿内终于安静下来,皇帝缓缓地来回踱步,最终在龙书案前方停下,盯着梁湛方才跪过的地方出神,“指派专人看管端王,彻底搜查端王府,王府所有下人,另行安置。”
刘允恭声称是。
“顺王府……”皇帝犹豫片刻,“找些得力的宫女照看顺王,其他的与端王府一样,该查的查,该清出去的清出去。”
刘允称是后问道:“两个王府的下人,要审问么?”
皇帝缓缓摇头,“不用。跟的主子没有一句实话,下人能好到哪儿去?朕不想听,朕只相信看到的实证。”
“那么,”刘允请示道,“将那些人安置到庄子上?”
“安排到庄子上吧。那些侍卫也是一样,先去静静心,过两年再另行安排去处。你记着这个事儿。”皇帝缓步走向殿外,“唤舒明达、程阁老到御书房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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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端王府的人一概离开,由宫里的侍卫引着去了皇家的庄子上。
舒明达亲自带人彻查端王府。最先着手的,是找了一个没有密室、暗道的院落,将梁湛安置在那里。
“王爷先委屈几日。”舒明达说道,“等我彻查完毕,王爷仍是王府的主人,想去何处就去何处。”
梁湛此刻恨死了这个人,“你是皇上信任的人,今日却处处偏袒朝臣,将我推到了这般绝境!”
舒明达挥手遣了跟在身边的侍卫,笑微微地道:“这就是绝境么?我倒觉得很好,再不需筹谋前程,再不需算计别人,余生都在此处安享太平——这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是被唐修衡算计到这地步的!”梁湛走到他近前,“我只是怀疑他,只是起过扳倒他的心思,但顺王的事情与我无关!试问若是与我有关,我怎么可能频繁进出顺王府?”
“不论是否与你有关,你都要频频探望,成全你对他有手足之情的名声。”舒明达眼神嘲讽,“怀疑也好,扳倒也罢,都活该落到这个下场。”
梁湛眼神阴冷,“那我就要问一句了,你效忠的到底是皇上,还是你痛惜的唐修衡?”
“我效忠的是皇上,我敬佩的是唐意航,这并不矛盾。”
“胡扯!”梁湛恨得直磨牙,“你看了他那么多年,你比谁都清楚,他最擅长的是阴谋诡计!对敌军那些惨绝人寰、阴毒之至的招数出自谁的手?都是他唐意航!沙场上都如此,回到京城、在官场中打转儿,焉知……”说到这儿,他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身形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这一巴掌,我在养心殿就想给你了。”舒明达唇畔的笑意消失殆尽,眼神有了任职锦衣卫指挥使期间才有的阴寒冷酷,“犯我大夏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敌军,该怎样对待?有时间的话,一个个鞭尸、焚烧都不为过!
“你是德妃生下来的,你也有一母同胞的妹妹,换了是她们被敌军抓到军中为妓,换了是她们失去家园、沿街乞讨,你还能否说得出这样的话?
“你定然也有过交情不错的人,假如是他们随你上阵杀敌,你会不会为了避免他们战死沙场,用奇招歼灭敌军?
“沙场上只有你死我活,容得下对敌军的仁慈怜悯?什么叫惨绝人寰、阴毒之至!?敌军生就是我军死,你怎么说得出这种傻子都说不出的话!?”说到这儿,他走到梁湛身边,抬脚踏在对方心口上,
梁湛冷哼一声,并不挣扎,眼神里没有一丝理屈、示弱,“说来说去,你还是在避重就轻,你一直在回避我与顺王的今日是不是遭了唐意航的毒手。”
“我有什么好回避的?”舒明达低头审视着梁湛,脚上一点点加重力道,“我若是唐意航,知晓你这个丑恶之至的嘴脸,会让你亲身经历何为惨绝人寰,何为阴毒之至。就算你的猜测属实,那也只能是因为他已知道你有多龌龊。我赞同之至,只盼你早死。”
梁湛的面色渐渐转为惨白。这一刻他所承受的痛苦,源于身体所承受的剧痛,更源于心魂所遭受的打击——若是皇上现今、日后都是这般想法,他该何去何从?
“要不要主动与我招供点儿什么事,早些得到解脱?”舒明达眼神戏谑,“万一我打心底膈应你,把你今日言行如实转告唐意航,你猜他会怎样整治你?”
梁湛忽然想到了梁潇的样子,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